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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燒新戀曲 第一章
作者:歐倩兮
   
  午后的三  月天,春雨織得像一  張網。一  部熠生輝的  Lexus車,在見飛大樓曠野般的廣場霍然停下,車門一  敞,他矯捷地下車。
  「快,我們上樓去。」他向前座司機客氣地揮個手,馬上催促起跟著下車的一  個小伙子。小伙子把頭上的運動帽一  拉,一  疊大大小小的紙板盒抱在懷里,跟著他奔上青石鑲邊的花崗巖大階。
  他帶了一  身水氣,像一  陣風,又像一  陣雨,襲入大門,室外的料峭寒意,都引了進來。他穿著勁黑的牛仔衣褲,足登黑色帆布鞋,跨過瀏亮的大廳,足音雖沉,但昂首闊步,卻又聲勢赫赫的。
  那頭墨濃的黑發(fā),閃著一  顆顆水珠,一  片凌亂──和相片上的形容,是一模一  樣的。約露佇立在廊道一  頭,胸口直打喘,茫然地張望。從沒上過這個樓層,其實,見飛大樓她前后也才來過三  回  ,除四  樓的編輯部,其他部門,一  概不曾涉足。這條廊,左側是會議室和展示廳,右側三  間辦公室,全是門禁森嚴。廊上空空落落,兩頭黑,別無一  個人。
  有那么一  會兒工夫,約露覺得她好像在夢游,在幻想里追逐幻想里的人物,自己愚弄了自己。但這不是幻想,那人也不是虛影,她鼻尖還有他帶來的水氣和寒意呢。他是上來了,那部私人電梯就停在這個樓層,就在這幾扇緊閉的門扉當中,其中一  扇,把他屏障在內,把她檔駕在外。
  約露徘徊著,不知是要逐一  敲門找人,還是站在這兒守株待兔?突然間緊張,怕他來了又走了,怕把人給追丟了。
  也許她該先搜這座大樓里的日本人……
  「什么事,小姐?」
  冷不防一  個重低音在后方響起,約露一  旋身,見廊道那頭,一  條龐大的人影向她趨近,此人腰際所系又是警棍又是呼叫器的,顯然是見飛的警衛(wèi)人員。
  他來到約露眼前,胸前的識別證證明是「警衛(wèi)組長」,約露抬頭看他,登時傻眼──「他」──不只是警衛(wèi)組長,還是個女人!
  這女人──但愿她的存在,不會損及男人的自尊心──生了副拳擊選手的體型,一  截脖子粗壯得像樹干,削薄的頭發(fā)下,是張不甚起眼的面孔,而這張不甚起眼的面孔,卻有著令人忘不了的表情,那就是它根本沒有表情。
  「我……我來找人!辜s露立在她面前,像個小孩般的幼稚。
  女警衛(wèi)組長目光犀利地看她。「妳不是本公司的員工!
