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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燒新戀曲 第七章
作者:歐倩兮
   
  不,她不明白,所以她劈頭就問:「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方惟剛?」
  他那忠心耿耿的秘書小姐也不明白,所以她氣急敗壞追進來喊,「梁小姐,妳不可以這樣擅自進社長室!」
  惟剛兀自搖頭。怎么女人總像油鍋里的柳葉魚,熱油四  濺,滋喳作響?他慢條斯理自桌前回  過身來。
  「施小姐,麻煩妳上十  樓房間,幫我拿件干凈襯衫下來好嗎?」他說。
  施小姐愣了愣,覷那約露一  眼,還是照吩咐去了。
  「你趁我上班不在家,到我家騷擾我母親,究竟居心何在?」施小姐一  走,約露頃刻大聲盤詰。
  惟剛嘆口氣,巴不得手上有個鍋蓋。
  「回  答妳的問題,約露,」他平心靜氣的,「第一  ,我不是『趁妳不在』到妳家的,我視察紙廠,順道繞到府上看看,其次,我也不是『騷擾』令堂,而是去探望她罷了,最后,我別無不良居心,只是關(guān)心──事實上,令堂對我的到訪,似乎挺高興的!古,母親豈止高興,母親眉開眼笑,竟像個女學生似的雀躍,約露看得整個人心都涼了。方惟剛又是送花,又是送糖,更不知打哪兒弄來一  盒美艷絕倫的大陸五  色絲線,說是要給母親打中國結(jié)用,把母親一  顆心都收買了去。
  「你不是順道,你早有預謀,你也不是關(guān)心,你是──」
  他是什么?約露無解!肝也还苣愕降子泻斡靡猓悄銊e想對我們母女灌迷湯,我們不來這一  套。」「妳或許是吧,令堂可不見得!顾皇沁有。
  約露切齒,只想刮掉他臉上得意的表情。
  「我鄭重告訴你,方社長,她是病人,身心狀態(tài)都不佳,她需要靜養(yǎng),不歡迎外人打擾!埂甘菃幔恳牢铱,她穩(wěn)定從容,身心問題都不大──就是生活太封閉了!刮﹦傫g道。
  「她的人生遭遇莫大的不幸,不堪再受打擊!
  「她沒有妳想像的那么脆弱,相反的,她相當樂觀,對未來也有計畫!刮﹦傄  邊動手解開衣扣,約露發(fā)現(xiàn)他白上衣的衣領(lǐng)前,不知怎地染了污──他不會是自己爬到車底去修引擎吧?難怪他要施小姐為他取衣。
  「妳知不知道她一  直盼著到醫(yī)院做病童義工?她還想整理自己的作品開個展!
  約露張口結(jié)舌。為什么媽從來沒跟她提過這些?
  「妳不知道,」惟剛責道:「妳只知道把她囚禁在家,不許她接觸外界,也不許外界接觸她!
  「我不是囚禁她──是要保護她!」約露叫道。
  「這不叫保護,妳一  味自以為是,不問她的感受。過去的不幸,她已經(jīng)拋開,妳卻抓得緊緊的,脆弱的是妳,放不開的是妳,無法面對現(xiàn)實的也是妳,不是妳媽!刮﹦偯撊ド弦,往椅上一  放,裸著上身,向她走來。
  約露面色泛白的,退了幾步!改悌ぉつ阈趴陂_河,你根本不懂!」
  惟剛來到她跟前打住,低下凜冽的目光看她。
  「相信我吧,約露,沒有人比我更懂!
  他迫得好近,胸肌結(jié)實,體溫襲人,約露本能地感到危險,便是想退卻也退不得,她身后蠻橫著一  張大沙發(fā)。
  「讓她和我做朋友,約露,她需要朋友!刮﹦倹]有言明的是,他對梁母有份特殊的感覺──不單為著她與以霏酷似,更因她的慈藹溫婉,讓他涌生了孺慕之情!覆恍。」
  「那么讓我和妳做朋友!
