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柏翠到李盈月病房時,李盈月睡得熟,但臉和枕上仍有大片淚漬。
“我們出去!”李母怕驚吵到李盈月,示意林柏翠悄悄走出病房。
“怎么樣?好點了嗎?”
李母猛搖頭:“唉!哭到天亮,大概哭累了,剛睡著。真是……真是自找的,才十九歲,二十歲都不到,就守了寡,肚子還有一個……真是,當初我真該阻止她的!”
“伯母,現(xiàn)在說這些都太遲了。我擔心的是,她若要長期憂郁,恐怕對胎兒不好!
“我也知道!你們都是年輕人,你又是醫(yī)生,你的話,她也許聽得進去,就麻煩你……”李母說著,又哽咽了。
“伯母你放心,我會盡力的!”
“盈月就多虧你了……”
病房里突然傳來聲響,擔心李盈月尋短的李母立即沖進病房。
“盈月——”
李盈月坐在床上,掛著點滴瓶,拿著文明中的遺物,淚眼婆娑。
“伯母,我來勸她!”林柏翠側(cè)身進來。
李母點點頭,退了出去。
林柏翠走到李盈月身邊的椅子上坐下,她并沒有抬頭看他。
“我知道很困難,你的愛,是那么地強烈,豈止生死相許而已……但,如果我是你,我會覺得欣慰,我會為明中高興,因為,他終于脫離了苦海!
任憑林柏翠怎么說,李盈月還是流淚不語。
“你看到了嗎?他臨死前寫了‘地獄之死’,他活著如同在地獄一般痛苦,而醫(yī)藥已無法再給他解脫,除了死亡。死亡是他唯一的路,你要諒解他……癌病末期,那痛,不是你能想像的!”
李盈月的手指,輕撫著“地獄之死”。林柏翠欣喜萬分:她在聽我說,她有在聽……李盈月的舉動,鼓舞著林柏翠繼續(xù)說下去。
“不要為了一個不能挽回的遺憾,造成另一個更大的遺憾!”林柏翠掀開她的被,拉她的手放在肚子上:“這里,你肚子里孕育的新生命,才是你真正的希望,那是你的愛,也是明中的愛,你應該為了他,好好地珍惜自己才對!”
李盈月手指動了動,哭腫了的眼睛又紅了,淚水串串如珠。
“盈月,我是真的想幫你,但是,你得先幫你自己才行。走出陰霾,也許一天做不來,兩天做不來,但是,你得先有意愿才行。如果,你只想把自己困在悲傷的回憶里,那么,就算十個我也無可奈何!”
李盈月慢慢抬起頭,欲言又止,只是看著林柏翠,充滿感激。
“悲傷總會過去,月缺,就表示月圓不遠了!绷职卮湮兆±钣碌氖,緊了緊:“我們一起來期待孩子的出生吧!任何一個生命的誕生,都是希望的重現(xiàn)!”
李盈月點點頭,表示愿意努力;但她實在太疲憊了,從知道文明中的死訊以后,整整一天,她沒有進任何的食物。她躺回林柏翠堆起的枕頭上,陷在柔軟暖和的枕席里。那溫暖的感覺,恰如在文明中懷抱里似的。
“你好好休息,下午我再來看你!绷职卮湟娎钣潞狭搜,似乎將要沉睡了,才安心地退出病房。
這頭,李母在門外等得心焦,見林柏翠出來,忙問:“勸得怎么樣了?她肯聽嗎?”
“她睡了,但……徹頭徹尾都沒開口說過一句話,她的心,傷得很深!”
“太重感情了,人就不能這樣!”
“讓她睡吧,不過,還是得小心點。我下午再來!
“我會仔細看住她的,謝謝你!
午后,林柏翠送了一束紫玫瑰給李盈月。
紫色玫瑰正好放在冷氣口下,被風吹得巍巍顫顫。
李盈月望著紫玫瑰,掛念的卻不是紫玫瑰的主人。她不是個挺有心思的女人,敏感也只針對她魂牽夢縈的人;對林柏翠的好,她只是感激,別無其它。
李母削了個梨山的蜜蘋果給她,也是林柏翠送來的。
“吃一點吧,人家林醫(yī)師特地買的,梨山的蜜蘋果可不便宜,何況這種大的!
