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像人人都在為情所困。
惟剛步出座談會場,長長吁了口氣。最是沒完沒了的,就數(shù)女人的感情問題。終場后,一 批女聽眾又把他包圍,那些個天知道該怎么辦的問題問得他滿頭包,三 兩下就把福德坑填滿了。
周日黃昏的臺北市街空落落,他佇立道旁,雙手插入褲裝,抬頭望天。云沈沉地,天空一 色潮濕的灰,像一 只鋁鍋蓋好低好低的壓下來。
一 部焰紅的愛快羅密歐,流火一 抹飆到他面前,車門敞開來,流香樸鼻。
車上,一 陣鶯燕此起彼落的喊著「方大哥」。他詫異地揚眉。
「惟剛,上車呀!」梅嘉攀著方向盤,傾身喊他。
如果有選擇的余地,惟剛寧可一 人清清靜靜走段路。他的腦子和心情都需要通風(fēng)。他此刻沒興致和任何人打交道。
「惟剛!」梅嘉尖著嗓子又叫,勾魂也似。
他嘆了嘆,側(cè)身上車。后座擠了三 名女郎,靚妝麗服,笑臉迎人,紛紛向他問好。三 女皆是梅嘉經(jīng)常合作的模特兒。
不等惟剛開口,梅嘉丟了一 罐飲料到他腿上,說道:「掰了一 下午,口也渴了吧?」
惟剛一 看,是罐冰沁的德國黑啤酒。梅嘉自是好意,可是拿黑啤酒解渴,于他此時,怎么都覺得文不對題。他把那罐黑啤酒擱到一 邊,回 頭向三 女招呼。
「剛剛我們還摸上去找你呢,方大哥,」其中一 人說:「你被一 群女人團團圍住,脖子以下,什么也看不見。」說著,她不知想到什么,捂嘴兀自笑著。
「她們到底在問你什么呀,方大哥?」另一 人問。
一 些她們必須和最親近的人一 起解決,卻往往向最陌生的人和盤托出的問題。惟剛聳聳肩!富橐、感情、外遇、交友,種種疑難雜癥嘍。」
于是另一 人若有所思道:「女人真傻,哪怕是女強人,一 到感情關(guān)口,也總是六 神無主,拿不出辦法!」
這話引來回 響,幾個靚女七 嘴八 舌論起感情問題。惟剛寂然靜坐,望著窗外飛掠的街景,聽著眾女玲瓏的話語,心頭卻壓著一 條長發(fā)的影子。
昔日那女孩,是否也如此?──在感情的關(guān)口上,六 神無主,不知所措?
惟剛猝然心絞疼起來。不,她不是,她永遠在他心中是冰清玉潔,敢愛敢恨,在感情的關(guān)口上,她沒有躊躇,不顧一 切的,甚至于……梅嘉卻呵叱起來,「無聊!哪來這么多感情問題?」她不耐煩談這些。感情的事,她沒有問題,只有信念──凡她想要,就一 定要到底。
「聽著,」她伸手拍一 下喇叭,不是交通上的必要,不過是喚起車上乘客的注意!肝艺f時間還早,咱們到福華中庭喝咖啡,然后上羅浮宮吃法國菜,我請客,怎么樣?」
她說得爽氣大方,后座歡聲雷動。
「梅嘉姊,晚會什么時候開始?」一 名女郎問。
「八 點,就在福華地下樓,飯后我們直接過去!
惟剛心生狐疑。「什么晚會?」他掉頭問梅嘉。
「設(shè)計師聯(lián)誼嘛,晚上你會看到巴黎來的那三 個時裝設(shè)計新秀!姑芳位氐馈
惟剛弓起眉峰。這晚會他是知道,但他沒說要去。午時自策軒出門,只講好梅嘉來接他,沒提別的節(jié) 目。
「妳們?nèi)グ,」他說:「我還得回 公司!
「惟剛!」梅嘉叱道:「別掃興,說好一 道去的!
