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占地遼闊的霍家府邸,依山傍水,名喚“黑心園”。
環(huán)湖建造的樓閣廳堂軒廊亭榭,高低錯落、布局靈活。
澄澈似鏡的湖光水色,深澗曲折、綠蔭夾道的蜿蜒山徑,臨水遠(yuǎn)眺的高閣樓臺,臨水而筑、錯雜環(huán)列的橋閘堤島。
層層風(fēng)景環(huán)環(huán)相扣、迤邐相續(xù),猶如一幅山疊疊永曲曲、院重重的長卷國畫,可謂山不高而有峰巒起伏,水不深而有汪洋之感。
能生在這樣的大戶人家,霍語瓏卻從未抱有一顆感恩的心,只當(dāng)這一切再理所當(dāng)然不過。既是富家千金的命,就得學(xué)會任性、刁鉆、囂張、跋扈、潑辣等生存本能,要她去學(xué)所謂的三從四德,簡直是狗屁不通!
所以,她討厭楚楚動人、可憐兮兮的小女子,反感溫柔賢淑、善解人意、乖巧聽話的軟弱個性,更極度排斥那種故作軟綿綿、嬌滴滴的聲音——例如眼前這一個,連紹俊即將過門的妻子——湯應(yīng)涵。
瞠大一雙明媚杏眼,紅滟滟的菱唇因過度吃驚而微啟,傻傻地楞著不動。
“你剛剛說的……”長睫毛眨巴眨巴地閃動,按著胸口好生吃驚!笆球_人的吧?”
“我只喜歡欺負(fù)人,不喜歡騙人!”霍語瓏很不友善地斜眼睥睨著對方,任性地施展壞脾氣!坝绕涫悄氵@類型,是我生平最不屑的。所以呢,別怪我沒有提醒你,紹俊哥是我的人,你想把他搶走,那可是門都沒有!
盡管老早聽聞這“天字第一刁”的叛逆行徑,但她還是被這樣露骨而不正經(jīng)的措辭給駭一大跳。
“語瓏妹妹,你在說什么呀?紹俊他……他大了你足足十二歲,在你們霍家執(zhí)事也有十六年之久,就算他是霍家一分子,也不是你的人,更何況我和他……我和紹俊彼此心屬,”極不容易說出這種害羞的語句,湯應(yīng)涵窘得滿臉通紅!霸跽f我把他搶走?”
“少來了啦,一定是你喜歡紹俊哥,所以托媒請人促成,要不然紹俊哥每天都在咱們府里忙,哪有機(jī)會看上你這個地上隨便撿都有的女人!奔兇庖鈿庥檬碌睦涑盁嶂S,句句都讓聽者心驚膽跳、頻冒冷汗。
“這么說來,你是想破壞我和紹俊的婚事了?”
“總算有點聰明,識相的話趁早把婚事退了,免得我把事情鬧大!”這可不是恐嚇,霍語瓏的行事作風(fēng)向來說一不二,任何小事若被她盯上,就會釀成雞飛狗跳的大事。
“紹俊若知道這事也不會準(zhǔn)的,你真想嫁人,應(yīng)該請你爹為你作主,而不是無端找我麻煩。更何況,你憑什么主宰他人的婚事?”按捺好半晌,她鼓起勇氣將音量稍稍放大。
“好,既然你一定要跟我搶,我就請他來做選擇,看他要你還是要我!”霍語瓏重重一哼,大步前跨,朝議事堂的方向拾級下行。
瞪著她從頭黑到腳的背影,湯應(yīng)涵憋了一肚子氣,全發(fā)泄在橋亭柱子上。
可惡!
簡直可惡透頂!
忿忿踢了兩腳,對著亭外的明媚湖光,很不優(yōu)雅的張牙舞爪一番,卻無法擺平心中的不滿。
緊臨遠(yuǎn)眺山的“黑心園”,山前山后的風(fēng)景截然迥異。
建造密集的樓閣廳堂,多設(shè)在山前,伴著水碧天青,廊道環(huán)結(jié),自家人來去方便;然山后幽邃,亭榭雅居,多為清流縈繞,是散心觀景的好去處。
一手打造起“黑心園”的霍千丘,是個滿腦子商機(jī)的聰明人,自年幼便懂得利用一分錢來滾十分利,更憑著自身好運氣,在時勢最壞之際下對賭注,看準(zhǔn)市場生機(jī),買賣間硬是賺取了五倍以上的利潤,冥冥中有如神助,短短幾年間由貧至富,搖身一變成了京城首富,簡直就像個傳奇人物。
他偏愛黑色,總覺得這是他的幸運色,愈黑愈旺,是他堅信不移的意念。
因而將這座豪邸取名為“黑心園”,希望守住一生財富,繁衍世代。
落坐在黑色琉璃制的矩型文案前,霍千丘正與連紹俊討論他與湯家婚事的相關(guān)事宜。
年不過四十五的霍千丘,昂藏七尺,體形標(biāo)準(zhǔn),相貌端正,沒有半點生意人的銳利與刻薄,除了一身昂貴的墨色染布與純金鑲邊,言語神情、舉手投足,跟個普通人再無兩樣。
“也就是說,議婚的過度性禮儀都已經(jīng)辦妥了,只剩下親迎禮這個最后的流程!
