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太后的寢宮里頭,黎初心正忙著著太后娘娘種植的花木提水。
這本是太監干的粗活,她卻一手包了,這畢竟原就是她喜歡的工作,蒙太后允許,她甚至得以在自己居住的小院里種植一些鮮蔬。
一切都沒有什么改變,除了寂寞些以外,她倒是滿能自得其樂的。
走進太后的花房里,她送上水,孝慈太后轉頭看見她,微微一笑。\"丫頭,你過來看看,我這株夜曇花含苞欲滴,指不定今晚就開花了呢!\"
黎初心湊身過去欣賞,只見雪白的曇花花苞飽滿碧盈,不由得面露衷心的微笑。\"這都是托老祖宗的福氣。\"
\"哪兒的話呢!花這東西哪,天生就比人嬌貴,要是移了地方,水土不服就得枯死,半點情面也不講的,哪怕你是什么小祖宗還老祖宗呢!\"孝慈太后笑著回身,看到黎初心手上挽了個籃子,奇道:\"咦?丫頭,你手上攜的是什么東西?\"
黎初心聞言,這才想起自己來的目的,忙不迭地呈上籃子。
\"稟太后,這是奴婢自個兒種的幾樣鮮蔬,奴婢想讓老祖宗也嘗個鮮,望老祖宗不棄。\"
孝慈太后接過籃子一瞧,俱是綠油油的新鮮蔬果,上頭還沾著晨露,比之高貴的夜曇花,這籃子里頭的蔬果更顯得別有鄉村意趣,一陣喜上心頭,她不禁連連點頭。
\"還是你這孩子心細,進宮多年,山珍海味都吃膩吃煩了,還是這些看來尋常的東西新鮮--\"她正說著,突然又頓了一頓,黎初心見狀,不免疑惑。
\"太后娘娘?\"她試探性地喚了一聲。
孝慈太后被她這么一喚,倒醒過神來了。\"丫頭,你可知道我在想什么?\"
\"奴婢不知。\"
\"你不知道我就告訴你。\"孝慈太后道。\"這些東西雖稱不上是什么稀奇寶貝,不過平日在宮中倒也難得一見,我在想啊,你不如把這籃蔬菜呈給皇上,讓他也嘗嘗鮮如何?\"
黎初心一怔,半晌不語。
\"丫頭?\"孝慈太后喚了她一句,見她沒反應,於是又再叫了一次。\"丫頭!\"
黎初心赫然如夢初醒,望著太后莊嚴的表情,顯得不知所措。
打從她到這里當差以來,她們一向都很有默契地規避著皇上這敏感的話題,為什么……為什么今天太后會突然叫她將這,些東西送到皇上那兒去呢?
她不能理解。
太后看著她的表情,彷佛對她的疑惑早就了然於心。
\"今天是一年一度,百官同朝議政的日子,你父親應該也會進宮里來。\"她輕描淡寫地道。\"若去了皇上那里,你不一定會見到皇上,卻也許能夠見到你父親。\"
\"真……真的嗎?\"微微的,雙手在發抖,侯門一入深似海,她早就斷絕了相見的希望,如今卻突然有了重敘天倫的機會,教她如何不驚喜萬分?