  不像疑問,卻有疑問的意味。約露還未回  話,她儼然已知道答案。
  「我在雜志部門做翻譯……臨時性的!顾蛔栽诘鼗  答。
  老天!這女人讓約露覺得自己鬼祟得像企圖炸了紐約世貿中心的恐怖分子!「這是妳的?」她拈出一  張卡片問道。
  約露下意識地摸摸衣襟──胸前的臨時識別證不見了。她小心接過那張卡片一  看,果然是她的。
  「謝謝……可能是剛才上來掉了的!辜s露囁嚅道,看著女警衛(wèi)組長那張盾牌似的臉,心直往下跌。鐵定要被轟下樓了。
  沒有人會當追逐一  個只在相片上見過的男人是件緊要的事。
  即使這個男人害死了她姊姊。
  「妳找什么人?」她卻出人意料的這么問。
  約露松一  口氣,緊接著又是一  愣,她根本不知道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分!赣袃蓚人送樣品上來給……成經理,日本客戶等著看!顾汛髲d聽到的話,照本宣科說一  遍。
  女警衛(wèi)組長也不追究約露找他們做什么,卻嘟噥一  句:「妳不把鞋穿上?」然后,她轉身兀自推開文具禮品部的門。
  就在約露紅著臉,跟隨穿上鞋之際,警衛(wèi)組長堵在門口,向辦公室里的某人問話,「剛剛有人送樣品上來給成經理?」
  「噢,新莊廠的業(yè)務員,好小子,來去搭老板的大房車,見飛干十  年了,也沒他風光!估镱^人嚅嚅回  道。
  「人呢?」
  「下去了,到地下室?guī)旆咳チ。?br />   警衛(wèi)組長回  頭看約露!笂吢犚娏?」
  約露蹭在那兒,咬著下唇,滿臉燠喪。
  她不相信她能再追到地下庫房去,她不可能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大樓里頭上下闖,這位雄赳赳的女組長也不肯放的。又像小時候在斜坡上追皮球,愈追,那球就愈遠。她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挫敗,這壯碩得像座山的女人,看她半晌,還是面無表情,但她回  過身,擠進門里在電話上按了幾個鍵。
  「老羅,」她對話筒喊!感虑f廠的業(yè)務員在不在庫房?」
  她聽了片刻!负,謝謝。」
  她放下話筒,回  頭對約露說:「抱歉,小姐,人走了。」
  約露怏然返家。
  位于木柵的三  房公寓,對一  戶只剩兩口人的人家來說,是寬敞有余了。當年,把風城老家近二  十  年的獨門院落實了,移居到臺北來,家里的經濟狀況并不寬裕,約露主張買兩房公寓,母親卻堅持得備有三  房才行。
  「以霏住哪兒?」她這么問。
  于是以霏有了自己的房間。她的衣裙手帕,書籍畫冊,和那把六  孔梆笛,全一  如她生前的擺設,井然地各置其位。她床邊依舊懸著一  副古色古香的蓮紫色雙聯(lián)結,那是她念高二  那年,母親為她打的中國給,她佩在腰際做腰飾,去參加生平第一  場舞會,不知迷煞多少人。她們把她的黑色譜架立在窗前,琴譜翻到第十  四  頁──她生前練的最后一首笛曲。這幢公寓不同于老家,很寂靜,沒有音樂,沒有笑聲,如果約露不在,甚至燈也不開!笅,我回  來了!顾M了幽暗的客廳。
  屋里蕩然的回  音,客廳不見人,母親房間也不見人,約露的頭皮開始發(fā)麻,手腳打起抖來。噩夢,噩夢,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回  家十  秒鐘內找不到人,那種歇斯底里的驚慌就會冒上來,瘋狗浪似的。
  她眼瞄著浴室,人往以霏的房里沖!笅專 
  她在那兒。
  佝僂著身子,小心翼翼把一  只圓盒子棒在桌上。
  「妳回  來啦,」她母親抬頭輕聲說,露出個小小的笑容。
  「今天以霏生日,我給她買了盒蛋糕。」
  在窗口的暮光下,月凌的臉龐顯得出奇的年輕秀麗──彎眉毛,大眼睛,桃尖似的下巴領兒,和以霏簡直同一  個模子打造的,只是她的身子骨太過單薄,一  套米白家居服穿在身上,空蕩蕩地像只袋子。
  約露沒來由地一  陣心酸。
  她放下皮包,走向前去!附裉焓且增,我都忘了!
