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永樂元年
靖難之變的陰霾隨著時光流逝而漸漸地淡去了。
皇權(quán)交替,宮廷喋血,這些事情最終也只不過是史書上的輕輕一頁,日子久了終會變黃,化做塵煙消失在歷史的洪流里。
對于天下的老百姓來說,只要有飯吃、有衣穿,有田種、有錢賺,誰當(dāng)皇帝都是一樣的。
福建泉州自宋朝以來就是通商重鎮(zhèn)。商人重利,京城的巨變到了這兒也只不過是茶余飯后的話題。
甚至還比不過謝家野蠻女的事跡來得精彩。
“聽說了沒?昨天謝木宛在去廣德寺上香的路上,痛打了幾個不長眼睛的登徒子!
“這又不是第一次了,她每天穿著男裝在街上晃來晃去,真是沒有家敦!
“就是。女子無才便是德嘛,可是她爹娘還讓她上華龍書院,讀了那么多的書,誰敢上門提親。
“就是,就是!
幾個酸儒坐在一家茶館里,一壺清茶、兩碟點(diǎn)心、三堆瓜子、四個閑人,正閑著沒事嗑牙道。
而他們旁邊的那一桌,則坐了個面沈如水的男子,如玉一樣的膚色襯著漆黑的頭發(fā),烏黑的眼眸如夜色般高貴,又如夜色般迷離。他聽到此番言論,雙眉一皺,眸子里射出一絲難以察覺的銳利寒光來。
“掌柜,算帳!彼郎陷p輕地放下銀子。
“陳公子,您走好!辈桎伒恼乒窳⒖坛霈F(xiàn)在他面前,前揖后躬地送他出門。
他一定出門,就聽到身后傳來一陣桌椅垮塌和那幾個酸儒的哀叫聲。
男子面無表情地將手中的小石子往身后一丟,微揚(yáng)的嘴角泄漏了一絲笑意。
謝丫頭,一年不見,你還好嗎?
☆☆☆
泉州謝家
謝家是以做茶葉和瓷器生意起家,傳到現(xiàn)在老爺手中已是第二代經(jīng)營了。
在這商賈林立的泉州城里,謝家雖然稱不上巨富豪賈,倒也算是大富之家,不說那一座茶山、兩座瓷窯,單是這一片五進(jìn)四院坐擁花園的大宅子,在泉州城里也是少數(shù)可數(shù)得出來的。
不過謝家最出名的,是有一個已經(jīng)快年滿十八,卻無人上門提親的女兒。
但事情總有例外。這會兒,泉州城里首屈一指、專走上層路線的王大媒婆,今日便坐在謝家的客廳里。
“正所謂,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我說謝老爺啊,您家的閨女今年快十八了吧?這泉州城里十八歲還沒出嫁的姑娘也沒幾家了。今天,我是受城東崔家崔老爺所托,特地來上門提親的。”
王媒婆一身大紅色的華麗裝束,紅潤圓臉,滿頭珠翠,說話的時候,一搖一顫,叮當(dāng)作響,只可惜身形過于龐大了些,遠(yuǎn)看就像一只紅透了的大龍蝦,頭上掛著滿頭的零碎調(diào)料。
看在謝老爺和謝夫人眼里,心中直嘆,真是好大一盤菜!
“那崔老爺?shù)亩幽,自上個月在晚晴樓見了您家小姐一面,就念念不忘、魂縈夢系。我這才替崔老爺上門來提親,眼巴巴盼著您回話呢!蓖趺狡耪~媚地一笑,滿臉的肥肉都在顫抖。
她伸手端過茶杯,小啜一口。云山雨前青,謝家的茶葉果然不錯。
心中稱譽(yù)一番后,繼續(xù)劈哩咱啦地說道:“謝家呢,是泉州城里有名的商人世家,而崔家是有名的官宦世家,您瞧瞧,這不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金玉良緣、天作之合嗎?”
坐在太師椅上的謝老爺和夫人兩人聽到這話,有些勉強(qiáng)地笑笑。
謝老爺攏著手,慢慢地開口問:“王媒婆,這崔家的二公子好像已經(jīng)有媳婦了吧?”
王媒婆一聽,竟越發(fā)笑得花枝亂顫,舌燦蓮花地說個不停,“謝老爺啊,這男人有幾個不是三妻四妾的?何況,這崔家二公子是州府知事,他哥哥是布政司,更別提他爹可是兩榜進(jìn)士出身。這泉州城里,哪家小姐不想往那個家里嫁?就算想做妾,還要看人家有沒有這個心呢。再說,崔二公子可是出了名的英俊瀟灑,配您家的小姐,還怕委屈了她不成!
“話是這么說沒錯啦,只是我們家木宛那性子……”謝老爺含含糊糊又支支吾吾地。
“哎喲,姑娘家哪能沒點(diǎn)小性子的,等天地一拜,洞房一入,這性子還怕改不過來?”王媒婆越說越起勁,她霍地站起來到謝老爺和夫人的面前,有些神秘又有些得意地說:“有些話呢,我也不知道該不該講。”
“您請說吧。”謝夫人微笑著示意她開口,反正該不該講,這個王媒婆都會忍不住把它講出來的。
“您家的小姐沒纏足吧?而且還聽說她很會打架,這樣的姑娘家……”王媒婆干笑兩聲,“婆家可不太好找呢!正經(jīng)的大戶人家嘛,誰都要找個溫柔恬靜的,而平民老百姓,您老也看不上是不?這想來想去,還是崔家二公子最好、最合適。您兩老考慮看看怎么樣?”
