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
打從縣里豪富章家的女兒,許給京城里的黃家,街頭巷尾的人們,話題便始終繞著這件事打轉。
章家固然有錢,又怎么比得上,家里世代出了好幾個狀元的黃家呢?所以,人人都說章老爺這次結上富貴,以后在商場上,更是一路亨通,這全靠他生了一個好女兒。
這日,茶肆酒坊里的人們,天南地北閑聊,少不得又把話題轉到這上頭。
“據說,黃家送來的聘禮,讓章老爺直點了一天一夜,笑得合不攏嘴!
“黃家送了些什么,讓那勢利老頭子開心成這樣?”
“聽章家的下人說,那聘禮可多了,有滿盤如豆子般大小、潔白渾圓的珍珠;各色金飾戒指,若全佩在章小姐身上,可是連走都走不動了;還有四副玉鐲,翠綠通透,兩副水晶鐲,漂亮的像汪出一灘水;更別說那些江南的繡品、東洋的朱紅珊瑚、西域的夜明珠……
說的人說的津津有味,聽的人更是噴噴稱奇。
“這章小姐有什么能耐,可以叫黃家費這么多錢財,就為了娶她進門?聽說她年紀也有十七了吧?居然拖到這個分上才嫁!
“光憑那張容貌就足夠了。聽說她長的國色天香,性子玲瓏剔透,而且不少算命先生接過八字一算,直說是旺夫的命哪!所以不少人提親,都給章老爺拒絕了,直到等到黃家這等身份,章老爺才喜孜孜的答應人家!
眾人聽的皆點頭,直嘆自己沒有這種命。但一個不識相的突然出聲。
“這不是跟賣女兒一樣?誰出價出的高,就賣給誰,好好的一個清白女兒家,倒成了貨物了!”
說話的人白了那家伙一眼。
“賣女兒?他能賣,你能嗎?要賣也要有那種本事!而且,難道你不知道,章家的生意是越做越回頭了,近來大不如前!章老爺太過貪心,錯誤的決定一樁接著一樁,已經快連老本都給蝕掉了!”
現在好不容易,有黃家捧著大筆白花花的銀子上門,他會不答應?我看這些聘禮,半分也到不了章小姐的手上,全部都被章老爺拿去換現錢了吧!”
“若真像你說的如此,還真是不嫁也不成!如果到時婚事告吹,章家去哪里生這些聘禮還給黃家?”
話說完,眾人轟笑。章老爺的名譽一向不好,盡管他愛做大善人的表面功夫,但平日行事,早已讓人知道他是一個六親不認、一毛不拔的鐵公雞。
對于這樁婚事,眾人一半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一半則在心里悄悄的希望這事能夠告吹,讓章老爺陰溝里翻船。
聽著酒坊里熱鬧的笑聲,坐在最角落的男子,靜靜不發一語,偶爾輕啜一口手中酒杯里的桂花釀。
男子一身樸素黑衣,顯是不欲引人注目,但他俊美的臉孔,卻讓每個看到他的人,都情不自禁多瞧幾眼。
英挺的眉、銳利而深途的眼,無不帶著傲氣;直挺的鼻子和薄厚適中、豐潤的嘴唇,又替這張臉更加了幾分風采。
每當聽到眾人在言語間提到“章小姐”時,他漆黑的雙眼便忽明忽暗,隱約閃爍復雜的光芒。
他一直獨酌,直到一個白衣少年,從酒肆大門匆匆走進,并且往這男子直走而來,最后停在他身旁,低聲說道:
“爺,您吩咐的事,全都辦好了。”
男子聽到這句話,只是淡淡的點了下頭。讓少年繼續報告,剛剛所做的一切事情。
“咱們找的那些人,都跟這附近沒有地緣關系。連媒婆那處,也全打點好了,F在就等這月十五──”
十五便是章如雪出嫁的日子。想到此處,男子本來毫無表情的臉,出現一絲冷酷笑意。
八年了,整整過了八年,他會叫當初對不起他們楚家的人,跪在地下、死命的求他,求他放過他們一家老小、求他放自己一條生路……
而他會將這些絕望的人推出門外,就如同他十一歲那年,被章家的人推入嚴寒的冰雪中一樣。
想到那張如地畔清蓮般秀麗的臉,男子陰郁的雙眼,燃起小簇的火苗,炙熱且帶著仇恨。
他等了好久,終于等到這一天。
※ ※ ※
十五日,章家嫁女兒的這一天,城里的人莫不起個大早前來圍觀。
更有許許多多的人圍到章家門前,想來沾點喜氣。
章老爺在大堂里又是緊張又是興奮,來回繞著走來走去,每隔一陣就拉住婢女問道:
“小姐呢?準備好沒有?”
“還在梳頭勻面哪!”婢女恭謹回答。
章如雪的出嫁,非得風風光光、毫無紕漏才成!章老爺想到這,心更加急促的狂跳。黃家已給予自己不少援助,只要如雪嫁入黃家,那么以前這些債務便可一筆勾銷,往后憑藉著兩家的關系,或許更可以從黃家大撈一筆!
