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媽媽要她回家吃飯的電話，薄荷的心里是有點忐忑的。
好不容易，她終于穩(wěn)定下來，開始覺得人生光彩而明亮，實在不太想回去那個「家」。
當(dāng)初哥哥要結(jié)婚，媽媽二話不說，命令她搬出去。理由是家里太小了，哥哥結(jié)婚以后不在外租屋，要搬回來。
的確，家里只有小小的二十四坪，要住爸爸媽媽和哥哥嫂嫂就已經(jīng)滿了，再說，家里算來算去也只有三個房間。
她比較傷心的是，她搬出去是為了要把房間空出來，給哥哥當(dāng)書房。
從小她就是個乖孩子，只是功課差了點。但是這個唯一的缺點在媽媽的眼底無限放大，不管再怎么努力，媽媽就是不喜歡她。
只是……她沒有想到，剛剛經(jīng)歷痛苦非常的失戀，媽媽居然就這樣理所當(dāng)然的把她趕出家門。
不過，她也站了起來，習(xí)慣了獨立的生活。她的工作很順利，又有了似云這樣的好室友，她也漸漸淡忘了這種被遺棄的痛苦。
之后媽媽每次打電話給她，不是要貸款，就是哭窮，她早習(xí)以為常。這次為什么突然要她回家吃飯？這實在是從來沒有的事情。
雖然不安，她還是乖乖的回家了。
可，一進入玄關(guān)，她的心情就低沉下來。
大嫂抱著孩子正在喂奶，客氣但疏離的對她笑了笑，爸爸對她點了點頭，哥哥只盯著電視看。
「我回來了�！顾偷偷恼f。
「鞋子怎么脫著就這樣進來？拿出去拿出去！」端菜出來的媽媽對她怒吼，「地板不用妳擦就對了？滿腳的沙就這樣踩進來！」
薄荷無言的看著玄關(guān)七零八落的鞋子，和自己規(guī)規(guī)矩矩靠墻擺著的鞋。她默默的拿起自己的鞋子，擺到門外去。
「放雙鞋子要多久��？」媽媽又罵了，「冷氣都跑光了！門還不快點關(guān)上！看看妳，說妳兩句就一副愛哭樣，妳童養(yǎng)媳啊？看了就討厭……」
大嫂抱起孩子，緊閉著嘴進了房間，哥哥看她進了房間，也跟了進去。
「欸？芳雯啊，理馳，要吃飯了欸。」媽媽的語氣一轉(zhuǎn)，顯得分外和藹可親，「快出來吃飯啦�！�
「寶寶要睡覺了，我晚點吃。媽，你們先吃吧！」大嫂在房間里叫著，「理馳，去吃飯吧，晚點我再吃。」
她哥哥一臉不愉快的走出來，坐在餐桌前面等著人盛飯給他。
「妳還杵在那兒干什么？」媽媽罵了起來，「去洗洗手，把湯端出來！」
「別一直叫了啦�！钩聊陌职终f話了，「當(dāng)心吵醒孫子。」媽媽這才閉上嘴。
這頓飯吃得很悶。哥哥端了飯碗去看電視，餐桌上只有爸媽和她。爸爸一直是個不愛說話的人，只是默默的吃著，媽媽倒是從頭到尾都在說話，一直在罵她。
她真的不知道，媽媽找她回來干什么？難道媽媽沒人可以罵，特地叫她回來罵？她知道，她完全知道，媽媽對每個人都溫柔體貼，甚至有些討好巴結(jié)的感覺，除了她以外。
她不懂為什么，她真的不懂。
為了少被罵一些，她一直努力聽話，賺錢也都乖乖拿回來，但是她被罵的次數(shù)并沒有減少太多。
現(xiàn)在想起來，她也未必多么愛那個初戀情人，只是他代表了一個可能性－－她或許可以有個幸�？鞓返募彝�，不會挨罵、受挫，她也不會讓她的孩子感覺到這種精神的凌遲。
那或許是乖巧的她唯一一次的反抗吧？她不顧母親的反對，和那個男人交往，很不幸的是，媽媽這次對了，那個男人是混帳，當(dāng)她遍體鱗傷的回到家里，得到的不是安慰，而是無止無盡惡毒的責(zé)罵，和硫酸似的冷嘲熱諷。
事后回想，她簡直不敢相信這些可怕的言語是來自自己的親生母親。
下意識的縮了縮手腕。醫(yī)生說她運氣好，皮膚愈合得不錯，若不是很仔細看，誰也不會知道她割腕過。