“這個,好吧,我們會考慮看看的。”謝老爺一臉赫然地端起茶杯,馬上就有個伶俐的下人從懷里摸了個紅包出來。
“謝謝您為我們家那個不聽話的丫頭費(fèi)心了,小福!敝x夫人笑咪咪地說道。
紅包往王媒婆面前一遞,“王家奶奶,這是我們老爺一點(diǎn)心意,您收好!
“這怎么成。”王媒婆嘴里這樣說著,那肥嘟嘟的手已經(jīng)伸了過去,輕輕巧巧地將紅包一接,不露痕跡地往懷中一塞!斑@樣吧,我要是物色到了什么好人家,準(zhǔn)第一個通知老爺、夫人。對了,聽聞您家公子也是俊逸不凡的英武少年,還沒有相中哪家小姐吧?若二位信任得過,王媒婆我也替貴府公子留意一下!
“那先多謝了!敝x老爺一團(tuán)和氣地說道,又一次端起了茶杯。
“王家奶奶,這邊請。”名為小福的小廝向門外一伸手。
王大媒婆這才一扭一扭地出了宅門。
總算把這個聒噪的女人請出門了,大廳里頓時陷入一片靜謐,淡淡稀薄的日光透過窗格照在屋內(nèi)的景瓷大瓶、紅木雕屏之上,越發(fā)顯得過于安靜了些。
謝家兩老默默地喝著茶,心里卻思緒萬千。
云山雨前青,謝家茶莊的招牌茶葉,入口苦而不澀,回甘之味綿長,上好的茶葉!只是今天喝起來就有那么點(diǎn)怪怪的,看來,喝茶品心,此話不假。
“老爺,木宛確實(shí)到了該找婆家的年紀(jì)了吧!绷季,謝夫人才緩緩地打破沉默。
“沒想到一轉(zhuǎn)眼她就十八了!敝x老爺語氣沉重地說。
“我們平日里是不是對她太驕縱了一點(diǎn)?”謝夫人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涌現(xiàn)出一股憂心忡忡的神色。
“不就是送她進(jìn)了學(xué)堂,請人教了兩招防身術(shù),這樣也算驕縱?”謝老爺一臉護(hù)女心切的表情。“商家的小孩誰不是這樣?”
這不算嗎?木宛在學(xué)堂上當(dāng)場反駁夫子的惟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的觀念,致使夫子差點(diǎn)吐血;上個月路見不平,教訓(xùn)了幾個色迷迷欲調(diào)戲別家小姐的公子哥兒,導(dǎo)致她今日的聲名狼籍。
那個謝家的野蠻女!就算他們兩老再裝聾做啞,也知道現(xiàn)今泉州城里對他們那個寶貝女兒的評價。
“現(xiàn)在想想,崔二公子來提親,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答應(yīng)?”謝夫人眉頭深鎖,滿腹愁緒都寫在臉上,“我是怕木宛將來嫁不出去呀!”
“依木宛那性子會做?別說崔二公子的妾了,皇帝的妾她都不會做的!敝x老爺一副知女莫若父的樣子!霸僬f崔家的提親,只怕也是另有深意!
“唉,我也明白這一點(diǎn)。要是清華沒病就好了!敝x夫人長嘆道。
“那可不是,清華是絕對不會嫌木宛性子倔強(qiáng)、書念得太多的,只可惜他那身子,請來的大夫說怕是撐不過今年了……我真是對不起堂哥、堂嫂,沒有好好照顧他。”
“老爺,這怎么能怪你呢?他那是娘胎里帶出來的病,我們是什么大夫都請來看過了,什么藥都用盡了,這還能怎么辦?”
“真是命苦的孩子……”兩老再次陷入愁云慘霧中。
又過了良久良久。
“夫人,說起這清華,我倒是想起一個人來!敝x老爺突然開口,“你還記得陳家嗎?”
“陳家……哎呀,我怎么給忘了呢?”一語驚醒夢中人!八麄兗夷莻子湛是清華的同窗,還和木宛訂過娃娃親呢。”
“陳家的船運(yùn)生意現(xiàn)在可是做得風(fēng)生水起。那天,我還碰到陳老爺,約好了哪天上晚晴樓敘敘的!敝x老爺摸著胡子道。
“那還等什么!敝x夫人一向都是說風(fēng)就是風(fēng),說雨就是雨的!敖裢砭腿!小福!
“我這就去請人擬帖子!蹦莻眉清目秀又伶俐的小福立刻出聲回應(yīng)。
然而,他們都沒發(fā)現(xiàn)到,大廳門外的發(fā)財(cái)樹后,有個一直躲在那里的小丫鬟一臉驚慌地悄聲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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