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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頭春意鬧 第十章
作者:杜默雨
   
  下午時(shí)分,米軟軟站在廚房桌臺邊,拿著桿面棒,桿出一張張白面皮。

  「軟軟!」身后突然伸來一雙大手,環(huán)住了她的腰。

  「哎呀,做什么?」米軟軟嬌笑,以肩頭頂了頂他的胸膛!赴礁绺,別鬧,教夥計(jì)看到了!

  「他們在前頭睡中覺,兩個(gè)在門外拔豬毛,沒人瞧著!龟惏侥﹃碾p手,吻上她的粉靨。

  「真是的!顾踩嗡H吻擁抱,享受那份親膩的甜蜜感!竾啠瑒e抓我的手,瞧你,沾了一手的面粉。」

  「我?guī)湍銞U面。我來了七、八天,總該做點(diǎn)事,不能總是吃飽發(fā)呆,人都變笨了。」他抓過桿面棒,也有模有樣地桿了起來。

  「你桿不來的!

  「瞧,這不是桿出來了?」他來回滾壓,已然壓成一張面皮。

  米軟軟微笑搖頭,拿起一張她桿好的面皮,透過窗子的光線照射,那白色面皮竟是透明澄亮,張開手掌在后頭搖擺,也能清晰看到指頭影子。

  「我這面皮是做蝦餃湯包的,要桿得這么薄,蒸出來才能透出里頭紅蝦仁的色澤,賣相也好!

  「這么薄,不就很容易破?」

  米軟軟雙手拉扯面皮,笑道:「你拉看看,韌度也要夠,才不會一下子蒸爛,流了滿籠子的湯汁。」

  陳敖接了過來,伸手扯了一下,訝異地道:「果然有彈性,這可要磨多少功夫才桿得出這等面皮?」

  「所以呀——」米軟軟將他擠開!改銊e在這兒礙手礙腳了!

  「軟軟,你教我!

  那語氣似耍賴,又似正經(jīng),米軟軟捕捉到他眼底的彷徨。

  「想學(xué)做大廚?」

  「未嘗不可,婦唱夫隨!龟惏叫Φ幂p松。

  「來,我教你殺魚。」米軟軟牽起他的手,走了幾步。

  「殺魚?」陳敖硬是不肯走,有些驚慌地道:「那活跳跳的魚,我抓都抓不住,還要開腸剖肚,呃……不是我不行,是需要一點(diǎn)時(shí)間適應(yīng)……」

  「不會殺魚,怎能燒出最新鮮的魚湯?又怎能當(dāng)大廚?」米軟軟笑了。

  「我可以學(xué)……」

  「洗手!姑总涇浺ㄆ鹚椎那逅瑤完惏较慈M手的面粉,也洗凈自己的雙手,再掏出巾子,為他拭凈。

  「敖哥哥,你先回房歇著,我煮壺茶給你送過去!

  「軟軟,不忙的。」陳敖神情顯得十分失落,莫不是讓軟軟看出什么了?

  他落落寡歡地回到房內(nèi),桌上攤著一本《論語》,他一個(gè)字也看不下去。

  奉旨讀書,再讀下去,又能讀出什么名堂?哪個(gè)大官沒有讀過書,卻還不是大肆干著違背道德良心之事?

  官場上,他固然謹(jǐn)守「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的原則,偏偏別人也見不得他的清流!

  若他日有機(jī)會復(fù)官,是不是該放棄自我,隨波逐流而去?

  「敖哥哥,你這幾天在想什么?」軟膩的聲音打斷他的沉思。

  米軟軟進(jìn)了房,帶著甜笑放下茶壺,再為彼此倒出清香醒神的綠茶。

  「沒什么的。」

  「沒有嗎?」米軟軟拉了凳子,在他身邊坐下來,卷起袖子,拿了墨就在硯臺磨起來。

  「軟軟要寫字?」

  「你喝茶瞧著!

