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我不能喊他老爺爺呢?”上官蔻心問著正替她扎辮子的大娘,臉上寫滿納悶。
“因為他不老!”大娘在她身后微笑著說,將她的小辮子梳成一個髻,固定在頭頂。
上官蔻心一聽,轉過身來。
“他明明就是老爺爺,頭發(fā)全都白了!和阿牛的爺爺一樣!
“誰是阿牛。俊贝竽飭,將她的頭擺正!皠e動,你瞧,好不容易扎好的又松了!
“阿牛就是阿牛嘛!有一天他爺爺死了,阿牛一直哭,我就回去問我娘,看能不能讓阿牛的爺爺再活過來!
“傻孩子,人死了是沒辦法再活過來的!
“所以找娘也不會再活過來了是不是?”淚水涌上眼眶,上官蔻心隨即用手將它抹去!稗⑿牟豢蕖D镏懒藭y過!”
大娘心疼地擁住她。
“是!你哭的話,你娘在天上也會哭喔!”
“嗯!鄙瞎俎⑿穆冻鐾傻男θ,但也僅是那么一下子,隨即又為寂寞的神情所取代!拔夷餅槭裁磿教焐先ツ?大娘,因為她老了嗎?就像阿牛的爺爺那樣?”
“不是,你娘不是老了,只是老天爺想要她作伴,所以就接她上天去了!
“但是蔻心也想要娘!老天爺為什么不等娘頭發(fā)白了再接她到天上去呢?”
“這個——”大娘嘆氣!笆悄隳锩,見不到蔻心長大。不過,你先別管這些,蔻心,大娘現(xiàn)在說的話你要牢牢記住,絕對不能再喊公子老爺爺,聽見了嗎?”
“為什么不行?他明明就是老爺爺!”小孩的任性出現(xiàn)了。
“不是說過了嗎?他不老!贝竽锊粎捚錈┯终f了一次。
“不老怎么會有白頭發(fā)呢?”
“有白頭發(fā)不見得全是老爺爺!”
“這我知道,還有老婆婆嘛!”五歲的上官蔻心忽然瞪大了眼睛!斑?不能喊他老爺爺,難道他是老婆婆?”
大娘嚇得臉發(fā)白,捂住她的嘴,并且懼怕地看了看四周。
“求求你別再亂說話了,小祖宗,大娘我還想多活幾年。 彪m是這么說,一看見那張?zhí)煺鏌o邪的小臉,除了嘆息又能如何?“你還小,很多事你都不懂,大娘怎么說你就怎么做,否則不僅你這條小命保不住,連大娘這條老命都得賠上了!
上官蔻心不解地看著大娘。
“大娘說的話蔻心都聽不懂。”
“我也知道你不懂,不懂沒關系,只要照著做就好,要喊公子,不能喊老爺爺,聽見了嗎?”
上官蔻心皺著眉似在考慮。
“聽話,蔻心,否則大娘就會跟你娘一樣,上老天爺那兒陪他去了。”
蔻心一聽放聲大哭!娘死后就只有大娘對她好,如果大娘也丟下她到天上去,那不就沒有人疼她了嗎?
“不要!大娘!”她邊哭邊說,一副小可憐的模樣!稗⑿穆犜捑褪橇耍竽锪粼谵⑿纳磉,別到老天爺那兒去!”
大娘含淚將她樓進懷里。
“好,大娘哪兒也不去,只要蔻心乖乖聽話,大娘會一直留在蔻心身邊,好不好?”
“嗯!睗M是淚水的小臉上下動了動。
“快別哭了,來,讓大娘替你把眼淚擦一擦!贝竽镉眯渥犹嫠聊槪瑒幼鬏p柔,臉上還帶著憐惜。多秀麗的一個孩子啊!可是老天可憐她這老婆子,所以送了個孩子來溫暖她破碎的心?
五年后。
“大娘,我給您送湯來了!鄙瞎俎⑿亩酥鵁釡,小心翼翼地推開了房門。
大娘掙扎著在床上坐起,臉色不佳,雙頰也因這場病而凹陷,整個人消瘦了不少。
“謝謝你,孩子,這些日子可忙壞你了!彼f著,忽然一陣猛咳,上官蔻心忙擱下手里的湯去輕拍大娘的背。
“您好些了嗎?大娘!彼樕蠈懼鴳n慮與恐懼。腦海中一直想著大娘是不是也會跟娘一樣,要上老天爺那兒去了。
好一會兒才止住了咳,大娘露出虛弱的笑。
“年紀大了就是不中用,小小的風寒居然教我在床榻上躺了十幾天!
