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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魂 第二章
作者:歐倩兮

  這年的天候有些反常,入秋了,卻一連幾個密云  不雨的日子,一股不祥的郁沉,悶熱得教人發慌。  

  然而一大早,閔家小姐真真便忙不迭打發媽子丫頭,在后埕上腌漬菜蔬,有樹  子、菜心、糜瓜幾色,先以鹽揉之,曬一天,再用石頭壓出苦汁。  

  她差人捧來小口大腹的紅陶土罐,腌菜置入罐里,-一封口。如此不數日,就  能食用了。  

  天熱,真真穿秋香色綾綢的裙衫,鑲織錦帶的袖口卷了起來,露出著了玉鐲子  的一雙皓腕。膩發如云,梳一個盤蛇髻,額前一排絞剪眉,因為出了香汗,微有些  濕了,稀落在眉上,反更有幾分的嬌致。  

  忙完一段落,她這才抽出腋下水紅的絹子來拭臉。她一張臉生得十分纖楚,就  是下頷過于細巧,顯得有點單薄相,但是眉眸娟麗,一管清瘦的秀鼻,朱唇小如苞  瓣,一如她的母親,都是罕有的美人。  

  一旁,六旬的老媽子一壁?著腰,瞟真真一眼,嘴里裹嘀嘀咕咕道:“也沒見  過哪家官府小姐,沒事來操勞這些粗活兒!  

  這老媽子姓羅,原是當年閔夫人的陪嫁,天生亢直,仗著自己在閔府有點來歷  年資,很敢提著嗓子對主子說話。  

  真真素來與羅嬤嬤相親,不以為意,只含笑道:“還是特為爹腌制的,昨天伺  候他用午膳,他忽然提到這個……”  

  爹自病后,始終飲食無味,昨天忽忽提起腌菜來,辭色間似乎很是渴念,真真  一片孝心,隔日便領了下人,親手來腌制。  

  真真或算不上特別能干,一些家務親自操持,大半是因為家道清簡,府中婢仆  不多,又乏得力的親眷之故。  

  “說起?那個爹爹呀……”羅嬤嬤換換一副口氣,唏噓搖頭。“人家做官大魚  大肉,他吃腌菜!他挺得住一身傲骨頭,可害苦了我家小姐!闭f著,抬了藍布衫  的寬大袖子拭起老淚來,不免有責怪之意。  

  羅嬤嬤常年為她家小姐抱屈──閔夫人是出身大家的中原才媛,色藝雙絕,為  了愛才,下嫁當年的新科進士閔正。閔正有滿腹才情,為人又是溫存風雅,夫妻鶼  鰈情深的,花間月下,詩詞唱和,委實是羨煞天下俗人的神仙眷侶。  

  單單可惜一點,閔正一向自負情操,不屑逢迎,雖然為官,依舊是兩袖清風,  生活上自然委屈了嬌貴的閔夫人。  

  閔夫人嫁為才子婦,也就有這份心理準備,不惜摘下珠翠,褪去綾羅綢緞,甚  至于親主中饋,操作家事,哪復有豪門閨閣的身段氣派?這也就是羅嬤嬤老為小姐  叫屈的緣故了。  

  閔正仕途不利,倒沒有影響夫妻感情,就在他初任彰化知縣那一年,閔夫人竟  又有了喜信,越年,在女兒真真之后,終給閔家添了一嗣。  

  喜慶的氣氛猶在,閔正為了一件公干,渡海跑了一趟廈門,四個月后,歸心似  箭興匆匆的回來,哪知到了落花滿庭的家門,只見明鏡蒙塵,香閨寂寂──愛妻已  在月前一場急病里,撒手人寰了。  

  自那時起,閔正臉上便難再出現笑意。  

  真真想起慈母,又見羅嬤嬤哭泣,不禁心里一陣酸楚,口里道:“羅嬤嬤,?  別哭呀。”  

  自已卻落下淚來,拭汗的手絹子反來拭淚了。  

  “什么事傷心哭泣,真妹妹?”  

  忽然聽得一聲沉厚的問話,真真抬起頭──一名青年男子跨過花園那道月門而  來,一身天青色勁裝,看得出來風塵仆仆,卻依然不失一股俊逸出眾的豐神。  

  真真那含淚的臉兒乍然而開,驚喜道:“俊秀哥哥,你回來了!”  

  宋俊秀他是從后園子的角門進來的,把馬鞭、坐騎交給小廝,也不換裝了,穿  過花園取捷徑,一心急著要先面見恩師──當然,也為了見真真。  

  或許,見真真之情,要來得更急切吧。他為近來自己的心態感覺到奇怪,他彷  拂是越來越熬不得埋在胸臆間的那股相思,那股情意離開“霞外居”不過五、六日  的光景。奉恩師命,先返回彰化營駐地,見過徐參將,再趕赴鹿港拜謁理番同知劉  大人,報告水沙連番亂一事,主要是向他們征詢處置之道,做一個決定。如此日夜  奔波,公務繁榮,然而心中念念不忘的,還是真真。  