  她微笑研磨,動作顯得生疏笨拙,卻是更加小心地磨著,好不容易研出濃濃的黑墨,她抓起筆蘸了,撫撫桌上的白紙,再以左手轉(zhuǎn)著右手的筆,似乎在努力調(diào)整拿筆的姿勢,秀眉蹙攏,水靈大眼有些苦惱,費(fèi)了一番力氣,終於握出一個(gè)她最滿意的姿勢,啪地一聲,有如戳下筆桿,在白紙打出一個(gè)大黑點(diǎn)。

  瞧她煞有其事的寫字模樣,真是像極了孩童習(xí)字,陳敖露出了疼寵的笑容。

  只瞧她又打一個(gè)黑點(diǎn),畫了一條橫杠,他這才看出,她寫的是「米」字。

  她一筆一劃「畫」著,寫出「米軟軟」三個(gè)字。

  她擱下筆,歪著頭,拿起自己的「墨寶」東看西看,很有自知之明地笑道:「這字不好看!

  「難得你們一家人都會識字寫字,字好不好看,倒是其次!

  「我還記得你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看得懂邸報(bào),那副掉了下巴的驚訝樣子!姑总涇浄畔录,秀凈的臉蛋洋溢著燦爛笑意!肝业f,我們做廚子的不能只會炒菜,也要會識字,這才能看得懂別人寫的食譜、食單,幫助自己研究菜色,也能自己寫菜牌子,更不會被別人看輕欺負(fù)了。」

  她說完,又趴下去,很努力地寫出「陳敖」兩字。

  「我還是不習(xí)慣寫你的名字。這字好像煎壞的魚肉,散成一堆了!姑总涇浹谧燧p笑,將筆遞了過去!赴礁绺,你寫給我看。」

  「好!龟惏浇舆^筆,熟練地蘸墨,很快地以工整小楷寫出兩個(gè)人的名字。

  「你的字很漂亮呢,這是集二十年的功力吧?」

  「科考要求字體整齊漂亮,加上天天寫字,這功力就練出來了!

  「你有二十年的寫字功力,我也有十八年的做菜功力,我可是一出生,就在灶臺邊剝菜葉玩耍,捏面團(tuán)子長大的喔!

  「以后還會繼續(xù)捏下去?」

  「當(dāng)然了。你呢?繼續(xù)寫下去?」

  那曾經(jīng)稚氣的瞳眸變得成熟,閃動出慧黠的光芒,他明白她的用心了。

  他握住她柔軟的小手,笑道:「軟軟,你拐我乖乖念書,回去當(dāng)官?」

  被他識破「詭計(jì)」,她仍是稚氣地紅了臉!肝也皇沁@個(gè)意思,我只是想告訴你,你笨手笨腳的,升火都會熏黑臉,一定當(dāng)不來大廚!

  「我可以慢慢學(xué)!

  「要學(xué)到像我姊那么厲害,要二十年喔。」

  「二十年就二十年,我就是不當(dāng)官了!」陳敖賭氣地道。

  「孩子氣!你忘了當(dāng)初的心愿,當(dāng)官是為了安慰娘親在天之靈,也為了報(bào)答陳伯伯嗎?」

  「我做了四年縣令,盡心盡力,也達(dá)到目的了!龟惏接挠囊粐@。

  「陳伯伯怎么說?」

  「他說,他又沒拿刀架在我脖子逼我去考科考,當(dāng)初我能考上進(jìn)士當(dāng)了官,全靠自己的努力和機(jī)運(yùn),他才懶得管我!

  「所以,你現(xiàn)在只是一時(shí)不順心,說了不想當(dāng)官的氣話!

  「當(dāng)初金榜題名時(shí),我的確很高興,也充滿熱情想要有一番作為,可在這大染缸過了一遭后,心情已經(jīng)不復(fù)當(dāng)年的單純了!