他什么也沒和她說好,當(dāng)著人前,不便駁她,只道:「公司有急事要辦!
「我不管!什么事統(tǒng)統(tǒng)放下來!姑芳问呛⒆託獾目谖牵笕说乃Y。
平日惟剛的耐性算好,面對梅嘉也屢屢不厭其煩,但這個黃昏他卻感到異乎尋常的躁郁,麥克風(fēng)的回 音和嘈雜的聲笑還在他頭顱內(nèi)嗡嗡作響。他哪里也不想去,甚至也懶得再說什么。
「我回 見飛。妳就在路口停吧,我搭計程車走!
梅嘉當(dāng)沒聽見,徑把車頭掉回 仁愛路,往福華大飯店的方向疾馳而去。
「梅嘉,」他的聲調(diào)下沉了!笂吘退惆衍囬_進福華,我照走不誤!
梅嘉要是心細些,該注意到惟剛今天的氣色不但陰霾,還蘊著少有的強硬。
但她只管氣惟剛不遂她的意思,一 發(fā)怒,猛然就當(dāng)街煞車。后座三 個女郎,像掛在窗口的布娃娃,前搖后撞,一 個個失聲驚叫。
「梅嘉姊,妳怎么停在這里?十 字路口吶!」
一 時閑,四 周喇叭大作,煞車聲四 起,梅嘉置之不理,板著臉氣呼呼道:「不去大家都別去算了!」
三 女當(dāng)中一 人,向前推搖惟剛的椅背!阜酱蟾纾憔腿ォぉぁ
惟剛沒有回 頭,只把手一 掣,制止她的哀求。
「梅嘉,開車!顾谅暶。
梅嘉一 張下巴往外抄,坐在那兒,相應(yīng)不理。
「妳想在路口當(dāng)夾肉漢堡,悉聽尊便,我和三 位小姐可不陪妳。」說著,他掣著車門把手,作勢下車。
梅嘉斜睨惟剛,見他的態(tài)度分外嚴峻,像是嚇了一 跳,下唇抖索起來,像小孩受了欺負般,十 分委屈。她卻很快操動方向盤,穿出車陣,離開十 字路口。
車過福華大飯店,往南側(cè)道路拐去。
后座的女郎都俏俏喘了口氣。還是沒人吭聲,車上一 陣沉寂,氣氛很僵。
過片刻,惟剛才偏過頭,打量起梅嘉今天的妝扮。她穿一 身苔綠色緊身小禮服,一 對白金鉆石耳環(huán),直吊下頸際,秀發(fā)篷松梳向一 側(cè)。
或許是余怒未消,
兩腮仍是紅撲撲的,倒顯得十 分嬌媚。
他回 頭對后座三 女道:「知道嗎?妳們的梅嘉姊是越生氣越漂亮。」
一 陣靜默。
然后,梅嘉噗哧一 聲笑了,三 女也跟著咧開嘴,車上的氣氛豁然開朗。
不久,小跑車入新店工業(yè)區(qū),抵達見飛大樓。
惟剛喃喃稱謝,推門欲下,梅嘉喊住他!改阃砩蠒 策軒吧?」
他把肩一 挑,不置可否。梅嘉狹然橫過來,一 把摟住他的肩頭,也不管旁人,湊向前便吻住他的嘴。
惟剛在女郎的竊笑聲中,掙脫梅嘉,尷尬地下車,向她們揮別,旋即登上見飛大樓的長階。
一 人大廳便碰見警衛(wèi)組長閻碧風(fēng)。
「閻組長。」惟剛打招呼。
打從惟剛十 五 歲到見飛當(dāng)小工起,他見到的閻碧風(fēng)便是鋼板一 張的面相。
奇的是,今天他們的閻組長居然換了臉上的招牌──鼻子扭著,眉毛打了結(jié),滿臉都是嫌惡,睨他一 眼,即把頭別開,不肯再理他。
是他身上爬了臭蟲嗎?一 定是的,否則閻組長的五 官不會走樣至此。惟剛朝身上嗅了嗅,沒有臭蟲味,只有女人的脂香粉味。
得上樓沖個澡!這么一 想,他跨入電梯,看了大鏡,這才恍然大悟──難怪閻組長有那么鄙視的表情。
