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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的假情人 第二章
作者:歐倩兮
  李隆基在濱海公路上駕著銀灰跑車,像閃光的箭向前飛馳,左首是蒼翠的山陵,右是碧藍的大海,他的前方和他的心境一樣,是海闊天空明亮的世界。

  隨時他把頭一揚,遙遙地,海灣藍星大飯店那典麗的午夜藍斜檐,便映入他的眼簾——二十七層的宏偉建筑,是本地的地標,是他的成就,他的驕傲。

  他孜孜屹屹經營它三年有余了,全力改造為主題飯店,以海洋育樂為訴求——飯店所屬的海洋生態博物館,甚至具有國際學術水準,尚未正式開館,各界的參觀申請書包括國外,已如雪片般飛來。

  他不能不感到志得意滿,最新一季的全球觀光飯店總評監,藍星囊括了十二項最優,如此傲人成績,使得歐洲老字號的飯店集團都要慕名率團前來觀摩。

  藍天白云間,他仿佛看見父親的在天之靈,對他敞開笑臉喝采,「干得好,兒子,真有你的!」他掄起拳頭揮了一下!咐^續加油,拚下去!」

  「那當然。」李隆基掌著方向盤笑應,陽光下他的瞼相成熟而俊揚。

  他的腦筋隨時都在思考,想得很深,做得要更好。藍星已扎下基礎,上了軌道,今年它還要接待兩位外國元首,一對北歐皇家夫婦,以及諾貝爾得獎人訪問團——一切作業早已展開,一切準備井井有條。

  他嫺熟地把方向盤一轉,在公路上回了個彎。接下來他要著手革新中部老城的紅石大飯店,事實上一年前他即有構想——他注意到老城人文蒼萃,古跡眾多,紅石本身便是一棟具有五十年歷史的古典建筑,它的文化走向再清楚不過了。

  他母親的在天之靈於半空中向他喊話,「兒子,你別只顧事業,忘了給我們討一房媳婦回來!」

  李隆基大笑。他媽媽真的不必過慮,結婚之事也在他的規畫之中,這幾年事業上全力沖刺,成家敲定在三十五歲,至於結婚對象……

  他微微一笑,帶著自負。從十六歲開始,他就被無以計數的女人包圍,他倒不是嫌她們煩,事實上他喜歡女人——老的、小的,所有女人都算數——她們是非常奸玩、非常逗人的一種生物,奇妙得很,迷糊的時候很迷糊,精的時候又特別精,平常小奸小壞的,多心使性子,愛起你來呢,又是風情萬種、我見猶憐;她們固然喜歡愛人,但是更喜歡被愛,他則是被女人愛慣了,更喜歡愛她們。

  然而十八歲之後,父母相繼過世,他便蓄意發憤圖強,求學、工作,多方吸收經驗,累積實力。攻讀企管碩士那幾年,他同時也在飯店工作實習,為接管家業做準備,在這種情況下,縱然不乏享受男歡女愛的機會,但是要像他家族里的兄弟,大衛之屬的那干花花公子,玩得那么起勁,那倒不至於,他也沒興趣。

  想到大衛,李隆基又不禁蹙眉頭。這家伙的愛情事件永遠前傘部如火如茶,後半部後繼無力,他做什么事似乎都是這副德行,他和他賽車,當然永遠也贏不了——教大衛輸得沒話說,省得他在那兒糾纏不清,李隆基可沒興致去追人家的未婚妻,他打定主意三十五歲才要結婚,他自有人生計畫,也自有擇偶的條件……

  對於未來的老婆,也是有幾點理想——名門閨秀對他則非必要,不過他希望她是個落落大方,優雅出眾,積極有為的女人,能與他并肩創造人生成就的巔峰……思量至此,李隆基的腦子便油然想到賈桂琳·歐納西斯,或是蔣宋美齡那樣的女性典范來。

  他再度微笑,這一次,他的笑容更昂揚了。他加速馳騁著,突然,一群燕鷗從海上竄起,撲著翅膀,以一副「遵守交通規則是你家的事」那種態度沖過公路,正前方一部小廂型車猛地減速下來——

  「要命!」李隆基叱了聲——然而來不及了,這部他從歐洲帶回來的林寶堅尼,在全然沒辦法愛惜自己的情況下,撞上了那部廂型車,兩部車在滿天燕鷗的喝采叫好聲中,一起沖向路旁的草坡。

