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一聲驚吼,讓沈默從黑沉的夢境中醒來:他只手握拳停在半空像要抓住什么,最后,僅是攫住滿掌心的虛無,什么也沒得到。
他緩緩睜開雙眼,感覺額際頻冒的冷汗,眼眶仍然酸澀紅熱,像蘊著淚水般。
他是怎么了?竟然又夢到過去的不堪!早該遺忘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情,不是么?
惦著、念著有什么用?一切都成為過往云煙、不復存在了!
幽幽的嘆息在他胸口散開,遍布最晦暗的思緒,沈默幾乎無法恢復平常的冷靜,他的心情變得異常沉重,壓迫得他快喘不過氣來。
雞鳴天曉,他睡不著地起身梳洗更衣,準備全神應對一日萬機。至于尚殘存溫度的往夢,就暫且擱忘吧!他沒辦法教自己沉溺在狂亂的波瀾里,束縛已久的靈魂不會再不安。
他是他,目前活在這里!他的身份可不允許多余的放肆!
整裝之后,沈默推開門走出寢房,趁著天色初白,展開巡府的職責。
假山流水、樓臺亭榭、院座業落一一視察,廚院有忙碌的炊事,后園也有家仆勤掃、灑水,在見到他的來臨,男仆女婢皆是畢恭畢敬請禮!吧蚰偣茉纾
他僅是淡頷首,眼神炯炯,自然出現一股不凡的氣勢。
貌俊才長如他,怎不令一竿云英未嫁的丫環們傾心?甚至還有富家千金為他待字閨中,只等一個“允”字!偏偏沈大總管他毫不放在眼里,正眼瞧也不肯多瞧一下,徒留她們癡癡守侯、默默心傷。
“總管!昨兒個您派小的領三十位家仆至西河門別業勤掃,意外發現后院石墻一角崩塌,這事該怎么處理才好呢?”
“稍后,我會再遣工匠前往修圍。”一大早就有工作待他吩咐。
“總管,五南城十四鋪商銀已收齊,票銀總款已全交由帳房!
“我知道了!彼c頭,繼續步往別院。
春日的初陽暖和,透著足以撩撥心底暢意的溫度,將一層疊著一層的不安融化、淡卻,最后僅化成偏遠的記憶,只是記憶而已……
“啟稟總管,前堂已挑選幾名入府的女婢,請問總管何時分派她們工作?”
“時候還早,帶她們先熟悉環境!
“是!崩掀皖I命退下。
“總管……”
清晨的鳥鳴,嘰嘰喳喳嘲笑他身處多事之地,其實他也曾擺脫紅塵俗世,飛翔到憂絕慮滅的桃花源地,只是命運流轉,他注定要重跌人間!
不曉得天上那只翩翩起舞的蝶兒,是否仍然永續思念……
漆黑冗長的洞徑如蛇身般靈活蜿蜒,在地勢上變造出奇特的局面,直達深處,始見燭火長燃的跳躍之光,一閃一明的照亮黑暗中的一小部分。
黯色一褪,兩道人影被燭光拉得又遠又長,隱密的暗洞深處,竟然出現兩個人,一位是白發蒼蒼,面容神采的老道長,一位是烏絲如云,清秀的臉孔猶如白玉雕成的姑娘。
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他們隔著洞穴內渾然天成的石桌而席,晶瑩燭光照耀出兩人各懷心思而錯綜復雜的表情。
乳石滴下脆亮的水滴,點點綻開她糾結的思緒,卻不禁漾上一層模糊。
深鎖的記憶吶……
從未想過會有再被拆封的一天,和十年前一樣地教人感到難堪!
多不愿意再提起的思念,卻硬是要攪和著傷痛遍遍苦嘗!她難道是自作自受?!若知道救回一個人,是為了害一個人再殺一個人——當初,她何苦發慈悲?
可是當時,“他”在她面前垂手……“他”在她眼前露出了笑容……
她心跳得好快!像要沖破她胸口掉進“他”低垂的手掌間似地!所以她出手相救,將原本與她毫不相干的俗事一手擁攬。
是“他”的笑臉活生生撞了她脆弱不已的心房一下!她不知所措!她彷徨軟弱……最后終于臣服!
“我們別再繞著過去的事情當話題打轉好么?”女孩兒的話像是被什么東西追趕,不得不一口氣說完。
老道長捻著白須,眼神中透露著責怪的意味。“我是關心你呀——蝴蝶!”
“我知道!”被稱為“蝴蝶”的女子始終扭絞著修長的十指,忐忑不安地坐在石椅上。
她有些緊張地望向映照出他們黑影的石壁,吞了口口水才道:“你一直都很關心我和鴛鴦,還有……還有惜秋……”
“我才不關心她!”老道長反駁道:“這幾年來,自從你殺……自從阿默跌落山崖后,那丫頭的性子全變了!”