  「門都沒有。」
  這話答得太驚惶,太斷然,露出一  線破綻。惟剛向她壓境而來,嗓音卻極低極低!肝矣X得妳不是恨我──而是怕我。」
  「你在胡說八  道什么?我一  點也不怕你!顾^發(fā)著暈,她駁斥他,卻也害怕!甘菃?」惟剛低問,雙手輕輕搭上約露的肩膀,她的腦后發(fā)出逃命的訊號,怎奈四  肢不聽使喚。
  「放開我,」她那聲喝令,軟弱軟弱地。
  「害怕接受考驗是嗎?」
  「我不──」
  「好極了!
  他一  把將約露擁住,低頭吻將下去。約露抗拒著,像掌心中的鴿兒那么奮力,卻柔弱得可憐,愈是掙扎愈是深陷在他懷里。他的吻太激越了,她的意識開始迷離,宛然墜入一  個無法自拔,無法醒來,也不愿醒來的夢魅里。
  她不知道惟剛是什么時候撤離的,他的嘴移開了,額頭是靠在她眉上,醉人的唇飲過后,惹起吁吁的喘息。而她蜷伏在他臂彎里,手兒發(fā)抖地按著他的胸膛,隨他強旺的心跳上下起落,她的雙唇留下絲絲通電般麻麻的感覺,如夢未醒。
  房門突敞,施小姐手捧襯衫站在那兒,張著一  口足可撐下一  只吉時滿意漢堡的大嘴。約露嚶嚀蠕動,意圖要掙開,惟剛卻不松手。
  「襯衫放在椅子上就好,施小姐,妳可以下去了!顾蒙硢〉纳ひ舻。施小姐只猶豫了那一  下,似乎體認到眼前一  幕是她所無能為力的,于是匆匆放下惟剛的襯衫,退了下去。
  門一  關(guān)上,約露便抬起她那圓方方的鞋頭,重重往惟剛的小腿骨一  踢。惟剛大叫一  聲,撒手放開她,顛簸倒退。這女人不能以柳葉魚等閑視之,他靠桌低下身去揉那倒楣的腔骨,痛切地想,他也不過是在電影里才見過有鬼腳七  這類人物!笂叿鞘惯@種狠招不可嗎?」他問。
  「不告而取謂之賊!顾α⒃谀莾,義正辭嚴道。
  惟剛慢慢打直身子,瞇眼看她,「告訴我,我取了妳什么?
  ──初吻是嗎?」
  好在他們之間隔了有段距離,而鬼腳七  的那雙腳畢竟不是伸縮式的。約露俏生生地漲紅一  張臉,憤而旋身欲去。
  「約露。」惟剛喊住人。
  她的手停在門把上。
  「請妳考慮考慮!
  「考慮什么?」
  「我們做朋友的事!
  「你去死吧!」
  她沖出辦公室,他在里頭縱笑。
 。堑拇_是她的初吻。像這樣一  個吻,有一  場災難便開始了。
  對鏡梳發(fā)時,她會突然發(fā)起呆來,與人交談到一  半,她一  霎就忘了辭,寫篇稿子,她少說也要頓挫三  十  次──頓下來臉紅,心跳,冒冷冒熱,忽驚忽怒,無奇不有。世界已經(jīng)變了,施小姐竟一  副的若無其事,約露想和媽談談義工和個展的事,自己卻是沒頭沒腦的恍惚。這是女孩對她的初吻該有的正常反應嗎?問題是,這不是正常的初吻,為著吻她的──是她立誓為仇的男人。
  于是到最后,約露的惱羞便轉(zhuǎn)成了怒。
  惟剛無恥,而她可恥。他既是仇人,便無權(quán)吻她,而她既被仇人所吻,就不該一  遍遍回  味他的唇,他的吻,不該去夢想與他舌齒的廝摩,體氣的相親,不該為了他這樣的坐立不安,神魂顛倒──不該的,不該的,不該被他一  吻即成如此。
  姊姊的淚已經(jīng)淡去了,但她的血還是殷紅的。方惟剛──他不是作弄了梁家命運的人嗎?她的快樂不是失算在他手里的嗎?就算她不為姊姊恨他,也要為自己恨他。約露拚著把傷口割深,把恨意宕開,好在她和惟剛間架起一  道勢不兩立的高墻。但沒有幾天,她又冤家路窄的與惟剛碰上,這才駭然發(fā)現(xiàn)他說的一  絲也不差──她不是恨他,而是怕他。
  她從九  樓印刷部門談妥了事出來,是昏昏欲睡的下午三  時左右,有人隨后和她一  道進了電梯。
  「妳那篇馬留云的專訪,我很欣賞!