  李隆基竭力停穩了車,重重地呼吸。那部廂型車傾斜在他的左前方,前輪落在洼洞里呈倒栽狀。

  「要命!一他又叱了一聲,推門下車。他開了十年車,從沒出過車禍,誰讓他開了先例誰就倒楣。

  才這么一想,李隆基就發現廂型車的駕駛趴在方向盤上,動也不動。不要死!他心里大吼,等我跟你算了帳再死。他急忙沖過去救人。

  原來那是部娃娃車,黃綠色的車體印著;「吉利龍兒童學園」幾個字,駕駛是個女性。李隆基拉開車門,把人抱出來。

  這女子身輕如燕,肌膚清涼,穿象牙粉紅的連身洋裝,李隆基將她放在草地上,她一頭云霧般的長發散開來,披露出一張年輕皓白的臉,李隆基突然心頭一震,看著那張臉——緊閉的雙眸,娟秀的鼻,那下巴可能是方才撞到了,略有點紅……他忍不住,他忍不住伸手去觸碰它。

  他有生以來從沒見過這么漂亮可愛的下巴!

  她「咿唔」出聲,頭部略微動了動,李隆基連忙湊近去問:「你還好吧?聽得到我說話嗎?」

  「小……小朋友……」

  李隆基一愣。度過十二歲生日之後,就再也沒人稱他為小朋友了。

  她的睫毛在顫動,黑而疏的長睫毛,眼睛還未睜開來,卻又喊了聲「小朋友」,虛弱的口氣,十分憂急。

  李隆基回頭,果然看見娃娃車上鉆動的小影子——一群孩子在車上。他掉過頭快速查看草地上的女孩,沒有明顯致命的外傷,應該只是一時撞暈了,無大礙才是。

  他一躍而起,大步跨到娃娃車旁,打開車門,像打開潘柪瀆幟訓暮兇印蝗河淄鹛旒巰斕目奚,巨缿Z頻鈉說剿成俠,他窒息了三秒,葧䦛力镇定准s海酵的謐純觶醪腳卸揮醒現氐納送觥�

  他嘗試安撫他們,「孩子們,不要怕,沒事了……」

  沒有用,他們聲如洪鐘。李隆基非常傷腦筋,他應對過最激烈的外國工會領袖和流亡政府的成員,但是他沒有應付一群哭得比五級颶風還要狂暴的小孩子這種經驗。

  「不要哭,孩子們,安靜下來,」他繼續說,然後大吼,「不要哭!」

  霎時間所有哭嚎為之一斷,一張張驚惶失措,淚痕狼藉的小臉望著他。他立刻心軟,以愧疚的口吻道:「乖,小朋友——」

  不乖則已,這一乖所有開關又全部啟動——三個小孩沖下車,在草坡上團團轉,像蒼蠅掉了它們的頭:兩個把在車門邊不知為什么,四個繼續坐在車上,但是哭得更加嘹亮。

  李隆基挫折地抓了抓頭發,回身想把跑掉的小孩找回來,卻發覺左腳怪怪的,低頭一瞧——一個小女孩抱住他的腿在抽泣,眼淚鼻涕全糊在他價值一千美金的鴿灰亞曼尼褲管上。

  李隆基抬頭看天上,完全被擊敗。

  這時,有人跟嗆擠過他身邊,是那暈過去的女孩起來了。她一手抱個孩子,一手另牽一個,連同車門邊那兩個一起帶上車。她著急地檢視學童的情況,擁抱他們,慰問他們,有如春風化雨那么神奇,把一車號眺大哭的孩子一一安撫下來。李隆基驚奇地望著她,仿佛見識到人類的超能力。

  她清點人數,又點一遍,然後回頭看他,兩人四目交接——他頓然倒吸一口氣。

  那雙眼睛,他想,那雙眼睛簡直是夢幻湖嘛,那樣的氤氳,那樣的迷蒙,那樣撲朔迷離的美麗——

  「還少兩個,我問你——他們哪里去了?」

  李隆基聽到她如此質問,語氣焦慮且下耐,好像已連間數聲了。他一愕,低頭瞄了瞄還箍著他的腿不放的小女孩,說:「一個在我的褲管上,另一個……」他回頭往草坡張望!肝胰フ艺铱。」

  他一跛一跛拖著左腿那小女孩走,她像某種咬住東西就不松口的囓齒動物。

  草坡上空蕩蕩,再過去是藍麗的海與天,沒有任何小孩的影蹤,他回頭喊:「沒見到有什么小朋友!」

  那女子關上車門,憂心仲忡趕過來,四下尋找,忍不住責備起他來,「你剛剛為什么不把他們看好?」

  「我——」李隆基有點啞口無言,他問自己——我該負責看管這群歇斯底里的小孩嗎?被她這么一詰問,奸像他確實該負點責任。

  「倫倫,倫倫——你在哪兒?」她迎著海風喊。

  他望著周遭嘀咕,「人躲到哪里去了……」底下的小嚼齒動物扯著他的褲管,他低頭看她!甘裁?」

  小女孩不哭了,睜著一對亮晶晶的眼睛,指著草坡一端的山壁,一處露頭的排水涵洞,說:「倫倫在那里面!