  他的眉頭鎖上郁結(jié),這也是他回到蘇州后常常流露的神情。

  米軟軟為他憂愁,他曾是天上最亮的一顆受人矚目的星星,卻被別人硬生生摘下,摜落地面,他再怎么灑脫也難以承受這份極大的失落感呀。

  她要他不管在哪里,仍是那顆最亮的星星。

  「敖哥哥,暫時(shí)別想那么多……」

  陳敖的口氣急了起來!杠涇,你知道我的脾氣,我看到不順眼的事就要說,不公平的事就要管,做為一個(gè)芝麻小官,只會不斷得罪人,說不定哪一天真的要去寧古塔了,你若嫁給我,會擔(dān)心受怕,會吃苦!」

  米軟軟坦然笑道:「這就是我敖哥哥的脾氣,我若嫁你,就準(zhǔn)備跟你一起去那座塔!

  他按住她的肩,苦笑道:「你也來說玩笑話了,我怎舍得讓你吃苦?我是該改改脾氣了,縣令餉俸雖少,但還養(yǎng)得起你,為了我們將來,我會學(xué)習(xí)內(nèi)斂些、沉默些,守本份,不要太招搖……」

  「如果你是為了娶我、養(yǎng)活我,這才委曲求全,我寧可你不再做官了。」

  「軟軟,你不是希望我回去做官嗎?」

  「我只是希望你能想清楚,不要一時(shí)喪氣,白白拋了過去二十年的努力!姑总涇浹凵窈V定,笑容有著一抹靈秀!改阕龉僖埠,不做官也好,我就是要你做自己。我要你是那個(gè)有趣、愛打抱不平、大膽講話、不知死活的陳敖,這才是我的敖哥哥!

  「那你希望……」

  「順你的心!顾醋∷雠鎏鴦拥男呐K。

  他的心,已放置在她的手上。

  他的軟軟似乎……能看透他的心,檢視他心底深處的死結(jié),并且一步步地、靈巧地為他解開。

  歷經(jīng)免官風(fēng)波,他厭倦官場的黑暗一面,不是他禁不起打擊,而是他的率性不見容於官僚文化。

  捫心自問,他念了書,考了試,當(dāng)了官,順其自然,依從世俗和他人期望而行,為老百姓做事,從來不為自己求過什么,要升官,要去職,從來就是無所謂,原來,他并不是那么汲汲營營高官厚祿。

  即使有幸做到一品大學(xué)士,還是得在皇帝面前低聲下氣,扮無知,裝謙遜,處處迎合,卑躬屈膝過一輩子,只恐怕他還學(xué)不會低頭,就先被砍頭了。

  順己之心,為所欲為,了無掛礙。

  「可我這種被免官的,除了再當(dāng)官,不知還能做什么。」他又感到頹喪。

  「你會的東西可多了!姑总涇洶馄鹬割^,一一為他數(shù)著。「你不只會做官,也會讀書、考試、寫字、唱曲、彈三弦子、哄小孩、吃飯、睡覺……」

  有如曙光乍現(xiàn),陳敖突然跳了起來,大笑道:「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是我自以為還在當(dāng)大老爺,拉不下身段,忘記我還有很多本領(lǐng)啊!

  「你在說什么呀?」米軟軟扳了幾根指頭,楞楞看他。

  他拉起了她,抱在懷里,神色完全掃去陰霾,笑道:「軟軟,我小時(shí)候都哭過墓了,還有什么事情不能做?」

  「想回去哭墓?」

  「未嘗不可,要哭就哭得最好聽、最響亮,唯我獨(dú)尊,別人再也無法取代。」

  「你吵死人了!顾脨劭此錆M自信的神情喔。

  「軟軟,軟軟,你真好。」他喃喃喚著她的名字,凝視那雙水靈靈的大眼!改闶裁磿r(shí)候長大了?變得這么懂事,這么體貼,這么會哄我說話?」

  「我本來就長大了,是你把我看小了!