  哦,這熟悉的,低沉的嗓音,怎么讓她聽了心頭是一  陣驚,又一  陣喜?她慢悠悠回  過身,還未見到人,已知是方惟剛。他就立在咫尺前,笑色溫煦得令人心碎,那菱角一  樣微揚的嘴,曾與她的唇密密吻合……電梯彷拂感染了約露的緊張,冷不防一  顫,旋即打住,燈光俱滅。約露不是膽小鬼──她自認不是──卻還是失聲驚叫。
  惟剛在黑暗中掠過來,宛似保護地把她擁住,喃喃安慰,「不要害怕,可能出了點問題,我按了緊急鈕,不要害怕!
  不,不,約露害怕的不是電梯,而是他。他的語氣出奇溫柔,胸臆出奇暖和,濃烈的男性氣息直沁人約露的肺腑,使得她昏迷,使得她戰(zhàn)栗,使得一  切受想行識皆成了不由自主。她開始掙扎,不欲和這男子如此貼近,再對他產(chǎn)生任何感覺,她只想討厭他,憎恨他,永遠記住他的罪愆,永遠教他在她的恨海里浮沉,不得超生。
  約露的掙扎卻是徒然,他的擁抱像個詛咒,難以破解。她絕望地低呼,「放開我──我不害怕!」
  他沒有松手,兀自喁喁說話,「我最討厭密閉的空間!可以就是怕吧……小時候我被關(guān)過──一  間小儲藏室,沒有窗戶,到處長蜘蛛網(wǎng)和壁虎,我那時才五  歲……」約露聽見他抖索地吸氣,一  雙胳臂變得濕涼,像在冒汗。
  約露一  下不再扭動了──一  個五  歲大的男孩,被關(guān)在儲藏室,壁虎在墻上爬,或在頭頂桀桀地叫…約露又想到在策軒目睹的,惟剛那張孩子似受傷的表情。
  她覺得自己像落入了陷阱,但她不再掙扎,她倚在惟剛的胸懷,彷拂在聆聽一  個五  歲孩童驚悸的心跳。任誰,任誰都會撫慰這樣一  個受到驚嚇的孩子。
  「其實……沒那么可怕,」她緩緩開了口!溉绻  粒沙是一  個世界,那么一  間密室會是一  個更大的世界,你想想。」
  他沉默許久,彷佛認真在思考。
  「妳說得有理,人的腦子可以把空間想得很大,」他終于徐徐吁出一  口氣,如風拂過臉上,空氣流通,黑暗的電梯里不再那么窄迫吞人了!噶盒〗,妳懂得安慰人!顾阉龘斫,下頷靠在她頭上,氣息在她的發(fā)間溫吐。他幽幽地,幽幽地,發(fā)自魂魄深處喚她名字,「約露……」
  聽得這一  聲呼喚,她的心跳也停了,脈動也止了,血液不再奔流,人生彷佛必須停下,聽他說話。
  「原諒我,」他說:「原諒我從前所做的錯……」
  惟剛滿聲是懇切,是悲悔,約露聞言,忽然間覺得孱弱,心茫茫地閉上眼睛。他說的從前,已是人世的很遠了,然而姊姊的掌溫還留在約露的指上哪。
  從來難忘的是姊姊死的那日早上,那樣臨別依依地撫摩她的手,即使到今天,約露閉上眼睛,依然歷歷感觸到姊姊的手那柔軟的肌理,那脈脈的溫度。
  而今他求一  個原諒,但是姊姊又在何處呢?她既不與姊姊同日生,又不與姊姊同日死,卻受了姊姊在世一  生的愛寵,而她唯一  能相還的,便只有為姊姊記住這男子的負心之恨,便只有牢牢蜷住拳頭,把姊姊死前的最后一  縷溫柔,永遠地留在掌心。
  「我不能!辜s露淚濕了兩腮。
  「妳能!刮﹦偱踝∷p頰,切切在她唇上請求,「原諒我!