  那漂亮的年輕女子立刻回頭問:「倫倫在洞洞里面嗎,小蘋?」小女孩肯定的點頭,她走來把女孩抱起!竵,老師抱你回車上,然後再把倫倫找回來。」

  片刻後,李隆基和幼稚園老師一起蹲在排水涵洞前,一籌莫展。這涵洞像座小礦坑,可容一人鉆入,那孩子就蜷曲在洞裏頭,千呼萬喚不出來。

  李隆基稀奇地問:「他干嘛鉆到里面去?」

  「他一害怕就會把自己藏起來!褂字蓤@老師回道。

  「我以為只有土撥鼠才有這種習性!顾馈

  老師往洞里喊,「倫倫,快出來,讓老師看看你有沒有怎么樣,」她又哄道:「大家都在等你呢,倫倫——我們還要到體育館去參加小朋友運動會,你忘了嗎?快出來呀,倫倫!

  他不出來。李隆基想到要逼迫地下動物出洞,只有灌水一途,可是他抬起頭,陽光下看見漂亮的幼稚園老師望著他,瞼上的表情帶著某種含意。

  她不會是想……李隆基開始搖頭,不,不,她不能教他鉆入這又黑又窄又臟的涵洞里,她不能——

  「沒別的辦法了!顾潇o地說,她可愛的下巴依舊紅紅的,頭發上沾了一根草稈子,那雙大眼睛帶著夢幻感,由於剛才撞暈了那一下。

  李隆基如果是個男子漢,他就不能容許自己袖手旁觀,他就不能不代這弱女子鉆入涵洞,把孩子帶出來……

  他呻吟著,被迫脫下亞曼尼外套,把絲質白襯衫的袖子卷起來。二十分鐘前,他還是個春風得意的男人,現在,他鉆進一截滿是污泥的涵洞,他的鼻腔充斥著濁臭的氣味,管洞太狹隘了,他寬大的雙肩與兩側擦撞,一只有須的東西爬過他的頭發——

  他痛切地了解到這個社會上男女是如何的不平等——一只蟑螂在你頭臉上亂爬,你下能尖叫,你是個男人。李隆基牙根一咬,奮力匍匐前行,把生死置之度外。

  他快接近那孩子了,孩子的老師在洞口一端不知對他說些什么,他聽下清楚,聲音嗡嗡地回響,這地方陰險得像地獄。他向那孩子伸出手——

  「你碰他的時候要小心,倫倫會咬人……」幼稚園老師喊道。

  然而太遲了,兩排尖銳參差的牙齒狠狠咬住了李隆基的虎口,他大叫:「松口!倫倫——我是來救你的,下是來殺你的!」

  但是倫倫繼續攻擊,好像他自己是只鱷魚。李隆基揪住那小身于倒爬回去,一路上,倫倫啃他的手指、他的手腕、他的肩膀。李隆基退出涵管,把那只鱷魚猛甩開來——倫倫被甩在地上哇哇大哭,他的老師趕上前抱起他,卻沖著李隆基道:「你怎么把他弄哭了?」分明有責怪之意。

  李隆基抱住一條滿是牙齒印子的手臂,咻咻喘氣!杆侨藛?」

  然而這女子憐借的不是他,是那穿著粉藍圍兜的小惡魔,她像個慈母般抱緊他,上下摸索、檢查著他,李隆基聽見她發出顫抖的音調道:「倫倫,你的腿受傷流血了!」

  李隆基的目光移過去,瞄一眼說:「不過刮破一點皮,死不了人!

  幼稚園老師聽出來他毫無同情心,生了氣,追究起肇事責任,「都怪你車速太快,才把我們撞戍這樣子。」

  李隆基叫道:「是你突然緊急煞車,我才撞上你的!」

  「我是為了閃避那群鳥才緊急煞車,如果不是你開快車,就算我緊急煞車,你也不會撞上我!顾裾裼性~,說完,抱了孩子掉身就往她的車子走。

  李隆基握住拳頭——老祖先教訓過,好男不與女斗。他拾起外套,也往他的跑車走。今天算他運氣背,現在他只想頭也不回地離開這條倒楣的公路。

  但是有時候他真恨自己,他就是注意力過於敏銳——他注意到那女子步履搖曳不穩。她把孩子抱上車,關上車門,踅往駕駛座。海濱好大的風,撲著女孩纖麗的身形像弱柳。

  李隆基眉頭一攬,喊道:「你還要自己開車嗎?」

  她回頭嗔怒地看他一眼!钢x天謝地,我握方向盤的手還在,沒被你撞斷!」

  話才說完,她卻身子一軟,貼靠在車門上。李隆基見她不僅面容泛白,連嘴唇都失了血色,他跨幾大步上前將她扶住!改愕锰上聛!