他嘆氣道:“以前,她還是個笑逐顏開的女孩兒,雖然不是和你們一樣是我收納的徒弟,但是她左一句義父、右一句干爹地喊,我早將她當成自己的女兒!沒想到她——”
“原諒她吧!”蝴蝶突然轉過臉來正視老人,神色十分緊張。“畢竟、畢竟她遭遇過……那種事……所以難免會性情轉變!
“唉!”老道長深深嘆了口氣,不曉得這幾千年來為多少紅塵俗世嘆過多少氣,但是他仍然身陷紅塵羅網,怎么也脫不了身。
凝望蝴蝶緊絞的十指,老道長不禁搖頭道:“我不怪那丫頭,倒是為你抱不少委屈!
蝴蝶也跟著搖搖頭,趕緊解釋道:“我不委屈!”
“那丫頭目無尊長!打你!罵你!凌辱你呀!”老道長略微氣憤地收縮右拳,短促幾聲,在石桌面上急敲幾下。
“那、那是應該的!”她控制不好情緒,壓著尖銳的聲音低吼而出!
老道長五指一攤,一掌擊在石案。“嘖!那怎么會是應該呢?”
蝴蝶緩緩垂下眼臉瞼,斂起憂傷的目光,楚楚可憐的模樣真讓老道長心疼。
她十指忽然僵硬不動,緊張的思緒也像突然被抽空!她語氣哀怨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害惜秋瘸了一條腿,所以——”
“所以你就罪該萬死么?”
“惜秋沒有要我以死謝罪……”
“否則,你還真的愿意呢!”老道長翻了翻白眼,不明白他的徒兒怎么傻成這般!
“嗯……死有余辜、死不足惜!彼耆且荒樥J命的表情。
“你不行先置自己于死地!”老道長加重語氣道:“你的日子不多了!必須加快步調尋出隱 !昨兒個玉菩薩又現光了,再不將隱 歸位,你會……”
一個“死”字哽在喉嚨,老道長怎么也說不出口,因為太殘忍了!
上古時代有一大怪黑魔煞,因不甘受降于諸神,氣絕之前自灑全身的血塑成一尊植地不動的玉菩薩,下了駭世的詛咒,諸神為了鎮壓此怨念,于是分別在玉菩薩天靈、左心、右掌的位置各設下鎮咒天玉,經過千百年,終于被飛沙走石掩蓋,形成今日特殊的洞穴。
前世之初,因為他的疏忽,以致玉菩薩胸前鑲嵌的三塊寶玉遭竊!將來生生世世他負著前世的罪孽化為毒咒的擺渡人,誓言尋回失落的寶玉,阻止邪惡的毒咒延續下個來世——
“為什么是我呢?”其實蝴蝶并不害怕死,只是不明白為何會是她來肩負重責、受千年前的荒誕詛咒羈絆今生今世?
“一切皆是天定。”老道長也有滿腔的無奈。“我會收養你、教你武功,也是為了化解你命中注定的厄運。”
“不能讓別人來代替么?”她沒有時間去尋找什么隱 !她必須好好照顧惜秋!
老道長知道她內心的憂慮,決定以利誘之,順道化解她心中的固執。“你若知道這件事,就不會再抗拒尋找隱 了。”
蝴蝶心頭忽然滑過一股騷動,久久,她才在他凌銳的雙眸注視下找回自己的聲音。“什么事?”
她想一心一意陪著惜秋,至于煩人的尋玉任務她真不想理!她不在乎自己可以活多久,只要今生能夠補償她犯下的過失就行了!
“你還是有興趣知道?”這么一來,便表示一切有轉圜余地。“好吧!我就告訴你,其實隱 不僅是塊玉而已,既然被稱為寶玉,即代表有神效!”
“神效?”那又是什么?
“隱 本身是塊天玉,有療傷養病之功用,如果能找回隱 ,我敢保證惜秋那丫頭的腳絕對能復原!”這就是誘之以利。
蝴蝶猛然一震!又開始激動起來!原本僵持的十指繼續糾纏著。“是真的嗎?!”
她驚訝地叫道,一張蒼白的芙顏顯得無措,跳動的燭焰映照出她震驚、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
“你不妨一試!
她可以抱著遺憾入土,也可以了無憾恨歸天,既然如此,她何不選擇能讓自己最快樂的方式呢?
漸漸地,她的希望有死灰復燃的跡象。
如果可以治愈惜秋的瘸腿,她就能少了點心理負擔……
不!不對!她還是對不起惜秋!她仍然必須在噩夢中掙扎!她對惜秋有滿心的虧欠吶!要不是她害惜秋瘸了腿,惜秋就不會被玷污清白!都是她的錯!她該死!