  凌秀的年紀長真真三歲有余,他總懷念少時從閔正讀書,與真真那一段青梅竹  馬的時光。  

  從戎之后,不是征伐,就是轉駐在外,兩人相見的時機自然就難得了,況且,  縱然他得空回閔府向恩師請安,真真已是待字的閨女,他也不便屢屢見她,如往常  那般。  

  這一回,還是為著閔正因病移居到水沙連來療養,凌秀帶兵隨行做護衛,這才  又有了與真真相處的機會。  

  相處近一個月,伊人天天入眼來,一顰一笑,都把他多年來對真真種下的層層  情愫,挑撥得是波濤洶涌,難以自持。  

  偏偏凌秀是個行規步矩,嚴守分際的人,平日行止不肯有半點冒失,何況是對  真真,又怎愿有一丁點兒的唐突?因此只能在自己胸中鎖住一段柔,沒法子向佳人  傾吐,苦苦壓抑,總像是折磨。  

  真真對于凌秀,似乎就沒有這種復雜深沉的心思,見著他,只是欣喜,淺淺帶  上了笑,臉上卻還有淚痕,眼眉楚楚,使得凌秀看了又憐又愛,內心的那份情意不  自禁顯露出來。  

  快步定到真真跟前,下人退去了,他柔聲低問:“怎么了?什么事委屈了妹妹  ?還是什么人欺負了妹妹?”  

  “沒有什么!闭嬲婷蛉ビ鄿I,這時候感到有些赧然。不過一時勾動思母的情  緒,見嬤嬤哭了,自己也跟著哭,想想,還真孩子氣。  

  凌秀卻不信,見她眼圈兒泛著紅暈,一片對她呵護之心,要問到底!耙欢ㄓ  事,告訴我。”  

  他越這么追究,真真越覺得羞赧,別過身去,一味否認,“真的沒有什么。”  

  她堅持不說,在凌秀,卻感到失望了,他總愿意自己是真真能夠托付心事的人  。  

  踅到真真跟前,他起先沒說話,只是注視她。真真垂頭立著也沒動,一陣風來  ,拂動她的裙端,裙上繡有金線的蘭芝和蝴蝶,飄到了凌秀布著泥塵的靴面上,她  身上一縷如蘭如麝的香味。也飄到了凌秀鼻端──凌秀心頭一蕩,再也按抑不住,  雖壓著嗓音,話卻說得極其迫功,“真妹妹,?知道?是可以信得過我的,我倆也  算從小一塊兄長大,這幾年雖少相見,但我的心總是……總是記掛著妹妹,妹妹但  凡有事,凌秀沒有不效犬馬的道理,甚至于,甚至于凌秀可以為妹妹出生入死──  ”  

  見凌秀說話突然嚴重起來,真真不能不動容,也不能不臉紅,急抬頭攔阻他,  “凌秀哥哥。好端端怎么說到死上頭去了──”  

  凌秀卻突然失了神,緊盯著她,口中喃喃,“真妹妹,我──”他心中有話,  吐露不出,俊臉上雙顴燒得紅紅,神情卻是一片的迷鳛u。  

  如此之狀,卻把真真嚇著了,看著他,退后一步,憂急地問:“凌秀哥哥,你  是怎么了?莫不是這趟路風塵勞累,還是事有不順?”  

  凌秀一下如大夢初醒,也發現自己失了態,十分不安,連忙說:“沒有,我沒  有事,路上一切順利,平番之議有結果,我還得去向恩師秉告!  

  真真輕輕一吁,望了望天色。“爹歇中覺也該起來了,你先過去,我馬上給他  送午點去!  

  凌秀點點頭,臉色恢復平靜,卻還似有一絲迷惘,幽幽望真真一眼,掉過身,  走回廊去了。  

  看著那道修俊的身影,消失在廊彎的幾竽綠竹之后,真真這才回轉過來,上階  進了廚房。  

  爐上一鍋冰糖百合銀耳早燉得爛熟了,真真取下白底籃彩的深碗,盛了兩份,  加蓋配上湯匙,待要喚大丫頭阿□,背后忽然有人咕卿道:“那個人,姑娘可要留  點神……”  

  真真吃了一驚,回頭見是羅嬤嬤。人佝在角落暗處,嘎著聲說了這么一句話,  沒來沒由的,只教人聽了心頭一陣發涼。  

  真真顫聲問:“羅嬤嬤,?說什么?”  

  羅嬤嬤卻不吭氣了,一雙老花的眼睛只管眇眇眺著回廊。  

  凌秀去的方向。  

  不久,真真領著大丫頭阿采,送點心到了“汲文齋”。  

  汲文齋原是座書軒,寧靜清幽,也設了寢臥的地方,閔正在此起居,可養病,  可讀書,必要時見客也方便。  

  真真打起簾子,恰好見到父親擁衾而起,她喊了聲“爹”,忙趕過去,扶持爹  起床、披衣,問他可好。  

  閔正露出微弱的一笑,拍拍女兒手背,并沒有答話。  

  他今年四十初度,相貌清雋,身體一向偏于文弱,半年前無由的病倒下來,也  延請過好幾位大夫診視,看不出所以然,吃了些方子,都沒有些效應。  

  這當中有位老醫師曾經表示,閔正有積郁的脈象。真真不免想到,母親故后這  四年,父親始終是落落寡歡,眉頭少有開展的時候──如今這病,只怕一半還是心  病呢。  

  因此,當彰化仕紳提到水沙連有一口泉,治百病有其效,真真便力勸父親到這  里來療養,暫離開失去女主人的故宅,或能稍稍轉移傷逝緬懷的心情。  

  水沙連一地,果然是個山回水抱,土厚泉甘的好地方,景致尤其清麗幽絕,唯  一要顧慮的是,距番界近了。這一陣子,內川番不時出來為亂,閔正攜家帶眷到這  里養病,勢不能不提防。  

  正因為彰化營的劉參將是閔正的舊交,而把總宋凌秀又曾經是閔正的學生,有  這二層關系,劉參將特命宋凌秀調了一干兵丁,浩浩蕩蕩護送閔知縣一家來到水沙  連,駐守在此。  

  不料未久,便爆發了番亂。  

  此時,真真把父親扶上前廳一張檀雕太師椅,左右瞧了一下,空蕩蕩別無他人  ,她詫異道:“怎么凌秀哥哥沒有過來?”  