“是的!贝蜃允臍q跟了霍千丘,和他胼手胝足打拼,一直到霍千丘成家立室,連紹俊便順理成章的在霍家擁有義子般的身份。
“算算時間,再過幾天就是你們拜堂完婚之日,筵席、花轎、喜車、迎親隊伍,已弄得差不多,你們的新房‘比翼軒’,也只等著女方來鋪房,至于其它的,你想想還缺些什么。”
盡管外界總批評霍千丘是個“黑心肝”,是個不懂施善的有錢人,還教出一個任性囂張的女兒;但對連紹俊而言,他卻是自己的再生父母,除了加倍努力償還他的恩情,他也無法改變別人的看法。
“我想,應(yīng)該都籌置妥當(dāng)了,老爺可以放心!
“好了,湯家姑娘今兒個不是前來找你嗎?你去陪陪她,問問她還需要什么,我們好盡早準(zhǔn)備!
連紹俊正想揖禮退出,忽爾想到什么。
“對了老爺,關(guān)于蘇州那匹緞子交涉失敗的事,您打算怎么做?”
“這事不急,等你完成了終身大事,我會親自跑一趟,看是出了什么岔子。”
“老爺要親自前往?”
“年輕時跑遍大江南北,老了倒是鮮少離開這兒,借這機(jī)會出去走走,我倒是挺期待的!被羟鹞⑽⒁恍。
“可是……”
“別擔(dān)心,你們一個個喊我老爺,事實上我也還不老,不是嗎?何況……”尚未講完的話,因為霍語瓏的突然闖入而打住。
“小刁,進(jìn)來要先請示,怎么老說不聽?”看著愛女那一臉不甚滿意狀,霍千丘總舍不得多斥責(zé)她兩句!靶〉蟆睘樗男∶,自小縱容她刁蠻慣了,大了更管不住她任性過頭的壞脾氣。
“爹,你要為我作主啦!”她挨到父親身邊,纏住他的胳膊不放。
“作主?”
“是啊,我和紹俊哥情投意合,你怎么可以讓他去娶別的女人?”
霍千丘聞言,差點沒魂沒魄!暗取⒌纫坏!你說什么?”
“小姐,你是不是誤會了什么?”連紹俊也一陣錯愕。
“才沒誤會,我可是讓你給帶大的,如果你娶了那個湯應(yīng)涵,那以后誰來負(fù)責(zé)我的安全?”
“就算紹俊娶了湯家姑娘,平日你外出他仍會負(fù)責(zé)你的安全,你不必過于緊張呀!痹趯氊惻畠好媲,霍千丘慈父和靄的形象表露無遺。
“才不是緊張,是根本不想他和別的女人成親嘛,”霍語瓏料準(zhǔn)父親肯定會依她,說起話來更加口無遮攔!澳阏嫣畚揖妥尳B俊哥娶我,不要娶那個湯應(yīng)涵!”
“小刁,”這下子,霍千丘的表情變得凝肅!皬男〉酱,你要什么爹都會給你,惟獨這次絕對不行。這樁婚事已經(jīng)談定,不可能因你而反悔,況且這是你紹俊哥要娶媳婦兒,你爹我沒這么大的權(quán)利,能去拆散別人的婚姻!
怎料得到對自己寵愛有加的父親會予以拒絕,霍語瓏心有不甘地轉(zhuǎn)向連紹俊,一張俏臉氣得垮呼呼。
“紹俊哥,你說!你真喜歡那個假里假氣的女人嗎?”