他的目光移到敞開的大門之外,見城里幾乎所有的人,都擠在章家門外的街道兩旁,就等著看迎娶的排場。
自從兩年前,他生意開始連連失敗后,章家就很少有這樣的風光,而章如雪的婚事,也就這樣被他延宕下來,因為,他要找一個最有力的親家。
想到此處,章老爺不禁又派人去內堂催促,叫那些替小姐打扮的老婆子們,加快腳步。
而章如雪本人,從天未明便端坐在房中,任由旁人替自己梳頭、上粉、涂抹胭脂,配戴珠花,整個人喜氣洋洋。
她凝視著銅鏡中嬌艷的自己,久久不能回神。
從小到大,每個人都稱贊她長的清麗出眾,如今這樣一打扮,更是明媚照人,而即將要嫁入的人家,又是富甲一方。
城里所有的人,將會艷羨嫉妒的看著她的迎親隊伍,在心里猜測她將會成為金玉打造的榮華之身,章如雪的心,卻如同一灘死水,一滴滴的沁入她整個身子,叫她冰冷發抖。
她太清楚這是怎樣的婚約,也太清楚爹是怎樣的人。
自己等同于被黃家出錢買過去的……買這副容貌、買這個身子,買她的人、買她的心。
“唉,章姑娘您可真是美!瞧瞧您這眉、這眼,小巧的鼻和口……”替章如雪打扮的老婆子,停下動作后,不禁為自己的完美作品嘖嘖出聲。
難怪人人都稱贊這章家的姑娘相貌不凡,如今一瞧,還真就比她以前所看見的任何一個新娘子都美上幾分。瞧瞧這白皙嬌嫩的臉蛋兒、不點自紅的朱唇,老婆子看了直贊嘆。
“多謝大娘!闭氯缪┲皇禽p聲回應。
門外的丫環探了進來,忙著問道:“大娘,好了沒有?吉時快到了,老爺直催呢!”
這句話,像撞鐘似的敲在章如雪的心上。她真的好怕!怕她未來的夫君會不會好好待她,怕未來的婆家是否敬重她……
“好了、好了,來扶姑娘出去吧!”
一條紅絲綢覆蓋在章如雪的眼前。她再也看不到前方的路,只能任人攙著,小心翼翼、一步步的走出房門,來到大堂。
依禮要拜別父母,但章如雪的娘早逝,只有章老爺站在大堂中央,笑呵呵的看著她緩緩拜下。
章如雪聽見爹的笑聲,卻心中一酸、紅了眼眶。
“好了,快出去吧!別讓黃家久等,這一路過去,還有幾里的路要走哪!”
章老爺笑嘻嘻的扶起她。此地離京城約有半日多的腳程,現在出發,剛好趕上黃家所看的時辰。
“爹,女兒走了!
章如雪強忍淚水,讓婢女扶著她踏上花轎,轎夫一塊將轎抬起,迎親的隊伍,便浩浩蕩蕩出發。
爹并未給予她陪嫁的奴仆,或許是為了省錢吧!所以四個轎夫、四個領路的人和一個媒婆,便是這迎親隊伍的成員。
一路上,她一直聽到轎外傳來鼎沸的人聲,彷佛整個城里的人們,都來瞧她出嫁;等到聲音漸漸微小,終至消失后,章如雪掀起轎廉的一小角,透過紅絲綢隱約可見的景象,得知已到城外。
轎夫們每走一步,轎子便輕輕晃蕩,而她身上所系的珠環玉翠,也隨之發出清脆的碰撞聲。這讓她想起,曾經有一塊白玉,就如同這些珠翠一般系在她的裙上,隨著她的腳步,輕搖款擺……
那塊玉的主人,如今在哪兒呢?已經過了八年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轎于停了下來。
章如雪心下有些詫異,但頭上罩著紅帕,又是出嫁的日子,只能不出大氣低頭端坐。
直到停留的時間實在久的不尋常,章如雪實在忍不住心下的狐疑,便掀起了轎廉的一小角。
轎外的媒婆馬上迎了上來,急呼呼的說:“姑娘,您怎么可以掀開廉子呢?快回去坐好,讓人瞧見您的臉,可就不好了。”
章如雪回道:“這我知道。轎子怎么停了這么久?可是發生了事?”
“沒什么,大家口渴,我正勸他們喝點水再繼續走哪!”
聽到煤婆的回答,章如雪釋然點頭,便又放下轎廉。只是,轎外安靜的讓她心慌,竟是連些蟲鳴鳥叫人聲都未曾聽聞。這些轎夫,可真是安靜的過了頭。
過了一注香的時間,轎子才又重新抬起。
章如雪懸著的心總算降下,一雙細白小手重新放在自己兩膝之上端端正正不敢有一絲茍且的坐著。
就這樣坐了三個時辰,直到章如雪口乾舌燥、腿麻頸酸,轎子終于停下。
轎廉被掀開,章如雪聽見媒婆的聲音。
“姑娘,到了。來,小心點兒下轎,別摔著了!
到了?為什么外頭沒有一絲哄鬧的氣息?既然是娶親,不是該辦的熱鬧些?
