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不明白,所以她劈頭就問:「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方惟剛?」
他那忠心耿耿的秘書小姐也不明白,所以她氣急敗壞追進來喊,「梁小姐,妳不可以這樣擅自進社長室!」
惟剛兀自搖頭。怎么女人總像油鍋里的柳葉魚,熱油四 濺,滋喳作響?他慢條斯理自桌前回 過身來。
「施小姐,麻煩妳上十 樓房間,幫我拿件干凈襯衫下來好嗎?」他說。
施小姐愣了愣,覷那約露一 眼,還是照吩咐去了。
「你趁我上班不在家,到我家騷擾我母親,究竟居心何在?」施小姐一 走,約露頃刻大聲盤詰。
惟剛嘆口氣,巴不得手上有個鍋蓋。
「回 答妳的問題,約露,」他平心靜氣的,「第一 ,我不是『趁妳不在』到妳家的,我視察紙廠,順道繞到府上看看,其次,我也不是『騷擾』令堂,而是去探望她罷了,最后,我別無不良居心,只是關(guān)心──事實上,令堂對我的到訪,似乎挺高興的!古,母親豈止高興,母親眉開眼笑,竟像個女學生似的雀躍,約露看得整個人心都涼了。方惟剛又是送花,又是送糖,更不知打哪兒弄來一 盒美艷絕倫的大陸五 色絲線,說是要給母親打中國結(jié)用,把母親一 顆心都收買了去。
「你不是順道,你早有預謀,你也不是關(guān)心,你是──」
他是什么?約露無解!肝也还苣愕降子泻斡靡猓悄銊e想對我們母女灌迷湯,我們不來這一 套。」「妳或許是吧,令堂可不見得!顾皇沁有。
約露切齒,只想刮掉他臉上得意的表情。
「我鄭重告訴你,方社長,她是病人,身心狀態(tài)都不佳,她需要靜養(yǎng),不歡迎外人打擾!埂甘菃幔恳牢铱,她穩(wěn)定從容,身心問題都不大──就是生活太封閉了!刮﹦傫g道。
「她的人生遭遇莫大的不幸,不堪再受打擊!
「她沒有妳想像的那么脆弱,相反的,她相當樂觀,對未來也有計畫!刮﹦傄 邊動手解開衣扣,約露發(fā)現(xiàn)他白上衣的衣領(lǐng)前,不知怎地染了污──他不會是自己爬到車底去修引擎吧?難怪他要施小姐為他取衣。
「妳知不知道她一 直盼著到醫(yī)院做病童義工?她還想整理自己的作品開個展!
約露張口結(jié)舌。為什么媽從來沒跟她提過這些?
「妳不知道,」惟剛責道:「妳只知道把她囚禁在家,不許她接觸外界,也不許外界接觸她!
「我不是囚禁她──是要保護她!」約露叫道。
「這不叫保護,妳一 味自以為是,不問她的感受。過去的不幸,她已經(jīng)拋開,妳卻抓得緊緊的,脆弱的是妳,放不開的是妳,無法面對現(xiàn)實的也是妳,不是妳媽!刮﹦偯撊ド弦,往椅上一 放,裸著上身,向她走來。
約露面色泛白的,退了幾步!改悌ぉつ阈趴陂_河,你根本不懂!」
惟剛來到她跟前打住,低下凜冽的目光看她。
「相信我吧,約露,沒有人比我更懂!
他迫得好近,胸肌結(jié)實,體溫襲人,約露本能地感到危險,便是想退卻也退不得,她身后蠻橫著一 張大沙發(fā)。
「讓她和我做朋友,約露,她需要朋友!刮﹦倹]有言明的是,他對梁母有份特殊的感覺──不單為著她與以霏酷似,更因她的慈藹溫婉,讓他涌生了孺慕之情!覆恍。」
「那么讓我和妳做朋友!