“唉唉!”老道長察覺蝴蝶神色有異,洞悉了她腦子里萬般糾結的責愧,忍不住開導她。“其實你不必責備自己,事情都過那么久了!何況那丫頭的腿傷也已經是十幾年前的舊傷!
“是我害的!”她痛苦地雙手抱頭,將扭曲的表情隱藏在黑暗之中。
“我認為不是這樣!惜秋丫頭以前不也挺開朗?后來是阿默出現,她又遭遇了那件事,才會變成這副德性——”老道長毫不忌言地道:“而且,她也害死了阿默!”
“害死阿默的人是我——”
“老實說我不認為!崩系篱L移過燭臺,老人滿心思慮地回憶他初見那小子時的驚撼!“我相信他是你的真命天子,可以免你死劫、助你長生,無奈你……殺了他,等于殺了你自己!”
“都無所謂了……”蝴蝶凄凄哽咽道:“一切都來不及了!只要現在我還能贖罪,我可以不要命!”
“唉!若能早知如此,也許前世你便不會竊取隱 了。”
天命已定,難以違抗!
“我……”蝴蝶緩緩從雙手間抬起憔悴的清顏,空洞的眸子蒙著愧色,又增加了決心,除此之外,她不為自己設想。“告訴我隱 的方位,我要贖罪!我要醫治惜秋的腿!”
即使無法完全赦去罪過,讓她盡一點彌補之心也好!她不愿意下輩子又走回相同的宿命——
“你決定要用隱 來醫治惜秋的腿傷?”見蝴蝶神情是如此堅決,老道長明白了一切。“好吧!我帶你去看天盤指示,不過……希望你能看開些,多為自己一點!
說再多也許都是馬耳東風,她能聽得進幾句呢?早在十年前,她的心緒便不屬于自己,理智也不再如常人一般!親刃摯愛的人,后來才發現是一場惡意的欺騙,最無奈的是,她卻只能接受……
“惜秋!惜秋!比A蝴蝶莽莽撞撞奔進一座矮屋,神色飛揚。
華惜秋坐在桌邊飲茶,臉色有幾分素白,卻更襯托出溫潤如玉的膚色,不似蝴蝶的慘弱,仿佛隨時都有可能被風吹散成魂縷消失無蹤!
惜秋晶澄透澈的眸子,蒙上了深深的冷意,仍損不去她天生絕色的容顏,一張明媚動人的臉龐,足以教多少男人心醉神迷!她本來應該是完美無缺的天仙,卻因為瘸了一條腿,成了滑稽可笑的對象!
這種種……都該怪她——華蝴蝶!
“惜秋!我告——”
“跑這么急做什么?向我炫耀你可以跑、可以跳,而我不行么?”她是故意這么說,更是惡意如此侮控她的無心!拔覜]那意思!”蝴蝶止住步伐,全身略感僵直地佇立在原地。
“哼!”惜秋冷哼一聲,開始算起舊帳!耙徽斓臅r間,你到底跑去哪里逍遙?你知不知道我快餓死!難道你是存心想要餓死我?!”
“我沒有!”她慌張地搖頭否認!俺鲩T時,我煮了飯菜在桌……”
“全冷了!你要我怎么吃?莫非這是你苦毒我的方式?”惜秋訕笑道:“真行吶!你成功了!我已經一整天沒進食!”“你都沒吃飯?!”蝴蝶整個人差點從原地跳起來!急得往前跨近一步!澳沭I不餓?!我馬上將飯菜熱一熱!”
“你當我什么?凈吃剩飯剩菜的牲畜么?”惜秋氣憤地將手執的茶杯一扔!
脆響的破裂聲頓響!蝴蝶提心吊膽一嚇:冷冷倒抽一口氣。兩眼發直瞪著支離破碎的杯子,蝴蝶心頭涌起一股酸楚!
“我立刻去燒菜煮飯,你等我一會兒!彼Z氣平淡地說,挪移步伐要往屋后走去。
“不用了!”惜秋突然開口,絆住她的腳步!拔以鐨怙柫!”
聞言,蝴蝶擔憂地旋過身,輕飄的發絲在空中蕩出半圓,而后隨意散落在她的肩上!澳阋徽鞗]吃東西,怎么行呢?”