\"去吧,這些日子你服侍得很盡心,本宮也沒什么可賞你的……\"孝慈太后一面說,一面命人傳上一塊牌子,遞給她,說道:\"這是通行各宮門間的腰牌,那些大侍衛們決計不敢為難,去見見你爹,敘敘父女久別之情罷!\"
黎初心仍有些不敢相信,慢慢地站起身來,恍如身在夢中。
\"怎么,還杵在這兒?快去哪,可別把差使辦砸了!\"身后的總管太監劉福,見她高興得不知所措,連忙推了她一把。
\"奴……奴婢失禮了。\"她邊說,邊往后挪移腳步。
孝慈太后見她高興的模樣,心情也好了起來,直到黎初心謝恩告退離開后,她才有感而發地嘆了口氣。
\"老祖宗,嘆氣對您身子不好呢!\"太監劉福忙勸道。
\"唉,這丫頭啊,真是太單純了……\"能為了這么一點小事而雀躍,不像是久居宮中而變得深沉的女子,她仍保有她天性里恬然可親的一面,就像塊難得的璞玉般珍貴……
黎初心或許實在不適合待在宮中。只是,她已一腳跨入這泥沼里頭,想要抽身,恐怕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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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國軒,是皇上專門用來議論國事的特別書房,一般內宮女眷很少涉足此地,席初心憑腰牌和幾兩銀子穿過重重看守的侍衛和小太監,這才有機會悄悄地靠近書房外的回廊。
這里不是她該來的地方,所以她小心翼翼地張望。
文武百官聚集在一起議事,人數是想當然耳的多,加上穿的官服模樣差不多,想要辨認誰是父親,恐怕也是難上加難。
隔著窗,她仔細地瞄著,眼看眾人來來去去,卻沒一個是她的父親,越是等待,失落的感受越發地強,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直到她感覺自個兒已化成為一尊硬挺的化石……
一個男子的聲音猛地傳來。
似熟悉又陌生,但她永遠不會忘記這個聲音。
\"日前邊陲地區有盜匪滋事擾民,甚至有強搶民家婦女的情況,此事雖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邊疆乃苦寒貧困之地,若是繼續作亂下去,恐怕有后顧之憂,朕已三令五申嚴責當地官府及軍隊嚴加處置,為何情況不見好轉?\"
黎初心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
昔日少年已茁然而成,嗓音更隨之渾厚了起來,但無論如何,她卻仍能辨認出那已深植她骨血中的音頻……
\"稟皇上,據微臣了解,鎮守當地的梁起壯大將軍擁兵自重,對朝中宣文并不怎么理睬,當地官府也拿他沒轍……\"
\"豈有此理!\"屋內傳來一聲重重的拍桌聲響,納日允蒼寒霜覆面,天子容顏不怒而威。\"這梁起壯是哪一號人物?\"
\"稟、稟皇上……梁起壯乃、乃英親王舊部……\"那稟告的臣子一說完,上書房里立刻是一片無言的靜默。
誰都知道納日允蒼有一個心病,而這個心病由來已久。
黎初心在外頭忽然聽不見聲音了,不禁有些疑惑,下意識地更湊近窗子一些……
\"很……很好。\"納日允蒼再度開口。\"自朕親政以來,這已不知道是第幾次聽到英親王的豐功偉業,連他一手調教出來的\'好部下\'也如此,真是教朕寒心吶……\"
全朝眾臣聞言,不由得噤若寒蟬。
\"英親王呢?!他怎么沒上朝?\"納日允蒼陡然喝道。
這時程朔終於既出來講話。\"皇上,英親王最近染上了風寒,已經有好些日告假沒來了。\"
\"染上風寒!我看是裝病吧!\"納日允蒼冷笑一聲。\"讓太醫去看他,備宮內最好的藥材去給他,命他善加休養,一個月之后,朕要看到他上朝!\"
\"遵旨!\"程朔應旨。
納日允蒼旋即起身。\"你們統統退下吧。\"
\"屬下告退。\"朝中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一直躲在外頭的黎初心趕忙縮身,躲到一根大圓柱后。
納日允蒼緩步踱下臺階,在一旁侍候的內總管太監敬善忙靠了過來。\"皇上要保重龍體,別把氣悶在心中。\"
納日允蒼微微撇起嘴角。\"放心吧,英親王是只老狐貍,明白朕的意思之后,不消些日子,鐵定上朝。\"
\"這……這么說,皇上方才都是在演戲嘍?\"
\"君無戲言,我要他好起來是真心話。\"納日允蒼道。\"英親王雄才偉略,的確是個難能可貴的將才,如他終為朕所用,則我國上下團結一心,想必會更為強大,經過這些年,朕也想得明白了,有些人天生傲骨,好此朕、也好此英親王,但朕已不是當年的朕,只希望他英親王也不是那時的英親王,如他終不服,朕也決計不會心慈手軟。\"
\"皇上深明大度,實是一代圣君哪!\"敬善嘆服地道。
\"別灌迷湯了。\"納日允蒼搖搖手。\"中午到蘭妃那里去用膳罷。\"他一邊說,一邊跨出了體國軒,忽爾,他眼角余光一閃。
黎初心并未覺察到自己的行蹤已被發現,只是驚訝於自己眼前所見的。
他長得更高了,并且也更加英挺隔懾人,如同正午的陽光,令她幾乎睜不開眼睛……
心中竄過一陣不知名的麻疼感,她怔怔地望著他朝自己的方向走來,而尋找父親蹤影一事,早被拋到九霄云外。
他還……記得她嗎?
