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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在不言中 第六章
作者:杜默雨
   
  平常心!季純純一再告訴自己,要維持平常心。

  事后她想了很久,終於把那個擁抱歸納為雷雋的「感謝」與「歉疚」,至於不小心碰觸到的男性欲望,純粹是屬於男人的自然生理反應罷了。

  可是在這個星期日下午,云層聚攏,天色微陰,坐在他車子里頭,任他帶領方向,她又失去了平常心。

  「好快,雷伯伯開刀完一個月,現(xiàn)在又恢復體力回上海打拼了。」

  她先打破車內的沈默,他們才送雷明倫、江瑜和小雷偉去搭飛機。

  「我叫他不要太累,江瑜很能干,一人就撐得起公司!估纂h始終直呼其名,不叫阿姨,更不可能叫媽媽。

  打從他必須見到江瑜的場合,包括接機和探望父親,他一定請季純純陪同。

  季純純暗笑雷雋的別扭,一點也不介意額外出公差。她和江瑜一見如故,兩人有很多「秘書經」、「貿易經」可以談,而她更樂意見到雷家一家和樂團圓。

  「協(xié)理,小偉很喜歡你,只要你回你爸爸那兒,他一定纏著你玩,剛才還叫你一起去坐飛機呢。」

  「家里就我和他年紀最『接近』我也沒想到會當起哥哥。」雷雋的嘴角有了淡淡的笑意!干降谝淮钨I玩具,就是為了這個寶貝弟弟!

  聽到他舒緩疼愛的口氣,季純純也很開心,他應該不再排斥江瑜和小偉了。

  「有個弟弟真好,我?guī)缀蹩煊洸坏煤臀业艿芤黄鹜娴墓饩傲!?br />
  「想你弟弟?」

  「偶爾會想起,如果他還活著,現(xiàn)在也出來工作了,哎!講這個也沒用,家人緣份不夠吧,注定我一個人孤孤單單長大!

  她臉上帶笑,說得漫不經心,但雷雋的心卻被「孤孤單單」給撞痛了。

  「純純,你知道那天我為什么會到醫(yī)院嗎?」

  「嗯?」她忍了一個月沒問,太想知道答案了。

  「你說,我爸爸年紀大了,如果不去見他,可能是最后一次見面……」「啊,我不是咒雷伯伯啦,我那時是有點生氣,想激激你!

  「我了解你的意思,生命有限,要把握相聚的時間,不是嗎?」雷雋說得沉緩,有如墜入悠悠時光河里!负匏@么多年,恨到最后,都淡了,不知為何而恨,只是為恨而恨,恨得莫名其妙!

  季純純望著前方車流,他說得太玄,她接不下話。

  「他老了,早就為年輕的放蕩付出代價,他拼命工作賺錢,四十歲就白了頭發(fā)。再怎 說,他也是生我養(yǎng)我的爸爸,跟你比起來,我真的是幸運太多了!

  那天在辦公室,聽到外頭她的哭聲,他立刻就為自己的怒氣而懊悔揪心,一個自幼失去父母的女孩將心比心、苦口婆心勸他,他非但不接受,還不斷對她爆發(fā)郁積的忿怒,惹得她痛哭,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就像是一頭咆哮狂野的困獸,教良善無辜的她受到驚嚇了。

  他仍有理性,細細思量,他明白她的用心,但還是不知如何面對父親,原本打算看一眼父親就定,卻因為他們的談笑而留了下來。

  是她,教他重新認識生命中最至親的父親。

  一個擁抱不能說盡他的澎湃心思,他想親吻她哭腫的雙眼……

  只是--他不敢。

  「純純,那天害你難過,我很對不起!

  「協(xié)理早就道過歉了,別放在心上!顾M量裝得毫不在意。

  「我說了你男朋友的事,希望你不要介意。」

  「男朋友?」是宇鴻?季純純有一秒鐘的錯愕。

  「你不用收起他的照片,我那時說的是氣話,你還是可以繼續(xù)放他的照片!

  他總是注意到她的桌面?季純純心跳猛地加速,又平靜下來,笑說:「協(xié)理,是我自己收起來的,和你沒有關系!

  「嗯?」塞在高速公路的車潮里,他有足夠的時間轉頭看她。

  他那深深的一瞥灼燙了她的臉頰,她囁嚅:「人……總是要重新開始,我以為早就重新振作,但其實就像協(xié)理說的,我還是活在回憶里,過份倚賴了宇鴻……」

  窗外飄下雨點,劃過擋風玻璃,一點、兩點……漸漸模糊了視野。

  「哎,沒什么好說的!