  閔正那蒼黑的眉抬了抬,沙聲問:“凌秀回來了?”  

  “是,”真真答道!耙呀涍M園子了,方才還在后埕和我說了幾句話兒,他說  要過來見爹的!  

  “那怎么沒有來?我在等他回稟消息呢。”閔正疑問著。  

  真真同樣感到不解,不知凌秀為何耽誤,他行事是絕不怠慢的,尤其對老師,  更是出入必告,何況是遠行歸來。  

  她想到方才在后埕上,凌秀的言行舉措與平日人不相同,說的那一番話,以前  從來沒有過,那眼神,那語氣……他,是在向她示愛嗎?真真又覺得腮邊兒熱烘烘  的了,心里頭卻說不上是什么滋味。她是喜歡他的,把他當哥哥,當自家人,如果  說到別的上頭去,那她不知道怎么想,她沒想過……真真自在心頭思來想去的,一  樁心事,不便向爹提起。于是改口道:“給爹燉了銀耳湯一句話未完,廳外傳來朗  然一聲:“恩師!卑栋短みM門檻來的,不正是凌秀本人?他已換了裝束,滌去滿  面風霜。想必是臨時起的意,決定先回房卸下行裝,略事梳洗,回頭再來拜見老師  。  

  此時,他穿一襲長袍,加了件寶藍滾緞邊馬褂,玉樹臨風,人如其名,一脈的  秀逸,哪里有半點武夫的模樣?分明是清清朗朗的一介書生!事實上,凌秀原是文  生,從小天資總額,曾考入縣學念書,詩書時文,很下過功夫。十八歲因為家變,  轉入武行,參加征戰上,在他是不得已的一件事,他卻很投入;現任彰化營把總的  位置,已經斐然立了好些功績。  

  雖然如此,凌秀畢竟胸次不凡,一邊供職,平日還是不忘抽空讀書,博覽群經  ,總懷有大志。他的長官就曾經當人稱他,“上馬能射,下馬能文,既可勇進,又  擅深謀;將來能夠步青云之路,有一番作為的,除了他沒有別人!”  

  閔正有這樣一位允文允武的門生,自然得意,總只有在見到他,才露出生活里  少見的一絲笑容。  

  現下,凌秀長步來到恩師面前,深深一拜。  

  閔正忙將他揖起,開口便慰勉,“凌秀,這趟路辛勞你了!  

  “恩師,這本就是凌秀的職責所在,何辛勞之有?”  

  閔正要他入座,他倒先轉向真真,喚了聲“真妹妹”,深深看她一眼。  

  真真臉又熱了,覺得他那眼神別有-種蘊涵,一種意味,待把頭重抬起,凌秀  已經掉過身去,落了座,神平氣定,毫L畏樣。  

  這么一來,真真不免認為是自己多心,趕忙定定神,正要關照阿釆為兩位爺兒  奉上銀耳湯,好讓他們邊吃邊談,回頭卻見阿釆立在一旁,手捧著漆金邊的托盤,  一雙媚長的眼睛一半兒垂一半兒睇──盡盯著凌秀不放。  

  這阿采并不是閔家帶來的仆婢,而是“霞外居”這座邸園的舊人,二十了,還  未配人,生得頗有些風情,平時未見她有什么賣弄,這會發現她勾著眼稍兒瞄凌秀  ,真真只覺得奇怪。  

  凌秀卻不覺得奇怪。阿釆注意他,他早知道,一向只裝做不知。阿采將一盂銀  耳湯擺到他的幾上,胳臂彎撞了他一下,他依然端末不變。  

  真真領著丫頭退去了,她身上那縷蘭麝般的芬芳,彷佛仍在凌秀的鼻端上飄忽  未去,然而他不許自己再分心,他與恩師還有正事要談。  

  果然閔正很快問話了,問的是此行的結果。  

  凌秀開門見山道:“徐參將和劉大人都表示,對付兇番,不宜姑息。”  

  這個答覆,顯然是在閔正的意料之中,故而他點了個頭,卻陷入沉思里。  

  原來,對于此次水沙連番亂,閔正一直抱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態度,  不愿大張旗鼓的入山討剿,因為事情的開端,也不過就是漢番交易的一個沖突罷了  。  

  起因是,在地有個富賈詹福九,專與番人互市,以鹽、布交換番人的皮貨;又  曾入山開墾,占有大片番地,地方上還有點勢力。  

  半個月前,內山的哮天社番攜了一批熊皮,下山找福九交易,卻因為條件談不  攏,番人悻幸離去,忙亂中,錯把屬于福九的幾捆鹿皮也一起帶走了。  

  “我派人去追,不過想索回我的鹿皮,”詹福九在向閔正投訴時,這么說道:  “哪知哮天番兇蠻不通道理,不得已只好動武。”  

  動武之下,不但拿回鹿皮,連帶把番人的熊皮也一并奪了來,占為己有,而這  一部分,福九隱而不說,只道:“那哮天番受傷回到部落,心有不甘,竟糾結族人  ,下山夜襲我宅,傷了人丁,還搶了錢貨,揚長而去!  