  她卻仿佛十分討厭他似地掙扎著,力氣極微弱,卻依然倔強!肝覜]事,你放開我!

  李隆基瞇起眼睛,這輩子從沒有女人對他有這樣排拒的態度!改阏婀虉,明明都站不住了!」他說,把她抓得越緊,她掙扎得越厲害。

  「你走你的——你沒自己的事好做嗎?要在這兒多管閑事。」

  李隆基咬牙。沒錯,你要趕走一個男人,侮辱他就對了。他陡然放開她,她跌在車門上,但是現在就算她跌進大海里,他也不理她。

  李隆基將外套一抄,返身上車。銀灰林寶堅尼虎虎有力退出草坡,在濱海公路上做幾聲英雄似的怒吼,倏然便往前竄,拋開了風,拋開了海,拋開了娃娃車上的孩子和門邊的女于,一去下回。

  然而才過五秒,精確的說是四秒半,碧藍瀟灑的天空下卻起一陣響亮的緊急煞車聲,那部發誓一去下回的林寶堅尼來了個大回轉,又沖回原來的草坡。

  千不該萬不該,他在臨去之際往後視鏡那么一瞄——後視鏡銀亮的光里,那條象牙粉紅纖秀的身影旋倒下來。

  李隆基跳下車,奔向那倒地的女子,像奔向他緣定三生的情人。*******************************************

  黃綠相間的一部娃娃車飛抵教學醫院的急診處,跳下一名身形高昂的青年男子,看得出來他身上的服裝相當地考究,卻不知怎么弄得污穢不堪,縱然如此,這男子依舊是眉宇英爽,顯得瀟灑極了,引得急診處的護士小姐都為之注目。

  他急急抱下一個昏迷的女孩,已有女醫師和護士主動過來處理,他向醫師簡述意外經過,把女孩交到醫護人員手中,然後到走廊去打電話。

  李隆基吩咐藍星的女秘書查出吉利龍兒童學園的電話號碼,通知他們派人過來處置。他隨後回急診處,醫師向他表示女孩應該沒有大恙,不過還要觀察。

  未久,吉利龍匆匆來了兩名職員,說是園長已由體育館趕往醫院途中。李隆基把一車小孩交給兩人,心里大大松一口氣——應付小孩比應付叢林里的游擊隊還要恐怖,他很高興能夠逃過他們的毒手。

  他回急診處看了看,那女孩安安靜靜躺在病床上,顯然一時間還下不了床。

  他想到他的林寶堅尼猶孤零零停放在濱海公路的草坡,感覺好像他把自己的小兄弟遺棄在那兒,大不忍心,遂決定趕去取車。

  三十分鐘後,李隆基又匆匆回到教學醫院,這時候他對於自己的行為有些不能了解。不知他為什么這么急於去探看那女孩,他的心情似乎有些超越「車禍肇事者」的反應——如果他算是肇事者的話。

  他在寬亮的醫院長廊一邊走,一邊想到他們對意外的爭論,下禁笑了——她比他更像資深的辯論社社員。一回想,一回笑,他加快步伐趕到急診處。

  她躺著的那張病床空了!

  李隆基拉住一名護士小姐詢問,護士小姐說:「她走了!

  「走了?」李隆基一怔。「可是她不省人事……」

  「她醒過來,醫師要她留院觀察,她堅持她沒事,幼稚園的人就把她接走了!估盥』D然感到一種可笑的、失戀似的沮喪感。他又沿著醫院長廊往回走,一旁的玻璃長窗泛著微青色的光,他的身影映上去,他打住,愕然望著自己——這一生除了馳騁在下過雨的足球場上,他沒有這么狼狽過:而她,竟然走了!

  當然,她如果沒事,也沒有理由把人生浪費在醫院裏下走。

  李隆基一咬牙,掉過身去,跨二步,又旋過身,仔細打量玻璃窗上的影于,發現問題出在哪里——他身上全套的亞曼尼少了一件。他的外套穿在那女孩身上。

  ***************************************

  兩天後,李隆基才踏進他在藍星十二樓的辦公室。就聽見一聲笑問:「聽說你前天一度成了"魔鬼孩子王",隆哥兒?」

  他表弟大街占據了他的位子——桃心木的辦公桌上琳瑯滿目擺著奶油烤吐司、培根肉煎蛋、瑞士甜起司、咖啡和香橙,他可憐的秘書匆匆端來一杯葡萄汁,為這大少爺疲於奔命。

  他沒理會大街前頭那句話,說:「紀小姐,你忙你的——別理這家伙!