  「真的不一樣了,從那天你和我道別,你就不一樣了。」他仍是盯住她的臉,想要尋找答案。

  「別瞧我啦。」他那眼睛像是兩簇火,燒得米軟軟渾身火熱,薰出臉蛋的兩朵紅云。低下頭,拿著指頭在他胸前劃呀劃地,羞怯地道:「其實(shí),一直都是你在疼我、哄我,甚至在你離開的前一晚,在那種最無助的時(shí)候,你也要哄我安心,所以我知道你對我……嗯,真的是很好。人家說,嗯,嗯,那個(gè)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shí),我不會飛掉的,你翅膀折了,我會撐著你,陪你一起飛,一起擔(dān)當(dāng)……唔?」

  話未說完,一個(gè)火燙深情的吻已落在她的唇上。

  陳敖心滿意足地閉上眼,輕柔地尋覓她的小舌,碰撞著,挑逗著,深深交纏繾綣,將滿腔濃情蜜意送進(jìn)了她的心底深處。

  窗外傳來鳥雀鳴叫,清脆悅耳,吐露早春的訊息。

  「軟軟,也許我以后會很窮……」他咬著她的耳朵。

  「跟我做學(xué)徒啊,我每個(gè)月給你一百錢!

  「做什么事?」

  「你不是很會打板子嗎?你就拿板子將活魚打昏,再刮魚鱗……」

  「軟軟,你饒了我吧。沒有比較輕松的差事嗎?」他將一個(gè)個(gè)笑容印在她臉上,與其打魚,不如來打印吧。

  米軟軟被吻得全身酥軟,笑道:「敖哥哥,你別親了……哎呀……別亂摸……」她的臉全紅了。

  他安份地放開她,卻又迫不及待捧起她嬌羞的小臉,注目這張令他深深動心的容顏,許下了承諾。

  「軟軟,給我一年的時(shí)間,我會重新過活,不再想那當(dāng)官的事。一年后,我定要你安心穩(wěn)當(dāng)?shù)丶藿o我做老婆!

  真是愈講愈難為情了,那雙大掌又揉得她臉紅心跳的,眼見他又要親過來——噯,這是大白天耶,她還要回去桿面皮呢。

  「要我嫁人?你再等十年吧!姑总涇浤_一蹬,紅著臉跑了。

  一出房門,就看到院子里坐著姊姊和姊夫,笑逐顏開地向她看來。

  她更加窘迫,誰也不看,捏緊辮子跑進(jìn)廚房。

  「軟軟!」陳敖追了出來,一見到院子的人,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娃娃般的臉孔紅了一紅,還是跟著追進(jìn)廚房。

  冬陽溫?zé),暖烘烘地十分舒服,安居樂和米甜甜趁著午后空閑,抱著雙雙對對曬太陽,安心心蹲在他們前面,拿石頭在地上畫大耳朵的爹。

  米甜甜笑道:「樂哥哥,你不是想再蓋房間嗎?」

  「是啊!拱簿訕冯p眼有了光采,開始規(guī)畫!肝覀兒竺孢有地,可當(dāng)初的錢只夠蓋四間房,現(xiàn)在又存了一些錢,心心、雙雙、對對會長大,軟軟也會生小孩,還有多多要娶老婆,我打算蓋個(gè)兩層屋子,這樣應(yīng)該夠住了!

  「樂哥哥,全讓你打算了!」

  ※  ※  ※

  一年后,北京,紫禁城,上書房。

  乾隆翻閱一份厚厚的摺子,看了又看,問道:「敏中,這就是今年選任的官員?怎么沒有陳敖的名字?」

  嗚,皇上的記憶未免太好了。于敏中暗吐一口氣,忙道:「這名單上有的已候任五、六年,有的學(xué)養(yǎng)兼?zhèn),重新調(diào)任,個(gè)個(gè)都是吏部精挑細(xì)選,再請皇上下旨發(fā)布。」

  「這些人的資格都很好,朕就批了,不過陳敖讀了一年書,也該叫他再度出來歷練!

  「皇上,提起陳敖,臣不得不據(jù)實(shí)上稟。臣聽到一些消息,那陳敖并沒有閉門認(rèn)真念書,反而在蘇州市井廝混,如此自甘墮落,臣實(shí)感惋惜呀。」

  「他做什么事情來著了?」

  「聽說他三餐不繼,為了糊口,在飯館里當(dāng)跑堂送菜;有人看他可憐,給點(diǎn)小錢叫他寫些字;還聽說呢,他沒事就找一群小丐,唱曲兒給他們聽。唉,大概是摘官這事打擊太大,發(fā)瘋了!