\"敬善。\"納日允蒼忽道。
\"皇上。\"敬善忙回話。
\"這宮里的耗子似乎越來越見猖獗,你們下面的人到底是怎么辦差的?\"
\"皇上?\"納日允蒼這句話來得沒頭沒腦,敬善表情不由得有些迷惘。
\"怎么,還要聯親手抓只耗子讓你瞧瞧么?\"納日允蒼向前走了兩步,也不知是有心或是無意,正巧便停在黎初心藏身的柱子前。黎初心正惶惶不安,深怕被發現的同時,納日允蒼忽伸出健臂,往柱子后頭一抓!
黎初心狠狠地倒抽了口氣,低叫一聲,被納日允蒼一把給提了出來。
\"瞧!這耗子可大只的呢!\"納日允蒼故作驚奇地道。
\"是你!\"敬善認得黎初心,畢竟他也常到孝慈太后面前為皇上傳話,太后的眼前人哪有不熟悉的道理?\"你來這里做什么?這里可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奴、奴婢……\"黎初心一時語塞,竟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你手上拿著的,是什么東西?\"納日允蒼一眼望見她還提著一個藤籃。
\"是……是奴婢自己種的一些新鮮蔬菜……\"
\"你拿這些來體國軒做什么?\"敬善皺著眉道。
\"欸,你別多嘴,讓她自己說。\"納日允蒼饒富興味地爺著眼前女子,只覺對她,似有說不上來的一股熟悉感,彷佛在伺處曾經見過似的。
她長得不算漂亮,卻有一種宮中女子少見的清新宜人。
\"是……是太后讓奴婢拿來給皇上的,太后說這些現采的東西新鮮,她老人家舍不得吃,命奴婢轉呈圣上。\"
\"噢?\"納日允蒼將她的籃子拿過來,看了兩眼,便又轉交給敬善。\"拿下去,吩咐御膳房好生料理。\"
\"是。\"敬善忙接過籃子。
\"你退下吧,不用侍候了,朕暫時想靜一靜。\"
\"那蘭妃娘娘那兒?\"
\"不去了。\"納日允蒼干脆俐落地回答。
敬善聞言,不敢再逗留,見皇上仍舊抓著黎初心不放,身為太監多年的他自能體察上意,因此,他假裝沒看見黎初心求救的眼神,躬身退下了。
一時間,走廊被清空,只剩下納日允蒼與黎初心兩人,而納日允蒼顯然沒有放手的意思。
\"皇、皇上,奴婢、奴婢也該告退了。\"半晌,黎初心終於忍不住打破沉默。
\"朕有準你告退嗎?\"
他抓得她手臂隱隱生疼,黎初心不由得咬了咬下唇。
她的心劇烈而莫名地跳動著,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會如此……
\"說話。\"納日允蒼將她一扯,拉著黎初心更靠近自己一些,由她身上傳來一股淡淡的香味。奇怪,對這味道,他莫名地喜歡。
\"皇上方才說想要靜一靜,奴婢……奴婢不該打攪皇上……\"
\"朕不覺得你是在打攪,更何況那只是打發敬善的說辭。\"
黎初心不敢直視他炯爍的雙目,囁嚅地道:\"可、可奴婢必須回到太后娘娘那兒去覆命才成……\"
然而納日允蒼不知是無心,還是刻意地忽略了她的話。
\"你在母后那里當差多久了?\"
黎初心聞言,情知要脫身已不大可能,暗暗嘆了一口氣,她溫順地答道:\"已經三年了。\"
\"三年?\"納日允蒼微一思索。\"時日如此之久,為何朕每每往太后寢宮問安之時,不曾對你有半點印象?\"
嘴角不禁泛起一絲自嘲的微笑,像在笑他,也是在笑自己。
這三年來她能躲則躲、能避就避,納日允蒼自然不會瞧見她的啊……
初心心中一酸。
復雜的心緒瞬息萬變,她也搞不清楚了,是她避著躲著,但知道納日允蒼的腦海中沒有她這個人時,心里仍是會難受……
不明白呵!她真的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