  「你說,我聽!顾麊佑晁,再度看清路面。

  季純純低下頭,輕輕觸著兩只食指,深吸一口氣,對,保持平常心。

  「我自小沒什么親人,雖然我生活上還滿獨立的,但和宇鴻在一起之后,像是小孩子抓住了一條毯子,個性變得特別依賴他,如果我嫁給他,讓他疼一輩子也就算了,偏偏他不得不走……他很擔心我,一直想辦法讓我學會真正獨立,他不愿我花時間陪他,要我照舊過正常生活,甚至燒掉他寫給我的情書,就是不要我太眷戀他,只因為……我……其實我很軟弱的,只要一想到他,我一定會躲起來偷哭,心情就會很灰暗……」

  他是看過她的軟弱了,那是慣看她笑靨的同事所無法了解的極度軟弱。

  「傻宇鴻啊!」季純純輕露甜美笑容:「我怎么會不想他?只是我還是依賴著他,把他當神明膜拜了。有時候上班不順心,就摸摸他的臉,問他,我該怎么辦?

  協(xié)理要找我去當部門秘書,我也問他,我該答應嗎?」

  「他怎么回答?」

  季純純笑聲如銀鈴般悅耳,「他當然不回答,只是開心地看著我,好像告訴我,叫我自己解決問題!顾钟|了觸兩指食指指尖!干匣乇粎f(xié)理吼了,我看著他的照片哭,問他說,我是不是應該辭職?他還是不說話,照樣笑得非常開心,我想到協(xié)理罵我活在回憶中的話,忽然頓悟了!

  提到「罵」她,雷雋不自在地彈彈放在方向盤上的指頭。

  「我老覺得奇怪,為什么宇鴻燒了信,卻不燒掉照片?后來才發(fā)現(xiàn),我們每張照片都在笑,笑得好開心。同樣是看照片,我可以悲傷哀悼過去的歡笑,但我也可以記取過去的快樂心情,我這才明白他留下照片的目的,他不是要我天天看他、想他,更不是向他膜拜求明牌,而是要我記得那個樂觀開朗的純純,就像他還活著一樣,依舊是天天好心情,不會因為一時情緒低落,卻忘了注意其他美好的事物!

  「宇鴻離開了,我再怎么依賴他,他也不能幫我了,但我將永遠記得他努力教導我、幫助我勇敢活下去的用心,回憶自在我心,有沒有照片都無所謂,因為我已經真正學會獨立了。」

  季純純眼眸綻放光采,這是她兩年多來,真正放開心底那份沉重的眷戀,讓自己如風箏輕盈飛起,散發(fā)出無比輕松的閃耀笑容。

  「當然,我也要謝謝協(xié)理當頭棒喝,一語驚醒夢中人。」

  雷雋苦笑。

  「你有所體會,你男朋友一定很高興了!

  「那他就保佑我平安順利賺大錢吧!辜炯兗冃α,像是話家常:「我把他的東西整理到盒子封起來,說不定哪天找個地方埋了!

  「你不會舍不得?」

  「全記在這里了。」她指指自己的腦袋。

  「你很愛他?」雷雋脫口問道。

  「對,我很愛他!辜炯兗冄酃饷悦桑胺降挠昃化作絲絲閃亮的光芒,她的臉蛋也格外明亮。「這份愛不是過去式,而是現(xiàn)在式,也是未來式。他曾經在我生命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我忘不了他,他就像我爸爸、媽媽、弟弟一樣,他們是我記憶的一部份,我永遠愛他們!

  雷雋細細咀嚼她的話,很意外自己并不因為聽到她愛周宇鴻而泛出酸味--那是平時見到照片會產生的感覺:相反的,他心平氣和,因為他看到一對戀人的相知相愛,純真而雋永。

  他羨慕周宇鴻的好福氣,也惋惜他的無緣,純純是這么好的一個女孩子……

  雷雋心頭猛地一震,他明白了,純純是個好女孩,他喜歡看她的笑顏,追蹤她的方向,想要把她留在身邊當秘書,甚至此刻假日不上班時,他也載她在路上閑晃而不直接送回家,只想與她多相聚片刻。

  他愛上純純了嗎?

  「協(xié)理,小心!」車子突然加速,季純純嚇了一跳。

  「我閃避前方來車。」

  是嗎?季純純存疑,對向車道好像沒什么車嘛。

  她不知道雷雋在想什么,他本來就不愛說話,常常他們說著說著,他就會陷入沈默,不然就是靜靜地看她,她摸不著他的想法。

  她更意外自己會跟他聊這么深入的內心話,也許是平常心起了作用,把他當成好朋友來聊天了。

  管他在想什么,還是率先打破沈默吧。

  「協(xié)理,我剛剛說些心事,你胡亂聽聽就算了。要是教別的男生聽見,恐怕我就嫁不出去了。」

  「你不說,別人也不會聽見!