“小姐,我不知道該怎么說,但是,我和應(yīng)涵的婚事,斷是不可能取消!睘榱俗屗佬模言捳f得斬釘截鐵,毫無轉(zhuǎn)圈余地。
“難道你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嗎?”一想到那個假兮兮的湯應(yīng)涵,霍語瓏就嘔得想撞墻死去。
“我只當(dāng)你是霍家千金小姐,其余的,我并無非分之想。”
“小刁,爹知道你想嫁人,真是這樣的話,我會盡快安排,你就別孩子氣了,好不好?”看到女兒眼中有著受傷的神情,霍千丘無比心疼,還真是頭一回見她有如此反應(yīng)。
“別騙人了!”霍語瓏情緒失控的撲到雙鶴屏風(fēng)邊,氣惱地咬牙用力一推,屏風(fēng)“碰!”地發(fā)出劇響,斜倒在地面,屏面出現(xiàn)裂痕。
“從我十五歲你就四處托媒,托到現(xiàn)在我都十八了,還是找不到有人愿意娶我,是不是我真有那么可怕,所以連紹俊哥也不敢娶我?”起伏不停的胸口,在喘息間窒得難受。
“不是這樣的……”即使事實就是如此,連紹俊可不敢用力點頭連聲說:沒錯沒錯!就是這個原因!
“我討厭你們!你們一個比一個虛假、一個比一個可惡!”似要吼破喉嚨般捂住耳狂叫,霍語瓏來去像陣風(fēng),去時徒留下滿室凌亂。
“老爺,她……”連紹俊邁步想追,又深感不妥。
“唉,她的性子就是這樣,過陣子就沒事了!被羟饟u搖頭。
沒事?
事情可大了!
打自湯應(yīng)涵嫁進(jìn)門的那一日起,霍語瓏便開始處處找她麻煩,當(dāng)然,湯應(yīng)涵也非省油燈,在人前她力保端莊賢淑的好榜樣,在人后一旦遇上這個刁蠻千金,兩人即免不了舌槍唇戰(zhàn)一番。
從丈夫口中聽到第一手的消息后,湯應(yīng)涵有意無意地繞到“藕香榭”,這個座落于湖心島中,石橋接岸,水色霞光,美景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石砌建筑。
通往“藕香榭”的石板平橋未設(shè)欄桿,只沿橋邊鋪滿條石,橋板窄而薄,橋基用天然石塊露出水面少許,步于其上宛如凌波;橋頭一端銜接種植在榭前的大片竹林,另一端接連陸地,低臨山腳的水面,襯托了山勢的崢嶸。
才剛踏上她的地盤,就見霍語瓏橫眉豎眼、來勢洶洶地沖出來,快速攔住眼前的不速之客。
“給我滾回去!”原本已經(jīng)一身黑的她,如今連印堂也快氣得發(fā)黑。
“喲,你還真是不客氣呢,枉費我好心想告訴你個好消息!碧搨蔚暮眯拇钌霞倜胬湫,湯應(yīng)涵硬是優(yōu)雅的仰天輕吁一嘆。
“好消息?你決定收包袱走人?還是紹俊哥休了你?”
“講話別那么刻薄,”刻意上下打量她!斑@樣可是會嫁不出去的。”
“你走是不走?”
“我當(dāng)然會走,只不過提醒你一聲,你呀,總算嫁人有望,還是時王府的二少主呢!”湯應(yīng)涵掩嘴輕笑。
突然間聽到這樣的消息,霍語瓏愣了幾秒,在發(fā)現(xiàn)她不懷好意的偷笑,怒火再度激昂。
“你這樣笑是什么意思?”
“沒、沒別的意思啦,”故作慌張的左瞧瞧右看看,漫步踱回石橋上,狀若天真的比著湖里悠游的魚兒!巴,好多魚喔!”看著水面的倒影,覺得自己真不愧為美人一個。
霍語瓏氣憤地走過去!鞍言捳f清楚,你到底還知道什么?”
“這……唉,我說語瓏妹妹,你就看開點,男人在婚前的風(fēng)花雪月在所難免,即使帶在身邊的是個妓,你也得睜只眼閉只眼!