  「我不能……」她哽咽了。
  「原諒我,約露,原諒我!顾  低頭,把她發(fā)顫的唇一  口吻住,把她斷腸的拒絕和淚吞下。
  他的唇溫潤地,他的嘴熱烈地,他將約露含著、吮著、廝摩著,她是無法動彈。他吻得兇,也吻得柔;吻得武斷,也吻得悱惻;吻得跋扈,更吻得極端極端甜蜜。約露忘了一  切,不知有處境,不知有時閑。她雙手攀上他的肩頭,委蛇投入他懷里,似夢似醉的,迎合他的熱唇,吻向他的綿綿不絕。
  就在這里,就在這男人的懺悔和熱吻里,約露的靈魂像一  只蛹般的破開來,恍惚一  只蝶,帶著她包藏了八  年的秘密翻飛而去,幡然照見自己──卻依然被困,困在這座故障的黑電梯,困在惟剛牢籠一  般的懷抱里,是不能即也不能離。
  老天,老天,她在和他的狂吻中無聲而且無望地吶喊,救救我,救救我呀!這許多年來,她豈是恨他,豈是怕他?──她原來竟是愛他!
  ***梅嘉可以對許多事漠不關(guān)心,但是對她想要的男人,卻不能不敏感。
  惟剛起了變化──他老是在沉思默想,他那凝注的表情,讓梅嘉感到不妙。哦,她在乎的不是他沉思默想,他本來就是個喜歡花腦筋的人,她從來不去理會他想些什么,只要他應該在她身邊的時候在她身邊,那就成了。惟剛是她最炫麗的裝飾,和他一  起出入,她是既有安全感,又有面子──多少女人對他興致勃勃,可他對別的女人總沒有太大的興趣,她從來不需要擔心什么,但是現(xiàn)在她覺察出他的變化,他是即便在她身邊,也像不在!
  她不是那種想要自由想瘋了的女人,也不是見了婚姻就像見了鬼一  樣,她討厭孤單,她喜歡有窩──一  個金窩銀窩──,而惟剛的疏遠渺遠,讓她起了警惕,倘不趁早計畫,只怕一  轉(zhuǎn)眼她便失了掌握。
  這天她刻意提早回  到策軒,弄散了頭發(fā),斟了杯色澤陰郁的酒,歪在起居室的麂絨沙發(fā)上,心事重重做垂淚狀。門是半開的,羅庸在外頭走來走去,視若無睹似的。但晚飯過后,方紹東便把她喊到書房去了。
  梅嘉咬著頰肉暗笑──她就知道!
  紹東坐在那張老古板的胡桃木椅子上,身側(cè)一  張嵌了紋石的茶幾,其上一盅熱茶,蒸騰著一  股強烈的藥草味兒。梅嘉打賭,那股味道保管把室內(nèi)的細菌統(tǒng)統(tǒng)嗆死!「有什么心事嗎,梅嘉?悶悶不樂的?」她一  坐定,老人即問。
  她沒作聲,醞釀著氣氛。
  「梅嘉?」
  她嘆一  口氣,幽怨道:「是惟剛……我為他擔心!
  「惟剛怎么了?」老人瞠著鷹目質(zhì)問。
  梅嘉在僵硬的椅上挪挪身。她討厭太師椅!