“我去求公子吧!求他帶大娘到城里去找大夫,這里太冷了——”
“不行!”大娘厲聲制止!拔也皇钦f過很多次了嗎?別太接近公子,如果讓他知道你原來是個女孩子,我們倆都會沒命的。”她說著,又開始劇烈地咳嗽。
上官蔻心再次拍著大娘的背,含著淚不知所措。人病了就要看大夫,從前娘是這么告訴她的,但在這附近根本沒有人,又怎么會有大夫呢?也沒有藥鋪子可以抓藥煎給大娘喝,難怪大娘病了這么多天還好不了。
“快把眼淚擦了,你現(xiàn)在可是個男孩子!”大娘替她抹去淚水,輕撫她細嫩的臉頰,輕嘆一聲!澳阋惶焯扉L大,身子雖然瘦小不長肉,臉蛋兒卻是越來越標致,這么纖細秀氣,半點也不像男孩,實在叫我擔心。
“女孩子不好嗎?”上官蔻心問。
“不是不好,但是公子討厭女孩子!贝竽镒屗褱诉^來,慢慢地將它喝完,溫熱的液體令她覺得舒服多了。“你知不知道公子將你帶回來那天說了什么?”
上官蔻心搖搖頭.
“他要我瞧瞧你是男是女,是男的就留下,是女的就扔到外頭喂狼!
上官蔻心一聽,嚇白了臉,淚珠一顆顆滑落。
“為什么?公子不是救了我嗎?而且還替我安葬了娘。”
“你娘是我葬的,他會帶個小孩和一具尸首回來已經是很不得了了!
“你是說公子他——他其實并不想救我和娘?”
“他誰也不想救,那個人連一丁點的慈悲心都沒有,服侍他這么多年.這點我很清楚。”
“公子是壞人嗎?”上官蔻心問.
“你這年紀懂得什么好人壞人呢?”大娘摸摸她的頭!斑@幾天讓你這小娃兒忙里忙外的,累嗎?”
上官蔻心搖頭.
“他——公子可曾為難你?”
“沒有。我聽大娘的話,很少到大屋子去,而且公子他根本就不說話!鄙瞎俎⑿牡。
“你代我送飯去,他什么也沒問嗎?”
“是啊!”
大娘一聽,苦笑道:
“他就是這樣的人,冷血、什么都不在乎,所以蔻心,你聽大娘的話,萬一——萬一大娘有個什么——”
““什么”就是死掉的意思嗎?”上官蔻心顫抖著雙唇嚷:“不要!蔻心不要大娘死掉!”
看見了她的不安。大娘覺得很心疼,無法開口對她說自己遲早也會離開她,只能笑一笑。
“好,大娘不會死,會一直陪在蔻心身邊,這樣可以了吧?”她說了謊,但成功地消除了女孩的不安!安辉S再掉眼淚喔!叫他看見就不好了!
“公子出去了!鄙瞎俎⑿牟林蹨I說。
“。砍鋈チ藛?”大娘躺回床上。“這么說來會有一陣子不在,終于可以松口氣了!
“我還是不覺得公子有這么可怕!”上官蔻心納悶地說。
“再過幾年吧!等你再長大些就會了解的!贝竽镎f著,閉上眼睛休息,上官蔻心替她拉好被子,拿起湯碗走了出去。
又六年后,上官蔻心十六歲。
如果知悉一切之后卻要失去大娘,那么她寧可什么都不要知道。
這幾年來大娘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不僅咳嗽的宿疾纏身,體力也越來越差,經常整夜干咳不能成眠,嚴重時還咳出血絲來。
盡管如此,大娘仍不許她向公子求援;如果發(fā)現(xiàn)蔻心有這種念頭,大娘甚至會整晚拉著她的手不讓她離開身邊。
眼見大娘越來越虛弱,上官蔻心的疑惑也越來越擴大,她不明白大娘為什么這么固執(zhí)。咳得這么痛苦,夜夜都無法成眠,這樣子還不求公子找大夫,為什么呢?