  她喃喃道。
  這可真像小說情節(jié)  ,不偏不倚在姊姊冥誕這天,碰上害死她的人。但是小說情節(jié)  不會在見飛七  樓嘎然而止,如果由她來安排,她會讓自己在大廳截下那個人,啐他滿頭口水,再把他推入那部電梯,讓電梯一  路墜下十  八  層地獄。
  月凌把蛋糕盒子打開來給約露看。她收回  思緒,湊近去端詳!甘窃谙锟谫I的嗎?」才只一  瞥,便嚷了起來。「羅斯福路?妳到羅斯福路去買蛋糕?」
  她母親接著雙手,解說道:「巷口那家沒有布丁夾層的,以霏喜歡布丁夾層的!埂笅,」做女兒的一  臉不以為然!笂厼槭裁床惶嵝盐,讓我從外面買回來呢?外頭又是風又是雨,一  個大意,身體又鬧出毛病,很麻煩的。」
  「看著今天精神還不錯,老在家坐著也挺悶的,這才出門,不礙事的。」約露嘆口氣,瞄瞄璧鐘。「不早了,我換個衣服就去弄晚飯,吃過飯,我們再……」她喉里一  陣哽塞!柑嬉增瓚c生。」
  于是,約露淘米炊飯,清炒一  把綠椰菜,母女倆就一  鍋雞湯,簡單吃了晚飯。飯后,約露裝作性致勃勃問道:「我們在哪兒切蛋糕呀?」
  她們決定還是到以霏的房間去。她們幫她插上三  支臘燭。
  燭光亮了,母女倆卻沉默下來,氣氛變得低沉。
  約露陡地一  跳,喊道:「我們不唱生日快樂歌了,以霏老說這條歌怪聒噪的!挂增瓫]這么說過。
  約露代把臘燭吹了,頃刻即滅的燭光,飄出一  抹煙白,約露心里有點痛,也不敢有任何表露。匆匆切了四  份蛋糕,兩份擺在空位子前,看來更凄涼。
  她吞一  口蛋糕!高@布丁好香好甜,媽,妳這趟路算沒有白跑!拐Z氣是嫌夸張了些。月凌點點頭,神色卻有些恍惚,約露發(fā)現(xiàn)她是在傾聽后頭鄰家的喧嘩。那戶人家同樣有雙花樣年華的女兒,只要姊妹倆在家,總有斗不完的嘴,扯不完的笑話。哪家姊妹不是這樣?「哦對了,媽,告訴妳唷,」約露試圖引開母親的注意力。
  「明天我還得到見飛,慕華有份資料要我整理,可能要忙上幾天!
  她談到一  些工作上的情況,碰上那人的事,絕口不提。實則母親并不知道有這么一  個人的。
  末了,她手拈著叉子,看著母親。「妳一  個人在家沒有問題吧?」
  月凌回  過神,搖搖頭,拍拍女兒的手,對她微微一  笑,笑里依然有著那抹去之不了的凄側,好像她這一  生再也快樂不起來了似的。每見到母親這般的形容,約露就起淚意。從前的母親是那么美麗和悅,和眼前這個恍惚且憔悴的女子判若兩人。八年前她接踵失去愛女和丈夫后,昔日那位人生過得安逸滿足的梁師母,就再也不是她了。幸福的女人,是最禁不起打擊的。
  吃完蛋糕,約露又和母親聊了片刻,見她漸有倦意,更催促她上床安歇去。約露把廚房和桌面收拾干凈,回  自己房間,在燈下默然凝視桌角一  幅檀木框成的全家福舊照,畫面上的父親──在省中被喻為才子的梁老師,依稀一  張爽朗的笑臉。約露的胸膛又被一  只手一  把揪住。哦,為什么她始終習慣不了這種悲痛的感覺?父親是個性情激昂的人,向來大喜大悲。賞心之余,眉飛色舞;不平之余,氣憤填膺,高興與不高興,比四  季變化還要鮮明,這或許就是他喪女不到一  年,即跟著撒手去了的緣故吧,約露閉眼哀戚地想。
  昔日省中同學課余總愛找梁老師打球,年近五  旬的他,換上球衣,和一  群小伙子打成一  片,滿場飛奔大笑,但是以霏死后,他整個人變了。春天那個學期,他在課堂上教書,提到長女的油彩天分,突然掩面痛哭,把一  班學生嚇呆。