媒婆似乎明白章如雪心中的疑惑,又接著說:
“姑娘,這已是黃府里了。大戶人家不喜喧鬧,您還是快些下轎吧,否則誤了時辰可不好!
她伸出一只手,硬是將章如雪攙下轎。
到了這個地步,章如雪也只能任由媒婆牽引。紅帕覆住她的容貌,只能從下方的隙縫,看見一路延伸的石板地。
跨過一個又一個的門檻、繞過九曲回廊,章如雪才發現,這黃府大的嚇人,彷佛永遠也走不完。
終于,媒婆的腳步停下,湊在她耳邊低聲說:“就是這兒!
媒婆放開了她,而章如雪孤伶伶的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另外一只溫暖大掌,牽住了她的小手。
在兩人手指相觸的時候,章如雪的心急促狂跳。這可是她的夫君?
為什么這雙手如此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就注定了她該和這手的主人,一輩子相知守、直到永遠……
“拜天地吧!”男人低沉有力的聲音在她身畔響起。
說話的同時,男人放開了她的手,失落的感覺瞬間涌上,章如雪還來不及細細體會,已有婢女上前攙扶著她行禮。
章如雪一直以為,婚禮該是喜慶熱鬧的,但整個儀式中,她只聽到偶爾響起的零碎腳步聲,沒有任何交談的話語或愉悅的氣氛,每個人都像是做著例行公事般死氣沉沉。
直到進入洞房,其他閑雜人等皆散去,并將門栓扣上后,坐在床沿的章如雪,聽到沉重的腳步聲緩緩向她走來,接著有人坐在她身旁,將一直罩著的紅帕掀起。
乍見光明,章如雪將近暈眩,人微微晃了晃。
“怎么?暈了?”
男人嘲笑似的聲音從她耳邊拂過。
章如雪不敢抬頭看他,只是直盯著自己放在雙膝之上的手指。
但是,她卻感覺的出,男人的目光在她頰旁、頸間、耳垂來回梭巡,將她看的臉蛋羞紅、渾身輕顫。
黃家的公子──是叫瑞祥吧?當初合八字時,媒人便說過的──
“為什么不看我?”
男人湊近,壓低聲音,在她耳邊低喃。
“嗯……我……”章如雪的聲音低的像蚊子叫,一句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
“看著我!”
他的語氣加了幾分強硬的命令味道,如同圣旨般,天生便有王者的霸氣。
別無他法,卻又不敢抗拒,章如雪只得依言將頭抬起,映入眼廉的,是一張帶著傲氣和精明的俊美臉孔。
章如雪這才知道,從剛剛一直凝視著自己的那雙眸子,是如此深邃、漆黑,卻又深鎖著許多的秘密,復雜的叫人移不開眼。
她還在發愣,對方的手指已在她的臉上輕輕勾畫著,雙唇呢喃:
“──好一張青蓮般的臉蛋,嬌而不媚、妍而不麗,就像我當年看到你時那樣……”
當年,什么當年?
他的手指讓章如雪心煩意亂、心跳急促,根本無法思考,一雙美目直勾勾的看著他,直到對方低笑幾聲。
“剛剛不是還不敢看?現在倒是很大方!
聽到他說的話,章如雪赫然回神,才發現自己竟做了這么羞恥的事!她羞愧的想轉過頭,但下一瞬間,卻整個人被扯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她緊靠在他的胸膛上,聽到對方平穩的心跳、略高的體溫、醉人的氣味……
“怕嗎?”他問。
章如雪乖順的搖頭。
“為什么?”
這還要問嗎?章如雪低聲回答:“因為……你是我的丈夫!
“──原來如此!
男人的語氣里,隱約帶著些許諷刺和不屑,讓章如雪錯愕,她可是聽錯了?還是她說錯了話?
來不及細想,天地倒轉,她發現自己已被粗暴的按倒在床上。
感覺覆蓋上來的重量和體溫,她畏怯的問:“瑞祥?”
男人先是一愣,接著沙啞的笑了起來。
“對,瑞祥。我是黃瑞祥,你的丈夫。你的天、你的地、你的一切……2
話語在急促的呼吸之下,變得越來越模糊,章如雪看見他放下帳子,將兩人困在這小小的方隅之間。
感覺到他解著自己的衣帶,章如雪只能攀附著他的背脊,直到他的大掌撫上細嫩的肌膚,她輕喘出聲,卻被納入他覆蓋上來的雙唇。
他反覆在她的肩頭、背部、雙臂留下細膩的吻痕,章如雪整個人幾乎都融化在他的柔情里。
她雙眼迷蒙,滿是淚水,而黃瑞祥輕輕拭去她的淚痕,說道:
“如雪,你要記住我的臉。你要記住,現在在這里的,究竟是誰……”
章如雪茫然的看著他,不懂話中意思為何。
而且,她全身上下都好熱,彷佛到處都有小蟲在咬,她想要,可是又不知道要什么,只能在黃瑞祥身上磨蹭著、依偎著,直到聽到他難以忍耐的粗喘,自己的腰被扶起,接著,便是撕裂般的灼熱劇痛──
這一夜,她成了他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