李盈月不答,李母削了一小片放嘴里示范:“嗯,真的很甜,甜得像蜜。我削一片,你嘗嘗。”隨即遞一片送到她跟前。
文明中的死,李盈月是早預料的,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這么突然!一天一夜地哀哭,情緒算是發(fā)泄了,淚也哭干了,此刻恍恍惚惚,感覺遲鈍得像長了厚繭的皮膚。她隨手接過蘋果,放進嘴里也是無味。
然而,李母卻是樂壞了,總算她肯進食了。
“好吃,是不是?來,再來一片,胃口要開,孩子才能長得好!”她忙又削了一片,直接喂進她口里。
李盈月看著母親,咬下去,甜蘋果溢出齒舌間的竟是苦汁。她困難緩慢地將蘋果咀嚼、咽下,李母立即又送上一片。
李盈月盯著母親的臉,好生感傷,當她送上另一片蘋果時,李盈月抓住母親的手阻止母親:“媽——”
李盈月?lián)嵊|母親的鬢發(fā),心疼她近日來的操心煩惱!澳愣嗑脹]染頭發(fā)了?這兒,還有這兒,都白了!”
做服裝生意的母親,總說她從事的是美的行業(yè),讓自己美麗,則是每天例行的工作,而今,她卻為了她,連頭發(fā)白了都不自知。
“白就白了吧,都要當阿媽了,怎么不白?”李母嘴里這么說,心里卻很不安,攏攏頭發(fā),摸摸臉:“怎樣?我很糟嗎?瞧,我居然忘了化妝,難怪臉色不好!”
“媽,你去買材料,我?guī)湍惆杨^發(fā)染好!
“……不要了啦,染什么!改天到美容院去,人家是專門的!”她仍不放心留李盈月獨處,文明中也是在醫(yī)院還不是自殺成功,這種事萬萬不能再重演。
“你放心。媽,你能這么愛你的女兒,用一切去呵護她,盡管爸不在,你仍然不在我面前說一句苦!你能,我難道不能?我也有孩子,為了呵護他,我不會做傻事的!
“盈月——”李母激動地抱住女兒:“好孩子,你長大了,你真的長大了!我真不敢想像,那個成天賴床不肯上學的小女孩,竟然要當媽了!盈月……”
“媽,去買吧!你的頭發(fā)為我而白,現(xiàn)在,讓我來替你一根根地將它染黑。”
“好!我去買。”李母笑笑的,整理好臉上的淚,拿了皮包出去!拔液芸炀突貋恚 钡,甫出病房,她又倏地折回。
“怎么了?忘了什么?”李盈月問。
李母怯怯地走回病床:“我……我還是把這個帶走得好!”她快速地將水果刀收進提包,李盈月也理解地點點頭。
林柏翠真恨死Miss王的多嘴,才兩天不到的時間,居然全婦產(chǎn)科,甚至更超出他的想像,全醫(yī)院的人,都知道了他和李盈月之間的曖昧關系。不管是不是子虛烏有,桃色新聞永遠比國家大事來得受歡迎,來得容易流傳。
一整天,林柏翠受夠了那些多事的人的談論和自以為正義的批判眼光,他必須回家,好好洗個澡,休息一下。
“哇!大新聞,你今天這么早?”看見丁筑在家,真是不如意的一天里唯一值得慶幸的事!他迎上去,想暫時拋開壓力,好好和妻子溫存一番。
“哎呀!別這樣!”丁筑推開林柏翠,繼續(xù)埋首餐桌上成堆的書籍文件!澳銢]看我在忙嗎?我回來是為了專心工作。辦公室里瑣碎的事太多了,你可別耽誤我!”
林柏翠被迎頭澆了冷水,很不高興。
“我們到底是夫妻還是仇敵?你為什么總要這么跟我說話?”
“不然,你要我怎么說?我現(xiàn)在忙得很,可沒時間跟你撒嬌,我得發(fā)展我的事業(yè)……”
“你不必發(fā)展什么事業(yè),我又不是養(yǎng)不起你!你大可在家,或者出去逛逛百貨公司……”
“逛百貨公司?好哇!那你去發(fā)展事業(yè),別整天只窩在醫(yī)院里當個小醫(yī)生啊!那天餐會,我特地約了醫(yī)學雜志的主編和幾個婦女雜志的經(jīng)理,人家是看得起你才跟你約稿,而你卻全部一口回絕了!那個國大代表跟你談土地投資的事,人家是看我面子耶!你知道他們玩一筆,只靠嘴巴講講就能賺多少錢進口袋?我……我真是拿你沒辦法!”