「門都沒有。」
這話答得太驚惶,太斷然,露出一 線破綻。惟剛向她壓境而來,嗓音卻極低極低!肝矣X得妳不是恨我──而是怕我。」
「你在胡說八 道什么?我一 點也不怕你!顾^發(fā)著暈,她駁斥他,卻也害怕!甘菃?」惟剛低問,雙手輕輕搭上約露的肩膀,她的腦后發(fā)出逃命的訊號,怎奈四 肢不聽使喚。
「放開我,」她那聲喝令,軟弱軟弱地。
「害怕接受考驗是嗎?」
「我不──」
「好極了!
他一 把將約露擁住,低頭吻將下去。約露抗拒著,像掌心中的鴿兒那么奮力,卻柔弱得可憐,愈是掙扎愈是深陷在他懷里。他的吻太激越了,她的意識開始迷離,宛然墜入一 個無法自拔,無法醒來,也不愿醒來的夢魅里。
她不知道惟剛是什么時候撤離的,他的嘴移開了,額頭是靠在她眉上,醉人的唇飲過后,惹起吁吁的喘息。而她蜷伏在他臂彎里,手兒發(fā)抖地按著他的胸膛,隨他強旺的心跳上下起落,她的雙唇留下絲絲通電般麻麻的感覺,如夢未醒。
房門突敞,施小姐手捧襯衫站在那兒,張著一 口足可撐下一 只吉時滿意漢堡的大嘴。約露嚶嚀蠕動,意圖要掙開,惟剛卻不松手。
「襯衫放在椅子上就好,施小姐,妳可以下去了!顾蒙硢〉纳ひ舻。施小姐只猶豫了那一 下,似乎體認到眼前一 幕是她所無能為力的,于是匆匆放下惟剛的襯衫,退了下去。
門一 關(guān)上,約露便抬起她那圓方方的鞋頭,重重往惟剛的小腿骨一 踢。惟剛大叫一 聲,撒手放開她,顛簸倒退。這女人不能以柳葉魚等閑視之,他靠桌低下身去揉那倒楣的腔骨,痛切地想,他也不過是在電影里才見過有鬼腳七 這類人物!笂叿鞘惯@種狠招不可嗎?」他問。
「不告而取謂之賊!顾α⒃谀莾,義正辭嚴道。
惟剛慢慢打直身子,瞇眼看她,「告訴我,我取了妳什么?
──初吻是嗎?」
好在他們之間隔了有段距離,而鬼腳七 的那雙腳畢竟不是伸縮式的。約露俏生生地漲紅一 張臉,憤而旋身欲去。
「約露。」惟剛喊住人。
她的手停在門把上。
「請妳考慮考慮!
「考慮什么?」
「我們做朋友的事!
「你去死吧!」
她沖出辦公室,他在里頭縱笑。
。堑拇_是她的初吻。像這樣一 個吻,有一 場災難便開始了。
對鏡梳發(fā)時,她會突然發(fā)起呆來,與人交談到一 半,她一 霎就忘了辭,寫篇稿子,她少說也要頓挫三 十 次──頓下來臉紅,心跳,冒冷冒熱,忽驚忽怒,無奇不有。世界已經(jīng)變了,施小姐竟一 副的若無其事,約露想和媽談談義工和個展的事,自己卻是沒頭沒腦的恍惚。這是女孩對她的初吻該有的正常反應嗎?問題是,這不是正常的初吻,為著吻她的──是她立誓為仇的男人。
于是到最后,約露的惱羞便轉(zhuǎn)成了怒。
惟剛無恥,而她可恥。他既是仇人,便無權(quán)吻她,而她既被仇人所吻,就不該一 遍遍回 味他的唇,他的吻,不該去夢想與他舌齒的廝摩,體氣的相親,不該為了他這樣的坐立不安,神魂顛倒──不該的,不該的,不該被他一 吻即成如此。
姊姊的淚已經(jīng)淡去了,但她的血還是殷紅的。方惟剛──他不是作弄了梁家命運的人嗎?她的快樂不是失算在他手里的嗎?就算她不為姊姊恨他,也要為自己恨他。約露拚著把傷口割深,把恨意宕開,好在她和惟剛間架起一 道勢不兩立的高墻。但沒有幾天,她又冤家路窄的與惟剛碰上,這才駭然發(fā)現(xiàn)他說的一 絲也不差──她不是恨他,而是怕他。
她從九 樓印刷部門談妥了事出來,是昏昏欲睡的下午三 時左右,有人隨后和她一 道進了電梯。
「妳那篇馬留云的專訪,我很欣賞!