  「你全是聽說的,當(dāng)真?」

  「皇上,千真萬確,這些事都是經(jīng)由蘇州知府傳到江蘇巡撫,再轉(zhuǎn)到兩江總督繼而直達(dá)京城臣的耳朵,所言不假也!

  「傳了那么多只耳朵,都傳訛了!骨『掀疬∽樱柕溃骸鸽耷皫兹张闾罂匆怀瞿戏阶钚铝餍械膽,叫什么哭墓?fàn)钤,你看過嗎?」

  「臣沒看過!

  「朕告訴你,那是演一個(gè)哭墓娃娃力求上進(jìn)的故事,請他如何苦讀考上狀元,如何得到紅粉知己相伴,如何承蒙江湖俠士幫助,又如何和貪官污吏對抗,劇情扣人心弦,太后和朕的嬪妃都感動得抹淚了!骨☆D了頓,又道:「那作者的名字也叫陳敖!

  「呃?」于敏中背脊冒汗,笑道:「南方陳姓者何其多,說不定是同名同姓!

  「是嗎?下回朕下江南,找這位陳敖過來瞧瞧!

  「喳!」

  嗚嗚,他不管了,陳萬利那老兒又送來一幅唐伯虎真跡名畫,要他在皇上「萬一」提起陳敖時(shí),務(wù)必說盡壞話,別讓皇上再找陳敖回去當(dāng)官了。

  他該說的都說了,是陳敖自己寫戲出了名,不關(guān)他的事呀!

  「不過,朕覺得那出戲還是不夠好,結(jié)局老套,照樣是看破世事,偕得美人歸隱深山,難道這些文人沒有其它更好的出路嗎?」

  「他們是該出來為朝廷效力,這樣躲起來采菊東籬下,獨(dú)善其身,算什么嘛!」于敏中打蛇隨棍上。

  「嗯,敏中為國著想,果然是朕之股肱,你記得去提醒吏部,明年選任官員的時(shí)候,注意一下陳敖!

  「喳!」

  提醒就提醒,于敏中不信皇帝日理萬機(jī),明年還會記得那顆芝麻陳敖;更不信吏部在袞袞求官的冗長名單中,會特意挑出不送禮的陳敖。

  總之,再見啦,陳敖,回去寫你的才子佳人故事吧!

  ※  ※  ※

  臘月紅梅花開時(shí),蘇州,虎丘義學(xué)。

  那個(gè)應(yīng)該「采菊東籬下」的失意丟官縣太爺,此刻正面對幾十只亮晶晶的眼睛,帶著他們瑯瑯吟誦著。

  「要為人,須讀書。諸般樂,總不如。識得圣賢的道理,曉得做人的規(guī)矩?辞Ч排d亡成敗,有如目見耳聞;考九州城郭山川,不必離家出門。兵農(nóng)醫(yī)卜,載得分明,奇事閑情,講的有趣,這是讀書的樂。」

  跟孩童有模有樣地覆誦,一張張小臉蛋容光煥發(fā)。

  「先生已經(jīng)講解過這段內(nèi)容,還有沒有問題?」陳敖問著底下的孩童。

  「請問先生。」一個(gè)小男童舉起手,不解地問道:「你說讀書求學(xué)問,有了學(xué)問可以做什么?」

  「有學(xué)問就當(dāng)先生,教我們讀書寫字!购⑼瘋兤咦彀松嗟赜懻。

  「我爹說,學(xué)會認(rèn)字就好,他沒錢讓我念書!

  「先生說,我們不必交錢,是縣衙出錢買紙筆,租屋子,我們才能念書!