猛一拍案!惜秋杏眼圓睜瞪著她,一臉覺得她多管閑事的厭惡神情。
“你以為你是誰?只不過是害我瘸了腿、被人強暴的兇手!憑什么管我這么多?!”她字字帶刺!又是一針見血。蝴蝶抿著唇,不敢反駁她的盛怒,只能輕搖螓首、頻頻退步。
“你別想爬到我頭上來!告訴你!咱們早已斷絕手足情,你根本不是我姐姐!”惜秋伸手一揮,掃落桌案上的茶壺水杯——
鏗鏗鏘鏘的破碎聲響,著實震痛了蝴蝶的心,銳利的碎片飛劃過了她的衣擺,割傷她薄衣遮蔽下的凝脂玉膚,滲出血水!
“你、你別傷到自己!”她擔心的不是銳利的碎片飛來,而是怕惜秋不小心割傷自己。
“不用你在這里惺惺作態:我看了簡直想吐!滾!我不想看到你!”惜秋只恨她力小,否則她真想翻飛桌椅、砸毀所有東西!
“求你別這樣!冷靜聽我說!”蝴蝶聲嘶力竭吼著,想解釋真心。
“不要再廢話了!我不想聽!”她拍案站起,拖著跛腳欲轉身進房。
“惜秋!我必須要離開你幾天!”她沖口而出,怕惜秋又關在房里連天續夜,她便沒機會說了。
師父說她大限將至,再不快點動身前往尋找隱 就來不及了!
“你要離開我?”惜秋驚訝地看著她,心底開始升起強烈的不安!
雖然她厭惡蝴蝶,但是平時的生活起居都是蝴蝶在照料,若蝴蝶走了,她怎么辦?一個人她能生活么?燒菜煮飯、洗衣砍柴的工作誰來做?!
惜秋一想到蝴蝶走后將面臨到的種種難題,便心頭涼了半截!
“你想畏罪潛逃么?終于……呵!你終于把我看成負累了!”惜秋恨得咬牙,好似她現在正狠狠啃蝕蝴蝶的骨!“沒錯!我本來就是你的包袱,如果不是我,你早嫁為人婦、身為人母!都是因為我這顆絆腳石絆住你!現在你終于要把我一腳踢開了!”
“不是!”蝴蝶急慌慌走上前,連踩到碎片也不覺得痛!敖裉煳胰フ規煾福嬖V我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可以讓你的腿傷痊愈!”
“你胡說什么?!”惜秋心底不自主狂跳一拍!因為她的話而蠢動起來。
“師父一直叫我去尋找隱 ,原來隱 是一塊神奇的寶玉,可以治愈你的腿傷!”蝴蝶整顆心振奮不已!為了惜秋,她愿意涉足無情江湖,再次翻覆萬丈紅塵!
“笑話!若隱 可以讓我腿傷痊愈,為什么十幾年前你不去找?直到瘸腿已成舊疾,你再假意要為我奔波賣命,不覺得只是可笑么?”
顯然惜秋是不相信這件事,甚至當作是蝴蝶要離開她的借口!
“如果你想走就走吧!別編派一堆謊言誆騙我!反正我無能為力阻止你做任何事,你可以走得遠遠的,永遠背棄我也行!”她將自己的處境說得可憐,將蝴蝶的心思說得可惡!
“我沒有騙你!這是千真萬確的事!而且師父已經讓我看過天盤,隱 的下落我也知道!給我幾天時間,我會盡快取回隱 來醫治你!”她信誓旦旦地說道,一臉真誠懇切。
惜秋仍然擺脫不了滿心狐疑,堅稱道:“你別再演戲了!”
見惜秋不肯相信,蝴蝶也失去辦法,她喃喃低語道:“快沒時間了……再不找回隱 ……就來不及了……來不及……”
“你說什么來不及?”
“沒、沒有!”蝴蝶一駭!隨口胡謅!耙驗殡[ 是寶玉,我怕有人早我一步奪得,所以我必須趕快找到隱 ……”
“你不用再說了。”惜秋嘆口氣,平心道:“好,我暫且信你,不過我有條件!
一聽到惜秋說出應允的話,她簡直興奮到不知道手該擺哪里好!“你說!”
“我也要隨行!鞭Z地!天地萬物像被炸散一般!她開出的條件令蝴蝶詫異不已!
“可是你——”的腿不方便長途跋涉……
惜秋像看穿蝴蝶的憂慮,不客氣指道:“你該不會笨到連雇輛馬車都不會吧!”
“呃……嗯!焙c點頭,表示明白。
“哼!”惜秋轉身走進屋內,氣得三魂不知去了幾魄!
蝴蝶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慢慢地感覺到腳底傳來的刺痛,她擰眉低頭看去,才發現自己受傷。
一堆莫名的痛無時無刻不糾纏她,好像是心痛,也好像是錯覺……
頓時,她又無助地被卷進冗長的記憶里!一圈又一圈地旋繞!直往無底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