  詹福九原不是個好惹的人物,立刻聚集壯勇數十人,各配有刀槍利器,入山追  擊,將一干番人全數格殺。  

  余番驚怖,逃竄至深川,不敢再出。  

  事情到此,可以告一段落了,福九卻來面求閔正討番,理由是──趁勝追擊,  肅清余孽,對于水沙連一帶的民心,也有安定的作用。  

  閔正卻認為,這場事件里,哮天番并沒有太過分的舉動,福九也已經將一干鬧  事的禍首格殺,算是示了懲戒,沒有必要再興事舋。  

  但是福九畢竟是地方上得力的人士,游說鄉里,把一件桿格渲染成了番亂,而  使得民心沸騰,討番的呼聲四起,都要求閔正做主。”  

  閔正為官一向愛民,在這種情形下,只好將此事重新加以考慮。討番不能不有  兵助,因而派凌秀去征詢營參將和同知大人的意思,如今,得到的答覆都是愿意襄  助。  

  沉思了半晌,閔正心中依舊掙扎──大興兵戎,實在不是好事,何況,哮天社  番說來亦不算大過……閔正感到如此為難,少不得要與得意門生做最后的商榷,他  問:“凌秀,討番之議,你是否也贊成?”  

  凌秀的一張俊臉,突然一變而為冷肅。“內山番性,一向兇悍,得剿之便剿之  ,斬草除根,以絕后患。”他連說話的口吻都變得斬絕而冷硬。  

  這也難怪,凌秀自己就是兇番手下的犧牲品。  

  宋父本是彰化地主,家道殷實,地與番界,對番人十分地友好。不料,一年番  亂,鄉民盡被屠害,連凌秀的父母都不能幸免,雙雙受擊而慘死。  

  那一年,凌秀才十五歲,抱著父母的尸身,慟哭到昏死過去,躺了三天三夜,  眾人都以為他小命不保了──誰知他又吐了一口氣,悠悠轉醒過來,發誓要為父母  報仇。  

  這便是當初凌秀棄文從武的關鍵。  

  閔正將凌秀接回家中,著實照料了他好一陣子,后來凌秀跪辭老師的挽留,堅  決投入行伍。  

  他自小習騎射,懷有武藝,由于復仇心切,在平番的戰役里,表現得格外驍勇  ,第一戰就立了功,北路營里人人稱他是“小壯士”──從此,他成了討番的第一  猛將。  

  聽了凌秀斬釘截鐵的回答,閔正嘆一口氣,討伐哮天番既已成了大家的共識,  他也不能不做出決定了。  

  當下他吩咐,“凌秀,明日你且邀集地方代表,前來共商討番大計!  

  凌秀雙眼立刻出現灼灼的鋒芒!笆!”他從命,且言:“如果決定用兵,則  事不宜遲,否則恐番社相互聯結,勢力坐大!  

  “不錯!遍h正也同意。  

  “討番需要調集官兵,也得召募鄉勇,力量夠,可一舉破敵!  

  師生兩人略談了一下軍事。在閔正敦促下,凌秀把一盂銀耳湯吃了。他唯恐勞  累閔正,不敢久留,不久便告退,出了汲文齋。  

  這時候,近黃昏了,總算從山那頭拂來一絲習習的涼風,稍解些燠氣。  

  他過廡廊,來到前進花木扶疏的庭埕,這里是“霞外居”最寬敞怡人的部位。  

  說起來,“霞外居”這座三進的園邸,規模并不大,建道也沒有別致之處,不  過坐落的環境,依山傍水,的確可稱得上幽麗。這本是水沙連一名鄉紳的舊園子,  聽說閔正要來養病,特為出借給他,并且留了幾名仆工婢子,供閔家使喚,如此周  到,閔家十分感激,即使屋舍有些什么不全之處,也不挑揀。  

  埕上,設有石板疊起的花架,石榴、海棠開得正盛,不免落花紛紛,凌秀一行  過,落花便成了他的靴下泥。  

  “秀哥哥!”花間響起一聲呼喊,隨即一道小影子撲到了他腳下。  

  凌秀笑著,把一個約莫三、四歲,穿著青衫紅褲的娃兒抱了起來!靶椬,  最近乖不乖?有沒有動不動哭得青青慘慘,變成一顆棗子呀?”  