一 枚紅艷艷的唇痕,大印似的戳在他的嘴角。
惟剛回 到十 樓套房,立刻進浴室把嘴角的口紅印子拭掉,忽然倦了,沒有去沖澡。他脫下外套,順手擲向椅背,踱向壁柜,拿下一 瓶金花干邑白蘭地。
這酒閑置已久,最初是什么人送上來的,他早忘了。他一 向滴酒不沾,此刻也殊欠飲酒的興趣,但是空空的雙手慌得很,需要有個東西握著──有個東西或許潤潤枯澀的喉嚨,或許消泯陰郁的心情。
他拎著半杯酒,拔開領(lǐng)結(jié),在當(dāng)窗一 張松木休閑椅坐下來,慢慢咂口酒,遙遙望著遠處觀音山影的玉體橫陳。
說公司有事要辦,不過是訛梅嘉一 句。他該回 策軒,不是到這里來。卻也只有這里,才能給他一 份寧謐,悠悠懷想平日里從來不想的一 切……特別是年少的種種,特別是過去了的人和事,特別是……昔日那女孩。
那女孩,他已經(jīng)很久不再,也不愿去想了。不料深埋的記憶,今天卻給一個形貌與她酷似的女孩,整個給翻挑起來。他狠狠吃了一 驚,剎那間,那些個記憶,那些個往事,洪水一 樣地洶涌上來,淹得他連一 口氣也沒法子喘。
老天,他還以為他已經(jīng)忘了,已經(jīng)忘了……長發(fā)倩倩,眉目如畫,誰知竟還有第二 個像她一 般的人兒──梁約露。
惟剛望著昏暗的暮色,一 雙艷冽的眸子在腦海亮起。難怪頭一 回 見到梁約露,便是一 種異樣感覺強烈得像刀子,從眸孔直刺入腦門──她的形貌撥魂弄影,呼之欲出,可笑的是在今天的驚駭下,才赫然看出那份雷同。
他果然是熟悉她的。
卻也是對她一 無所知。
惟剛舉杯大大飲一 口,酒汁滾過咽喉,直燒入肺腸,就像梁約露的一 般烈焰,灼得人焦頭爛額。
他不知哪里犯著她,惹得她對他這樣的忿忿不平。從初次碰面開始,這女孩便不斷頂撞他、冒犯他,屢試不爽。天知道今天她竟然就在座談會上霍地立了起來,那樣氣虎虎,冷森森地逼視他,然后掉頭就走。
他說錯了什么,做錯了什么嗎?
雖然別無其他動作,卻也造成了一 場虛驚,想到她走出會場的一 幕,依然是驚心動魄。那樣的放肆,那樣的沖動,那樣的大無畏!
這教惟剛不得不相信,是他曾經(jīng)做了對不起她的事──而且是非常非常的對不起!
但是惟剛沒有對不起她,她與這女孩根本就是素昧平生。
他把杯中的余酒
一 口咽下,推開椅子站起來。明天一 早到編輯部,他就找慕華。
他決定不要臨時編譯人員了。
。
。
一 周,約露整整悔恨了一 周,慕華居然找上門來時,她有種大事不妙的感覺。
她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那么魯莽,那么孟浪,但她實在瘋了,氣瘋了,他在臺上的那些論調(diào),對姊姊的所做所為,彷佛是種嘲弄,是種嗤笑,是種侮辱!別人或許可以笑姊姊癡,笑姊姊傻,但是他,方惟剛,對姊姊有一 字、一句、一 個念頭的不敬,便是該死。
他是該死,這一 點約露從來沒有懷疑過,但是這仍舊不能拿來抵做藉口,畢竟她是失態(tài)了。
「這有失風(fēng)范,」她彷佛聽見姊姊對她叨念,「妳從來就不是行為乖張,作風(fēng)尖銳的女孩,這不像妳!