  大街給臨出門的紀小姐一個飛吻,「好久沒人對我這么好了,紀小姐,我愛你!」

  李隆基拿手上一份簡報,往大街蹺在桌角的二郎腿打了一記!干傧蛭业呐貢u騷!顾阉s下位子,對一桌酥香四溢的藍星特級早餐皺眉頭,忍不住回頭去望巨幅落地窗外的藍天大海。

  「不要望了,天空沒有下紅雨!顾淼芊浅A私馑。

  李隆基掉過頭。「那你為什么會在早上十點鐘前就醒來面對世界?」

  「不要這么看不起人——我也有振作的時候!」他抗議過後,拉過一張扶手椅坐下,一邊啃起甜起司。

  李隆基在他的黑色皮椅上落了坐,伸手把描金花鳥的玉瓷土司碟子推開,卻教大街一把抓住了手,端詳起來。

  「啊哈,」大衛分析著他手背上粉紅的牙齒印,笑得非常詭秘!高@印子這么細小,一定是個貝齒美人,咬得這么深——可見當時兩情繾綣,多么激烈!多么銷魂!」

  李隆基拿最迫人的眼神瞪他表弟,甩脫他的手。然而他自己卻下由得瞄一眼手背上的牙齒印,離奇地從這牙齒印聯想到那天那女孩——他幾乎能夠斷定,她必然有一口貝齒,小小巧巧,整整齊齊,笑時露出瑩白的一線;倘若咬他的是她,是她那口貝齒,且輕且重,如吮如吻,在他的肩膀,或是他的胸膛……

  李隆基體內產生一股聳動,一股迫切,使他想要——

  「告訴我,這位咬你的熱情佳人是誰呀?」大街忽然湊在他臉孔邊呼呼地問。

  李隆基震了一下,回到現實!杆袀悅悾顾錾詈粑,讓自己恢復平靜狀態。

  「是個小男孩,大約五六歲!

  「嗄?你竟然偷偷有了個五六歲的兒子?」

  「別胡扯了——這就是前天當了"魔鬼孩子王"的後果!乖捴徽f到這里,想要有點保留似的。李隆基把桌上一疊文件栘到面前,逐一審視,改口道:「你老實說吧,你又闖什么禍了,七早八早到這兒來——」

  李隆基一語末畢,大街轉眼間換上一副聲淚俱下的表情,攀住他的肩頭道:「你要救救我,隆哥兒——我爸媽已經和趙家約了時間,就這個星期五晚上七點,到趙家和趙四小姐相親,如果我不去,我爸媽會殺了我,如果我去了,寶琳會殺了我,現在我唯一的生路全在你身上!」

  李隆基將皮椅一轉,手上的金筆一戳就戳在大街額頭上。「如果你再逼我去追你未婚妻——我也會殺了你!」

  「你怎么這么死心眼!我說過了,人家趙娓娓小姐也是個可人兒!勾笮l嚷道。

  皮椅旋過去,李隆基望著十二樓高窗外的藍空偏頭思量,假如這趙四小姐及得上濱海公路那女孩一半的有趣,一半的可愛,那么他倒愿意考慮考慮大街的請求。

  事情可真稀奇,這二天他腦子里繞來繞去老在這女孩身上打轉,他見識過的女人也不在少數了,不知為什么獨獨這一個特別覺得難忘。

  話說回來,他也不是常常有機會把一個女人撞暈在路上,這么想的時候,他對那女孩下能不有一絲歉意,雖然嚴格來說,她的道路行駛技術很有改進的必要。

  大衛見他兀自在那兒思想微笑,說道:「我不知道你吩咐紀小姐訂的,放在外邊那東花,是準備向誰獻殷勤,但是你能不能——」

  「不能!估盥』豢诳车羲脑。他簽了兩份文件,批過一份人事案,然後收筆而起往辦公室外走。

  大衛追出來!改闵夏膬?」

  李隆基把外裝的下擺拉平,拿起置於白色寫字樓上的香水百合,粉艷艷的一束,說道:「去要回我的亞曼尼外套!