“我……我喜歡平靜、安寧的生活。那些都是虛無的,你的父母、我的父母,他們難道不富裕?可是你父親離婚了兩次,我爸媽分居兩地,他們幸福嗎?”
“起碼他們受人尊敬,活得有成就感哪!”丁筑賭氣地走到窗邊:“爸雖娶過很多老婆,但沒有一個女人會怪他。連媽都說,爸是個難得的好男人,他不但多情,在事業(yè)上、為人上,都很令人尊敬;外交官很多,但像爸那樣受人歡迎的,卻寥寥可數(shù),那才是真正的男人,不是整天兒女私情,不知上進的,你懂嗎?”
“我不知上進?我不明白,既然我在你心目中如此不堪,你為什么還要嫁給我?”
丁筑沉默了。她知道,她當初看上林柏翠的,就正是今天她批評、她無法忍受的這些,但是,她無法承認自己的改變。
二十歲的女孩,青春美麗就是傲視群倫的籌碼,除了快樂之外,什么也不會在乎;但是,當年歲漸大,青春不再,美麗褪色之后,她必須找更多的籌碼來支撐自己搖搖欲墜的驕傲。金錢、身分地位、權(quán)勢和才干的顯現(xiàn),只要能使自己更高人一籌的,丁筑都不愿放過。
她不在乎高處不勝寒,她只怕被人瞧下起,尤其,在母親失寵,父親正式娶了三房之后。
她不愿說她嫁給林柏翠是因為她壓得過他,是因為林柏翠不是個會有外遇的男人。她不能教他知道她的弱點,否則,他可以故意以外遇來要脅她。
“你說呀?你為什么要嫁我?如果你真的那么瞧不起我,覺得我不像是個男人,你為什么要嫁給我?”林柏翠十分忿怒,但不完全為丁筑,他們也不是沒這么針鋒相對過,林柏翠只是把一整天的不如意一并發(fā)泄出來罷了。
但不知情的丁筑卻不那么替林柏翠想,只是賭氣地說:“應了你的話,我當你是仇敵!和敵人朝夕相處,才能更激勵我上進!”
林柏翠的震驚不在話下,他倒退了兩步!澳阏f真的?”
丁筑知道話說重了,但一來拉不下臉開口談和;二來工作繁多又壓力大,便干脆不答話了。
兩人就這樣僵持著,誰也不肯先開口結(jié)束冷戰(zhàn)。林柏翠開始看報紙,從第一版看到第三十六版,從國內(nèi)外大事看到分類廣告,最后再看回來;而丁筑也繼續(xù)埋頭工作,只是再也無法專心。
丁筑和林柏翠的關系總是這樣,疏離的時候雙方冷靜下來,格外感覺到對方的好;待沖突過去了,兩人熱烈地難分難舍、朝夕糾纏后,又難以忍受彼此的異同,然后又見爭執(zhí)、冷靜,再一次地熱戀、疏離……如此循環(huán)不息。
每次總是林柏翠先沉不住氣,他以為兩人相處的時間已經(jīng)夠少了,何必把僅有的時光都浪費在唇槍舌戰(zhàn)中?他寧可以短暫地鞠躬哈腰、低聲下氣,以換取一個甜美靜謐的夜晚。
但這天,丁筑等得幾乎再也耐不住性子了,而林柏翠仍然悠哉游哉地埋首在報紙里。
丁筑起身泡茶,故意弄得茶杯鏗鏘作響,還沒好氣地說:“瓊娜怎么搞的,茶杯都黃了,明天非得好好說她不可!”說著,眼角掃過林柏翠的臉,林柏翠竟一語不發(fā),恍若無人。
丁筑仿佛受了極大的羞辱,怒說:“你擺什么譜?你想鬧到什么時候?我已經(jīng)先開口說話了,你還想怎么樣?你別惹火我,否則……”丁筑把杯子往墻角一甩,“碰”地一聲,白色瓷片散落一地,在水晶燈下閃閃發(fā)光。她往房里跑去,掩著臉,委屈地大哭。
她以為他會追進來道歉,安慰她的委屈。
她以為他會像以前一樣,勸她、哄她、告訴她,他有多愛她。
但,他始終沒進去。
她是絕不會走出房門的,除非他進來求她。憑她丁筑的條件嫁給這么個小醫(yī)生,要不是他有個政治地位極高的家世,要不是他的個性還算忍讓她,她周遭的人隨便一個都強他十倍!廖清泉是,王恭盛也是,除了家世沒他好外,一個個企圖心強,事業(yè)搞得有聲有色!