哦,這熟悉的,低沉的嗓音,怎么讓她聽了心頭是一 陣驚,又一 陣喜?她慢悠悠回 過身,還未見到人,已知是方惟剛。他就立在咫尺前,笑色溫煦得令人心碎,那菱角一 樣微揚的嘴,曾與她的唇密密吻合……電梯彷拂感染了約露的緊張,冷不防一 顫,旋即打住,燈光俱滅。約露不是膽小鬼──她自認不是──卻還是失聲驚叫。
惟剛在黑暗中掠過來,宛似保護地把她擁住,喃喃安慰,「不要害怕,可能出了點問題,我按了緊急鈕,不要害怕!
不,不,約露害怕的不是電梯,而是他。他的語氣出奇溫柔,胸臆出奇暖和,濃烈的男性氣息直沁人約露的肺腑,使得她昏迷,使得她戰(zhàn)栗,使得一 切受想行識皆成了不由自主。她開始掙扎,不欲和這男子如此貼近,再對他產(chǎn)生任何感覺,她只想討厭他,憎恨他,永遠記住他的罪愆,永遠教他在她的恨海里浮沉,不得超生。
約露的掙扎卻是徒然,他的擁抱像個詛咒,難以破解。她絕望地低呼,「放開我──我不害怕!」
他沒有松手,兀自喁喁說話,「我最討厭密閉的空間!可以就是怕吧……小時候我被關(guān)過──一 間小儲藏室,沒有窗戶,到處長蜘蛛網(wǎng)和壁虎,我那時才五 歲……」約露聽見他抖索地吸氣,一 雙胳臂變得濕涼,像在冒汗。
約露一 下不再扭動了──一 個五 歲大的男孩,被關(guān)在儲藏室,壁虎在墻上爬,或在頭頂桀桀地叫…約露又想到在策軒目睹的,惟剛那張孩子似受傷的表情。
她覺得自己像落入了陷阱,但她不再掙扎,她倚在惟剛的胸懷,彷拂在聆聽一 個五 歲孩童驚悸的心跳。任誰,任誰都會撫慰這樣一 個受到驚嚇的孩子。
「其實……沒那么可怕,」她緩緩開了口!溉绻 粒沙是一 個世界,那么一 間密室會是一 個更大的世界,你想想。」
他沉默許久,彷佛認真在思考。
「妳說得有理,人的腦子可以把空間想得很大,」他終于徐徐吁出一 口氣,如風拂過臉上,空氣流通,黑暗的電梯里不再那么窄迫吞人了!噶盒〗,妳懂得安慰人!顾阉龘斫,下頷靠在她頭上,氣息在她的發(fā)間溫吐。他幽幽地,幽幽地,發(fā)自魂魄深處喚她名字,「約露……」
聽得這一 聲呼喚,她的心跳也停了,脈動也止了,血液不再奔流,人生彷佛必須停下,聽他說話。
「原諒我,」他說:「原諒我從前所做的錯……」
惟剛滿聲是懇切,是悲悔,約露聞言,忽然間覺得孱弱,心茫茫地閉上眼睛。他說的從前,已是人世的很遠了,然而姊姊的掌溫還留在約露的指上哪。
從來難忘的是姊姊死的那日早上,那樣臨別依依地撫摩她的手,即使到今天,約露閉上眼睛,依然歷歷感觸到姊姊的手那柔軟的肌理,那脈脈的溫度。
而今他求一 個原諒,但是姊姊又在何處呢?她既不與姊姊同日生,又不與姊姊同日死,卻受了姊姊在世一 生的愛寵,而她唯一 能相還的,便只有為姊姊記住這男子的負心之恨,便只有牢牢蜷住拳頭,把姊姊死前的最后一 縷溫柔,永遠地留在掌心。
「我不能!辜s露淚濕了兩腮。
「妳能!刮﹦偱踝∷p頰,切切在她唇上請求,「原諒我!