  這便是真真的幼弟,小棗子,有這綽號的由來。小棗子出生不久喪了母親,生  性十分驚怯,常常啼哭,身子也嬌弱,看來比實齡要瘦小,小臉沒有巴掌大,卻生  得眉清目秀,十分討人惜愛。  

  聽得凌秀對他調侃,小棗子嘟起嘴來否認!拔摇⑽叶紱]、沒有哭,我、我很  、很乖,”  

  他一急,說話便口吃,逗人得很。“我和玉姑姑在看金魚。”  

  他回身朝半月池那頭一指,凌秀眺望過去──半月池前,一名身形瘦纖的婦人  ,慢慢立了起來。  

  她穿著紗綾上衫,系百褶裙,一身暗藍,發髻上只一支白玉簪,人顯得相當素  美,卻有一張幽怨酸白的臉──因為三十歲不到,已做了十年寡婦,空閨里只有過  不完的霜冷日子。  

  閔正的妹子,閔玉,早年配的是粵族名流,出嫁時也是風風光光的。誰知道大  喜之日,還未送入洞房,新姑爺卻在酒席上飲過一杯黃梁,竟就無故暴斃了。  

  姑翁哭天搶地,怨來怪去,所有罪咎還是歸結到剛過門的新娘子身上,一口咬  定是閔玉命里犯了白虎,活活克死了姑爺。  

  可憐閔玉的遭遇,實在是古今少有的慘事。在夫家苦苦熬了二年,不知受盡公  婆多少的謾罵和苛待,甚至屢屢被迫跪在亡夫的牌位之前,自懺是不祥之身,幾度  想要尋死,都不得解。  

  消息傳到閔正耳朵里,他大為氣憤,道:“可以居孀,可以守身,不能非人矣  !  

  意思是,要人守寡,要人不貳嫁,那還能說,但是不能要人過著沒有人道的日  子。于是,起了一乘轎子,親自去把妹子領了回門。  

  閔玉回來后,上門說親的也還有,可是那二年在亡夫家中的毒太深,始終自認  不祥,早把姻緣之念給斷絕了,從此只是心如死灰的度日而已。  

  后來閔正喪了妻,真真到底年紀尚輕,替代不了母職,做姑姑的強打起精神,  把娃兒抱過來照顧──她諸事不管,就專只拉拔這個沒娘的孩子。  

  一個命蹇的女人,一個沒娘的娃兒,兩人雖是姑甥,卻是情同母子……此時,  凌秀抱著小棗子,走向半月池。  

  池中,搖著螢紅尾巴的大金魚,穿過睡蓮枝葉相追逐,好不親熱;而靜立在水  畔的女人,只有發釵上一條細細的銀墜子,在風里伶伶仃仃的飄搖著。  

  凌秀恭謹地呼了聲“玉姑姑”,跟的是真真和小棗子的叫法。  

  “凌秀,”閔玉微弱一笑。“還不曉得你回來了呢。”  

  “也才剛到!彼唵蔚馈  

  閔玉見著小棗子腳上一雙繡老虎紋的鞋子,直蹭在凌秀的袍子上,凌秀不在乎  ,她卻過意不去,伸臂說道:“小棗子,你要把你秀哥哥的袍掛蹭臟了,姑姑來抱  。”  

  小棗子此時卻要膩凌秀,嚷了聲“不要”,把凌秀的頸子一勾,用力扭過身去  ──忽然聽到嗤拉一聲,裂帛的音響,不及細看,卻見梨花樹叢后方,裊裊走出個  人兒,眉目如繪,笑道:“小棗子,看你,把凌秀哥哥的衣服都扯裂了。”  

  是真真。凌秀不知道他的衣服哪里裂了,他眼里就只有真真。  

  閔玉叫聲“哎呀,”趁勢把小棗子從凌秀手里抱過去,故意唬他,“闖禍了,  秀哥哥要打!  

  凌秀忙道;“沒有關系,”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只竹編的小人偶,上頭系著紅  綠絲線,是在鹿港街頭買的!敖o小棗子玩耍!  

  小棗子接過玩具,喜得眉開眼笑的,姑姑催他道謝,他張口便說:“謝、謝、  謝、謝……”  

  一高興,也口吃,一路謝下去,逗得大家都笑了。  

  閔玉喚了媽子,要給小棗子洗澡,姑甥倆進屋去了。庭埕上只留下真真和凌秀  。  

  真真悄悄移近些,提起凌秀的袖口,看了一下。凌秀自己這才瞧見,掛子邊裂  了一道兩寸長的縫兒。  

  “到屋里來,給你縫兩針吧,凌秀哥哥。”  

  她的口氣,她的意態,如許地溫婉,唇際微微,有一抹淺笑,又彷佛含著那么  一點羞意。  

  凌秀只覺得胸口一陣暖流,一陣蜜意,一時說不出話,訥訥點頭,隨她上了走  廊,掀簾子進屋。  

  真真徑入內間,捧出一只螺鈿紅木盒子,里頭有針線。屋里暗了,她先將一座  雕著花葉的銀燈臺點亮,移到桌上,拉過一條方凳,便就著燈光,密密縫起凌秀那  件藍馬褂來。  

  凌秀負手立在門邊看著她,她人沐在柔紅的光下,垂首斂眸,一針一線悉心的  穿梭縫補,宛然似個新嫁的娘子,溫柔,嫻靜,美麗……如果她是他的妻子……她  十七,他二一,都是嫁娶的年紀了。  

  這一想,心波涌動,頓時蕩起滿懷的綺思,沒有辦法壓抑自己。真真將裂口縫  妥了,細細銀牙,噬斷了線,起身把馬褂遞還給凌秀。  

  “行了,凌秀哥哥!  