  「惟剛這陣子脾氣特別躁,認識這么久,他從來沒對我說過重話,那天我問他我們的婚事怎么打算,他的嗓門一  下大起來,說是伯伯在養(yǎng)身子,伯伯無心作主,他能有什么打算?」梅嘉抽抽噎噎訴說著!肝視缘梦﹦偛皇菦]責任心的男人,他年初答應過我,等『世代』的事一  敲定,就要把婚事辦了,他說不該讓我等他這么久,可是一  直拖到現(xiàn)在,『世代』下個月就要推出了,我們的婚事半點沒有著落,我知道他心里過意不去,自己在干著急……」梅嘉勾起眼角偷偷覷著紹東,見他壓住眉峰沉思,好像根本沒在聽她說話,嚴肅的臉上還盤桓了一  層不悅之色。這副面相自然不怎么可觀,可是梅嘉可摸清楚了紹東的脾氣,這老人平日行事最防的是落人口實,遭人物議,他禁不起旁人說他做人做事失度。她肯定紹東已經(jīng)在盤算了,她察言觀色的本事可不差──像是惟剛,她不就瞧出情況不對嗎?他望著那個叫梁約露的女人時,神魂就像出了竅,眼中再沒有別人!天知道她非得及早拴住惟剛不可。
  「這種事他光是著急有什么用?總要商量的!」果然,紹東暴躁地嘟嚷了!杆桓夷眠@件事來煩伯伯!姑芳屋p聲分辯。
  「你們兩口子都討論過了,商量好了?」紹東沉吟著問。
  梅嘉是他好友的遺孤,眼看著她在惟剛身邊跟進跟出也有好些年了,惟剛對她似乎頗體恤,而這小妮子在紹東面前也表現(xiàn)得中規(guī)中矩,如果小倆口有意,那么也該是時候了。
  「我們就等伯伯拿主意,為我們訂個日子,」梅嘉垂著目光說:「惟剛自己是不敢主動提的,他那個人別扭又好面子,您要開口問他,怕他還會推說沒這回  事呢,伯伯,您得想個好對策──讓他沒法子搪塞!
  紹東沒出聲,捧起藥湯,鎖住一  雙濃眉,飲著,想著,神色分外嚴峻。梅嘉不敢去驚動他,但她素知紹東和惟剛一  向不親,這對叔侄寧可在隔閡中相互揣測對方的心意,也不肯老者實實面對面,打開天窗說亮話,正是給她有設計局面的好機會。
 。芳伟屯南灿崳痪帽泗嫒欢,但是對約露,竟又是一  場劫數(shù)。
  那日的電梯事故,歷時三  十  分鐘結(jié)束,公司的機工把他們安全帶出來,然而約露的人生已像是踩過地雷之后的天翻地覆,徹底變了樣。
  連慕華都看出異狀,悄悄問約露是怎么一  回  事,約露卻能面無神情看著她,答不出一  句話。那天惟剛主持「風華」的編輯會議,約露自始至終沒有朝他看上一  眼──她不能看,也不敢看,她害怕只消看他一  眼,就要當場嚎啕大哭,追著問那活像要剁碎她的心的問題!──我怎么愛上了你?我怎么愛上了你?
  她愛了他多久?愛了他多長?這樣的錯誤是什么時候鑄下的?她自以為恨他,不料卻是怕他,她之所以怕他,竟是因為愛他!
  是的,是的,一  點沒錯,她愛他!在「風華」創(chuàng)刊十  五  周年的慶祝酒會上,約露在心底認命地狂喊。
  他佇立在遠東國際大飯店金碧輝煌的宴會廳里,穿一  身剪裁合度的黑禮服,搭著白如云朵的簇新襯衫,頸上系了黑緞領(lǐng)結(jié),頭發(fā)還是一  貫令人心疼的微亂,卻是十  足的瀟灑,在人群中顯得分外英發(fā),份外挺拔。
  莫札特的協(xié)奏曲在他身后悠揚著,他與各方嘉賓周旋。與人傾談的時候,目光鋒銳,露出一  份堅毅的神態(tài),豁然大笑的時候,眉宇颯爽,又是無比的俊朗。
  約露遙遙望著他,驚駭欲絕地愛他愛他,愛得心也散了腦也空了,四  顧茫然,不知如何才好。以霏,以霏,倘若八  年后的今天,魂歸來兮,必然一  如當初無法自拔愛上他。這是魔障,還是孽緣?是劫數(shù),還是宿命?