“你說什么!?”霍語瓏粗喝一聲,狠狠拗住她的手腕。
“唉喲,好痛……”湯應(yīng)涵沒想到她會動手,力道又猛又重,痛得她眼眶冒出晶瑩剔透的淚珠!澳憧旆砰_我!迸藙哟殖珊误w統(tǒng),她只能柔弱的掙扎呼喊著。
“哼,就知道你這種女人的城府深沉,故意說這些話來刺激我,想看我會不會上當(dāng),我告訴你,門都沒有!”她用力將她的手揮走。
被甩開手的湯應(yīng)涵心有不甘之余,瞥眼忽見有人出現(xiàn)自橋的另一端,當(dāng)下把心一橫,閉眼憋氣,尖叫著傾身掉進(jìn)湖里,仿佛被人推落的樣子。
“你——”只覺莫名其妙的霍語瓏,還來不及意會發(fā)生何事,又一條人影急急投入湖中,搭救不諳水性的湯應(yīng)涵。
待人救起,她才知道何謂陰謀、何謂陷害!
接著,所有撻伐責(zé)罵聲像是積壓許久的郁氣,一古腦兒地臨到她身上。
“我再說一次!沒有就是沒有,我沒有推她!”
霍語瓏神色倨傲地昂首挺立,清澄帶怒的眸光冷然掃過廳上所有人。
“小刁,只要你認(rèn)錯,前去和應(yīng)涵道歉,爹什么都不會計較!比绻皇怯腥俗髯C,霍千丘絕不相信寶貝女兒會有此失去理智的舉動。他痛心疾首,只希望她不過一時糊涂,愿意向大家認(rèn)錯。
霍語瓏自知沒什么立場說服大家她是無辜的,但是,要她向湯應(yīng)涵那個壞女人道歉,她寧可受罰。
“開玩笑!是她自己發(fā)神經(jīng)跳入水里,關(guān)我什么事?”
“你怎么說得出這樣的話?”二姨太慕君首先發(fā)難,老早就看她不順眼,自然更不會有袒護(hù)她的意思。“要不是胡叔修剪花草時路過,說不定應(yīng)涵就這么死在你手里,胡叔年紀(jì)雖然大了,可也清楚看到你的手推了她一下!
“那是我先前抓住了她的手放開,并不表示我有推她下水!”眼中寒光迸射,對于二姨娘原有的怨恨更加水漲船高。
“何必強詞奪理,你說這樣的話,又有誰會信你?”
“信不信隨便你們,總之,我沒有理由要推她下水,雖然我確實很討厭她,但也不至于要害她溺死,反之,心機(jī)重的人是她,故意大老遠(yuǎn)跑來告訴我,說我總算有了夫家,還故意諷刺地說他正和個青樓女子在一塊,我不過生氣地扭了下她的手,她就無緣無故跳下水——我說得都是真的!為什么你們都只相信她的說詞,而不相信我的?”
“小刁,關(guān)于這件婚事……”霍千丘皺起眉,不希望女兒誤會,但二姨太慕君卻立刻制住他說下去。
“老爺呀,現(xiàn)在不是解釋婚事的時候!
“好,如果在場沒半個人肯相信我,那就罰我吧,反正你們大家都不喜歡我,我也懶得多費唇舌。”霍語瓏挺直腰桿,火靈烏亮的眼睛直直望進(jìn)父親的眼底,傳達(dá)了強硬的決心。
陳設(shè)富麗的山水廳,坐滿了霍府的重要人物,交頭接耳的結(jié)果,仍是一面倒的窘局。
大家都覺得霍老爺子實在太過放縱她了,再這樣下去,說不定她會做出更加驚世駭俗的事來,還是趁早好好管教她,免得嫁入時王府后丟人現(xiàn)眼。
“老爺,你再不當(dāng)機(jī)立斷,讓她有所懲戒,等事情傳出府去,那可就不是‘刁蠻無知’這等批評,而是‘輕藐人命’的指控了。”二姨太會討厭霍語瓏也是有原因的,自己生的一雙兒女又乖又聽話,卻不如這個任性丫頭般受寵,真不曉得老爺究竟是怎么想的,當(dāng)然愈想愈不平衡。
霍千丘再望向其他姨夫人,她們只是垂首沒發(fā)表意見。
“其實二姨太說得不無道理,”府里的大總管夏彬豹語重心長地附議!爱吘勾笮〗阋言S給時王府的二少主,這事得謹(jǐn)慎處理,否則傳進(jìn)湯家耳里也不舒服,誤以為湯姑娘嫁來咱們府里遭受欺凌,無人為她打抱不平。請老爺務(wù)必三思,這也是為大小姐著想!
