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蓮!
做夢也沒想到他甘心屈居于這窮鄉僻壤的地方,車子開了好長一段路,接下來的路得靠步行。走上這條根本不算路的蜿蜒小徑,兩旁的雜草幾乎有兩尺高,簡直教人昏了頭,若沒有人帶可能會迷路。
經過小徑后,一大片的石子路立時呈現在眼前,前方有一棟兩層樓高的屋宇,越向前走越讓人有種莫名的害怕。
房子的外形破敗不堪,蔓草就地而生,然而她還是注意到這里有隱藏式的監視攝影機。
就算如此,這里還說得上是山明水秀,房子依山傍海,地勢得天獨厚,即使落魄也落魄得漂亮,標準的高家作風。
在高父的安排下,高家的總管帶她來到這里,她向保羅點頭打招呼,保羅伸手擋住她的路,保羅是個啞巴,只能打著手勢告訴他們,沒有高少爺的吩咐她不能進來。
“保羅,豐郁小姐是高先生請來的。”
保羅仍是搖頭,揮手要他們離開,他只聽命于高祥,高祥沒有交代,他不會擅作主張。
保羅的忠心耿耿眾所皆知,她敬佩他的為人,不想為難保羅,但她允諾的事還是要做。
“保羅,既然高少爺沒有吩咐,我們是該打道回府的,可是天色已暗,路況不熟又難走,能否讓我和總管在這兒住一宿?”
她的話句句屬實,心里已然有所打算。保羅面色有些猶豫,考慮了一會兒,才勉為其難的點點頭。
豐郁在胸前劃個十字架,阿門!成功的踏出第一步。
這棟長方形的屋宇很冷清、很灰暗,也很空洞,手扶梯上還留有一層灰塵,沿著手扶梯直上二樓,二樓走廊的兩側是一間又一間的房間。
每個房間的房門都緊閉著,是代表高祥目前的心境嗎?不再開啟,也拒絕有人進入。
他在哪個房間?哪個門后才有他呢?
保羅將她安置在一間藍條白紋的房間,久未有人居的套房有一股霉味,最引她注目的莫過于房間里一大片的落地窗正面向大海,景致不錯。
窗外的世界也是凌亂的,沒有好好整理過,反倒形成一股天然的野性美,好幾棵林投樹長至三尺以上,再過去便是懸崖了。
火紅的太陽正要西下,像是掉落在海面上,染紅了大海。
好美!
仿若是呼應她心中所想的,天邊夕陽炫爛的教人轉不開眼,橙紅色的海面圍著半圓的火球,由小而大的波紋層層形成。
夕陽的余暉照亮房間,她不再貪戀眼前美景,動手拉下防塵布,一件件嶄新的家具呈現在她眼前,仿十八、九世紀的家具古典而雅致。
不久,遠處傳來隱約的雷聲,轟轟作響,她臉色倏地刷白,她最怕打雷。
豐郁在吃完晚餐后便回到房間,屋外樹影幢幢,此時已沒有初次見到時的美感,看來恐怖極了。
她把自己蜷縮在床上,整個夜里,耳畔凈是海風呼嘯聲、轟轟的打雷聲、大雨打落在窗戶的聲音,好像狂風暴雨要沖破窗戶撲向她。
突然電停了,屋里一片漆黑,一道閃電劃破黑夜,瞬間照亮房間后又恢復黑暗,這種情景教她跌入時空河流中——
過去的記憶再次沖破防衛,童年時代是恐怖、混亂又支離破碎的。
饑餓、寒冷、貧窮,耳里充斥著各種怒罵聲和男女茍合的叫聲,還有加諸在她身上的毒打。
她怕……好可怕,夜里似有無數個鬼魅向她伸出魔掌,只能跌跌撞撞的跑出房間。
高祥,高祥……你在哪、你在哪……
一手扶著墻壁,一手緊抓胸前襟口,心臟急速的像快跳出口似的。
總管突然竄出來,沒注意到她發白的臉色和冰冷的手腳,難掩心中興奮的急道。
“豐郁小姐,太好了,適逢一場大雷雨,我們在這里停留的時間可以延長,你快去找少爺,我會絆住保羅的。”說完話,人便消失在黑暗中。
高祥,高……又一次巨大的雷響,她害怕的蹲下身捂住耳朵,吞下到口的恐懼尖叫聲。
她試著打開房間的門,但每間房門幾乎都是鎖著的。她暗暗祈求著上帝,為她留下一扇門,讓她見到高祥。
終于,上帝聽到她誠心的聲音,轉動門把,沒鎖!是這里嗎?可才進入房間,一只抱枕便迎面向她砸來,她閃避不及的被打個正著。
黑暗房間內傳出一聲低啞的男聲。
“滾!”