  勉強上完那學期,即提早退休了。
  半年之后,他郁郁以終。
  至死都不知道即將大學畢業(yè)的愛女,何故突然自殺而死。
  沒有人知道。
  以霏把所有心事收埋在日記里,像珠寶藏在珠寶盒里。割腕之前,她一  把火給燒掉,準備一  起帶走似的。只讓約露在灰燼里找到幾片殘頁和半張焦黃的相片,然而就憑這斷簡殘篇,約露便肯定有個人和姊姐死,脫離不了干系。
  約露起身走到柜前,推開底層抽屜,從什物中翻出一  只小糖果盒,捧回  桌前。她慢慢啟了盒蓋──躺在盒底的那殘存的日記和相片,像秋天地上的枯葉子。她把相片挑出來,左半邊的畫面燒去了,只約略可見到姊姊立于中央的輪廓,相片的右半邊則仍完好,那年輕人的半身影像,黃暈暈的,還是清晰。
  大學生的模樣,一  雙有力的眼神,目不轉睛看著鏡頭,看著約露。
  這么多年,相片上這個陌生人,成了約露最憎恨,卻也最熟悉的人,數(shù)不清多少日子,她帶著滿腔烈火看著相片,看著他,在心里譴責他,詛咒他,痛罵他。她把他的眉目相貌看得如此仔細,如此熟悉,恍惚間覺得他是活的,會呼吸的。他回  眸看她,那雙眼睛彷佛轉動了起來,那樣栩栩如生,呼之欲出,逼真得就像……就像今天她在見飛大樓看見的他。活生生的他。
  怎么也沒想到會有親眼撞見這個人的一  天,但是事情來得太突然了,一  場追逐徒勞無功,她隨后被女警衛(wèi)組長「護送」下樓,也只知道他是見飛新莊工廠的業(yè)務員,此外,一  無所獲。
  九  月,小方伴我北海岸序──相片背后,一  行姊姊的手跡。
  八  年前,約露已經知道這姓方的男孩便是禍首,八  年前,她也曾經想要找出此人,同樣一  無所獲。
  她扔下相片,把臉埋入手掌心,無由地心灰意泠。
  找他做什么?指責?咒罵?這樣的復仇,未免太廉價。敢情她還能像那古代的俠女,衣袂飄飄,提劍去為親姊雪仇?八  年了,以霏的魂魄早已灰飛煙滅,慈父也接踵而去,就算今日尋得此人,得報此仇,破碎的家里還能再回  來什么?
  何況她沒有劍,只有母親。父親死前以驚人的力道抓住她的手,狼狠對她說:「照顧妳母親,否則爸爸不會原諒你!」
  從那時起,她從小女孩變成了大人。
  約露猛地坐起來,抄起那相片。不,她不想再找這個人,不想再見到他、再記得他、再讓他挑起記憶、再讓記憶折磨她。
  她悄悄奔入廚房,搜出一  盒火柴,決心讓這張火里余生的相片,真正化成灰;鹧嫔斐鲂∩囝^,才剛觸了相片那么一  下,約露又狹然把火拿開,饑渴的小舌頭顫著,旋即死去。四  周又是一  片黑。
  她趁黑木然地走回  房間,相片又放回  糖果盒,收入柜里去了。不能把姊姊最后的樣子毀了,她這么告訴自己。
  深宵時分,約露躺在床上,望著映在粉璧上間凄凄的目光,一  遍遍重復──把今天忘了,把過去忘了,一  切統(tǒng)統(tǒng)給忘了。往事都去了,她不要再沉緬,不要再憤怒,不要再傷心。她下定了決心。
  一  個人的決心,有時候不是意志力能主宰的。隔天,約露到見飛大樓,總算有了深刻的體認。
  一  進編輯部,就碰上總編慕華。
  「約露,妳來得正好,」慕華挽住她的手道:「我們剛收到紐約最新一  季的服裝資料,勞妳看看。」
  三  個月前,慕華找她為雜志社編譯外文稿子,她欣然接受,雖然不是正式職份,每月萬把塊的稿酬,對家況也不無小補。