  「念書要考狀元嗎?我娘說我沒命考狀元,還是回家賣湯圓。」

  「大家安靜。」

  陳敖右手握著戒尺,往左手掌拍了拍,發(fā)出聲響,眾孩童立刻安靜無聲。

  看來這支「板子」挺能唬人的。陳敖整整神色,擺出課堂上應(yīng)有的嚴(yán)肅臉孔。

  「先生告訴各位,讀書是求取學(xué)問的一個(gè)方式,我們可以從書中得到古人的智慧,讓自己懂得更多做人的道理;可先生也要告訴各位,世間還有許多學(xué)問,是經(jīng)由實(shí)際生活累積經(jīng)驗(yàn),就像阿東幫娘賣湯圓,也是一門學(xué)問!

  跟孩童聽得一楞一楞的,目不轉(zhuǎn)睛望著先生。

  「做湯圓首先是挑糯米,要怎樣的糯米才香?又要怎么搓湯圓才能好吃?放多少糖?兌多少水?煮多久才不會糊爛?這就是煮湯圓的學(xué)問。先生就不懂這門學(xué)問,遇到煮湯圓時(shí),還得來請教阿東,阿東煮得好的話,沒有人比得上他,他就是賣湯圓的狀元!

  「嘩!」有些孩童聽懂了。

  「我爹打鐵,我也要認(rèn)真打鐵,將來做個(gè)打鐵狀元!

  「我要當(dāng)牽牛狀元,你們一定不會放牛!」

  「我會寫自己的名字了,我是寫名字的狀元!

  陳敖微笑聽孩子們的夢想,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他們其中的一個(gè)。

  他們最大的不過七、八歲,全是貧苦人家的孩子,原本念書識字是遙不可及的事情,但因?yàn)榭h里辦義學(xué),所以在農(nóng)閑或家里暫時(shí)不需要幫忙時(shí),他們才能聚到這里認(rèn)幾個(gè)大字。

  他不求教出真正的狀元,只求教導(dǎo)孩子明白事理,努力上進(jìn),做個(gè)有用的人。

  「好,今天講課到此,大家回去默書,下回背了這段給先生聽!

  「哎!」慘叫聲連連。

  「要是默不出來,就要吃板子!

  「嗚!」

  「別吵,咳!先生明天要成親了,接下來是除夕、過年,義學(xué)放假到元宵,所以下回上課時(shí)間是正月十六,大家有半個(gè)多月的時(shí)間默書,每天認(rèn)幾個(gè)字,很快就背起來了!

  「喔!购孟裢ζD難的,小臉蛋全是愁眉苦臉。

  「記得明天過來豐富之家吃喜酒,幫先生的婚禮捧捧場!

  「哈!我們一定去!」眾孩童開心地叫了起來!赶壬(dāng)新郎倌了,我們要看新娘子……哇,在這里!」

  幾十只眼睛往后看去,正在門外掀簾子的米軟軟窘得放了下來。

  陳敖露出會心一笑,喚回眾孩童的注意力。「大家收拾書包,可以下課了,書本帶回家念,記得別弄丟,文房四寶也帶回去,有空練練字,千萬別練到弟弟妹妹的臉上,知道嗎?」

  「知道了,先生!」

  孩子們嘻嘻哈哈,仍舍不得離去,還有用功的,又伏到桌上練起字來。

  「姨爹!」安心心牽著安雙雙和安對對,三個(gè)娃娃笑呵呵地跑了進(jìn)來。

  安雙雙和安對對才剛會走路,好奇大眼骨碌碌地四處張望,搖搖擺擺地像兩尊不倒翁,一模一樣的臉孔特別惹人注目,若不是安雙雙戴著繡花小帽,安對對戴虎頭小帽,連陳敖也分不出來呢。

  「你們也來念書了?」陳敖揉揉三張小臉蛋!改沁吂怨宰,姨爹給你們看圖畫本子!

  他知道米軟軟不好意思進(jìn)來,於是起身走到后門外。

  「軟軟,怎么有空過來了?」他微笑拉拉她的手。

  「知道你要下課了,就帶他們出來散步!箤W(xué)生一個(gè)個(gè)走出來,笑嘻嘻地瞧他們,米軟軟被看得臉紅。「順便跟你說,巡撫夫人又來了!