  「可是公司的人早就知道我和宇鴻的事,以后我大概會找個不知情的對象,免得他心存芥蒂。」

  「不見得男人都心胸狹窄吧?」

  「那可說不定,現(xiàn)代男人比女生還會嫉妒,斤斤計較的,還是別讓他知道我的過去比較好!

  雷雋嘴角一牽:「你能脫胎換骨,變得更加成熟自信,你未來老公還得感謝你的男朋友!

  「算了,算了!乖趺丛掝}愈扯愈離譜了?季純純臉上暈熱熱的。

  「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人了解你的心情,能夠體會你對男朋友的這份感情呢?」

  「有這么體貼的男人嗎?協(xié)理介紹一個給我吧。」

  「你條件很好,不怕找不到!

  「協(xié)理開我玩笑了,我每天這么忙,才沒時間約會呢!

  「你在抱怨工作太多?」

  「不敢!」她吐吐舌頭,笑出兩顆甜美的酒窩,眨眨眼:「我是幫雷伯伯心急,他希望你能趕快結婚,不要每天只顧著工作……」

  雷雋眼里的笑意加深,唇畔勾起的弧度也更高!缚磥砦冶仨毷召I我的秘書了,免得有人打算當兩岸密使,向上海那邊報告我的動態(tài)。這樣吧,我請你吃頓晚飯,謝謝你這段時間的幫忙!

  「好哇!」季純純開心地拍拍手,更驚訝雷雋竟然也會開玩笑。

  平常心,讓他們化開了上司下屬之間的隔閡,彼此都多了一個朋友。她很高興見到這樣的結果,以后上班氣氛也可以更融洽了。

  窗外雨絲飛揚,她望著一塊塊似曾相識的店鋪招牌,百貨公司照樣掛著那幅巨大的換季大拍賣廣告,她今天已經看到第三次了。

  他下了高速公路后,老是在市區(qū)兜圈子,遲遲不送她回去,只是為了拖到晚餐時間,單純請她吃飯嗎?

  唉!保持平常心呀!

  ※※※

  季純純開始約會了。

  在不加班的日子里,雷雋看她神情愉悅地赴約,像是陽光下盛開的花朵,迎接朝露和風的滋潤,一天一天散發(fā)出她亮麗的光采。

  她即將有不一樣的感情生活,而他呢?彷佛失落了些什么,既抓不住她,也沒有勇氣上前,只能繼續(xù)追蹤她的方向。

  他拿著紅色卷宗夾走出辦公室,聽到她在講電話。

  「好,晚上六點,就在我公司樓下,到時候見!

  季純純心情輕松地放下電話,忘了這是第幾個相親物件,反正呂彩梅那兒有長長的一串名單,她只要照順序見面即可。

  「純純!挂宦暯袉景阉毓ぷ鳌

  「啊,協(xié)理,你急件看完了?」

  「簽好了,你可以轉送出去!估纂h將卷宗放在她的桌上,頓了一頓:「今天晚上和美國那邊談判出貨的資料,都準備好了?」

  「在這里!辜炯兗兂槌鲆粋檔案夾,站起身子,那是她擺出「下對上」的標準禮數(shù)。「協(xié)理,對不起,我晚上有點事,不過八點半以前我會回辦公室……」

  雷雋并不喜歡她這么「尊敬」的姿態(tài),彷佛又將他和她的距離拉得好遠。

  「今天晚上你不必留下來,這是阿明負責的業(yè)務,我和他留下就行!

  「可是臨時有什么事情的話……」

  「有事情我明天會交代你。」

  「這樣啊……」季純純倒有些不好意思。

  「你上回去做體檢,結果如何?」

  她休假一天的小事,他還記得?季純純笑說:「很健康啊!

  「胃呢?」

  「吞胃鏡好難受喔,醫(yī)生說有輕微發(fā)炎,小心照顧就沒事。」

  「嗯,茶別喝太多,對胃不好!

  雷雋淡淡說完,一如以往,沒什么表情,又走回辦公室。

  季純純垂下眼,望向桌上保溫杯里的烏龍茶,大概是最近泡茶的香味太重,讓他聞到了。

  他常常注意她的一舉一動,正如她也會注意他暍什么、吃什么吧。

  這是同事之間單純的好奇心?抑或關心?