  OOO

  吉利龍兒童學園坐落在市區的邊緣,四周遍植茂盛的豐蹄甲,鬧中取靜,環境相當清新可喜。李隆基事先早打聽清楚,順利的按址尋來,把車停在彩色的圍墻外。

  那天他把他的外套披在那女孩身上,送她到醫院,她走時把它也帶走了——

  藉這取外套的機會,他想向她表達歉意,展現男人的氣度,所以帶了花來。送花給女人,一向就是愉快的事,而今天這種愉快,感覺又格外的不同,他邁著灑脫的步伐,進了幼稚園大門,孩子們的嬉笑聲從教室後方的游戲場傳過來。

  突然,一位老太太走出辦公室,把李隆基擋在正門口。這老太太短小精悍,穿一身撲克牌似的服裝,雙手交握在身前,神色舉動十分的嚴正凜然,奸像她從年輕時代便對社會負有一種崇高的使命感。

  「我是花園長,」她說,逼視李隆基!改阌惺裁词?」

  李隆基咳了咳!改愫,范園長,前兩天貴學園在濱海公路發生一起車禍——」

  老太太蹙起一雙咖啡色的細眉!副緦W園沒有發生什么車禍,你搞錯了!

  李隆基愕然道:「這里不是吉利龍兒童學園嗎?」

  「是吉利龍兒童學園!

  「那么兩天前貴學園有部娃娃車在濱海公路出了事故,車上有九名學童,駕車的女老師還暈過去……」

  「這恐怕是誤傳,和本學園沒有關系!顾龜蒯斀罔F地說。

  李隆基望著花園長威嚴的表情,感到詫異,如果不懷疑對方,那就要懷疑自己了——是他找錯地方了嗎?而范園長已擺出送客的姿勢,正值尷尬的時刻上,忽有一條小影子從紅白相間的教室直奔過來,一把抱住他的腿。

  李隆基低頭看!高@不是小蘋嗎?」他笑說,摸摸小女孩的頭。小蘋的出現給了李隆基有力的證據,他對范園長道:「小蘋是當天娃娃車上其中一個孩于,我認得她——范園長為什么要否認這件事?」

  范園長對敗露事跡的小女孩說:「小蘋,回教室去!谷会崴龖嵖刭|問李隆基,「你是什么人?到底來這里做什么?」

  「我就是那天撞上娃娃車的人——因為娃娃車在我前面緊急煞車的緣故……」他不能不把事由稍作說明。「發生這事故,我感到很遺憾,今天特地來道歉。」

  老太太「哦」了一聲,臉色緩和下來!改阍趺床辉缯f呢?我以為你又是那些沒事

  找麻煩的督察、記者、好奇的、看熱鬧的、心懷鬼胎的競爭對手!

  她差不多把天下的人種全囊括進去了。她瞇眼看著李隆基手上的花束。

  「這是要送我的嗎?」她問,伸出鷹爪般的手。

  下,不是要送你的!李隆基心里大叫,使勁抓著他的花不放,然而老太太的力氣太過驚人,兩人拉鋸了片刻,李隆基不敵,眼睜睜看她把花奪了去。

  她一邊嗅著花香一邊說:「行啦,年輕人,我接受你的道歉,謝謝你的花。你可以走了!

  她轉身欲去,李隆基從頹喪中恢復過來,忙道:「我想當面向那位女老師道個歉,可以嗎?」

  老太太打量他一眼,或許看在花的面子上,給他通融!溉グ,她和小朋友在游戲埸上。」

  李隆基充滿渴望地望著拿在老太太手上的香水百合,然而她已經踅進辦公室去了。

  他只得抖擻起精神,相信憑他獨到的個人魅力,即使沒有鮮花幫襯,也能收服女人——任何女人——的心。他是有這樣自信的。

  有實力的男人都不免自負,李隆基自然不在話下,下是每一個名門子弟都像他這樣的優秀有才干,而優秀有才干的名門子弟,也不是每一個都能夠生得相貌出眾,風度翩翩的。

  教室後方一座長方型的游戲叢林,有各式游樂設施,數不清的一大群孩子在場上奔跑笑鬧,教人眼花撩亂,然而李隆基仍舊一眼看見了她。

  她立在場子中央,穿件白上裝,系著長裙,裙上灑有淡綠色的花萼,人像那花萼一般的清雅。一頭云發,側面的眉目口鼻,仍然是那么娟麗,那么扣人心弦。

  李隆基看得心頭陣陣跳動,呼吸都帶點微喘——他仿佛到現在才赫然了解什么叫「心動」的感覺。難道過去都是白活了嗎?難道從前對女人有過的感覺,都是不夠真、不夠深,不足以撼動他的心?