她這么委屈下嫁都不說什么,他居然敢這樣對她?丁筑愈想愈氣,把鏡臺前的化妝品用力一掃,乒乒乓乓的化妝品、香水碎了一地,沖起一陣五味雜陳的香氣。也不知是不是精力透支又動氣的緣故,丁筑整個胃波濤洶涌起來,“嘔”地一聲,便沒完沒了地吐了一地酸水、菜屑。
“太太?太太,你怎么了?”瓊娜聞聲來探看,見丁筑那模樣,著實嚇著了!疤杯偰壬焓秩シ觯瑓s被丁筑甩開。
“叫先生來……”
“先生?”瓊娜朝房里打量一番:“先生不在房里嗎?他在哪兒?我打電話叫他回來!”
“他不在外面嗎?去找,去給我叫他……嘔——”丁筑又吐一陣,卻吐不出東西來。
“太太,你……”
“別管我,去給我叫他!”
“是!是……”瓊娜匆忙退出去,里里外外喊了一圈,又匆忙進來:“太太,先生好像出去了!
“出去?”丁筑怔住了,他竟敢?
丁筑瘋也似的大吼一聲,然后趴在床上痛哭起來!傲职卮洌∧憬o我記!你給我記住!”
瓊娜是個原住民女郎,率真可愛,但對丁筑卻十分畏懼。她總有那么多的理由可以挑剔她,尤其在她生氣的時候,總口口聲聲要辭退她,瓊娜為了弟妹的學費,加上林家給的待遇又特別優(yōu)渥,便對她一再忍耐,久了,也懂得一點相處的訣竅了。
她知道此時最有效的,就是打電話請丁筑娘家的人來,只有這樣,她才能避過這場災難。
果然,丁筑的母親余孟芳,姊姊丁蘭很快地就趕到了。
“丁筑?怎么弄成這樣?”余孟芳見女兒干嘔不斷,不是腸胃出問題就是……她迅速扶女兒在床上躺好,吩咐丁蘭:“去打電話叫救護車!
“媽,半夜三更的,有必要嗎?”
“什么必不必要?你妹妹被人欺負成這樣,你沒瞧見嗎?柏翠也真是,雖然我和你爸離婚了,可是丁筑好歹都是丁亦虹的親生閨女兒,他膽敢這么放肆,我絕不給林家好臉色看!快,去打電話!”
“哦!”丁蘭無可奈何地服從了。
余孟芳回頭把女兒看了又看:“可憐的孩子,早知道連柏翠這樣沒性子的男人都靠不住,我就不給你談親事了。丁蘭嫁洋人沒好結(jié)果,你現(xiàn)在又這樣!男人!男人真不是好東西!”余孟芳似乎不必知道前因后果就可以定了林柏翠的罪。說著,丁筑的委屈更深了。
而這方,丁蘭眼尖,一眼就瞧見報紙堆上擱著一張新寫的紙——
我走了,冷戰(zhàn)可以結(jié)束了……
“媽,媽——這兒有一張柏翠留的話。”
丁筑一聽是林柏翠,立刻把紙搶了下來。
我走了,冷戰(zhàn)可以結(jié)束了。
如果你也要走,那就走吧!把家暫時擱著,誰想要,誰就撿了去吧!
冷戰(zhàn)終于還是要在冷漠中結(jié)束,早知這樣,我們又何必堅持得那么辛苦?
“什么?什么跟什么嘛!媽,他這是什么意思?這是什么意思!他不會這樣,他從來不會這樣的!”