  她惶惑不安地坐下,打開卷宗夾,伸出食指,無意識地撫向他的簽名。

  「純純,發(fā)呆?」呂彩梅走了過來,身邊還有一位女訪客!高@是廣告公司的陳麗君副理,帶了明年送客戶的紀念品樣本過來!

  陳麗君一臉興奮,迫不及待地問說:「你們的主管是雷雋?」

  季純純起身,微笑說:「是啊。我請示一下,陳副理稍等!

  呂彩梅顯然跟陳麗君很熟了,兩人哈啦起來:「陳小姐,我看我們雷協(xié)理沖著老同學的面子,你是做成這筆生意了!

  「噯!那也是我們日志本設計精良,紀念筆也做得好看實用。我們老總一聽說是你們公司送外國客戶的,立刻叫我拿最好的樣本出來呢,如果不滿意,公司可以配合修改設計!

  「我們幾個專門跑國外的同事,看了都覺得不錯,不過可得協(xié)理再看一眼,他比較熟悉老外的喜好,這才能作決定!

  「哇!雷雋這么大權力呀?想當年他在班上悶悶的……」

  「陳副理,請進。」季純純通報完畢,走出門外招呼。

  雷雋亦是到門口迎接訪客,還沒出聲,就被驚喜的叫聲給定住腳步。

  「雷雋!果然是你!好久不見了!」那高八度的夸張音調讓辦公室所有人的視線都轉了過來。

  「你是……」雷雋有些遲疑,眼前女子的確面熟。

  「我陳麗君啦,同學耶!你不記得我嗎?我跟蘇雅欣同寢室的,以前還幫你傳過情書……」

  電光火石間,層層掩埋的記憶呼之欲出,雷雋心頭一跳,仍維持淡然有禮的神色,伸出右手:「我記得你,陳副理、彩梅,進來談吧!

  陳麗君猛搖雷雋的手,還是興奮過度地嚷:「畢業(yè)后就沒見到你了,大家都知道你很有成就,可你就是不來同學會,也不參加同學的婚禮,一直沒機會見到你!

  季純純覺得好笑,從沒見過一本正經的雷雋被老同學這樣「擺布」,看起來雷雋似乎無可奈何又有些窘迫,大概是過去追女朋友的事被泄底了。

  真看不出他曾經談過戀愛,最后……是沒有結果嗎?

  當然是沒有結果了,不然他也不會至今未婚。季純純暗笑自己的糊涂,不覺又癡癡想著,他總是冷冷淡淡的,要怎么跟人談戀愛?

  泡好三杯咖啡,她端進了協(xié)理室,就聽到陳麗君興高采烈地推銷產品。

  「我們這日志本都是燙金的,封面是小牛皮……」

  雷雋見季純純進門,忙問說:「純純,剛剛那份急件送出去了嗎?」

  「我叫妹妹送上去了!

  「我還是親自去和總經理說明一下吧!估纂h站起身:「陳副理,你這些產品都符合我們的要求,至於細節(jié),我請彩梅和你詳談,抱歉我有事先離開!

  看著雷雋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腳步,呂彩梅問說:「純純,他急什么?」

  「不過是一件例常的回覽公文,趕著總經理出國前會簽而已!

  「怪怪,陳小姐你嚇到他了!」

  陳麗君哈哈大笑:「雷雋還是老樣子,不愛跟人打交道,身材長相也沒走樣,不像其他男同學,一個個發(fā)福凸肚子,還長了滿臉橫肉!

  呂彩梅也接腔說:「就是啊,男人還真老不得,一老就肥,像我老公啊,結婚后整整胖了十公斤,要去勾引小妹妹也沒本錢了!

  季純純擺好咖啡,笑說:「彩梅、陳副理,你們聊事情,我出去忙了!

  呂彩梅喚她:「不是還泡一杯給協(xié)理嗎?」

  季純純直接端起最后一杯咖啡:「等他回來大概都涼了,我自己喝吧!

  「純純,你不要喝咖啡啦,教協(xié)理看到了,又要擔心你胃疼!

  「咦?雷雋會擔心你胃疼?」陳麗君好奇地瞧著季純純。

  「協(xié)理很關心同仁的身體健康!辜炯兗兒唵位卮穑酥Х然氐阶约旱霓k公桌。

  熱騰騰的咖啡散發(fā)香味,她湊近鼻端細細吸聞,這是雷雋習慣喝的不加糖咖啡,她曾經嘗試為自己沖泡一杯,喝了一口,卻是滿嘴苦澀,難以下咽。

  但現(xiàn)在,她為什么想喝他的苦咖啡呢?難道只是為了不浪費公司資源?