  她在入口處一  個位子落坐,審閱起那批資料,今夏預定推出的一  系列粉領族服飾專輯,需要部分外文稿子配合!革L華」雜志自轉型之后,摘下一  般女性雜志濃妝艷抹的面貌,轉為具有研究性的深度報導,外界評價極高。
  據說這是現(xiàn)任社長的手筆。
  「風華」有位才氣縱橫的年輕社長,約露早有所聞,她卻不知道一  個人可以被愛戴崇拜成那個樣子。辦公室一  干女職員,從他事業(yè)上的雄才大略到他當天穿了什么顏色的襪子,都可以成為話題。好像在這群女人心目中,只有她們社長是天下一  等的男子,外頭十  個男人加起來,都及不上他的一  根腳趾頭。
  約露到見飛的次數(shù)有限,還沒機會見到這位顛倒眾生的人物,好奇心一  直都在。她伏案兩個小時,完成一  份大綱,然后到后頭去與慕華做點商量,正要回座,忽然見個身形高大,穿件鐵灰色翻駝毛領夾克的男子,推了玻璃門閑閑踱進來。在門側整理信件的工讀生,一  個轉身,不意和他撞上,他忙伸雙手扶住她。
  「小心,」他說,放開她,上下打量她,臉上蘊著笑意。
  「哪來這么漂亮的運動衣呀,舒妹妹!」他用一  副任一  個女人聽了都要頭暈貧血的低沉噪音問。小妹拉拉桃紅上裝,害躁地回  答:「校慶嘛,學校發(fā)的!
  「妳穿來很搶眼。」他笑道。
  小妹臉紅了。
  他一  回  頭,對門外路過的某人喊道:「孫小姐,銷假上班了?」
  對方應了聲。
  「做了媽媽,還是風姿依舊呀!
  這話引來一  陣嬌笑。
  約露覺得兩鬢熱脤冷縮,一  雙手忽冷忽熱。
  是他!昨天她連追了七  層樓,遍尋不著的……痞子!如果世界上有這么多巧合,人生就沒有所謂的命運了。
  她知道她咋晚下了決心,可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就在她前方幾步路外,那個人站在那兒,嘻皮笑臉的,顧盼自得的,和全世界所有女人打情罵俏。這人似乎專對女人下功夫。她捏起拳來像握了把刀。
  他回  過頭,瞥見約露桌上的文稿,順手抄起那份大綱,煞有其事地看了起來,隨后又動手去翻弄上頭的資料。
  約露只感到一  股憎恨的血潮直往腦門沖,兩腳套了風火輪「咻」地掠回  位子,劈頭便對他喝道:「請別亂動桌上的東西!」她這輩子對人說話沒這么兇惡過。他抬頭看她,以極小心的動作,把東西歸回  原位,臉上是好幾分詫異之色。約露心里冷笑,不是所有女人都捧他的場。
  「這里是編輯部!刮ǹ植恢频丶由弦  句。業(yè)務員跑到雜志部門來做什么?隱約中,她想。
  他慢吞吞回  答:「我知道!
  約露兀自一  臉嚴霜逼視他,就算昨天還有懷疑,現(xiàn)下也絕對可以肯定了。那張臉,眉毛眼睛,如假包換是相片上同一  人。
  「呃……對不起!顾裢蝗话l(fā)規(guī)該道歉似的說。
  對不起!對不起換得回  我死去的姊姊嗎?約露心里尖叫。
  「你姓方,是不是?」她洶洶質問,沒有察覺辦公室的氣氛變了。她只想殺人。決心?去他的!
  他又是一  怔,好像沒想到有人會這么問他。他略帶遲疑地點點頭,奇怪的是,他的神色卻放松下來,一  抹似笑非笑的表情醞釀出來。
  「妳……認識我?」他試探地問。
  「是!」她憎惡回  道,隨即又否認,「不是!