  他站在那兒著迷地望著她有半晌,終於她感覺有異,徐徐掉過臉來,那場面就像一幕慢鏡頭,還配有動人音樂的那一種。李隆基屏息等著——等她與他四目交接,天雷勾動地火的那一霎,愛的火、情的焰,就會熊熊燃燒起來……

  她與他四目交接了,她定了定,在陽光下瞇著眼又看,然而半天沒有反應,也沒有表情——什么愛的火、情的焰,一概沒有發生。

  這可奇了,這女人居然對他無動於衷!她的臉孔沒有綻出光芒,她的雙眸沒有變得癡迷,她沒有一頭朝他撞來,然後雙膝一軟,拜倒在他腳下,從此心甘情愿做他感情上的奴隸……

  李隆基不信邪,向她走過去——啊哈,她臉上漸漸有變化了,那雙漂亮的、夢幻的大眼睛驀然瞠大,紅潤的小嘴也張開來,接著,她的眉心開始扭曲、變形,她的臉出現一種特殊的表情——那表情與看到一堆垃圾類似。

  整個場面全然不是照李隆基所設想的那樣發展。從來沒有女人,從來沒有,看到他會是那副表情。他忍不住低頭瞧一下自己,他還是一樣,四肢健全,風流倜儻,尤其今天穿的是紀梵希西裝,一身的藍調,說有多瀟灑就有多瀟灑。

  然而李隆基有所不知,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見解,像這會兒站在那兒的幼稚園女老師,把李隆基一身的設計名師服裝、進口草履蟲領帶、義大利名牌皮鞋一一看在眼裏,當下即斷定此人是個花花公子,而花花公子一向是她最不欣賞的人類,毫無尊敬的價值。

  不知道這人今天闖來做什么?濱海公路出車禍那天她就對他印象不佳,西裝革履又開高級咆車,闖了禍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現下她根本懶得搭理他,轉身繞過一座溜滑梯要走。不出幾步,卻撞上那一身紀梵希,原來這家伙仗著他腿長,一跨跨過溜滑梯,把她攔截下來。

  四周的孩子在喧嘩,他在陽光下低頭看她,說:「你的下巴……」

  她倔強地把下巴一抬!肝业南掳驮趺礃?」

  「有點瘀青!

  她聽了就有氣!竿心愕母!皇悄愕脑,我的下巴也不會腫這一塊!」

  他是有點心疼,不過他笑道:「又要怪我撞你了?」

  「不是你撞的是誰撞的?」

  他把頭歪下來,橫著臉瞅她,似笑非笑的!改愫脙囱,老師!

  她狠狠瞪他一眼,移步要走,他卻又閃身把她擋住。「我聽說女人越愛一個人,就會對他越兇!顾嫘亩核。

  她可經下起這樣玩笑,腳一抬,便朝他的義大利皮鞋重重踹下去,趁他慘叫之際,她扭身就走,然而一轉眼,整個人又被拉了回去。

  他把她捉拿在胸前,她的身子與他相貼,他的臉逼臨她,光下形成一面暗影,熱熟的鼻息拂上她的面頰,她不由自主地心跳起來,胸腔內突然間騷動奔騰像這座游戲場。

  他壓著很低很低的嗓音對她說:「我真的相信越愛就越兇這句話。」

  他的嘴壓迫而下,吻住了她。她驚著了,也呆著了,咿唔出聲,然而此外不能有所反應。她下曾被吻過,下曾接觸過男人的嘴,不知道唇與唇的廝磨是這種感覺——柔軟的、濕潮的、灼熱的,令人神魂顛倒;他吸吮著她,使她不能呼吸,不能思考,甚至不能站立,她像個布娃娃掛在他身上,失去自己的力氣。

  四周一片安靜,靜得出奇,綠繡眼在羊蹄甲上啁啾。他的嘴終於移開了,兩人都略

  有中暑的現象——面孔發燙,呼吸喘急,四肢無力。

  她仍在他懷裏,杲呆地望著他,仿佛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他微弱地對她一笑,她顫了顫,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周圍一點聲音都沒有,她左右張望——整個游戲場上的小朋友全都定在那兒,眼睛張得大大的看著他們,像看馬戲團的一個男小丑和一個女小丑,F在他們全神貫注,想知道兩個小丑接下來表演什么節目。

  她的臉孔漲得通紅,這輩子沒有這么羞憤過,她把擁著她的男人用力一推,他猝下及防,倒栽在溜滑梯板上。小朋友捧腹大笑。她旋身欲去,他躺在那兒出聲喊道:「等等!」他說,「如果你不希望我再回來找你,你得把我那件外套還給我!