  「一個(gè)月二十兩,她接受了?」

  「嗯!姑总涇洺猿孕χ!杆f,你心懷舊仇,吃人不吐骨頭,別的先生是一年十兩,你一個(gè)月就要二十兩,而且不教功課,只批文章,真是太貴了。」

  「學(xué)生愈笨,老爹愈有錢,我就收得愈多。她也不想想批她寶貝兒子的文章,我得修辭、批注、大幅刪改,點(diǎn)出不通的地方,這可耗掉我多少心力呀!」

  「敖哥哥!姑总涇浾Z氣略感疼惜!改惆滋炫艽髴羧思医陶n,又教義學(xué)的孩子,晚上還要批卷子,幫人寫賀帖祭文的,有空還寫戲,你辛苦了。」

  「軟軟你陪在我身邊,我再忙再累,也忘了!顾站o她的柔美,深情望她!冈僬f教書寫戲是我的興趣,我一點(diǎn)也不辛苦!

  「還是少接幾戶人家的課,別累著了。」

  「姊夫要蓋屋子了,我是家里的一份子,身強(qiáng)力壯的,已經(jīng)白吃白住一年,怎能不盡點(diǎn)心力?」

  他的話,讓米軟軟感覺很窩心。

  就當(dāng)他是一家人,這才讓他「白吃白住」,不管大人小孩,大家陪他一起度過最低潮的時(shí)候。

  一年來,他雖然曾經(jīng)彷徨躊躇,但藉由閉門沉潛,念書寫戲,他重新找到生活重心;接著不久,袁大人知道他回來了,特地登門請他教導(dǎo)義學(xué)的孩子,他二話不說,允諾免費(fèi)教導(dǎo)。慢慢地,有人來求文、求字,他也開始有了收入,過著像普通蘇州文人一樣的生活;而秋天過后,他更是忙碌了。

  「瞧你,不管做什么事,就愛出風(fēng)頭,把自己忙壞了!

  「沒辦法!」陳敖一臉無辜,攤攤手!肝以趺粗乐更c(diǎn)了那幾個(gè)秀才朋友,教他們寫八股文的致勝秘訣,他們?nèi)忌辖袂锏呐e人?然后那些大官、大財(cái)主就找我去教公子讀書了!

  「呵,你這么厲害,怎么端個(gè)盤子,也會燙出水泡,」

  「唉,我向來不會照料生活,到現(xiàn)在只學(xué)會燒水,所以呀……」他環(huán)住了她的腰!肝乙欢ㄒ④涇泚矸涛。」

  「我很忙,才不服侍你!顾咔拥赝崎_他。

  「明天洞房花燭夜,就讓我來服侍你吧!

  米軟軟的臉紅成一塊柿餅,還一路紅到脖子邊,和身上的紅襖子相輝映。

  「我好想吃狀元糕……」他耍賴地拉住她的手。

  「你這幾年吃了幾百斤,還不夠呀?」

  「不夠。」他啵地一聲,親上她的嫩頰,神秘兮兮、磨刀霍霍地笑道:「明天晚上,我再來大吃特吃……哇!」

  米軟軟的小手正捏在他的腰上。

  「軟軟,你會捏人了?」陳敖驚喜地伸出手!肝乙瞾砟竽!

  「哎呀!」米軟軟笑著躲開,還是被他大手抓了過去。

  「有人在嗎?」

  學(xué)堂大門外有人探頭探腦的,米軟軟羞得無處可躲,推開陳敖,慌慌張張地鉆進(jìn)屋子里。

  「呔!又是你們兩個(gè)!」陳敖轉(zhuǎn)向那兩位老漢,笑著打招呼。

  「大人……啊,叫錯(cuò)了,先生,你得幫我評評理呀!」孫老七牽了一頭羊,滿臉憤慨。

  朱八哥提了兩只鴨,也不遑多讓地?fù)屜雀鏍睢!赶壬!這個(gè)孫老七的鴨子闖到我家園子,跑到小池塘游水,嚇?biāo)懒巳龡l金魚,我要宰了他的鴨子,他就搶走我的羊不放,你說,孫老七不是強(qiáng)盜嗎?」

  孫老七也忙著申訴!复笕,冤枉啊……不對,我又叫錯(cuò)了,先生!我還沒向他討回鴨子呢,這個(gè)姓朱的放羊吃草,吃到我辛辛苦苦栽出來的小菊花,我當(dāng)然要逮住這只羊,向你求個(gè)公道了!