「我不能……」她哽咽了。
「原諒我,約露,原諒我!顾 低頭,把她發(fā)顫的唇一 口吻住,把她斷腸的拒絕和淚吞下。
他的唇溫潤地,他的嘴熱烈地,他將約露含著、吮著、廝摩著,她是無法動彈。他吻得兇,也吻得柔;吻得武斷,也吻得悱惻;吻得跋扈,更吻得極端極端甜蜜。約露忘了一 切,不知有處境,不知有時閑。她雙手攀上他的肩頭,委蛇投入他懷里,似夢似醉的,迎合他的熱唇,吻向他的綿綿不絕。
就在這里,就在這男人的懺悔和熱吻里,約露的靈魂像一 只蛹般的破開來,恍惚一 只蝶,帶著她包藏了八 年的秘密翻飛而去,幡然照見自己──卻依然被困,困在這座故障的黑電梯,困在惟剛牢籠一 般的懷抱里,是不能即也不能離。
老天,老天,她在和他的狂吻中無聲而且無望地吶喊,救救我,救救我呀!這許多年來,她豈是恨他,豈是怕他?──她原來竟是愛他!
***梅嘉可以對許多事漠不關(guān)心,但是對她想要的男人,卻不能不敏感。
惟剛起了變化──他老是在沉思默想,他那凝注的表情,讓梅嘉感到不妙。哦,她在乎的不是他沉思默想,他本來就是個喜歡花腦筋的人,她從來不去理會他想些什么,只要他應該在她身邊的時候在她身邊,那就成了。惟剛是她最炫麗的裝飾,和他一 起出入,她是既有安全感,又有面子──多少女人對他興致勃勃,可他對別的女人總沒有太大的興趣,她從來不需要擔心什么,但是現(xiàn)在她覺察出他的變化,他是即便在她身邊,也像不在!
她不是那種想要自由想瘋了的女人,也不是見了婚姻就像見了鬼一 樣,她討厭孤單,她喜歡有窩──一 個金窩銀窩──,而惟剛的疏遠渺遠,讓她起了警惕,倘不趁早計畫,只怕一 轉(zhuǎn)眼她便失了掌握。
這天她刻意提早回 到策軒,弄散了頭發(fā),斟了杯色澤陰郁的酒,歪在起居室的麂絨沙發(fā)上,心事重重做垂淚狀。門是半開的,羅庸在外頭走來走去,視若無睹似的。但晚飯過后,方紹東便把她喊到書房去了。
梅嘉咬著頰肉暗笑──她就知道!
紹東坐在那張老古板的胡桃木椅子上,身側(cè)一 張嵌了紋石的茶幾,其上一盅熱茶,蒸騰著一 股強烈的藥草味兒。梅嘉打賭,那股味道保管把室內(nèi)的細菌統(tǒng)統(tǒng)嗆死!「有什么心事嗎,梅嘉?悶悶不樂的?」她一 坐定,老人即問。
她沒作聲,醞釀著氣氛。
「梅嘉?」
她嘆一 口氣,幽怨道:「是惟剛……我為他擔心!
「惟剛怎么了?」老人瞠著鷹目質(zhì)問。
梅嘉在僵硬的椅上挪挪身。她討厭太師椅!