  她安靜地摩挲杯子,腦海里盤旋過無數(shù)問題,想到他在醫(yī)院注視她的神情,她的心情變得迷惘,又失去了平常心。

  她跑到茶水間,拿了兩包糖包,撕開倒在咖啡里,化苦為甜,誰說喝了一定會胃痛?

  只不過幫協(xié)理消化一杯咖啡罷了,她竟然也有這么多念頭?季純純搖頭笑了,舉起杯子,慢慢啜飲下這杯甘醇香濃的甜咖啡。

  ※※※

  「季小姐,請問你乎常做什么休閑活動?」

  「看書、押花、做菜、散步、逛街,沒什么特別的。」

  果然是一個賢妻良母!和季純純一起吃飯的男士心中竊喜,又熱烈地說:「我媽媽姊姊也會插花,把家里弄得漂漂亮亮的,季小姐的家一定也充滿藝術氣息了!

  「押花不是插花……」

  「別看我是男生,我也懂得欣賞插花藝術,幾朵普通的花,經過重新擺放,就可以展現(xiàn)不一樣的感覺。我媽媽說,有氣質的女孩子都會插花……」

  季純純任那位男士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低頭喝她的熏衣草茶。

  小巧透明的滾圓茶壺里,裝滿了夢幻色彩的紫色花茶,她原以為入口甘甜,怎知舌尖輕嘗,竟帶有一點澀滯的味道。

  愛情也并非總是順利,相親過程不免碰到形形色色的男人,有自負如眼前這個口若懸河的男子,也有閉塞害羞不知所云者,他們在她身邊交錯而過,像風似霧,無法在她心底留下痕跡。

  「季小姐,我想這個星期日,你有空可以一起到美術館看畫展嗎?」

  「啊!花展?是哪一派的插花展?」

  「沒什么!

  男士沉下臉,雖然這位季小姐是賢妻良母,但一整個晚上吃飯下來,她的反應似乎有點遲鈍,老是聽不清楚他的話,跟這樣的女人講話很累耶!季純純隱約記得他提到美術館,這才聯(lián)想到他說的是「畫展」。

  「喔,劉先生,我聽力不太好,不好意思請你再說一遍!

  聽力不好反應慢,這哪能當好媳婦呀!男士謙和有禮地說:「我是說我媽媽開過插花展,很多政商名流前來捧場……」

  季純純亦是保持禮貌聆聽。她往往和相親對象第一次見面時,就直截了當告知她的聽力問題,能接受她缺陷的人,才能耐心和她交往下去吧?

  她已看出劉先生的不耐煩,她并不介意他的態(tài)度,因為即使是十分熟悉的同事,也無法每個人都顧及她的耳朵,當大家忙得天翻地覆時,她要請別人講第二遍相同的話,難免要看臉色了。

  在國外部里,不用說,彩梅那大嗓門一定令她聽得清清楚楚;另外還有一個人說話,她也可以聽得清晰明白。

  他說話總是不疾不緩,聲音不大不小,每回他要講話時,一定會先喚她的名字,純純……純純……純純……

  無數(shù)的呼喚回響耳邊,她心臟一跳,好像又聽到雷雋在喊她,而在醫(yī)院里的緊緊擁抱,他是如此抑郁地喊她……

  結束這頓相親晚餐,男士很有風度地欲送她回去,她婉拒了。

  夜空微雨飄搖,她走進毛毛雨里,讓清涼的感覺喚醒她的平常心。

  車輛駛過潮濕的馬路,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樹梢抖落雨滴,淋得她衣裙?jié)窳撕脦讐K,她不以為意,站在人行道上,細細感受夏夜難得的清涼。

  她在淋雨!雷雋坐在速食店的二樓,桌上放著一杯喝了四分之一的冷咖啡,他握緊拳頭,看她站在公車站牌邊,漫不經心地淋雨。

  自從他「不小心」聽到她和呂彩梅聊天,談到她常來這附近某家餐廳吃飯相親后,他又開始不自覺地追蹤她的腳步。

  他知道她從不讓任何一位男士送她回家,頂多讓男士送她到公車站。

  他喜歡這個位子,坐在這里可以看到公車站人來人往,卻沒有人會抬頭往二樓看,他可以坐在這里「等」她、「送」她,看她搭上公車,他才能放心離去。

  她還在雨中漫步,就不怕感冒嗎?純純,別看行道樹了,你的公車來了!她當然聽不到他的內心呼喊,雷雋只能看她跑向前追公車,又懊惱地走回站牌下。

  她終於撐起那把紅色小傘了,他看她輕柔地旋轉傘面;心情也跟著柔和旋轉起來,雖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他可以猜想,時常保持好心情的她大概不再懊惱,而是在享受雨中情趣吧。