  他對她的態(tài)度似乎不以為意!刚垔呑鰝決定──是或不是?」
  他那口慢條斯理的低沉調子,不知怎地,使得約露的雙頰燎燒起來。「這一  點都不重要!」「那么,什么才是重要?」
  約露痛恨他那種像在尋她開心似的口氣,她想咆哮,不許他用這副腔調對她說話,她想門外忽起了一  陣騷動,一  名粗碩的漢子闖了進來,直沖著姓方的男子嚷叫:「方先生,你不能就這樣把我炒了,我替見飛做牛做馬好歹也十  二  年了!」
  辦公室霎時鴉雀無聲。
  接著一  位上了年紀,衣著十  分體面的老先生,匆忙跟進來,拉住漢子的胳臂勸道:「老郭,有話好說,別沖動。」
  那漢子把老先生的手甩掉,照對著姓方的男子暴跳!甘  二  年,日夜加班,就差個全年無休了,整個印刷廠可是我一  手撐起來的!」
  「所以,」姓方的男子徐徐挺起身,轉向那漢子,一  八  二  公分高出人表的身架子,立刻讓對方矮了半截。「公司并沒有讓你空著手走,你拿的是資遣的待遇,不是解雇,你自己也知道!
  那漢子嗤道:「那幾十  萬?我還有老婆孩子──」
  「兩個葬身火窟的工人就沒有老婆孩子?小陳一  對雙胞胎女兒才七  歲,小吳甚至沒有機會見到剛落地的孩子,兩個家庭的悲劇難道就不算數(shù)?」
  「那是意外!」
  「不錯,意外──最近一  年,印刷廠出過多少意外?當機、失竊不算,品管越來越差,客戶抱怨連連,幾十  年名譽跌到谷底,這也是意外?趕工期間,領了一  班師傅在廠子里飲酒作樂,連機械故障失了火,都還茫然不知,兩條人命和上百萬的損失,你拿什么負責?你還能說是意外?」
  姓方的男子一  番話,雖說得不疾不徐,卻是句句堅銳,咄咄逼人。他手一抬!高@事沒什么好說了,公司不迫究你的過失,也算抵了你的功勞,見飛和你就此扯平!拐f罷,他轉過身,不再理會對方。
  「姓方的,你沒這權力,方家還輪不到你做主!」
  此話一  出,像是觸動什么機關,姓方的男子霍地旋身,聲色俱厲道:「你再不走,我不會客氣!
  迸出怒光的一  對眼睛,冷硬得像敲下來的黑礦石。連立在一  旁的約露見他這副形容,都為之一  震,無怪乎那漢子也要驚退一  步。在一  旁急得搓手的老先生趁機上前,想拉走那漢子,那漢子怒看了姓方的男子幾眼,突然向他用力一呸,在眾人驚聲中,悻悻轉身走了!赋山浝,」姓方的男子彷佛沒看見袖上的那口唾沫,慢慢說道:「麻煩『送』老郭出去吧!
  「送」字特別強調,成經理知道該怎么辦。
  「是,方先生。」
  成經理走后,編輯部仍是一  片安靜,一  個個像寒蟬,大氣都憋著了。他回過身,看看瞠目站在那里的約露,把桌上的大綱拿起來問:「妳就是編譯嗎?」
  她啞然點頭。
  「妳叫什么名字?」
  「梁約露!顾惶靼走@是怎么一  回  事,但有種情勢大轉的不祥之感。他頷首,掃瞄大綱,然后把它放回  去!高@大綱擬得很好──抓住了我們要的東西!刮覀儯克f我們是什么意思?
  他舉步欲去,忽又想到什么似的頓住。
  「對了,梁小姐,」他不慌不忙對她說:「我們做員工的,固然不必對老板卑躬曲膝,但也不至于橫眉豎眼,是不是?」
  約露張口結舌,愕然看著他走。
  半晌之后,她回  過頭,全辦公室的人都望著她。慕華坐在后頭,黑絲邊眼鏡掉到了鼻尖,搖搖欲墜。
  她嘎聲問了一  旁的小妹,「他到底是誰呀?」
  「我們社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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