那時，她連自己的家都不能回去，恐懼又消沉的她，被獨居的寂寞、失戀的椎心，弄到幾乎發(fā)狂了，終于做了一件傻事：她拿水果刀割開了自己的腕動脈。
事實證明，電視和漫畫都是騙人的。她痛得快要死掉了，傷口居然凝固起來，不再流血，她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只好默默的去掛急診，把手腕的傷口縫合。
不過這種痛讓她清醒了。雖然她在最痛的時候，呼喚的還是媽媽，最想要的，還是回家……
但是那個家，已經(jīng)沒有她的位置了。
沒有家也沒有關(guān)系，她已經(jīng)不需要回家了。
「……我跟妳說了半天，妳到底有沒有聽到��？」劉母的大嗓門穿透了她的冥想。
薄荷慢吞吞的放下碗筷，「什么？」不，不用害怕媽媽。現(xiàn)在她在這里只是客人，而且她在還了，她大部分的薪水都拿來還房貸，事實上，是在償還欠下的養(yǎng)育之恩。
「我說，妳搬回來吧！」劉母越氣了，「跟妳說了半天，妳啥也沒聽到就是了！」
「搬回來？」薄荷愣了一下，「為什么？我要睡哪里？」她偶爾回家過夜，連書房都沒有她睡的份。因為哥哥常常要在書房窩到很晚，通常她都是睡在客廳的沙發(fā)上。
「我打算花一筆錢，請師傅來把后陽臺整理出來。這可是一大筆錢呢！」劉母嚴厲的說，「為了讓妳搬回家住，我得花這么多錢，妳不要不知好歹……」
那個連張雙人床都擺不下的后陽臺？
「不用花這些錢，我在外面住得好好的�！贡『珊攘藴�，打算逃回自己的住處。
「我當(dāng)然知道妳住得好好的，在外面不知道享了多少清福！」劉母發(fā)怒了，「也不想想我在家里當(dāng)老媽子，累個半死，妳顧自己好就好了！在外面住要多花多少錢？妳不如把錢省下來，放在我這里存嫁妝。而且寶寶也漸漸大了，妳大嫂要出去工作，妳不回家?guī)臀颐�，難道要看妳老娘累死？我怎么生了妳這么自私自利的女兒……」
薄荷畏縮了一下，長久的懼怕讓她差點就順從了。但是，搬回家，她就沒辦法和熊先生一起看書，度過夜晚的靜謐了。
「媽媽，是妳要我搬出去的。」她一反常態(tài)，顫抖著聲音反抗。
「那時候是那時候，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妳到底幾時搬回來？」
「我不要搬回來�！顾挠職馔蝗挥可�，「我不要搬回來�！�
是，她的聲音在顫抖，從小到大累積的順從和畏懼讓她承受非常大的壓力，但是，她還是要抵抗一下。
熊先生沒有她，日子還是可以好好的過，但是她沒有熊先生……她過不下去，她不會過日子。
她不要回來這個拋棄她的家。
「住在外面要花多少錢？妳搬回來有吃有住，何必把錢浪費在外面？要弄那個陽臺，可是要花好幾萬的，我連衣服都沒得晾，得用烘干機，這多出來的電費我都沒跟妳收了……」劉母頓了一下，驚愕的看著向來怯懦的女兒。
「妳說什么？妳不要搬回來？」劉母的聲音拔尖了，「妳好大的膽子，敢說不搬回來？！」她氣得發(fā)抖，拿起筷子狠狠地敲薄荷的手背，「妳是什么東西，敢不聽我的？哦，我知道了，妳又不要臉的去貼了哪個野男人，所以才敢不聽我的話是吧？不要臉，真不要臉！妳還要拿掉多少次孩子才會學(xué)乖？」
氣憤過度的劉母開始污言穢語，破口大罵，像是在罵仇人，不是在罵自己的女兒，再難聽的字眼都毫不留情的潑灑出來。
薄荷只覺得腦門一昏，眼眶滾著淚，只能垂首聽著，臉紅到不能再紅，羞愧得恨不得死掉。
「是夠了沒有？」劉爸冷冷的將筷子一放，「薄荷，跟我去買東西�！�
劉母被劉爸一堵，愣了一下子，哭了出來，「我為這個家盡心盡力的當(dāng)老媽子，你也不幫幫我，總是站在別人那邊……以前站在你媽那邊，現(xiàn)在站在女兒這邊，我還不都是為了這個家？你就只會幫別人……」