  過了二十分鐘,才又有一班公車過來,一群補習班下課的學生蜂擁而上,紅色小傘在門口擠了老半天,最后仍然沒有擠上去。

  雨勢變大,小紅傘孤伶伶地停佇人行道上,不再轉動。

  他起身,將咖啡丟到垃圾桶。

  雨水劃過速食店的大片玻璃,從二樓滑落成水流,滴滴答答跌下一樓。

  季純純看了手表,九點四十五分,說早不早,說晚不晚,她以鞋尖輕點地上的小水洼,再等等吧,說不定等一下就來一班空車了。

  「純純!純純!」

  身邊傳來了她熟悉的聲音,令她心頭陡地一跳。

  「協(xié)理,你怎么在這里?」她趕忙舉高傘柄,為高大的雷雋擋雨。

  「剛好和朋友在附近吃飯,看到你在等車!

  「協(xié)理,你沒帶傘?你車子停在哪邊?我送你過去。」

  「那我順路送你回去!

  「好呀!」季純純欣喜應允,才發(fā)愁等不到公車,雷雋就天降奇兵似的出現(xiàn)了。

  雷雋和她保持距離,以致半個身子都在淋雨!肝臆囎油T趯γ嫦镒,我去開過來!埂傅鹊!辜炯兗兝∷男淇凇!敢黄疬^去,這路口不好回轉,協(xié)理還要繞一大圈,很麻煩的!

  雷雋低頭看他被拉住的西裝袖口,又抬眼看了顯得有些不好意思的純純。

  她放開他的袖子,他脫下西裝外套,直接籠罩在她的頭上,再接過她的小紅傘,摟住她的肩頭:「走!一起過馬路,小心地上的水。」

  頭頂突然罩下他的西裝,又倚到他的懷里,季純純心跳全亂了,她知道她的傘不夠大,不足以為兩個人蔽雨,可是走得靠近一點就好,他不必這樣全副武裝為她遮風擋雨吧?

  他的腳步很快,她不由自主隨他穿越斑馬線,眼底只見他淋濕的皮鞋和褲管,身上只感受到他緊密的摟抱,即使隔著西裝,她依然能察覺他劇烈濃重的男人聲息她的心跳更加狂亂,這樣的接觸實在太親密了!「協(xié)理,這里有便利商店。」她松開他的手掌,拿掉西裝外套,抬頭綻開微笑!肝矣悬c冷,去買些熱的來吃。」

  「嗯。」雷雋點頭,將紅傘放在門邊的雨傘架。

  「協(xié)理,來!要不要吃甜不辣?」季純純跑進商店,馬上跑到熱食區(qū)前,挑著里頭的甜不辣和豬血糕。

  「我不餓,我喝熱咖啡好了!估纂h打開熱飲柜,取下架上的罐裝咖啡。

  「協(xié)理我請客,謝謝你送我回家,先別付帳哦!辜炯兗兠χ鴵铺鸩焕焙汪~丸,又往紙杯倒熱湯。

  雷雋站在她身邊,靜靜地看她歡喜忙碌的動作,也許,這場大雨來得正是時候,讓他與她有了短暫相處的時間。

  結完帳,雨勢未歇,他們站在雜志架前,沒有講話,各自吃吃喝喝。

  季純純喝下熱湯,心里也暖洋洋的,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和雷雋一起吃飯,兩人即使默默無語,她也不再感到尷尬不安。不用上高格調的餐廳,就算吃的是鹵肉飯、燙青菜,她也喜歡那股交流在雨人之間的恬靜氣氛。

  那是她和任何一位相親男士所未曾有過的感覺,甚至和宇鴻也沒有……年輕的他們總是嘻哈笑鬧,體會不到那股深深沉淀過的感情……

  「協(xié)理,走了?」她壓下混亂不堪的平常心。

  「好!