「惟剛這陣子脾氣特別躁,認識這么久,他從來沒對我說過重話,那天我問他我們的婚事怎么打算,他的嗓門一 下大起來,說是伯伯在養(yǎng)身子,伯伯無心作主,他能有什么打算?」梅嘉抽抽噎噎訴說著!肝視缘梦﹦偛皇菦]責任心的男人,他年初答應過我,等『世代』的事一 敲定,就要把婚事辦了,他說不該讓我等他這么久,可是一 直拖到現(xiàn)在,『世代』下個月就要推出了,我們的婚事半點沒有著落,我知道他心里過意不去,自己在干著急……」梅嘉勾起眼角偷偷覷著紹東,見他壓住眉峰沉思,好像根本沒在聽她說話,嚴肅的臉上還盤桓了一 層不悅之色。這副面相自然不怎么可觀,可是梅嘉可摸清楚了紹東的脾氣,這老人平日行事最防的是落人口實,遭人物議,他禁不起旁人說他做人做事失度。她肯定紹東已經(jīng)在盤算了,她察言觀色的本事可不差──像是惟剛,她不就瞧出情況不對嗎?他望著那個叫梁約露的女人時,神魂就像出了竅,眼中再沒有別人!天知道她非得及早拴住惟剛不可。
「這種事他光是著急有什么用?總要商量的!」果然,紹東暴躁地嘟嚷了!杆桓夷眠@件事來煩伯伯!姑芳屋p聲分辯。
「你們兩口子都討論過了,商量好了?」紹東沉吟著問。
梅嘉是他好友的遺孤,眼看著她在惟剛身邊跟進跟出也有好些年了,惟剛對她似乎頗體恤,而這小妮子在紹東面前也表現(xiàn)得中規(guī)中矩,如果小倆口有意,那么也該是時候了。
「我們就等伯伯拿主意,為我們訂個日子,」梅嘉垂著目光說:「惟剛自己是不敢主動提的,他那個人別扭又好面子,您要開口問他,怕他還會推說沒這回 事呢,伯伯,您得想個好對策──讓他沒法子搪塞!
紹東沒出聲,捧起藥湯,鎖住一 雙濃眉,飲著,想著,神色分外嚴峻。梅嘉不敢去驚動他,但她素知紹東和惟剛一 向不親,這對叔侄寧可在隔閡中相互揣測對方的心意,也不肯老者實實面對面,打開天窗說亮話,正是給她有設計局面的好機會。
。芳伟屯南灿崳痪帽泗嫒欢,但是對約露,竟又是一 場劫數(shù)。
那日的電梯事故,歷時三 十 分鐘結(jié)束,公司的機工把他們安全帶出來,然而約露的人生已像是踩過地雷之后的天翻地覆,徹底變了樣。
連慕華都看出異狀,悄悄問約露是怎么一 回 事,約露卻能面無神情看著她,答不出一 句話。那天惟剛主持「風華」的編輯會議,約露自始至終沒有朝他看上一 眼──她不能看,也不敢看,她害怕只消看他一 眼,就要當場嚎啕大哭,追著問那活像要剁碎她的心的問題!──我怎么愛上了你?我怎么愛上了你?
她愛了他多久?愛了他多長?這樣的錯誤是什么時候鑄下的?她自以為恨他,不料卻是怕他,她之所以怕他,竟是因為愛他!
是的,是的,一 點沒錯,她愛他!在「風華」創(chuàng)刊十 五 周年的慶祝酒會上,約露在心底認命地狂喊。
他佇立在遠東國際大飯店金碧輝煌的宴會廳里,穿一 身剪裁合度的黑禮服,搭著白如云朵的簇新襯衫,頸上系了黑緞領(lǐng)結(jié),頭發(fā)還是一 貫令人心疼的微亂,卻是十 足的瀟灑,在人群中顯得分外英發(fā),份外挺拔。
莫札特的協(xié)奏曲在他身后悠揚著,他與各方嘉賓周旋。與人傾談的時候,目光鋒銳,露出一 份堅毅的神態(tài),豁然大笑的時候,眉宇颯爽,又是無比的俊朗。
約露遙遙望著他,驚駭欲絕地愛他愛他,愛得心也散了腦也空了,四 顧茫然,不知如何才好。以霏,以霏,倘若八 年后的今天,魂歸來兮,必然一 如當初無法自拔愛上他。這是魔障,還是孽緣?是劫數(shù),還是宿命?