劉爸不耐煩的看了她幾秒，沉默了�！副『桑吡��！�
薄荷趕緊提起皮包，匆匆的穿了鞋，逃難似的跟在她爸爸背后出去。
爸爸一直都是個沉默寡言又冷漠的人。他每天七點回家吃晚餐、看電視，洗澡、睡覺，賺的錢都拿給媽媽，鄰居都說，爸爸是個負責(zé)任的好男人。
但是她一直覺得，爸爸離他們很遙遠。人明明坐在家里，卻像是個局外人。不管是祖母跟媽媽起爭執(zhí)，還是媽媽在教訓(xùn)她，他都淡漠的掃過這片吵鬧哭泣，然后將目光移到電視上。
從小到大，這還是第一次爸爸要她跟出來。
爸爸依舊沉默的到樓下便利商店買了包煙，兩瓶飲料，遞了一瓶給她，她幾乎是受寵若驚的接過來。
「坐吧�！箘峙呐谋憷痰昵懊鏀[設(shè)的行道椅，「喝點東西，擦擦眼淚，然后就回家去吧�！�
薄荷顫巍巍的拿起飲料，眼淚卻又要滴下來�！赴职郑也幌氚峄貋�。」
「我不是讓妳搬回來�！顾Ｈ坏耐谉熝U裊的虛空，「妳在外面好好的就好，別再回來了。」
她有些吃驚，卻不敢問，只是靜靜的喝著那瓶飲料。
「……妳不要怪妳媽。」劉爸吐出一口煙，「她不對妳發(fā)脾氣，還能對誰發(fā)脾氣？她怕我、怕妳奶奶，妳哥哥又是她的心頭肉，妳嫂嫂精明厲害得緊，娘家又有錢，不在乎住不住婆家，妳媽嘴笨心拙，敢對她怎么樣？但是妳媽對妳也太過火了�！�
劉爸垂頭沉默了一會兒，「……我從來沒愛過妳媽。」
薄荷嚇得跳起來，她從來沒聽爸媽說過這些。
「我不愛她，之所以娶她……是她騙我懷孕了。」劉爸陷入不愉快的回憶中，「妳奶奶也不喜歡她，尤其是發(fā)現(xiàn)她沒有懷孕以后，直到懷了妳哥哥，妳奶奶才對她和緩些，所以她一直很寵妳哥哥……」
裊裊白煙中，劉爸回憶著過往。那時候，他已經(jīng)有了論及婚嫁的女朋友，他一直不忍心傷害這個死纏爛打的癡心小學(xué)妹，卻沒想到看起來單純的她，居然將他灌醉，擺了他一道。
愛？抱歉，他無法愛她。雖然他負起責(zé)任娶了她，卻一直用冷漠與沉默無聲的抗議。他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要，懷著一種冷冰冰的憤怒和恨意，當(dāng)母親幾乎是虐待她時，他甚至有種報復(fù)的快感。
那個女人，毀了他的愛情和一生。她活該。
但是他老了，他們都老了，再深的恨意也慢慢褪去，反而有種淡淡的后悔。
這是他的家，他的妻子，他的女兒。妻子的扭曲是他造成的，女兒吃的苦、受的罪，也是他害的。
這長久的扭曲已經(jīng)無法挽回，他無法愛上妻子，但是他起碼可以不再恨她，也可以不讓心靈扭曲的妻傷害他的女兒。
「妳可以不用回來了�！顾孔镜�、有些遲疑的拍拍女兒的肩膀，「一個人在外，還是要當(dāng)心。不要恨妳媽……要恨，就恨我吧！」
薄荷的眼淚滴下來，她搖頭，「我沒有恨過，也不會恨爸媽�！�
「妳是乖孩子，一直都是乖孩子�！箘钟殖榱烁鶡煟赣惺裁词虑榫痛螂娫捊o我。其實……貸款已經(jīng)繳清了，妳不用拿錢回來了，身邊要留點錢�！�
薄荷哭著點頭，一直在啜泣。
「回去吧，回去吧。」他愴然的抬頭看看自己家的燈火，「不用再回來了。」
薄荷想跟他說些什么，卻只是哽咽而已。她想抱抱父親，卻又畏懼，幾次吞咽，她才找到自己的聲音，「爸，那我回去了……」
跨出幾步，劉爸叫住她，「薄荷！」
她回頭，滿臉是淚。
「……妳幾歲了？」劉爸蒼老的臉孔有種深刻的痛苦。
「我、我二十四了，爸爸�！�
他到今天，才知道女兒的年紀。他老了，衰老了。為了少年時的一個錯誤，他懷了一生的憤怒，幾乎想不起來女兒的成長過程，當(dāng)然也想不起兒子的。
他的人生……真正的意義是什么呢？他錯過什么，又曾經(jīng)得到什么嗎？
苦笑，劉爸無奈的苦笑著，「……路上小心。」