  凌秀伸出手──不是去接馬褂,是扣住真真的纖腕,將她一拉。  

  真真跌入凌秀懷中,她輕輕的驚喘,而他重重的呼吸。廳上銀燈紅光,他想像  那是洞房的紅燭,燭色把真真的嬌靨映紅了,她羞不自勝,她是他新娶的嬌娘,他  要把一腔翻江倒海的情意。全數向她吐訴……凌秀感覺到眼前迷離,蒙朧中所見,  真真那秀致的眉眸近在咫尺,她的雙唇微啟,像綠枝梢上顫顫的瓔苞,色潤而紅…  …他向那唇苞吻去──“凌秀哥哥!”  

  真真的一聲驚呼,使得凌秀為之一震,驀地轉醒過來,忙將她放開。  

  兩人僵對,真真臉紅,他的臉更紅,像灌了烈酒那樣的燒著。  

  他猛咽著,不管要做什么,都覺得困難,簡直無法排解眼前的窘境,好容易擠  出一句,“真妹妹,我──”卻又沒了下文。千言萬語,不知道怎么說出。  

  他突然把馬褂使勁一抄,旋身跨出門檻,一霎走得無影無蹤。  

  他走時帶起的一陣風,把銀燈上那簇小小的焰兒拂滅了,使得真真陷入幽黑里  ,和那片黑一般的不知所措。  

  這天晚上,凌秀在廂房獨對孤燈,從初更悶坐到三更天,依舊忽忽如狂,心情  沒辦法平復。  

  他懊惱自己造次,失去平日的自制,但是情烙如火,燒得他痛苦輾轉,不得安  寧。他能夠把持多久,實在沒法子預測,他怕自己終會爆發開來,卻又渴望索性爆  發開來。  

  挑明了,表明了,他愛真真,讓她知道,讓她表態,他也好明白她的心意。  

  她的心意……真真對他,對他究竟可有那么一點心思在?平日相待,她的確是  溫巧可人,每每一聲“凌秀哥哥,便教他心酥骨軟,不能自己。她為他縫衣,為他  奉茶,一舉一動,一個好意,都足見有情,但是──那種情,是他要的那一種嗎?  她的心,可是在他的身上?他沒有辦法揣摩,沒有半點把握,患得患失,心亂如麻  。  

  萬一,真真一片冰心,對他竟是不為所動?又萬一,萬一恩師心目中另有人選  ,竟將她許了別人──想到這里,不禁霍然大驚,猛地站起來,鏗鏘一響,桌上一  盞銅雕油燈,整個教他給撞翻在地上。他立在那兒,正喘息著,門上卻起了一陣剝  啄聲──有人叩著門。  

  凌秀感到驚疑──他帶來的營兵睡在后園子東側的倉庫,他這間廂房,獨立在  三進之外,地點幽僻,也不是兵丁巡夜會經過的路線,這夜深人靜的時節,有誰會  來敲他的門?“什么人?”他沙著聲問。  

  門外呢噥答了一聲,聽不清楚。  

  也不點燈,摸黑踉踉蹌蹌過去開門,只見幽微的月下,立了條曼麗的黑影兒,  一道胭脂香味竄入鼻腔──凌秀的心狂震起來,那股子驚喜,像作夢一樣。  

  是真真!話都不及說,也不必說,凌秀一伸臂便把她拉進門,熱灼灼的嘴唇壓  上那張粉臉,他吻得她如饑似渴,非但她沒法子透氣,他自己也透不了氣。  

  她嚶嚀著發出嬌聲,身子在他懷里蠕動,一副嬌軀,惹得人發狂。  

  凌秀原是個最壓抑的人,刻意地守分寸,絕少有失去理智的時候。偏偏世上最  難壓抑,壓抑起來也最苦的,就數是情濤苦海了,一得宣泄,那宣泄的力量,只怕  什么理智都攔不住。  

  凌秀此際,正是如此。而他所受的,已不單單是一個晚上的折騰,而是千百個  日夜所堆壘起來的刻骨煎熬!他重重吮她的嘴兒,呻吟道:“妹妹,你讓凌秀給想  煞了。”  

  她沒作聲,卻把他的胳膀一挽,將人引到床榻,恍惚里,凌秀只覺得她的舉動  有一種異常的嬌嬈。  

  他的手摸著她的衣襟,隱隱有感那是粗糙的布衣,不是細料子,而卷螺布扣子  ,一半早已解開了。  

  凌秀的腦中沒有辦法再做任何的思考,朝思暮想的女子,此刻就投身在他懷里  ,他不能,也無能再克制自己──或許他的問題,一向就在于過度的克制。  

  于是他變得張狂了,手一扯,便把那半解的衣衫扯開來-內頭無一物,只有一  件小得撩人的銹花肚兜,遮不住豐盈的胸脯。  

  凌秀把他一張火燙的臉龐往那片酥胸埋去,隔著纖薄的肚兜一口咬下……那女  子睨叫:“大爺……”  

  這是她頭一回發聲,低啞成熟的嗓子,是凌秀聽過,卻不是他熟悉的語音。  

  他一驚,陡然揚起頭。  

  月色斜入鏤空的窗格,他看到橫陳在眼前的女子的臉,鬢發已經散亂,一雙媚  眼兒,半合半睇對著他,人正輕喘著……這哪里是他魂牽夢縈的可人兒真真?這是  白日里總對他明來暗去送著秋波的大丫頭,阿采!腦門上著實像挨了一棍,他猛把  阿采推開,掙扎而起。  

  “怎么是你”他先是啞著問,然后忍不住嘶吼,“我要的女人不是你”  