  陳敖好整以暇地微笑道:「你們?nèi)フ疫^袁大人了?」

  「找過了,被趕出來了,他說我們是什么……徒的,老朱,什么來著的?」

  「笨!沒學(xué)問,是好訟之徒。」

  「先生,你主持公道嘛!」兩個(gè)老漢異口同聲,期待地看著陳敖。

  「好,這事情的解決方法很簡單!

  「呵!」兩個(gè)老人家十分興奮,就知道陳大人一定有辦法。

  「既然你們都不肯歸還彼此的鴨和羊,不如孫老七宰了羊,做成一道香噴噴、好滋補(bǔ)的栗子羊肉;朱八哥也烤了鴨,記得加上甜醬,做成京城最時(shí)興的脆皮烤鴨,明天一起送到我成親的酒席來,順便留下來喝杯喜酒!

  「嗄?」

  撇下那兩個(gè)模不著頭腦的老漢,陳敖一回頭,米軟軟果然掀著門簾一角,巧笑倩兮地看他。

  她總是這么看他,羞答答的,笑盈盈的,含情脈脈的,從十二歲看到十八歲,從稚氣小姑娘看成他心愛的妻子。

  管他過去風(fēng)雨,管他名利祿位,世間攘攘,只為那帶不走的虛名和財(cái)富;罷官一年,他照樣活的很好,沒什么失意落魄,也沒什么窮途潦倒,就做自己愛做的事,不必受制於人,生活是更加忙碌充實(shí),更加自由自在了。

  他有父母給的一顆聰明腦袋,有伯伯的照顧,有蘇州鄉(xiāng)親的關(guān)心愛護(hù),有姊夫、姊姊、多多的支持,更有溫柔的軟軟相知相伴,攜手一生;人生至此,心滿意足,夫復(fù)何求?

  走進(jìn)簾子里,握住她軟綿綿的手掌,溫柔地在她唇瓣一吻。

  她輕輕地笑了,睫毛眨著,抬起,落下,又抬起,凝望他的臉。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姨姨!姨爹!」

  正是深情相對時(shí),身邊跑來三個(gè)大小娃娃,一個(gè)個(gè)仰起臉,六只小手伸得高高的,笑呵呵地也要牽手。

  陳敖微蹲下身,笑著用兩手包住一堆小手掌,有軟軟的柔軟,心心的粉膩,雙雙對對的小巧圓胖,摸著都很舒服。

  這三個(gè)甥兒老愛纏他玩,學(xué)堂的孩子也喜歡聽他講課,他更喜歡和孩子們在一起。嗯,一年之計(jì)在於春,明年此刻,是不是能抱上一個(gè)長得像自己、也像軟軟的娃娃呢?

  「笑什么?」米軟軟眨著長長的睫毛。

  「不說。」

  「不說就捏人。」

  「好,好,我說。」他附在她耳邊說了,她的臉驟然脹紅,跺了腳就走。

  他害羞的小娘子跑掉了?跑掉當(dāng)然要追回來,明天還要拜天地呢。

  「軟軟,等一下嘛!阿東,先生麻煩你關(guān)門了,喏,鑰匙給你!」

  阿東準(zhǔn)確地接下先生丟下的鑰匙,和其他幾個(gè)孩童嘻嘻笑鬧,他們都偷看到先生親新娘子了。

  「雙雙,對對,我們回家了!拱残男淖笫掷妹茫沂掷艿,也跟著姨和姨爹的腳步,笑呵呵地一起走上回家的路。

  后頭還追著兩個(gè)老漢,忙不迭地喊道:「先生!這鴨和羊給你下喜酒嘍。」

  屋外紅梅綻放,一株又一株,演紛熱鬧地沿街開去。

  梅花開,春近矣,枝頭春意鬧!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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