看著女兒纖細的背影漸漸遠離，劉爸心里有些茫然。失去「恨」當(dāng)支柱，他越來越不知道怎么對待跟他同樣衰老的妻。
他要想想，他得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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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荷是一路哭回家的。雖然很恨自己這么愛哭，但是百感交集，止也止不住。等捷運到站，她躊躇了一會兒，摸摸自己核桃似的雙眼，決定還是自己走回去。
讓熊先生看見，他會很擔(dān)心的。
走沒幾步路，悶雷似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真是越來越大膽了，這么晚還敢一個人走回來��？」
好不容易停住的眼淚，看到熊先生的她又哭了。
「哎唷，我不是故意嚇妳的�！箲�(yīng)元被她嚇了一大跳，「妳知道我嗓門就是這么大。」就著街燈一看，她兩個眼睛腫得幾乎睜不開，「躲？妳還躲？是怎么了？不是回去吃飯嗎？需要吃得一路哭回來？」
「我、我……」她心里急，眼淚掉得更快，「我、我媽媽要我搬回去……」她顛三倒四的說著，夾雜著啜泣，幸好應(yīng)元組織能力極好，將事情經(jīng)過拼湊了起來，換了別人絕對聽不懂。
「陽臺是嗎？為什么妳繳貸款還要睡陽臺��？！」他真的怒了，「什么家人？以后不要回去了！沒家可回要很怕嗎？怕啥！我家就是妳家啦！」
薄荷滿臉鼻涕眼淚的被他逗得破顏一笑，「……你全家便利商店呀？還『全家就是你家』哩�！�
看她笑了，應(yīng)元松了口氣，「我并不是隨便說說的�！顾聊艘粫䞍海溃骸肝覀兓丶野�！」
應(yīng)元帶她回去，體貼的擰了條全新的毛巾給她擦臉，其實，她該直接回家洗澡睡覺，不知道為什么……她又跟到應(yīng)元的家里來。
經(jīng)過這一夜，她很需要熊先生的笑容。
「妳想說什么就說什么�！顾車烂C的坐在薄荷身邊，「我很不會安慰人，但是我會聽。」
從來沒有人想好好聽她說話，熊先生大概是第一個吧！
說了些什么，她也不太記得。只是積壓在心里很多年的痛苦和渴望，滔滔不絕的說了又說，說了又說。
直說到嘶啞，落淚。
「我真的很想抱抱爸爸……也很希望爸爸抱抱我，我從來沒被爸爸抱過……」身為一個沒人疼愛的孩子，最卑微的希望居然只是這樣。
應(yīng)元一言不發(fā)，看著依著他的肩膀哭得很可憐的薄荷�！刚垔叢灰X得冒犯。」他將薄荷抱到膝蓋上，輕輕的抱著她，「像這樣嗎？」
她被嚇了一下，整個人都僵了。抬頭看著應(yīng)元不大好意思卻又悲憫的臉孔，她埋在他的胸口，雙手緊緊抱著他，「嗯。對不起……」
他將下巴擱在薄荷的頭頂，心里塞滿酸軟的憐惜。這的確是很難說出口的渴望……只是希望有個溫暖的擁抱。
每個人的心里都住著一個孩子。若是親情嚴重缺乏的時候，就會希望有愛情。愛情那么重要嗎？也未必。
只是戀人可以合理的擁抱，而往往……需要的只是一個深深的擁抱而已。
憐惜、疼痛、安慰、溫暖……在交互擁抱中，得到一種深沉的滿足和慰藉。這種感覺到底是什么？
比友情更深沉，比親情更溫柔……難道，不能夠叫作「愛情」嗎？
「薄荷，」應(yīng)元開口了，「讓我照顧妳吧！」
她吃了一驚，猛然抬頭，望著應(yīng)元嚴肅剛直的臉孔�！甘裁�？」
早該這么做了不是？沒人規(guī)定戀人不可以是朋友，也沒有人規(guī)定戀愛就一定要分手啊！雖然他遲疑、排斥……但如果是薄荷，就值得試試看。
「我們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