  「傘?我的傘呢?」走出便利商店的大門,季純純不由得驚呼。

  傘架上只有一把四分五裂的折迭黑傘,卻不見了她的小紅傘。

  雷雋左右找了一下,搖頭說:「一定被人拿走了,我進去買一把。」

  丟了傘,季純純倒也不難過,只是暗嘆拿傘的人缺德。

  她站在騎樓下,一時興起,伸出手臂到綿密的雨線里,把玩抓摸不住的水珠,搓一搓手,再抹一把雨水到臉頰,那沁涼的感覺讓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小心不要淋雨感冒了!估纂h回到她身邊。

  「才不會,我身體可好呢!辜炯兗兓仨恍。

  雷雋心神一懾,她的笑,單純無憂,直直笑進他的心魂深處。

  「咦?協(xié)理,沒有傘?」

  他收回目光,也望向簾幕般的雨水!赣陚、雨衣都賣光了,你說我們要怎 回到車上?」

  「跑呀!」她臂上還掛著他的西裝外套,立刻頑皮地拿起來罩在他頭上。

  「好!顾麕еσ猓瑩伍_西裝,也罩住了她,將彼此都收攏到方寸之間。

  再握住她的手,緊緊一捏,帶她跑了起來。

  雨勢轉急,細針般的雨絲打在他們臉上、身上,柏油路有點濕滑,季純純感覺到他穩(wěn)穩(wěn)的掌握,很放心地讓他帶著?。

  偶爾瘋狂一下,縱使身上都淋濕了,但那種舒暢奔放的感覺真好!車子停得稍遠些,他為她打開車門,在她坐進去的那一剎那,幫她抹去了頭發(fā)上的雨水。

  季純純坐妥,趕忙掏出面紙擦拭臉上的雨水,頭頂似乎癢癢的,她又抹上濕漉漉的頭發(fā)。

  雷雋也進到車里,將濕透的西裝丟到后座,雙手拍拍手臂,抖掉雨水,迎面就遞來一張面紙。

  「協(xié)理,用這個擦吧!辜炯兗兣d致高昂地說。

  他接過面紙,才擦了兩三下,紙張就已濕透破裂。

  轉頭看她,蒙朧路燈照映下,她的臉龐沾上幾塊白色的紙屑。

  「別用紙擦,這手帕給你!

  他拿出褲袋里的手帕,本想放到她手里,但一見到她的笑靨,所有壓抑難明的情感化作了行動,直接為她拭去臉上的殘屑。

  「我自己來!辜炯兗儑樍艘惶,當作是他的關心,仍保持笑容,伸手接過他的手帕。

  手掌接觸,有如牽動彼此心弦的引線,兩人都是心頭一顫。

  「純純……」他的聲音顯得沙啞。

  「協(xié)理,我們回去了!鼓笞∷氖峙粒桓覄訌,更不敢看他。

  雷雋猛地轉頭,啟動車子,在漫天夜雨里急馳起來。

  季純純心驚膽跳,他好久沒開快車了,他的急速讓她害怕,此情此景,彷佛夢中似曾相識,他在彎曲的山路繞來繞去,瘋狂急駛,她則是不自主地跟在后頭,闖不出他所布下的迷霧叢林,直到宇鴻來帶她離去。

  但此刻,不是夢,是現(xiàn)實,她身邊有一個混沌難明的雷雋,不再有宇鴻……

  「協(xié)理,別……別開那么快……」

  她那受驚的顫音讓雷雋心頭一凝,他緩緩踩著煞車,放慢速度,低聲地說:「對不起。」

  就這樣回去了嗎?他有生以來,竟是難下決定。

  他已經偷得半個小時和她相聚,更能名正言順送她回去,他還想怎樣呀?

  他不想怎樣,他只想看她的笑容,聽她的笑語,感覺她女子的馥郁馨香,深入探究她的心……同時,他的心也滿滿裝載著她,在夜深孤獨襲來之際,他竟是不想放她走。

  他用力眨著眼睛,試圖刺激自己清醒,但前方雨夜茫然,他愈往前走,愈難控制自己的方向。

  滿溢泛濫的思緒四處奔流,終於歸向眼前的方向--純純。

  他猛然踩下煞車。

  「協(xié)理,怎么了?」季純純一直很緊張,今晚的雷雋實在很怪異。

  車子停在馬路邊,車聲雨聲全被摒除在窗外,只剩下兩人不平靜的呼吸聲。

  她怯怯地遞出被捏皺的手帕!竻f(xié)理,這手帕還你,你頭發(fā)還沒乾!

  他視線凝在她的手背上,她則在心里默數(shù)著,一秒、兩秒、三秒……

  驀地,他握住了她的手,連同自己的手,一起帶向他的懷里。

  季純純驚駭?shù)靥痤^,迎向那雙始終深邃難解的瞳眸。

  她的心跳加速,他的手掌溫熱有力,正重重地按捏她的手心,放在他劇烈跳動的心臟上,似乎想傳達什么話語。

  有話,不能用說的嗎?

  她想后退,但他已迅速松開彼此的安全帶,她的身子被圈在他的臂彎里,連心神也陷進他的眼眸深處。

  她想保持平常心,但他呢?