深吸口氣,霍千丘明白了大家的一致看法。
“好吧,在我遠(yuǎn)行的這段期間,就罰你不許外出,好好待在‘藕香榭’里修身養(yǎng)性、屏心靜氣。我會多派幾個人守著你,希望你這次可以得到教訓(xùn),下回別再這樣了!蓖,他的語氣依舊十分溫柔,不忍多作苛責(zé),目的是要讓她真的有所悔改。她永遠(yuǎn)都還是他最疼愛的女兒。
但霍語瓏卻無法這么想,她只知道,她恨透湯應(yīng)涵了!
這口氣,無論如何都咽不下去。
戰(zhàn)戰(zhàn)兢兢守在“藕香榭”內(nèi)外的侍女家丁們,個個寸步不離的嚴(yán)陣以待。
霍語瓏的刁蠻,是府里上下每個人都知道的事,服侍她不難,但要讓她感到滿意可不容易。
然而一個禮拜過去,她不言口不語、不吵不鬧、不哭不笑,三餐照吃,該睡則睡,安靜得教人更加志下心。
這是暴風(fēng)雨的寧靜嗎?刁蠻千金的心中在蘊釀著什么?
“那個——我爹已經(jīng)出府了吧?”
乍聽到大小姐驟地開了口,正收拾桌面碗碟的丫環(huán)亭亭,很是驚訝地抬頭愣了下,深怕一不小心說錯話。
“呃……好像是!
“好像?”
“應(yīng)、應(yīng)該是昨天……對,就是昨天,老爺子和大總管確實已經(jīng)出發(fā)了!北粌傻览涔馍渲械耐ねぃo張得直打冷哆嗦。
抬起陰狠的一雙暗眼,沉寂多日的活力,瞬間涌進(jìn)四肢百骸,扶著桌沿起身之際,唇邊出現(xiàn)森冷笑痕。
“很好,太好了。”
“小姐?”亭亭不明就理,只是畏懼地輕輕一喚。
霍語瓏回身來到鏡臺前,執(zhí)梳將一頭如瀑的烏亮青絲梳整,在亭亭呆愕的注視中踏步出前堂。
“小姐、小姐,你要去哪兒?”
“去找二姨娘,”停下步履,她扭過頭來冷聲反問:“可以嗎?”
被大小姐如此詢問,亭亭嚇得粉臉如雪,趕忙一個勁地點頭如搗蒜。
“可以、可以、當(dāng)然可以,老爺交代過,只要不出府,小姐哪里都能去……”在她垂頭急答的時候,霍語瓏已經(jīng)走得老遠(yuǎn)。
即使有人緊緊跟隨在身后,她也毫不在乎,彎彎曲曲繞了一大段路,二姨太慕君所住的“欣慕閣”已在咫尺。
穿越植滿松柏、棕櫚、銀杏的林園,聽到有人匆忙跑進(jìn)里頭報訊的聲音,差距不過半分鐘上身的黑暗有如鬼魅出沒,沒有聲響,霍語瓏已經(jīng)站定在“欣慕閣”的前堂。
“姐姐,你怎么來了?”小她足足兩歲的霍珊遲瞠大一雙鳳目,很是詫然的自內(nèi)廳出迎。
“我找二姨娘!笨匆膊豢催@個手足胞妹,霍語瓏的眼里只有自己,其余兄弟姐妹她根本合不來。
“噢,那姐姐你等一等,我娘她馬上就出來了!笔鶜q的霍珊遲平日飽讀詩書、勤習(xí)易禮,是個懂事自愛的女子;沒有驚人的外貌,亦不擅詞令,不喜爭強,兩人可說是天壤之別。
霍語瓏必須承認(rèn),她對霍珊遲無法生出半點敵意,她感覺的出,這個妹妹是發(fā)自真心的喚她姐姐,只可惜,她非常不喜歡二姨娘。
“怎地,找我有事?”慕君懶洋洋地走了出來,沒想到三姨太和四姨太也跟在后頭。“我和你三、四姨娘聊天聊得正開心,你要過來,為什么不先請人過來說一聲?也不怕人家說你沒教養(yǎng)!
“人家?”雙眼一瞇,她不太客氣地斜斜瞪著慕君!叭思沂钦l?該不會就是你吧?會嚼舌根的,也是你吧?”
“住口!”二姨太慕君恙怒地逼近她兩步,尖銳的音量驟地激昂!斑@是你和長輩說話的態(tài)度嗎?別以為老爺子出遠(yuǎn)門去,你就可以爬到我頭頂!”
“如果不是你故意在我爹面前落阱下石,爹也不會這么罰我!”