  她捧著雙頰跑走了。

  過片刻,一件鴿灰色外套從辦公室窗口飛出來,準確無誤地落在他臉上,把他蒙在那兒。他人未動,吸嗅著衣上的香氣——是她穿過了的,留有她的一縷淡淡的芬芳。

  李隆基覺得他暫時不要動的奸,他的身體仍處於激動狀態,他的腦子也暈眩得厲害。另外來了兩名老師,把操場上興奮的小朋友整了隊帶回教室去了。

  那一吻的麻醉作用著實劇烈,他在溜滑梯上躺了不知有多久,然後,有人將他臉上的衣服拎了開,一道人影投在他身上。

  是范園長,神色峻厲地審視他。這下挨她一頓訓斥是少不了的,說不定她已經報警叫人來抓他,因為他在操場上當眾吻她幼稚園裏的女老師。

  「年輕人,」她極其嚴肅地說:「追求女人千萬不能急躁,一定要用愛心、誠心和耐心,三管齊下,循序漸進,如此假以時日,必能奏效!

  李陸基簡直不敢相信,花園長這是在指點他求愛技巧。

  他吶吶道:「愛心、誠心、耐心是嗎?」

  「沒錯,」她鄭重道,向他伸出手!钙饋戆!

  李隆基再次見證到這老太太力氣之大,已到駭人的地步,一個身強力壯、身量高過一八四的大漢,就這樣教她單手給拉了起來。

  她看出他的驚疑之色,自承道:「我年輕的時候是舉重皇后,破二次亞洲紀錄!

  他惶恐地說:「失敬,失敬!

  范園長把外套還給他,送他出大門。她在圍墻邊輕撫一叢媚紅的玫瑰花,閑閑道:「不過我個人倒是比較欣賞積極熱情的追求手法!

  「是嗎?」他咧嘴笑說:「事實上,我個人也比較喜歡采取積極熱情的追求手法!

  兩人帶點心照下宣的意味,相互一笑。

  「謝謝你的指導,後會有期。」他向她做一個紳士的欠身,上了他的車。

  女人真是可愛的動物,連六十歲的老太太都不例外,李隆基微笑心想,想到那女孩……臉上的笑意更濃了。那女孩抗拒他的態度太有趣了——她真的像她表露出來的那樣不喜歡他嗎?

  他發出笑聲,越發覺得事情新鮮,有意思。最後他看一眼吉利龍紅白的校舍,緩緩驅車離開。他會再來找她的,有耐心也好,沒耐心也好,很快他都會拿下她,收服她的、心。

  在他面前,沒有女人能夠僵持著下投降。

  OOO

  接連二天,為著紅石大飯店的規畫工作,李隆基南下做了一番考察,返回海灣區已是周五的下午,他隨即又在藍星與干部開了會議,奸不容易才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稍事喘息。

  高樓的窗外,暈染著漫天的霞光,羞人答答的紼紅色,是美人害臊時候的嬌靨。李陸基心一動,念頭一轉又想到了他的幼稚園女老師。

  他的。

  什么時候他已經把她當戍他的了?然而她不是他的又能是誰的?李隆基霸氣地想,

  心頭沸騰起來,他沒有要不到的女人——即使到現在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宇、她的來歷。

  他會知道的。

  李隆基沉住氣,啜飲紀小姐為他端上的藍山咖啡。

  趕在下班前,紀小姐把一疊文件送到他桌上,并且報告道:「少董,你要我查的資料我已經查出來了——」她翻閱手上的紙張!高@位小姐姓趙,名叫娓娓!

  李隆基的咖啡杯在半空中頓了一下,他的眉頭微蹙。這名字好熟!

  他的秘書小姐川流不息說下去,「趙娓娓,年二十三,未婚,師范學院畢業,在吉利龍任教一年,生活與交友狀況單純,她的身家相當特殊,但是在外刻意避談,外人知道的不多。」

  李隆基啜著咖啡,問道:「怎么個特殊法?」

  「她出身豪門,是報業大亨趙頌天的四孫女!

  他猛嗆起來,把咖啡杯擲下,整個人的冷靜於焉崩潰。

  「趙頌天的四孫女?」李隆基不可思議地問:「趙四小姐?」大衛的未婚妻,家族分配給大衛,而現在大衛拚命想推塞給他的對象!

  事有這么湊巧、這么剛好的嗎?他有一種直覺的、不怎么太妙的感覺。視線落在那面雅致的藍星桌歷上,忽地一驚。

  星期五,大街說過,是他赴趙家和趙四小姐相親的日子,時間約在晚上七點。李隆基拾起手腕一看,那支精工打造的瑞士名表確切指著六點四十分——他詛咒起來,完全顧不得教養。

  「把趙家地址給我!顾羧黄鹕淼。

  紀小姐忙亂地撕下紙來。

  他抄了地址便大步往外走。要是讓大衛見著了趙娓娓,這花心大蘿卜就絕不會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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