前天深夜大娘咳出了一大攤血,守在床邊的她嚇白了臉,倘著淚不知該如何是好,跌跌撞撞欲往鄰房找公子,又讓大娘一把給拉住了。
“不要去,蔻心。”大娘孱弱地低喃。
“可是您——”
大娘搖搖頭,掙扎著坐起來。
“這回就算是神仙來也救不了我了!
“大娘!”上官蔻心才剛剛止住的淚水又開始滑下雙頰。
“唉!不要哭,你已經不是三歲五歲的小丫頭了!我這身子一天壤過一天,但總算也撐到你長大成人,大娘已經沒有遺憾了!
“別這么說,大娘,您會長命百歲,讓蔻心好好孝順您!”上官蔻心邊擦拭淚水邊說。
大娘眼眶里含著淚,臉上泛起欣慰的笑容。
“能有這十年,大娘已經很滿足了!贝竽镎f著又咳了幾聲,上官蔻心忙倒了杯水送上。
“躺下來休息吧!大娘,別再說話了!
大娘搖頭,拉著上官蔻心在她身旁坐下。
“也該是時候了,有些事情大娘必須跟你說清楚!
“什么事?”上官蔻心問!安荒苊魈煸僬f嗎?我擔心您會累著——”
“我已經好多了,不把事情跟你說清楚我始終不能心安!
上官蔻心又想掉淚,大娘就要離她而去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大娘輕嘆一聲,伸手輕撫她的臉頰。
“這些年一直讓你扮成男孩子。難為你了,倒是你這張臉蛋漂亮得就像畫里走出來的人,公子要是多瞧你一眼,只怕早已發(fā)覺你是女兒身!
“對不起,大娘!”上官蔻心低頭道。
“傻孩子,我不是在責備你啊!”大娘慈愛地笑了,但隨即又是嘆息,笑顏化為愁容!按竽镞@身子看是撐不了多久了,我兩眼一閉也算解脫,沒什么大不了,唯一教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大娘!”上官蔻心低喊,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大娘從懷里拿出個金鎖片交給她,說道:
“你來到這兒時就戴著這鎖片,大娘心想這也許是唯一能證實你身世的東西,又擔心你不小心把它給搞丟了,所以就先替你收著!
上官蔻心低頭看著手中的鎖片,正面是一只展翅的鷹,反面則以飛揚的字體刻著“上官蔻心”四個字。
“這上頭有我的名字!鄙瞎俎⑿泥溃浧鸫竽锶绾文弥鴱埣,要五歲的她一次又一次練習寫這四個字。大娘看著她,仿佛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嘴角漾起淺笑,在咳了幾聲后開口說:
“你和你娘的裝扮看來不像尋常人家,大娘心想你或許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一個千金小姐總不能連自個兒的名字都不會寫吧!所以——”
“所以大娘才要教我識字?”
大娘點頭。
“可惜大娘我目不識丁,“上官蔻心”四個字還是我拿著鎖片去請公子寫下來的!
“啊!是公子寫的嗎?”上官蔻心詫異地瞪大了雙眼,那張發(fā)黃的紙這會兒還壓在她的枕頭底下呢!
“只可惜他再也不肯替我寫其它的字,可以的話,大娘真希望能讓你多學一些。”
“沒關系啦!大娘,至少我識得自己的名字!而且,您這么討厭公子的,卻為了我的事去求他——”大娘揮揮手打斷她的說話。
“我什么時候說過我討厭公子了?再怎么說,他畢竟也救過我一命!
“啊!”上官蔻心簡直錯愕到了極點!八铀簿冗^您?這么說來,公子他果然是個好人了?”
大娘看了她一眼。
“什么果然?他絕對、絕對不是什么好人!
然后大娘開始說起她和公子相識的經過。
“那一年,瘟疫大流行,村里一下子死了一大半人,我的女兒、女婿、孫兒也在其中!睍r間雖然能讓傷痛褪色,卻無法將之完全抹去,大娘回憶著十多年前的往事,雙眼猶帶淚光。“唉!也不知道老天爺在開什么玩笑,壯的小的都走了,獨獨留下我這個老太婆!
見上官蔻心露出難過的表情,大娘擠出笑容并拍拍她的手,繼續(xù)說道:
“我哭干了眼淚,辦好后事之后足足在家里呆坐了好幾天,我想著自己或許也已經染了病,很快就能去和女兒孫子團聚,誰知竟什么事也沒有,世事果然無法盡如人意!”