“是你自己理字站不住腳,還想把過錯怪到別人身上?”望向自己的女兒珊遲,慕君就感到加倍驕傲!澳阍摲词〉模亲约鹤鋈耸,所以沒人肯為你說話。看看我們珊遲,在我的諄諄教誨下,又乖巧又懂事,大伙兒都疼她,她不小心犯個錯,大家一定都爭著替她頂罪、替她說情;不像你,出了事都沒人同情,大家只當(dāng)看好戲,開心得很!
“娘……”霍珊遲好生窘迫,很不希望娘親這么數(shù)落姐姐。
霍語瓏的眼睛開始冒著陰郁的火焰,無可收拾的火勢,熊熊燃燒著她的五臟六腑,她的身軀像是里了一層火光,熱氣逼人,紅潮惹上顏面,熾怒席卷全身。
“我爹會娶你,真不知是上輩子造了什么孽,若不是我娘病逝,哪由得你作威作福,在我面前頤指氣使!”咬緊牙關(guān),她依舊擺出高姿態(tài)!澳阋膊幌胂,我娘病逝前是怎么交代你的,你又是怎么答應(yīng)我爹的?全都是狗屁!還說會好好照顧我,結(jié)果呢?除了每天為你那張老臉抹粉,請別人替你擦屁股,你盡過一個做母親的責(zé)任嗎?珊遲會那么懂事,全是她自己平日看書學(xué)習(xí)的,才不是你教的,別凈往自己臉上貼金!
污穢輕蔑的字語接連出口,霍語瓏儼然已豁出去了。
“無可救藥!你果然是無可救藥!”
在氣昏頭的情況下,慕君乍青乍白的臉異常怨恨,用手指指著霍語瓏,不住地微微顫抖。
“你、你竟然還敢提到你娘,你娘又怎樣?紅顏薄命也就算了,還留下你這個小雜種遺害人間,我看造孽的是你娘,才會撿到你這個沒人要的棄嬰!”
最后兩字凝結(jié)在空氣中,旁人皆駭然地倒吸口氣。
棄嬰?
“什么?”她聽到了什么?瞪大僵滯的黑瞳里,再無半點活人的氣息。
“我查過了,”說了就說了,反正這口悶氣她已憋了十幾年!澳隳锔揪筒荒苌,你是她在廟里清修時無意撿到的,老爺子疼她,才答應(yīng)留下你;如果不是因為你娘死掉,老爺子也不會轉(zhuǎn)而疼你這個刁蠻任性的野種!”
把真相說出后的慕君感到無比痛快,洋洋得意地看著失去反擊能力的霍語瓏,眼底唇邊盛滿勝利的笑意。
“唉,就有人不懂感激,真以為自己是貨真價實的霍家第一千金呢!到處惹事生非,仗著自己受寵就無法無天,丟盡老爺子的臉。早點知道身世,說不定對霍家還比較有幫助呢。”
“娘,您說得不是真的,對不對?”霍珊遲心痛地看著姐姐那受創(chuàng)過重的茫然神情,拉住母親拼命追問!澳鷦倓傉f得全是一時生氣亂編的,是不是?”
“珊遲,你這個傻孩子,”慕君知道女兒的心地善良,但還是得讓她搞清楚狀況,溫柔地拍拍她的手!叭舴怯袘{有據(jù),娘怎敢撒謊騙人?這事府里許多人都知道呢,大家只是害怕老爺子怪罪下來,所以守緊口風(fēng)不敢泄露半句二,不過,我可也不管那么多了,誰叫她對我這般放肆!”
“可是……”
“所以呀,你才是咱們霍府名副其實的第一千金,老爺子該捧在手心疼的,是你不是她!”
火焰熄了,心已冰冷。
霍語瓏死命抑住內(nèi)心的不堪,只想維系最后的一絲尊嚴(yán)。
不管二姨娘說得是真是假,此時此刻,離開這里是她惟一的想法。
“姐姐,對不起……”見她要走,霍珊遲難過地追到她面前,愛莫能助之余,眼中閃爍淚光,卻只能無助地說出這一句。
對不起?
為什么要和她說對不起?
被真相轟成碎片的霍語瓏無法將目光移到她身上,僵硬的步履亦不曾停頓,冷風(fēng)拂過發(fā)稍,卷走心中殘存的暖意,耳邊聽不到任何聲音。
真是可笑!
原來,她是個親爹娘不要的棄嬰。
原來,霍珊遲才是真正的第一千金,卻實至名歸得令她心痛。
對于這十八年來的千金生活,諷刺得足以瓦解她所有生存的自信。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天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