是的,那不像她。但是她變了。姊姊死后,她的性情就變了,她的人生也跟著不一 樣了。
快樂對一 個人的影響不大,傷痛卻可以徹底改變一 個人。
十 六 歲是一 條界線,那之前的約露愛交朋友又愛笑,活在活潑淘氣的好風(fēng)光里。姊姊一 去,把她生命里的一 部分生氣也帶走了,人生急轉(zhuǎn)直下,她變得闌珊,變得沉默,她終于和人群疏遠了。
最后,讓她真正斬斷和同儕往來情誼的,是掌摑胡麗屏那事件。
是在姊姊死后那年的暑假,約露在圖書館外聽見和她同齡,又是鄰居的胡麗屏,正對一 群同學(xué)議論以霏的壞話。
「……我姊姊和梁以霏都是臺大的,我姊姊說的,梁以霏在學(xué)校最風(fēng)騷了,自以為走到哪兒,男生都要捧她,這一 回 給人玩弄了,受不了屈辱就──」
約露不知哪來的力道,擠上前去,一 巴掌把胡小胖子摑得仰倒在巴西鐵樹上。
胡家爸媽自然上門來興師問罪,約露挨了父母狠狠一 頓痛責(zé),還不許辯駁,可是她一 點也不后悔。要不是胡麗屏的姊姊胡美屏躲得逶遠的,她也要給這個生了一 張刀子嘴的女人一 點教訓(xùn)。
約露棄絕和朋友的往來,是在這時候,收心把自己埋入書堆,趕上功課,也是在這時候。她領(lǐng)悟到,孤獨才是最安全的生活方式。
慕華則是例外,她是帶約露的學(xué)姊,約露推辭不掉。一 方面,慕華有種溫溫的笑容,讓約露想到姊姊。
不過這會兒,慕華坐在她家客廳那張?zhí)僖紊,啜著香片,臉上仍是溫溫的笑容,約露卻沒什么安全感。
「上班時間,怎么有空過來呢?」她很是忐忑,也顧不得客套的直問:「不會是我的稿子有問題吧?」
周一 她打電話通知慕華,她不上辦公室了,譯妥的稿子,她則用快信寄上。
這還不是為了回 避方惟剛!每回 碰上他,她就像一 盆燒得火紅的炭碴子,暴跳如雷。周日又在座談會上演出那樣的場面,對他固然忽不可遏,卻也心虛得很。何況鬧事本來就不是她的本意。
但是慕華為什么突然來找她呢?
「稿子好得很,」慕華回 道:「我下午出來洽公,順便把上月份九 千元的稿費拿過來給妳,另外,有件事──」她先把雜志社的薪資袋交給約露,隨即正色道:「方社長決定招考正式的翻譯人員,以后外文稿子就不再外發(fā)了……」
約露的心噗通一 聲往下落,似鐵錨一 樣,腦子一 片模糊,只有一 個想法──他把她踹掉了。
沒有哪個老板會留一 個「橫眉豎眼」的員工,更沒有哪個演講者受得了聽眾拂袖而去的侮辱。她對方惟剛的反彈,很感驚異嗎?其實不然。她對雜志社的臨時差事非常戀棧嗎?那也未必,她只是……她只是……只是什么?