“丁筑,你冷靜點,媽會想辦法!相信我……”余孟芳深思片刻,緩緩吐著氣說:“八成是有了,八成是!”
“有什么?”
“第三者!所有的婚姻都是這么結(jié)束的,你大媽是,我也是!”她仿佛又回到年輕時候。
丁筑在這個時候證實懷孕,實在是件尷尬的事。
以她的個性,她是絕不會為了生孩子而讓自己身材走樣,讓自己的生活陷入混亂和緊張,但此時,孩子又似乎是她吵架最大的籌碼,她可以不動聲色,而教林柏翠在出走后,又乖乖地回來并且道歉。她很相信林柏翠的出走只是單純的意氣用事,絕不是母親口中的“第三者”介入。
什么樣的女人能介入丁筑的婚姻?除非她也和丁筑一樣,能在不動用特權(quán)下勇奪中國小姐前三名。除了自己優(yōu)越的內(nèi)外在條件外,林柏翠溫和的性格,單調(diào)的就業(yè)環(huán)境,都是丁筑否定“第三者”存在的可能原因。
丁筑望著窗外,天空透著灰沉沉的曙色,怕不是個好天氣!然而,林柏翠會在哪兒呢?她好想念腹中那小東西的爹。
她想:只要他肯道歉,只要他肯用心地哄她,這回,就把這小東西生下吧,也省得他整天把時間都耗在那兩只牧羊犬上。
林柏翠在天橋上吹了一夜的風,有時冷得直打哆嗦,他就蜷在轉(zhuǎn)角處,像個落魄的流浪漢。不過,他的心卻是平靜的。
他不知道再回去時要面對的是怎么樣的一個局面,總之是不會太舒服的;所以,他干脆什么也不想,起碼此時此刻,他不必去看誰臉色,不必去討好誰——
丁筑是個美麗的女人,高挑白皙,喜歡穿黑色低胸的短洋裝,外罩亮麗的流線西裝外套,永遠性感而俐落。不針鋒相對的時候,她的確是個令人引以為傲的女伴,但……
唉!也許真是自己太沒出息!林柏翠嘆道。
天色由黑轉(zhuǎn)灰,陽光探頭處沒有教人驚艷的彤云霞色,只是灰灰地由墨色轉(zhuǎn)而為淡。
他不喜歡這樣的天色,令人聯(lián)想到死亡;正因為這樣,他格外喜歡替人接生時,生命躍動的奧妙。
人世間最殘酷的事實是人人都避免不了死亡,但生命的延續(xù)卻是死神的克星;當死神在長時間的追逐后,結(jié)束了一個生命,另一個生命卻又悄然地誕生,并延續(xù)前一個生命的特質(zhì),這真是世間最偉大、最不可思議的奇跡。
林柏翠不明白,這么神圣美好的工作,丁筑竟覺得它“沒出息”!他萬萬不能認同。
他倒寧愿欣賞李盈月,當人力無法控制死亡時,就讓子宮來擔負起生命傳承的任務,讓死亡成為另一個重生。
她是個偉大的女人,一個懂愛、懂生命的女人!
是啊,盈月不知怎么了?柏翠看看表:趁上班前去看看她吧!
李盈月一夜沒睡,整夜想著文明中臨終前的牽掛——“月,織巢……”,他希望她改嫁,嫁給一個能給她安慰、給她一個完整的家的男人?
雄的織巢鳥不斷織就更好的巢等待他的夢中情人;雌的織巢鳥則不斷地尋找一個可以安居、培育下一代的好巢;那雌鳥的心,李盈月明白,不為自己未來的幸福,也為下一代能有個美好的環(huán)境。
誰能給她及孩子一個美好安適的家呢?
文明中放了釣鉤,又讓釣線斷了,而她卻是那尾吞了鉤、卻上不了岸的魚,在浪里痛苦地浮沉、掙扎。
文明中真放得下她這樣痛苦嗎?不,李盈月知道,他放不下,他一定會回來,在每個深夜里,他總會回來!
李盈月轉(zhuǎn)了個身,看著窗外的魚肚白。
天亮了,昨夜文明中沒回來,也許地府就像軍隊一樣,有一些復雜的報到手續(xù)吧!他是個“新鬼”,或許很忙,過幾天才會回來。李盈月想著,竟笑了。
起碼到了地府,丟去了那身破皮囊,他雙手齊全又沒病痛,可以更自在快樂些。
“盈月?”李母從沙發(fā)上翻起!澳銢]睡?別胡思亂想了,要多休息啊!”