約露想得悚然,倒抽著冷氣,踉蹌后退。
「小心,小姐。」
聽得這聲警告,已經(jīng)遲了,她陡地撞上身后的男子,將他手上一 杯雞尾酒給撞翻,酒汁灑在他的衣服上,他不去理會,卻一 徑拿一 雙黝黑的眼睛瞅著她,慢吞吞道:「妳這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嗎?」
「哦,對不起,先生,真是對不起!」約露面紅耳赤連聲道歉。
這人穿著一 套質(zhì)地極考究的牙白色西服,置身在現(xiàn)場以深色服裝居多的男士當中,看來相當不同,但是這會兒他的褲襠子染了一 片黃色的灑漬,卻是特別醒目。約露還在驚魂中,站在那兒無地自容,怎么也不敢面對他。
他不慌不忙自口袋抽出絲質(zhì)手帕,彈了彈衣上的汁液,和顏悅色對她說:「別擔心,妳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害,男人的褲下畢竟是用處最少的一 個地方。」
幾乎是難堪得要昏厥過去的約露,聽了這話,也忍俊不住的笑了。
「哦,妳終于笑了,博佳人一 粲,」他嘆道,瞄瞄自己的褲檔子!冈俅蟮臓奚彩侵档玫。」
不知怎地,約露連日來焦敝煩苦的情緒,竟在這陌生男子三 言兩語的逗趣中,釋去了大半。她淘氣的本性一 露,反質(zhì)他一 句,「你不是才說損害不大的嗎,先生?」「男人的話,豈可輕信,小姐?」他嘲弄回 道,滿眼盡是笑意。
這話可又觸動了約露內(nèi)心的某個傷口,盈盈的一 張笑臉驀然間黯了黯。那人只拿眼光一 瞟,便觀出她臉上微妙的變化,他于是轉(zhuǎn)過身去,從一 名侍者的銀盤上,拿下兩杯彩色雞尾酒,殷勤地遞上一 杯給她。
「謝謝!辜s露喃喃接了下來。
他啜著酒,閃動精亮的眼光打量約露。要不是見到她別在胸前的員工名牌,他還當她是某位社交名媛呢。仔細瞧來,她著一 襲款式再保守不過的緞藍小禮服──極可能是媽媽的壓箱物──耳下一 對白金水晶墜子,妝飾簡單,卻是引人入勝。她那頭芳菲似的秀發(fā),微妙地披肩,臉蛋明蒙,眉目之間蘊著一 抹艷色,最是兩片豐盈嬌巧的嘴唇,漾著果色般的甜美,即是閱人無數(shù)的他,也要為之神迷。
大廳人口起了一 陣喧動,他回 頭眺了眺,低聲道:「喔,新聞局的官員也到了!辜s露引頸,只見鎂光燈閃爍不已,把酒會氣氛挑動得益發(fā)斑爛熱絡了。那人環(huán)顧大廳,笑道:「立委、政要、媒體,各方名流都到齊了,一 場雜志周年酒會,辦得真是風光!辜s露抬頭望了望高懸在大廳那幅亮麗的橫匾,解說道:「今晚的酒會,除了慶!猴L華』創(chuàng)刊十 五 周年,也同時要把即將出刊的『世代』雜志介紹給外界!篂榱私裢淼木茣s志社上下足足忙了半個月。
「哦,是的,『世代』,惟剛念茲在茲的文化理想!鼓侨说恼Z氣盡管有些嘲弄,但始終是一 臉笑意。
約露雖不隸屬「世代」的編輯部,但「世代」企畫專精,圖文并茂,水準之高,亦令約露感到與有榮焉。更何況她還曾參與了一 個小小的意見──修改后的版面清雅曼妙,惟剛滿意得不得了,約露每每想到這里,內(nèi)心總是悄悄地欣喜。
她不由得掉頭去尋望惟剛,那高大的形影,一 入眼簾,心頭又是一 陣甜蜜自酸楚的心間汨汨沁出,她強自按壓怦怦的心跳,趕緊回 過頭,把注意力投向陌生人。他約莫三 十 出頭,年紀不大,但神態(tài)有股老練之色,精心修剪過的發(fā)型,整理得烏亮服貼。他的個子相當修長,既不打領(lǐng)帶,也不系領(lǐng)結(jié),倒用了條紅底酢漿草的絲巾,隨意扎在領(lǐng)口,流露一 份他人所不及的翩翩風采。約露注意到,他有雙極深邃迷人的眼睛,卻顯得懶洋洋的,彷佛看遍了人生,再也沒有什么新鮮事兒讓他感到興趣似的!刚垎柲莵碣e,還是本公司的員工呢?」約露猜不出此人的來歷,遂禮貌地詢問。「我是見飛的人!顾Φ盟坪鯚o奈。