只是母親臥病的這段期間,這份臨時差事一 來方便她照料母病,二 來每月近萬元的收入,多少維持家中的基本開銷,她感激慕華給的機會,也著重這份工作──就是忘了對上頭的主子保持謙恭和尊敬。
向仇人挑釁或許帶種,向衣食父母挑釁就是白癡了。
現(xiàn)在這個白癡終于得到報應(yīng)──她不該觸犯天條激怒他。
約露沮喪,念頭
一 轉(zhuǎn),像給自己解圍,傲氣上來了。
天條又怎樣?難不成要她對這個人打拱作揖?別想!她寧可另找出路,再說她也不能一 輩子做臨時工,母親的狀況已經(jīng)穩(wěn)定,她也該出去謀份正式的工作…「……所以今天來找妳,希望妳接這份工作。」
她聽見慕華的話,詫然抬頭!笂呎f什么,慕華?什么工作?」
「妳沒有在聽嗎?我底下走了幾個人,社里急欠人手,我希望妳來接個文字編輯的位子!
約露霎時又愣住了。文字編輯?進「風(fēng)華」工作?她不是剛被炒了魷魚?
被驅(qū)出見飛的大門?
「希望妳早點來上班,相信妳很快可以進入情況,雜志社的工作妳也不是完全沒有經(jīng)驗!
慕華一 徑流露她那溫煦的笑容,約露卻發(fā)現(xiàn)她再也不明白這是怎么一 回 事。
她脫口問道:「可是方──社長會怎么說?」
「社長會怎么說?」慕華愕然應(yīng)道,好像不明白約露的意思。
約露把兩手按在膝蓋上,聲帶隱上一 絲顫意的說:「妳肯要我,他怎么肯要我?」
「他為什么不肯要妳?」慕華反問:「要我找妳進公司的,正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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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再怎么說,徜不是慕華力保,她也不可能有機會踏進見飛門檻,約露始終這么斷定。
她把掛肩的包皮一 挪,匆匆踏入大廳,見閻組長在一 邊盤查一 名男子,她竊喜,忙不迭溜過去。她見到閻組長總像見到訓(xùn)導(dǎo)主任一 樣害怕……「梁約露,」
就差那么一 步,約露就要跨進電梯了,可是閻組長的呼聲,鋒面一 樣直追過來。她寒毛一 凜,站了下來,目睹別人蜂擁而入電梯,羨慕巴巴的。
她嘆口氣,回 過神,一 張識別證投到她面前,她幾乎呻吟──她的識別證又掉了嗎?
進見飛十 天以來,這是第三 次掉識別證,如果連上回 追方惟剛上七 樓那次也算進來……覷著那張盾牌似的面孔,她知道閻組長這次無論如何是不會寬待她了。她怯怯接回 證件,在那立正,等著閻組長怎么發(fā)落她。
「妳,」閻組長開口,就跟法官判決一 樣擲地有聲,約露暗底打哆嗦!高@張識別證的夾子太松了,回 頭找人事室換一 張吧!
就這樣?約露簡直不敢相信事情有這么便宜。她猛點頭,訕訕笑道:「是的,謝謝閻組長。」
閻碧風(fēng)臨去前還瞟了約露的兩腳一 眼。查看約露的員工證在不在胸前,鞋子在不在腳上,已成了閻組長職責(zé)所在。
約露三 腳兩步趕到雜志部門。她是新人,桌面還不至于像老鳥的高樓大廈那么壯觀,但也漸漸出現(xiàn)了場面,來稿、打字稿和讀者來函堆成好幾落……她拉開椅子。能坐上這個位子,約露直稱是奇跡。她一 直想進雜志社做事,而格調(diào)高雅,別具個性的「風(fēng)華」雜志更是她的第一 志愿,但「風(fēng)華」用人標準極高,像她這種歷史科系出身,出校門未久的新手,想要登堂入室,簡直門都沒有。