  約露想得悚然,倒抽著冷氣,踉蹌后退。
  「小心,小姐。」
  聽得這聲警告,已經(jīng)遲了,她陡地撞上身后的男子,將他手上一  杯雞尾酒給撞翻,酒汁灑在他的衣服上,他不去理會,卻一  徑拿一  雙黝黑的眼睛瞅著她,慢吞吞道:「妳這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嗎?」
  「哦,對不起,先生,真是對不起!」約露面紅耳赤連聲道歉。
  這人穿著一  套質(zhì)地極考究的牙白色西服,置身在現(xiàn)場以深色服裝居多的男士當中,看來相當不同,但是這會兒他的褲襠子染了一  片黃色的灑漬,卻是特別醒目。約露還在驚魂中,站在那兒無地自容,怎么也不敢面對他。
  他不慌不忙自口袋抽出絲質(zhì)手帕,彈了彈衣上的汁液,和顏悅色對她說:「別擔心,妳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害,男人的褲下畢竟是用處最少的一  個地方。」
  幾乎是難堪得要昏厥過去的約露,聽了這話,也忍俊不住的笑了。
  「哦,妳終于笑了,博佳人一  粲,」他嘆道,瞄瞄自己的褲檔子!冈俅蟮臓奚彩侵档玫。」
  不知怎地,約露連日來焦敝煩苦的情緒,竟在這陌生男子三  言兩語的逗趣中,釋去了大半。她淘氣的本性一  露,反質(zhì)他一  句,「你不是才說損害不大的嗎,先生?」「男人的話,豈可輕信,小姐?」他嘲弄回  道,滿眼盡是笑意。
  這話可又觸動了約露內(nèi)心的某個傷口,盈盈的一  張笑臉驀然間黯了黯。那人只拿眼光一  瞟,便觀出她臉上微妙的變化,他于是轉(zhuǎn)過身去,從一  名侍者的銀盤上,拿下兩杯彩色雞尾酒,殷勤地遞上一  杯給她。
  「謝謝!辜s露喃喃接了下來。
  他啜著酒,閃動精亮的眼光打量約露。要不是見到她別在胸前的員工名牌,他還當她是某位社交名媛呢。仔細瞧來,她著一  襲款式再保守不過的緞藍小禮服──極可能是媽媽的壓箱物──耳下一  對白金水晶墜子,妝飾簡單,卻是引人入勝。她那頭芳菲似的秀發(fā),微妙地披肩,臉蛋明蒙,眉目之間蘊著一  抹艷色,最是兩片豐盈嬌巧的嘴唇,漾著果色般的甜美,即是閱人無數(shù)的他,也要為之神迷。
  大廳人口起了一  陣喧動,他回  頭眺了眺,低聲道:「喔,新聞局的官員也到了!辜s露引頸,只見鎂光燈閃爍不已,把酒會氣氛挑動得益發(fā)斑爛熱絡了。那人環(huán)顧大廳,笑道:「立委、政要、媒體,各方名流都到齊了,一  場雜志周年酒會,辦得真是風光!辜s露抬頭望了望高懸在大廳那幅亮麗的橫匾,解說道:「今晚的酒會,除了慶!猴L華』創(chuàng)刊十  五  周年,也同時要把即將出刊的『世代』雜志介紹給外界!篂榱私裢淼木茣s志社上下足足忙了半個月。
  「哦,是的,『世代』,惟剛念茲在茲的文化理想!鼓侨说恼Z氣盡管有些嘲弄,但始終是一  臉笑意。
  約露雖不隸屬「世代」的編輯部,但「世代」企畫專精,圖文并茂,水準之高,亦令約露感到與有榮焉。更何況她還曾參與了一  個小小的意見──修改后的版面清雅曼妙,惟剛滿意得不得了,約露每每想到這里,內(nèi)心總是悄悄地欣喜。
  她不由得掉頭去尋望惟剛,那高大的形影,一  入眼簾,心頭又是一  陣甜蜜自酸楚的心間汨汨沁出,她強自按壓怦怦的心跳,趕緊回  過頭,把注意力投向陌生人。他約莫三  十  出頭,年紀不大,但神態(tài)有股老練之色,精心修剪過的發(fā)型,整理得烏亮服貼。他的個子相當修長,既不打領(lǐng)帶,也不系領(lǐng)結(jié),倒用了條紅底酢漿草的絲巾,隨意扎在領(lǐng)口,流露一  份他人所不及的翩翩風采。約露注意到,他有雙極深邃迷人的眼睛,卻顯得懶洋洋的,彷佛看遍了人生,再也沒有什么新鮮事兒讓他感到興趣似的!刚垎柲莵碣e,還是本公司的員工呢?」約露猜不出此人的來歷,遂禮貌地詢問。「我是見飛的人!顾Φ盟坪鯚o奈。