  阿采見凌秀忽然大變,揪住他的手,不讓他去。“大爺為什么不要阿采?阿采  總算也有幾分姿色──大爺那些班兵,個個都垂涎阿采!”她帶上哭聲訴道。  

  阿采是有幾分姿色,顯然阿采也不隨便與人相好,她對凌秀是另眼相看,才會  在深夜自來投懷。但是對凌秀另眼相看的,數起來就多了。  

  彰化大富侯員外,素有名望的洪秀才,都有意把愛女嫁能他,甚至于和他僅有  一面之緣,鹿港錦瑟樓的名妓謝果紅,對他一見傾心,也悄悄透出口風,如果凌秀  愿納,果紅甘心委身做側室,攜來千金和仆從,萬種風情專只伺候他一人。  

  從大家閨秀到青樓艷妓,乃至于眼前這個俏丫頭阿采,凌秀從來不乏機會。然  而萬紅叢中。他卻始終獨鐘一枝花──他的心版始終只刻畫著一個人,他的一片癡  情始終只傾注在這個人兒身上。  

  凌秀甩開阿采的手,離了床,如醉如狂的,喊著:“真真!”便撞出門去。  

  夜色幽黑,露氣重,回廊欄桿全是點點水珠,凌秀跌著、撞著,扶著欄桿走,  長衫濕了一片,口中依舊是“真真、真真”的呼喚不已。  

  他曉得今生若不得真真,不與她共成好夢,他絕不能善終。  

  凌秀左轉右折,過了一廊又一廊,顛顛倒倒來到后進的軒館,一頭便要闖進屋  里,但是一踩上臺階,卻陡地煞住了。  

  他愣愣望著緊閉的門葉,暗沉沉的窗扉,里頭有人也早睡了。他好像到此一刻  才意識到,這三更半夜的時分里,無論要提什么、說什么,都不適宜,都不對勁。  

  他蹌然退下石階,在那兒失神立有半晌,忽就雙膝一曲,石砌庭上跪倒下來,  他的神情也在這時候一掃迷茫渾噩之色,轉為堅凝,彷佛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郁結的氣候卻瞬時變了,天際轟然打起一道響雷,把黑夜的石庭照得一片煞白  ,頃刻之間,大雨如注而下。  

  凌秀淋漓跪在雨中,卻沒有再移動。  

  閔正直到隔天上午,才知道凌秀在他的門庭上,足足跪了一夜。  

  正因為閔正有夜讀的習慣,病中不改,所以這陣子家人都避免過早擾他,待他  睡足了精神起來,往往已接近晌午了。  

  今日他卻較平日起得早些,開出房門,赫然見到凌秀跪在庭前。  

  庭上全是昨夜一場大雨留下的水跡,凌秀雙膝都浸了水,上身曝干了,下擺靴  褲仍舊是透濕的,一副憔悴凌亂的面貌,足見是從夜里跪到現在,閔正不由得大吃  一驚,拖著病身,忙上前去扶他。  

  “凌秀,什么事?何以至此?”  

  凌秀卻跪拜不肯起來,口中哽咽道:“凌秀蒙恩師不棄,曾教之,曾養之……  ”養之是指他在遭逢家變之后,受閔家一年有余的照顧!斑@番浩恩,凌秀銘記心  頭,總希望有報答的一天。”  

  閔正卻道:“凌秀,我把你當自家人,談什么報答呢?”  

  這一說,凌秀反而涕泣如雨!岸鲙熂劝蚜栊惝斪约胰,那么更要給凌秀一個  報恩的機會。求恩師成全──把真真托付給我!陵秀孑然一身,愿為閔家至親,奉  恩師為父,把小棗子當弟弟,而真真──真真是至愛!凌秀今生今世,對真真眷惜  顧愛之心,永不更改!”  

  閔正慢慢打起身子來,他明白了,原來,凌秀這是在求他許婚。  

  他望著凌秀跪地的身影,那張年輕的臉龐都爬滿青青的胡髭了,然而掩不住一  片痛楚急切的神情。他驀然間想,凌秀為情所困,怕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吧?偏偏  他幫不了他,只得嚴肅著臉色,說:“凌秀,真真的婚事,為師的不能答應你!  

  凌秀聞言,頓時面色如土。  

  閔正對這少年郎十分的同情,可是他娓娓道:“雖然自古兒女親事,都是父母  做主,但是真真是我唯一的女兒,我總盼著她后半生能夠幸福;橐龃笫拢毜盟  自己心甘情愿才行呀。”閔正是個長身男子,再度移一步過去,和顏悅色將凌秀扶  起。“這樣,你能明白吧,凌秀?”  

  凌秀只是吶吶地,青蒼的面孔,猶漫著一層茫然。  

  發一聲喟嘆之后,閔正又言道:“你是我得意的門生,少見的文武全才,一向  是端恭有為;據我所知,就有許多世家姑娘都屬意于你,我,又怎會不懂得惜才?  ”他深深看著凌秀。  

  “姑不論真真的意思如何,在我心目中,是早把你當成理想的子婿了!  

  就這一句話,使得凌秀轉悲為喜,喜之若狂。  

  意思太明顯了,閔正這就是許婚的表示。  

  凌秀頃刻又跪落下來,俯地喊:“凌秀叩謝恩師!”  