她一 刻也不相信是方惟剛稱她懂得選材,譯筆又好,主動找她進公司的。
慕華扶持她,總要另外找好話來讓她心安理得的受惠。
慕華如此拉拔,機會如此難得,別的姑且不論,約露對自己也是有相當(dāng)?shù)钠谠S。她在辦公桌前坐定,筆桿拿上手,眼光卻不由自主投向社長室。
依然是門扉緊閉。
她輕輕一 吁。
上班第一 天,約露算準會和方惟剛來一 個陣前相見,到時該是什么態(tài)度,抱什么心理,說什么話,做什么應(yīng)對,連衣著打扮,無不事先悉心算計打點。
那天她特意穿了極莊重的灰藍小立領(lǐng)套裝,兩鬢編上花辮,勒到腦后,一身凈扮,走馬上任。在辦公室提著一 顆心,就等方惟剛唱名找她。
他必然找她,談些什么,可想而知。時候到了,她會坦白的,實在的、毫不隱瞞的告訴他──他是混球,他是孽障,他害死了天底下最好的女孩!也許氣血攻心,她一 把抄起桌子的原子筆戮他,拉他脖子上的領(lǐng)帶勒他。
約露,約露,她及時控制自己,這么規(guī)勸自己,家境困難,現(xiàn)在不是妳逞兇斗狠的時候呀,要自制,要忍耐。
豈知那天,鎮(zhèn)日沒有動靜。
次日,他的秘書施小姐按鈴叫人。約露心忖,時候到了,一 口氣提上丹田,整衣斂容,向社長室挺進,卻在外室給截下來。
「這份人事資料表請?zhí)钜?nbsp; 填。」施小姐遞上表格道。
第三 天,約露交上填好的人事表,繼續(xù)等候傳喚。下午,她和即將離職的竹英正忙著交接,施小姐又把她找了去。她兩眼盯住社長室那扉門,筆直前進。
「梁小姐,妳上哪兒?」見飛三 十 年的老秘書喊道。
「呃……」不是姓方的找我嗎?約露頓在門口想。
「妳得附上身分證影本,正反兩面!故┬〗阏f。
方惟剛?cè)四?約露心里尖叫。
臨下班前,約露悄悄問了舒妹妹。
「桃園的紙廠有點問題,他這幾天都在忙那邊的事嘛,沒空回 來!剐∶谜f得理直氣狀。
好像我該知道似的,約露心想。
她憋了兩天,又把小妹給拉到一 邊!冈趺催不見社長人呢?還在桃園?」
小妹搖頭,抓著一 把面紙猛揩鼻子,她患了重感冒,每兩句話夾一 句哈啾,聽來如下:「他陪一 批──哈啾外國人到──哈啾科學(xué)園區(qū)參觀去了。」
約露挑起眉梢!甘菃幔克麕讜r回 公司?」
小妹又搖了個頭,狠狠攙鼻子!杆换 來了,他會直接趕到新加坡,參加──哈啾國際文具禮品大展。」
接下來,他就要飛到火星去了,約露心里直嘀咕。
是一 鼓作氣,準備作戰(zhàn)的約露,現(xiàn)在像個突然接到停戰(zhàn)通知的前線士兵,說不出的泄氣。
慕華私下對她提到過,見飛可不是在交班了嗎?日后雜志社這小小單位,就算方惟剛有心,恐怕也沒有余裕照顧到,更大的事業(yè)等著他去料理打點呢。
照說,約露該感到如釋重負才對,最初考慮著要不要進見飛,這不就是關(guān)鍵?方惟剛不旦不再是她直接的頂頭上司,要碰到他一 面,只怕比見侏羅紀的恐龍還難,這對誰都好。
但不知怎地,她心中卻隱隱泛起一 股失望。
。
*
往后一 周,風(fēng)調(diào)雨順,約露迅速進入工作情況。捧著高出行情的薪水,又蒙慕華每周給假半天,陪母親回 醫(yī)院拿藥的方便,約露對這份工作,完全沒得挑剔。至于和方惟剛的恩怨,看著這種種好處,傻子也知道要先放一 邊。
午后,桌上的電話乍響。是內(nèi)線,約露抄起話筒。
「梁小姐,請到社長室!
又是施秘書,約露嘆氣。她還欠她什么?該填的,該給的,該做的,她都像償債般一 一 付清了。她是來工作的,又不是來申請房屋貸款!