“別這么說,大娘!”上官蔻心略顯激動地低嚷。“如果您真的染病死了,蔻心就遇不著您了!”
大娘欣慰一笑。
“你是老天爺賜給我的另一個女兒!
“大娘沒有其它親人嗎?”上官蔻心問。
“兩個兒子都是娶了妻子忘了娘。反倒是女兒女婿接我同住,對我至為孝順,年幼可愛的孫兒也跟我非常親近,他們相繼在疫病中過世。我可以說是痛不欲生!贝竽镩L嘆,“雖是這么說,日子總還是要過下去,于是我收拾東西前去投靠兩個兒子,誰知他們天良眠滅,對我不理不睬也就算了,還縱容兩位媳婦對我這婆婆冷嘲熱諷、惡言相向,最終還掩上房門不讓我進入!
“太過分了!簡直——簡直是禽獸不如!”上官蔻心憤憤地嚷。
“先夫過世的早,含辛茹苦拉拔成人的兒子卻這般狠心,完全無視我這老太婆的死活,這世間還有什么值得我留戀?”大娘苦澀地笑了笑。“我萬念俱灰,漫無目的走了不曉得有多久,忘了疲憊,什么都不想,只隱約覺得越來越冷,越來越冷!
“您就這么來到冰雪原?”
大娘點點頭。
“我看著前方的一片雪白,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有位年輕人好心過來警告我,要我回頭別再往前走,他說冰雪原里住著鬼,一進去就出不來,必死無疑!
“冰雪原里有鬼?騙人的吧?”上官蔻心蹙眉問。
“是真的喔!”大娘扯了扯嘴角說。
“?”上官蔻心非常驚愕!半y道大娘親眼見過?”
“是啊!”
上官蔻心瞪大了雙眼。
“大娘見過鬼?他——他長什么樣子?”她問,腦里盡是些青面獠牙。
大娘朝她笑笑。
“你也見過的!
“我?”上官蔻心眨眨眼!拔乙娺^鬼?”
“經常碰面!
這回上官蔻心張大了嘴。
“您的意思是我動不動就會碰上那——”她打了個哆嗦。“您是在嚇我吧?大娘!”
“在這兒住了十多年都不怕,我說幾句話又怎么會嚇著你?”
上官蔻心不解地皺起眉。
“大娘為何這么說呢?我越聽越胡涂了!
大娘嘆息。
“你還不明白嗎?那鬼就住在咱們隔壁。”
“這么大個冰雪原總共也就只有我們和公子三人,哪來什么隔壁——”血色忽然由上官蔻心臉上褪去!澳f鬼就住在我們隔壁,難道——”
“你總算明白了!
“不,我不明白!”上官蔻心哭喪著臉說。
“你只是不敢相信吧?”大娘喝了口水,松了口氣!罢f來也真怪,該說的話一說出口,好象人也舒服起來了!
“公子——公子他是鬼?這種事叫我怎么相信!”震撼尚未消退,上官蔻心一臉的憂心與疑惑!澳e了吧?大娘,公子怎么會是鬼呢?我見過他的影子,而且他也不是離地三尺飄浮在半空中——”
“唉!你還是沒弄懂我的意思!
“那么大娘是什么意思呢?”
“我說公子是個鬼,意思是他絕非什么仁慈的善人!
“但公子是您的救命恩人,大娘不也這么說過嗎?”
“我是這么說過!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會告訴你的,今晚我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
“但是大娘,您該休息了,一下子講了這座多話——”
“無妨,無妨!”大娘微笑著說:“我覺得精神很好,喉嚨也舒服多了!
“真的嗎?”上官蔻心依舊無法放心,心頭的不安反倒更形擴大。
“我沒事,你瞧,我不是有好一會兒不曾咳嗽了嗎?用不著擔心,靜靜聽我繼續(xù)說下去!
大娘的描述在寂靜的夜里響起,伴隨著上官蔻心偶爾發(fā)出的驚愕抽氣聲,這么一個說一個聽,不知不覺天已微明。經過這一夜,上官蔻心感覺自己和大娘有如母女一般親昵,卻不知這是她最后一次聽大娘的聲音,最后一次感受她的慈愛與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