李母揉著惺忪的眼,轉(zhuǎn)身去梳洗。
“媽——頭發(fā)染得夠不夠勻?顏色還好吧?”李盈月打起精神,要母親知道她很好。
“很好,染了之后看起來年輕一些。你趕快睡一會兒,要多休息!
“媽——”李盈月的目光追逐著李母自化妝室出來!皨,我想出院,出院后回去跟你住,好不好?”
“出院?好哇!我也省得兩邊跑。待會兒我去跟親家母說!
“嗯,太好了。不過,我得先跟林醫(yī)師說說,他很不放心……”
“盈月,林先生好像……好像對你特別好。明中才剛過去,我本不想這么早說,不過,既然你也感覺到了,我就提醒你,有遇到好的男人,不要放過,一個女孩兒原是不愁沒歸宿,但你現(xiàn)在不同,帶個孩子,不容易找到合適的,如果他不嫌棄……”
“媽,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我知道!
“我不是要把你隨便嫁了,我是看他真對你不錯,不信,晚點他一定又會來看你!”
李母話沒講完,林柏翠就推門進來了。
“伯母、盈月,我給你們帶早餐來了!”
李母見到林柏翠喜不自勝,瞄李盈月一眼后暗自竊笑,她則害羞地別過臉去。
“你今天看起來精神不錯,氣色很好!
“林先生,你陪盈月聊一下,我去辦個事兒!崩钅附蹇诔鋈,林柏翠也不以為意,繼續(xù)找李盈月攀談,他喜歡這種沒負擔的感覺。
“心情好多了?”
“看開了!其實,明中的事并不意外,只是太突然,很難一下子就接受了。尤其,尤其肚子里……”
“我明白。不過,也正因為另一個他依舊生存在你的子宮里,你才更不必傷感,不是嗎?”林柏翠伸手去摸她的肚子:“有沒有踢?”
原本只是醫(yī)生本能的診察舉動,林柏翠卻在觸及李盈月的瞬間,心跳加速,腦海一片空白慌亂,他的手微微顫抖著,她的鼻息正輕搔著他的腦門兒,他的呼吸是愈來愈困難了——
我必須停止這些不該有的想法!他暗自警告、挑戰(zhàn)內(nèi)心的另一個自己。但……但……但他的理智卻又顯得如此地薄弱……
余孟芳徹夜未眠。
第三者?第三者的角色一直困擾著她、啃噬著她!徹夜,她在頭痛與心痛間掙打扎。
她是個第三者,但她憎恨第三者!
余孟芳原是丁亦虹得力的左右手,她精通四種語言,有女人的細心也有男人的魄力,但所有的優(yōu)點都敵不過丁亦虹致命的風趣幽默與翩翩風采。
她愛上她的主管,她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已婚的丁亦虹,并為他生了一雙女兒。
或許錯就錯在她生的是女兒吧!
丁筑出生前,醫(yī)生斷定是個男胎,余孟芳逮了這個機會,要脅丁亦虹得和前妻離婚,教孩子得認祖歸宗;否則,她便要他嫁,讓丁亦虹的兒子姓了他人的姓,永遠永遠地成為“黑市夫人”!
丁亦虹的前妻是他留美時的同學,脫俗清麗,卻始終沒為他生下一兒半女。丁亦虹望子心切,便和前妻離了婚娶了余孟芳,誰知手續(xù)辦妥不到三個月,孩子呱呱墜地,又是女兒。
“別難過,女兒好,女兒貼心!橫豎咱們養(yǎng)得起,要兒子,等你身體好了,要生幾個有幾個;何況,我是娶你,又不是娶兒子!”
丁亦虹不愧是個名外交官,溫文儒雅不說,那體貼女人的勁兒,現(xiàn)世男人真沒幾個能比。就這樣,余孟芳也安了心,想過些時日,再給他添個兒子。不料,才不過三年的工夫,丁亦虹又在外頭有了女人,且一舉得男,教余孟芳捶胸頓足,恨自己太天真!