約露咬著筆桿子,還想著文稿上的問題,心不在焉踱進社長室。社長室分內(nèi)外兩部分,外室半開放式,左側(cè)置一 組咖啡色沙發(fā)椅座,右側(cè)則是秘書米白色的工作,隔一 扇門,里面才是社長的寶地。?約露瞥見站在施小姐桌前的男子,心里像一 只老鼠跑過,乍然一 驚。就著一 疊文件和施小姐商議著,不正是方惟剛本人嗎?
他穿著古銅色襯杉,外搭沙灰色套裝,優(yōu)雅的剪裁質(zhì)地,似乎也拘束不了他的豪邁氣息。他的頭發(fā)顯然整飾過,兩鬢修剃得十 分俐落有型,就是額前的發(fā)絲仍然像玩過大風(fēng)吹的游戲,散在那兒,逗人想伸手去摸似的。
「打電話和興南交涉,催他們快點,我們好做配合。」他說完,仰起頭來,正好對著約露,雙眉飛揚,目光灼灼,一 張面龐似乎曝曬過,膚色變深許多,因此更是顯出英氣勃勃。
兩人的視線一 對上,約露驀然感到眩暈,兩腮發(fā)了熱,心頭的老鼠變成小鹿,胡來亂撞。
到底是怎么回 事?她的反應(yīng)讓自己覺得驚恐而可恥。
「請進來吧,梁小姐。」他對她點頭,即進了社長室。
約露僵在那兒,拚命想鎮(zhèn)定自己。
施小姐見她半晌不動,怪異地覷她!噶盒〗,怎么妳還站著?快進去,可別讓杜長久等了!
約露含糊地應(yīng)了聲,磨磨蹭蹭,極不情愿地向社長室走了去。
施小姐推推玳瑁邊眼鏡,頗不以為然地搖頭。年青人做人處事真是一 代不如一 代了,想當(dāng)年他們初出社會,雖是少了點歷煉,但是伶俐機巧,可不在話下,長官跟前,還容得下半點的怠慢嗎?
她往約露那拖泥帶水的步子瞄一 眼,不屑地嗤了嗤,拿起電話。
惟剛回 頭,示意約露把門帶上。
她關(guān)了門,人卻挨著門邊,趑趄不前,一 張背差不多貼在那扇橡木門上了,一 對眼睛卻一 瞬也不瞬直望著惟剛。
惟剛眉峰一 挑,看著她。「為什么一 直瞪著我看?我像具秦俑嗎?」
約露掠開眼光,臉皮熱烘烘的,她盯住角落一 只烏木書柜的腳架看,咕噥道:「當(dāng)然不是……」
「那就好!顾首鬣嵵氐溃瑓s面露嘲色。
一 點都不好!約露心里喊叫。
惟剛走到桃心木辦公桌后,朝一 張旁椅比畫一 下!刚堊!
她咳了咳!肝艺局秃谩!
惟剛也不堅持,往黑色旋轉(zhuǎn)皮椅一 坐,溫吞吞道:「我想到我的小學(xué)校長,他最大的消遣就是把小學(xué)生喊到桌前,聽他訓(xùn)話──就像這樣!顾蜃狼耙槐。
小學(xué)生?約露一 箭步上前,在他指定的位子坐下。
惟剛偷偷莞爾──就知道她帶了這點叛逆。他靠著椅背,側(cè)眼打量她。
她穿磚紅短外套,黑條絨窄裙,配上短跟黑鞋。秀發(fā)分在雙肩,波浪微起,一 身的清麗雅致,扣人心弦。
到今天才得以細細端詳她──她有張近似瓜子臉,但要來得更圓潤些的臉蛋,明潔的額上修出一 對斜飛的眉,三 分秀麗倒帶了七 分的倔氣,但那只鼻梁卻像一 管小白臘燭般的娟秀,一 張嘴兒勾著淺淺的口紅,唇色極嬌,如不是她抿得那么僵緊,定可勾勒出極美、極動人的款式……她嚴坐在那兒,腰桿打得筆直,下巴也抬得陡高,兩手交握在裙面上,目不斜視看著前方。美麗,但處處透著刺人的傲慢,傲慢里,又彷佛夾雜著不安與騷動。
惟剛不由得懷疑──怎會把她和另一 個女孩混淆?在某些角度下來看,兩人或有些相似,但實則她們是全然不同的典型。那一 位極嬌柔,極婉約,極矜持,眼前這個,卻是十 足明艷,十 足剛愎,十 足激烈。
硬要說,只有一 處相同,兩人都生就了一 雙勾魂懾魄的眼睛,眸子像黑水晶,時而水秀,時而迸火,而且兩人偏巧都姓了梁……惟剛收回 思緒,咳了一 下,打了開場白,「好久不見了!