  他卻不知道,閔正許了他,命運卻沒有許了他。  

  凌秀走后,閔正自然急于詢問女兒對于婚事的意思,他料想她是愿意的,但總  要親口問過,才能放心。他就只這么一個閨女,張羅好她的終身,對于她九泉之下  的母親,也才有個交代。  

  思及亡妻,閔正的眼眶又濕潤了……偏偏這天遲遲不見真真來到書齋。真真有  孝心,閔正病中的飯食起居,她總盡可能的親自侍奉。問起來,老仆阿全才稟道:  “小姐一大早就帶著丫頭小銀,乘轎出門去了。”  

  閔正很驚異,追問下去。  

  原來,真真聽人家傳說,山郊有個叫水仙巖的地方,祀觀音,非常之靈驗,她  一心要為父病求禱,早早便備了肴果鮮花,打發轎班出門,專程要去拜觀音。  

  水仙巖一地已進了山,開有山道,平時也有香客往來,然而位置畢竟是落在荒  郊野地,真真只由一個丫頭陪著,雖有四名轎班,卻不是荷槍帶劍的衛士,這實在  教人不能不擔心。  

  消息報到凌秀那里。  

  他正和水沙連的通事周滾眉在廳中密談。滾眉原是漢人,但從小被社番養大,  因而通番語,識番情,很有點交涉的本事,一直做為漢番之間的橋梁。  

  凌秀找他來問話,無非想了解哮天社的情勢。  

  沒想到滾眉一聽聽差的來報,竟從椅上跌了下來,大喊:“小姐不好了!”  

  凌秀厲問:“何出此言?”  

  滾眉滿頭大汗,惶悚道:“今早我才接到消息,哮天番的大巫師巴奇靈得了個  夢占,示意族人出草,已經籌備了一二日,今天要行動──選的正是水仙巖的路線  !”  

  話一說完,滾眉卻往后顛退了去,一屁股又跌回椅上,瞠眼徑望著凌秀,嚇得  哆嗦。  

  凌秀的整張臉都變了──雙眼綻出兇光,青湛堪的好不駭人,面色奇慘,頰上  卻不斷的抽搐;他那神情,竟比內山那所謂“鯨面紋身,獵人如獸”的兇番,還要  猙獰幾分!他倏然翻身往門外掠,一壁對跟班的暴喝:“召集兵丁,立刻備馬──  遲延者斬!”  

  轎子到山巖下,上去還有二、三十步的山階,兩惻荒煙蔓草,看來陡峭得很。  真真掀了轎簾道:“就在這里停轎吧!我和小銀用走的上去。”  

  老轎班望了望蒼郁的四野,不放心,說:“小的陪姑娘上去。”一路上,他直  犯嘀咕。真真來拜佛,沒有事先稟家人,怕的就是家人嘀咕,不許她來。  

  但是她打聽清楚了,水仙巖還不至于是人跡罕至之處,何況,據說這里的觀音  娘娘有求必應,但人得親自來求。  

  “不必了,觀音祠就在上頭!闭嬲嫜鲋樋,郁郁蒼蒼的林樹間,露出土朱  色的一角廟檐。  

  體恤轎班一路辛苦,她要他們找個濃蔭休息,自己帶了小銀,挽謝籃,一步一  喘徑上了山階。  

  這觀音祠鑿建在巨大空闊的石巖當中,其實十分簡陋,一座形似觀音佛像的巨  石突聳于崖壁上,底下,不過是灰泥紅磚隨便砌成的香案。  

  擺好四色肴果,插上一把紅菊,卻發現一落紙錢給放在轎里頭,忘了攜上來,  只好讓小銀再上下一趟了。  

  小銀去后,真真獨在石巖,先上了香,對著觀音像很是虔心的禱念起來。  

  為父親的病況絮絮訴求了許久,接著又為小棗子求平安,為玉姑姑求安樂,輪  到自己,她頓了一頓。  

  為自己求什么呢?剛過二八年華,待嫁女兒的心思,所求所愿的,便只有……  得一位如意郎君了……這一想,雖在私下,真真粉臉上還是冒起了紅暈,感到羞不  自勝。然而還是要求,不求,觀音娘娘怎么會知道?又怎么會庇佑呢?她素手持香  ,垂著微紅的臉兒,悄悄道:“真真愿得好郎君,相愛相惜,一生追隨──”  

  突然間,一陣嚇破人膽的戰嘯響過林野,真真一震,手中的一炷香掉落地。  

  那是什么?她茫然四顧,只覺得四圍風聲鶴唳,野風一陣狂過一陣,斷枝落葉  滿地飛,她彷佛聽到人在嘶叫,風中無法明辨,身上起了一道又一道的寒氣,止不  住的心驚膽寒。  

  又一陣厲嘯,真真戰栗地退了一步。  

  猛回頭,她看見荒蠻的山階上竄起一個人──跋扈高聳,一身黝黑,赤足披獸  皮衣,額上系著黑頭巾,插一根鷹羽在風中搖動,一雙眼睛像兩潭黑水,深豁豁,  凜冽冽的──隔著山嵐野風,逼視著她。  

  他一手持了把刀,另一手拎著──是一具血淋淋的頭顱,顱上的兩只眼睛,還  駭然瞠得大大的!那是老轎班的人腦袋!真真作夢絕想不到,她會碰上馘首的兇番  !這一駭,魂飛魄散,張嘴便要尖叫──但是尖叫聲還未沖出喉嚨,她已經身子一  軟,昏厥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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