他知道來人不是保羅,也知道有人進來,臥病多日,他早練就聽足音辨人的能力。保羅向來是大步走沒有遲疑,除了三餐外也不會在他沒有叫喚的情形下出現。
而來人腳步細小,帶著遲疑和不安,門開的一剎那,他仿佛聞到一股淡淡的清松葉香……不,他不敢妄想。
她認得這個男音,是高祥,她見到他了。
壓下興奮的心情,定下心神,眼睛雖在黑暗中不能視物,但憑著剛剛發聲的方向,鼓起勇氣向他走近。
他坐在床上,背后靠著枕頭,是誰這么大膽?居然敢不聽他的話。
“高祥!
她柔柔的聲音令他陡然一顫,本來靠著枕頭的背驀然挺直,抬起頭來,深邃的眼睛不可置信的瞪大。
“你來做什么?你怎么在這?”
真是她,如春風般能撫慰人心的嗓音勾起對她的記憶,經過了一年,她來做什么?待在病床上,他曾幻想過她會帶著笑容出現在他眼前?墒,沒有,一次也沒有!在他以為她再也不會出現在他生命中時,她竟穿著一襲白色棉質睡衣來到他跟前。
冰冷的聲音足以教人心生膽顫,但不及打雷聲帶給她的恐懼,她嚇得快步跑近高祥,壓下到口的尖叫聲,身體忍不住發抖。
“我來看你!彼劦绞澄锏奈兜,他沒吃嗎?都半夜了。
“哈!”他嘲諷干笑:“來看我,一年前你怎么不來看?”佯裝恍悟的拍了額際一下,“!我忘了你是圣母瑪莉亞,必須普渡眾生!
他的話中有太多她不懂的東西,多了刻薄少了厚道,她疑惑地看著高祥,雙手環抱在胸前。夜里好冷,寒意從腳底傳上來,她忍不住打著哆嗦。
“高祥,我不是……我沒有其他的意思,你好嗎?我知道我嘴笨,我……該怎么說呢?”她向來甚少主動開口,對她而言,所謂的談話,一直都是別人問,她來答。
又一次閃電和打雷,白光照亮了整個房間,他看見她了,而她也看見了……
天!是老天爺的惡作劇嗎?
高祥那張媲美阿波羅的陽剛俊容竟被毀了一半,扭曲的半張臉孔看來邪惡又駭人,她瞪著他殘缺的容顏默然不語,他直覺地把頭撇至另一邊。
“好了,你看到了,可以滾了!彼〈矫虺梢恢本。
她的柔美五官比以前更為清麗逼人,那雙教他夢回千尋的黑瞳仍如過去,清澈無邪中多了幾分高貴與圣潔。
“對……對不起,我知道你討厭我,我還不請自來,實在很不懂禮貌……”
啪!自備電來了,外面依舊是風雨交加,高祥留下一盞昏黃的燈光。
“你確實是不請自來,所以滾遠點,天氣好了就立刻走!彼淙徽f道,話里沒有一絲溫度。
豐郁因他的變化而感到心在淌血,她是記得他的,幽默、風趣、愛笑、體貼……如今這些都不復存在了。
又一巨大轟轟作響的雷聲,她嚇得跌坐在地,整個人緊縮成一團,嬌小的身體不斷地發抖。
高祥因她的舉止吃了一驚,“豐郁?”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她眼中出現迷惘又恐懼的神情,喃喃地道:“不要把我關進衣柜里,我會乖、會聽話……”
什么衣柜,是他聽錯罷了吧!但細小的啜泣聲直逼入他耳里,他暗咒一聲,一把將她拉上床,抱住她發抖的身體。
她渾身冰冷,嘴唇發白,臉蛋上兀自掛著兩行清淚,楚楚可憐模樣惹人憐愛,他不自禁地便要往她唇上印去,忽然想起王美娜的話而停住。
吻了我,就是跟惡魔訂下契約……
不!他不能這么對她,嘴唇改而含住她的耳貝,雙手搓揉著她的小手,想要讓她溫暖,把失去的體溫找回來。
“高祥……”她有點回過神來,豆大淚珠滾下臉頰。
他粗魯的按下她的頭靠在他懷里,忍住拭去她淚水的沖動。他已經失去碰她的資格,她是一朵需要人好好呵護的蘭花,而他不是那個護花使者。