「哪個部門的呢?」
「最高部門」他露出促狹的眸光。
這人開起玩笑來,也不怕犯了懼高癥。她和他玩下去!甘裁绰毼唬俊
「有我這么一 個老板,希望不會讓妳失望才好!顾蛩穫身,說得拐彎抹角地,卻是一 本正經(jīng)。
約露一 笑。哦,這人真愛開玩笑!他卻望著她的笑靨,望得十 分入神。大廳口忽然來了一 陣歡聲雷動,鎂光燈霎時燦爛得像國慶煙火一 般,約露揚頭,見一 穿著寶藍黑團花緞抱,身量頎長的白發(fā)老人,在眾人的簇擁下走了進來──可不是方紹東本人到了嗎?各方嘉賓,加上記者群,全迎了上去。約露見他竟比在公園遇著那回 還更瘦灈了,但當他往臺上那么一 站,一 副威嚴之態(tài),沒有開腔便把臺下壓住了。
他致辭感謝各界前來共襄盛舉,人人肅穆地傾聽,約露卻發(fā)現(xiàn)有人輕輕拍她手臂。是那陌生人,他湊到她耳邊道:「這里不是有個琉璃工房嗎?咱們溜過去參觀他們的杰作如何?」她一 怔,尚未回 答,卻聽他呻吟起來,「糟了──」
她抬頭一 看,一 個著黑西裝的老漢,正急急自人群中向他們擠過來,不一會兒即來到跟前,板臉打量那陌生人。約露認出他正是策軒的管家,他向約露點個頭!甘裁磿r候回 來的,老大?怎么一 聲通知也沒有?」
「中午剛下飛機,」陌生人挑挑肩。「來到這兒,正好碰上見飛的盛事。」「走!」老漢把陌生人的手膀一 抓,不由分說便給往前拉,留下約露好奇地在那兒探望。臺前有場小小的騷動,紹東的講演中斷了片刻,隨即繼續(xù)下去,不久便欣慰萬狀說到,「如今犬子惟則也已束裝回 國,即將投入公司行列,與大家攜手合作,并肩努力,尚望各界多多提攜……」
約露見那名陌生人被擁上臺,與紹東并立,她不禁倒吸一 口氣。
──老天,他不是在開玩笑!這人果然是「最高部門」的,他是方紹東的獨子,方惟則!約露吃驚地想。
「他終于回 來了。」慕華不知何時挨到約露身邊,低聲道:「有子克紹箕裘,總是為人父母最大的期望。這下方老要心花怒放了──他不知巴望惟則多久了!
紹東續(xù)侃侃而談,褒揚公司多人的辛勤和功勞,從上到下,但是約露卻沒有聽到他提到惟剛的名字,一 次也沒有。
惟剛在哪里呢?約露踮足眺望,前方黑壓壓的人群,沒有他的影子。約露擠向前去,終于瞥見他。他站在臺側(cè)一 撮人的后邊,離了幾步的距離,獨自一人,雙手插在褲袋里,微偏著頭聆聽叔叔的講話,大部分時候卻是低首凝視自己的鞋尖,約露不知道,但她覺得他那清俊的身影,看來好孤單,好落寞。
就算約露在見飛的歷史尚短,她也知道惟剛是公司奔忙最力的人。慕華說過,施小姐也說過,惟剛身兼數(shù)職,不憚勞苦,往往一 天工作十 幾個鐘頭,而紹東對他竟無一 字一 句的嘉勉和慰勞!
約露對紹東不禁感到憤怒起來。她在策軒目睹紹東以冷峻且不公的態(tài)度,還報惟剛的關(guān)切,今天又見惟剛遭到如此的冷落,她替他不平,替他生氣,她想走到他身邊,和他在一 起,她想──「今天更有一 件喜事要和大家分享!菇B東的音調(diào)陡然昂揚起來!高@是方家三 十 年來頭一 遭,」他一 頓,露出難得的笑容!父魑唬≈段﹦偤鸵压势髽I(yè)家賈元南先生的千金,賈梅嘉小姐,訂在今年中秋節(jié) 完成終身大事……」
大廳響起狂濤一 般的喝采和掌聲,轟然淹沒了約露所有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