她恨!她恨那外頭的“第三者”,明知人家有妻有女,還硬是勾搭;然而,當她無依無助時,丁亦虹的大老婆卻文風而至。
“你不是很會搶嗎?再搶回來呀!”
余孟芳聞言痛不欲生,誓言絕不應允離婚之事,就算留不住心,也要硬生生把人留。
然而,十幾年過去了,她依然不能留住他的人!而最教余孟芳不能釋懷的,是那第三者,竟是昔日的管家;而她在丁亦虹有心的栽培下,竟也能在繪畫上走出一番天地,且在社交圈里傳為佳話。甚至,丁亦虹還為她改了名字,叫季知顏。知顏知顏,知己紅顏。
當余孟芳在報上看見丁亦虹與季知顏才子佳人共赴鴻宴的新聞時;在報上見到丈夫與昔日管家公然出入,含情以對時,余孟芳終于承認失敗,她的自尊終于被打擊得蕩然無存!
余孟芳也終于將辛苦經(jīng)營的家、癡癡等待的丈夫,拱手讓給了“第三者”。
她恨季知顏,生生世世都無法釋懷;但她卻絲毫無法怪恨自己的丈夫,盡管他移情別戀,盡管他終究拋下了她,她仍深信,她曾是丁亦虹最愛的女人。
丁亦虹若知道他曾加諸于她的傷害,如今又將加諸在自己女兒身上,他是否會有一絲絲的懊悔呢?
不,這事不能教亦虹知道,否則,馬上就會傳回林家去。有些事,桌底下好解決,搬到桌面上來,為了面子,往往變得更復雜。
余孟芳盤算再三,決定先找那“病源禍根”。
余孟芳直接找上林柏翠身邊的人。當初,余孟芳也是藉工作之便,近水樓臺才將丁亦虹搶到手的,當然,季知顏亦如是。
“對不起,醫(yī)生還沒來,請外面等。”Miss王以為余孟芳是門診病人,敷衍一聲便要把門關上。
“等等!我是林柏翠的岳母!
“哦!哦——是,嗯,林太太?”Miss王先是一怔,接著立刻又換了一臉笑,迎余孟芳進去。
“丁太太,請坐!
“我不坐了,我是想……”余孟芳仔細將Miss王打量之后,篤定不會是她,才緩緩開口:“我已經(jīng)知道了,我只是要確定,所以希望你不要瞞我。昨天,柏翠和小女吵了一架!
Miss王一聽,猜想是林柏翠為了那叫李盈月的女人和老婆攤牌了,既已攤牌,那她也無啥需要隱瞞,便說:“丁太太,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所以……”
“你說,盡管說!”
“那女的,再過幾個月就要生了!我也勸過林醫(yī)師把她安排到別的醫(yī)院去生,林醫(yī)師偏不聽!也許,他人現(xiàn)在就在那李盈月病房里呢!”
余孟芳只覺頂上“轟隆”一聲,頓時天昏地暗!
“丁太太,你不要緊吧!”
余孟芳扶住桌子,才免于倒地。
天!天——舊戲重演,就算是舊戲重演,也要有一點改變吧!為什么?為什么每一次,每一次都是些未出世或剛出世的小生命在攪和呢?不,不能慌,我萬萬不能慌!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余孟芳塞了一疊頗有分量的鈔票給Miss王!澳惴判模也粫棠銥殡y的!”說罷,便急急向電梯走去!
余孟芳在病房外徘徊好久,決定先給丁蘭一個電話。
“喂?丁蘭,你妹妹還好嗎?記住,一定要盯住她,盯住那肚里的孩子。是,你先別問,我在柏翠這里……我跟你說,和我料想的一樣,不,更糟,對方懷孕了,產(chǎn)期又比丁筑早……別告訴她!我怕她意氣用事。好,我掛電話了!”
余孟芳將電話重重掛上,嘆了一口悶氣,又進化妝室去把自己整理好,才再度向病房走去!
林柏翠在里面嗎?如果在,她是否就不顧他顏面地開罵呢?或者,或者他壓根兒不在里頭,那……呼,管不了那么許多了!
余孟芳推門進去,窗前搖曳著一盒紫玫瑰,一個稚氣的少女微挺著肚子,站在窗邊向外探著,聽見開門聲,回過頭來笑問:“怎么又回來了?”