外頭風雨依舊不斷,而里面也同樣雨勢滂沱,她無聲的掩面哭泣,眼淚流出她眼眶,流進他心坎。
“睡吧!今夜我放過你,但下次就不會再這么幸運了,懂嗎?”他半真半假的話帶著嚴肅。
下一次,或者過了這一晚,他不能保證自己還有當君子的一天。
蓋棉被純聊天,真虧他做得出來,他無奈地搖頭苦笑。
***
她聞到食物的香味而逐漸蘇醒過來,感覺身體暖烘烘的,睜開眼睛,一張放大的男性臉孔就在她眼前。
“!”她驚呼一聲,身子往后退。
高祥?她……想起來了,昨夜的記憶陸陸續續地回籠。
他瞇了瞇眼,擺出傲慢的神態,“哼!怎么?覺得可怕,我看了一年,早習慣了,可能沒你來得震驚。”
她坐直身體,連連搖手否認。
“不,不是,你別想歪了,我……因為我從來沒想過會和你共枕,更別說一大早起來就看到你……”她越說越小聲,窘赧地低下頭,不知該看哪好。
高祥好笑的支起她的下巴,盯著她滿布紅霞的小臉,“你臉紅了,沒看過男人的身體嗎?”
她點頭,結結巴巴地道:“你可不可以穿上衣服,我們這樣好奇怪!笨匆娨巫由嫌幸患路,下床拿來遞給他。
他接過衣服慢慢套上,沉淀了昨晚再見到她的紊亂思緒,一些沒想過的問題,此時全涌上了心頭。
她是修女了嗎。克貋碜鍪裁矗?她為什么要來看他!?
還沒理出一個頭緒,就聽見她的肚子大唱空城計,咕嚕嚕地叫。
“吃!”
幾乎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她為他倒了咖啡,盛好培根、火腿、蛋,放進他的盤子,等他開始用餐后她才動手吃早餐。
“你一直都是這么訓練有素的嗎?”他喝下最后一口咖啡,嘴角勾勒出邪惡的弧度。
“我習慣了服從。”她回答。
在豐家,她聽爺爺的、聽豐瑞姑姑的、聽豐霖的;到教堂,她聽上帝、修女和神父,她的一生都在服從人家的話中度過。
她答得可真好啊,他想。
清晨陽光灑落在她身上,形成一道自然的光圈,看來既清純又清新,猶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蘭花。
他攀折過許多花,玫瑰、牡丹、百合……然而他最愛的還是這朵空谷幽蘭。
“誰要你來的?”
她遲疑一下,老實的回道:“高伯伯和高媽媽,他們希望你回去,高家沒有你不行,高氏企業也需要你。
他神色復雜的看了她一眼,眸心閃過一絲詭異的光芒,暗忖,多天真的安琪兒,這么輕易就相信人。
“你話帶到了,可以走了!彼羝鹈济,下巴朝門口一努。
“不!彼龍远ǖ鼗匾曀。
他薄唇抿成一直線,“不?你來這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沒有什么目的。”豐郁微顫著聲道。
他慢慢咀嚼她的話,“沒有目的……”眼神犀利地瞪著她的臉,“算了!那你怎么進來的,就怎么滾出去。”
“我……”她不知該說些什么,只好動手收拾桌面。
高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以為你在做什么?”
“我只是想幫忙!
他兇狠的口氣嚇不了她,現在的高祥只是一個半身不遂,外加憤世嫉俗的可憐男子。
“幫忙?這種下人做的事,你幫什么?你是豐家的小姐,不要做出有違身份地位的事來!
“對不起,可是……我不再是豐家的小姐,我現在是一名實習修女,再不久便是正式修女了。”說完,臉上不自覺地浮現一抹慈悲的笑容,圣潔氣質流露于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