  不該是這樣的……

  她想推開他,他卻是更加擁緊她,她無處可躲,直接承受他烙下的吻。

  唇辦相迭,火燙如炙,她全身立即燒成一團烈焰,在他的擁抱中燃燒、爆炸、化作無數(shù)星星火點,由肌膚蔓延到靈魂深處。

  他瘋狂地尋索探求,她仍是驚駭?shù)責o法反應,他的火熱讓她閉上了眼,嘴里嘗到了他舌尖的淡淡咖啡香味……他喝加糖咖啡?

  熾熱的狂吻一波波襲來,遍布在她的臉頰和頸項,不斷地熨貼細吻,再回到她的唇辦吸吮輕咬,重新探進她不知所措的嘴里,深入而激狂地挑弄她的欲望。

  冷淡的他幾時變得如此激情?她淪陷在他的氣息和熱吻中,緊繃的肌肉逐漸放松,意識也逐漸渙散,無法思考,只能不由自主地回應他的尋覓。

  似乎是察覺她的回應,他的急狂轉為柔緩,溫柔細膩地舔舐她的舌尖,再輕憐蜜愛地劃吻她的唇辦,輾轉之間,她心神松馳,更加迎向他的柔吻。

  好熟悉的吻呵!她整個人攤在他的懷抱中,隱約記起那個令她一再回味的夢境,當她孤立無援地迷失在森林時,宇鴻緊緊握住她的手,不但帶她定出迷障,還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深深吻了她,就像此刻雷雋的吻,熱烈而溫柔,那不斷摩挲她手心的手掌,也是如此地熟悉……

  喝醉酒的那夜,只有雷雋與她獨處。

  難道令她魂牽夢系了兩年多的夢中之吻……是雷雋給的?!

  她震駭莫名,用力推開雷雋。

  「不……不要……」

  「純純……」他還是緊握她的手,眼里烈焰灼灼。

  「放開我。」她再度用力甩開他的手,轉身就要開車門。

  怎么打不開呀?是雷雋將她囚禁起來了嗎?原來這兩年多的日子,她想念的不是宇鴻,而是不知不覺侵占她心靈的雷雋?

  「純純,你做什么?」雷雋握住她的手臂。

  「放開我,打開車門!」她的眼淚掉了下來雷雋一愣,按開中控鎖,隨著啪地一聲,季純純沖出了車外。

  漫天苦雨澆灌下來,她快步向前走,她不知道要往哪兒去,只知道要離開雷雋,讓自己徹徹底底清醒。

  一切來得太突兀,她不要雷雋破壞她的平常心,她要與他保持距離,當他是上司,而不是一個可能偷偷愛她兩年多的男子,甚至取代了她心中宇鴻的形象……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不要!「純純,別淋雨,快回來。」雷雋拉住了她。

  「別抓我。」

  「純純!顾麖暮蟓h(huán)抱住她的腰,摟得好緊!笇Σ黄,我說對不起!

  「雷雋,你吻過我?」她的淚水滔滔流出。

  「很久以前……」他將臉頰抵在她的頸邊,沙啞近乎無聲。

  「你怎么可以騙我?害我以為是宇鴻,我喝醉了,你怎么能欺負我?」

  「純純,對不起,你不要淋雨,好嗎?我們回去。」

  「不要!」

  「純純!你要去哪里呢?」他又抱住她,下讓她走。

  她要去哪里呀?雨絲狂急,她的意識混亂,甚至不知為何跑到雨中,難道只是為了宣泄她某種難以言明的情緒?

  她為何這么在意雷雋吻過她?

  在他的半拖半拉之下,她終於回到車子里,全身一團濕亂,心情更是剪不斷,理還亂,最后只能化作低聲啜泣。

  雷雋亦是全身濕透,他拂去掉在額上的發(fā),不發(fā)一語,發(fā)動車子。

  車子引擎啟動,冷氣從通風口噴出,季純純冷下防打個機伶伶的冷顫。

  他察覺她的畏寒,立刻關掉冷氣,向前駛去。

  一路上,兩個人都不再說話。

  大雨傾盆,嘈雜的雨聲繼續(xù)搓弄彼此已經亂掉的心。

  回到季純純的住處,她拿了背包,沒有道別,逕自打開車門離去。

  雷雋走出車外,直到看到五樓客廳亮起燈光,他才回到駕駛座上。

  頭發(fā)水珠滴滴落下,他頹然將額頭抵在方向盤上,火熱沖動的激情已經被大雨澆熄,化作一縷輕煙,再被徹底滅掉火源。

  他這輩子注定得不到愛情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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