  「哪個部門的呢?」
  「最高部門」他露出促狹的眸光。
  這人開起玩笑來,也不怕犯了懼高癥。她和他玩下去!甘裁绰毼唬俊
  「有我這么一  個老板,希望不會讓妳失望才好!顾蛩穫身,說得拐彎抹角地,卻是一  本正經(jīng)。
  約露一  笑。哦,這人真愛開玩笑!他卻望著她的笑靨,望得十  分入神。大廳口忽然來了一  陣歡聲雷動,鎂光燈霎時燦爛得像國慶煙火一  般,約露揚頭,見一  穿著寶藍黑團花緞抱,身量頎長的白發(fā)老人,在眾人的簇擁下走了進來──可不是方紹東本人到了嗎?各方嘉賓,加上記者群,全迎了上去。約露見他竟比在公園遇著那回  還更瘦灈了,但當他往臺上那么一  站,一  副威嚴之態(tài),沒有開腔便把臺下壓住了。
  他致辭感謝各界前來共襄盛舉,人人肅穆地傾聽,約露卻發(fā)現(xiàn)有人輕輕拍她手臂。是那陌生人,他湊到她耳邊道:「這里不是有個琉璃工房嗎?咱們溜過去參觀他們的杰作如何?」她一  怔,尚未回  答,卻聽他呻吟起來,「糟了──」
  她抬頭一  看,一  個著黑西裝的老漢,正急急自人群中向他們擠過來,不一會兒即來到跟前,板臉打量那陌生人。約露認出他正是策軒的管家,他向約露點個頭!甘裁磿r候回  來的,老大?怎么一  聲通知也沒有?」
  「中午剛下飛機,」陌生人挑挑肩。「來到這兒,正好碰上見飛的盛事。」「走!」老漢把陌生人的手膀一  抓,不由分說便給往前拉,留下約露好奇地在那兒探望。臺前有場小小的騷動,紹東的講演中斷了片刻,隨即繼續(xù)下去,不久便欣慰萬狀說到,「如今犬子惟則也已束裝回  國,即將投入公司行列,與大家攜手合作,并肩努力,尚望各界多多提攜……」
  約露見那名陌生人被擁上臺,與紹東并立,她不禁倒吸一  口氣。
  ──老天,他不是在開玩笑!這人果然是「最高部門」的,他是方紹東的獨子,方惟則!約露吃驚地想。
  「他終于回  來了。」慕華不知何時挨到約露身邊,低聲道:「有子克紹箕裘,總是為人父母最大的期望。這下方老要心花怒放了──他不知巴望惟則多久了!
  紹東續(xù)侃侃而談,褒揚公司多人的辛勤和功勞,從上到下,但是約露卻沒有聽到他提到惟剛的名字,一  次也沒有。
  惟剛在哪里呢?約露踮足眺望,前方黑壓壓的人群,沒有他的影子。約露擠向前去,終于瞥見他。他站在臺側(cè)一  撮人的后邊,離了幾步的距離,獨自一人,雙手插在褲袋里,微偏著頭聆聽叔叔的講話,大部分時候卻是低首凝視自己的鞋尖,約露不知道,但她覺得他那清俊的身影,看來好孤單,好落寞。
  就算約露在見飛的歷史尚短,她也知道惟剛是公司奔忙最力的人。慕華說過,施小姐也說過,惟剛身兼數(shù)職,不憚勞苦,往往一  天工作十  幾個鐘頭,而紹東對他竟無一  字一  句的嘉勉和慰勞!
  約露對紹東不禁感到憤怒起來。她在策軒目睹紹東以冷峻且不公的態(tài)度,還報惟剛的關(guān)切,今天又見惟剛遭到如此的冷落,她替他不平,替他生氣,她想走到他身邊,和他在一  起,她想──「今天更有一  件喜事要和大家分享!菇B東的音調(diào)陡然昂揚起來!高@是方家三  十  年來頭一  遭,」他一  頓,露出難得的笑容!父魑唬≈段﹦偤鸵压势髽I(yè)家賈元南先生的千金,賈梅嘉小姐,訂在今年中秋節(jié)  完成終身大事……」
  大廳響起狂濤一  般的喝采和掌聲,轟然淹沒了約露所有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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