她的笑僵在原處,余孟芳的呼吸也凝在一處。
為什么這么像?那笑,和報上所登季知顏對丁亦虹的笑,簡直如出一轍!余孟芳的恨,再一次迎上心頭。
“你是……”
“你是李盈月?你以為……我是林柏翠?”
李盈月感受到余孟芳的不友善,但一聽到她也認識林柏翠,以為是來找人的,她柔柔地笑道:“柏翠已經(jīng)走了!”
果然!李盈月的話證實了余孟芳的猜測。余孟芳看著她的肚腹問:“幾個月了?”
“再兩、三個月就要生了!彼亲印
“把她拿掉!”余孟芳的話把李盈月嚇著了。
“我會補償你,但你一定要把孩子拿掉!因為,我女兒也懷孕了,柏翠不會為了你而拋下自己的妻兒,不管他曾對你做過什么承諾,我們丁家是名門世家,絕不會讓他胡亂來,你也不可能在他身上得到什么!”
“不……我不能拿掉孩子!”李盈月倒退了幾步,她不明白,這個貴婦為什么突然找上她,又要她拿掉快要出世的孩子?
“你必須拿掉,你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
“不,我不能!不……媽——”
“怎么回事?”李母外出回來驚見一幕,躲過余孟芳,過去抱住驚慌的女兒。“你是誰?”
“我是誰?問得好,那你又是誰?哼!我真不明白你這個母親怎么當?shù),聽任自己的女兒去破壞別人的家庭!”
“破壞別人的家庭?你胡說八道什么呀?”
“胡說?你還想翻供?你女兒還把我當成林柏翠呢!”
“林柏翠?你是……”
“我是他丈母娘!我告訴你,別以為有了孩子就算有了籌碼,我女兒也懷孕了,而且,以我們丁家的名望,絕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的!”
“林柏翠?他結(jié)婚了?”
“沒錯,而且快當爸爸了!你……你快把孩子拿掉,就算他出生,也不能挽回什么的!我女兒人漂亮、家世又好,柏翠絕不會為了你,而跟我女兒離婚的!”
“喂——”李母愈聽愈氣:“你這瘋婆子說夠了沒有?你們家世好,你們的女兒寶貝,我的女兒就不寶貝了嗎?你女兒有本事,有本事就不會丟了丈夫還讓老媽來丟人現(xiàn)眼了!出去!我這里不歡迎你,出去!”李母顧不了許多,只覺眼前的人刺眼,半推半趕地將余孟芳趕了出去。
余孟芳從沒被人這么無禮過,她氣得渾身發(fā)抖!
“你這個賤女人!第三者!我不會讓你稱心如意的,你……你!哼!有其母必有其女,真是!真有人不要臉到這種地步!”
余孟芳的聲音引來他人的側(cè)目,滿腹忿恨的余孟芳,也只好悻悻然地離去了。
李盈月好不容易心情好些,又平白受了這不白之冤,難忍之氣,一時心悸呼吸困難,李母忙扶她在床上坐下。
“小心點!你別理那瘋婆子,她八成精神有!”
“我不知道林大哥有妻小了,否則,我怎么也會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何況,媽,聽她的口氣,她好像誤會這孩子是林大哥的?這……這該怎么辦才好?萬一害他們夫妻鬧翻……唉——他是個好人,我們不能害了他!”
“盈月,這根本不關我們的事。我看,待會兒我就去辦出院手續(xù),以后換個醫(yī)生看就是了!林柏翠人是不錯,就是不老實,我還問過他有沒有女朋友,他故意不回答!
“媽,事出有因,林大哥不是那樣的人。”
“你還替他說話!他害你被人家說成那樣,這要給明中的父母聽見,還得了嗎?”李母回頭去收拾東西,隨即又回頭問:“盈月,你……你不會喜歡上他了吧?”
“我……”
“喂!你別傻了!才嫁了一個得絕癥的,別又愛個有老婆的,你要不能安安分分找個正常男人,我寧可你一輩子都不要嫁!”
“媽——”李盈月埋怨母親小題大作,但,要不是林柏翠已有妻小,她原本真以為……真以為他能給她一個理想的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