合計十 四 天。但約露也只嘴里咕噥一 聲。
「早就想找妳談?wù),不過一 直沒空回 社里!
約露忍不住,她說道:「社長大忙人,日理萬機,東奔西走,也難怪在公司難得一 見!
這是惟剛第一 次聽見她一 口氣說這么多,她的嗓音清脆有力,但滿是說刺味兒,果真不開口則已,一 開就是唇槍舌劍的殺人。他嘲弄地笑了笑。
「在公司難得一 見,倒是在座談會不期而遇!
提到座談會,約露一 下坐鎮(zhèn)不住,身子在椅上扭扭捏捏挪著,視線又落到書柜的腳架去了。而惟剛也像突然失去了耐心,直接便切入主題。
「那天在座談會上為什么突然走掉?」
約露發(fā)現(xiàn)她的腦子一 片空白,兩周前設(shè)想好的說辭,一 句也拚湊不出來。
「臨時有事。」只好胡亂編派,本能地閃避。
「臨時想到家里正在燒開水?」他譏問。
「如果你相信的話。」
「不相信!
約露嚼著下唇?jīng)]作聲,惟剛激她,「有勇氣當(dāng)眾離座,卻沒勇氣道出理由?」
她果然就被激怒了,目光冒著火星地掃向他,沖口便說:「你的高論讓人不敢茍同,我沒辦法坐在那兒洗耳恭聽!
無論約露事先想好要說什么,都絕不是這種講稿──她是豁出去了。
惟剛兩道濃眉壓得低低的,瞅了約露半晌。「敢問我說了什么,惹得妳這樣──義憤墳膺的!
約露駭然發(fā)現(xiàn),她竟然起了想哭、想嘶吼的沖動,她咬住牙關(guān),但下唇在哆嗦,嗓子是凝滯的。
「你把癡心的女人,」──我姊姊。「說得像傻瓜。」
惟剛一 愣,好像沒料到約露會是這種的回 答。不知道怎么一 回 事,「癡心的女人」幾個字,使得他的心口像舊病復(fù)發(fā)般痛楚起來。
他狠著聲,「癡心的女人本來就像傻瓜。」
約露猛立起身,呼吸嘶嘶地響,雙眸騰出火焰,像要把眼前的男子一 把火燒掉似的。
「沒錯,癡心的女人傻,但負心的男人可恥!」
惟剛不明白她為什么這么憤怒,他只知道他的腦波再度被這陌生的女孩,激起強烈的振輻,一 些已經(jīng)干涸了的情緒──苦的、澀的、痛的、怒的,沁出了記憶,化入了血脈,又在他的周身循環(huán)奔蕩。
他把十 指絞住,抵在桌面,身子傾向前去,重重看著約露。
「為什么,梁
小姐,」他壓抑著聲調(diào)問,像夏日午后有威脅性的悶雷!笍囊 開始我就覺得,妳似乎有點恨我?」
「這話差遠了,方先生!辜s露是一 口碎玻璃一 樣猛利的咬字。她沒什么好隱瞞的。
「我豈止有點恨你,我是恨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