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過后,天氣突然變臉,烏云悄然無息將整個山林罩住。
蒲從云帶著獵物,終于在落雨前趕回小屋,還沒進門,就發現敞開著的兩扇門扉,不祥的預感頓時籠上心頭。
怎么回事?他以極快的速度沖進屋子。
屋子里一切照舊,東西也沒動,可那個本該睡在床上的小女人,卻不見了。
難道……他被騙了?
帶著自己也不愿相信的復雜心情,他走到床前,赫然發現床上的被褥也凌亂地堆著……
他深吸一口氣,終于明白了這一切——跟著他山前山后跑了幾天,那小女人大概摸熟了地形,見他前腳離開,后腳就逃之夭夭了。
混帳東西,竟敢如此耍他!
不明白心頭那突如其來的郁悶代表什么,他臉色沉怒,一拳捶上床架。
可是……他早就知道她來苗疆的目的并不單純,就算她離開也不該意外啊,為什么此時他像有一把火塞在胸口燒?
「不過是個愛玩弄心機的小小漢女罷了,過眼云煙,不值一提……」
他反復說服自己,臉色卻愈發難看嚇人,不知過了多久,他轉身沖進雨里,一洗心中那無從發作的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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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了她,山里的日子一下子變得百無聊賴,就這樣過了一個月,蒲從云在后山轉了一圈,興致缺缺返回小屋,發現門前多了十來匹馬,正在納悶,一道熟悉的身影邊跑邊叫,朝他奔來。
「賢侄,賢侄!」
蒲從云扭頭看去,卻是族中長老。
他知道自己在此避世不算什么秘密,但他百事不管,照說是不該會有人找上他才對。
「洪叔,你怎么來了?」他站定身形,目光是難得的溫和。
「族里出事了……」
苗寨長老會以土司為首,其余為輔,說話的正是副職長老洪叔。
「難道我爹……他不行了?」蒲從云臉色驟變。
「不,不,不是!是你大哥和二哥愈鬧愈兇了。」洪長老又是搖頭又是擺手,拼命澄清事實。
蒲從云立刻松了一口氣。
「他們哪天鬧得不兇?」他沒什么興致地反問,眼睛迅速挪向別處!负槭澹阋仓,寨里的事我向來不管,你跟我說了也沒用!拐f著,他舉步前行。
洪長老趕緊追了上來。
「前些日子朝廷特使到寨上,不但帶來了朝廷賜品,還帶來下任土司夫人,這事三公子知道嗎?」
「不知道!顾植幌氘斖了,帶誰來都無所謂。
洪長老呆了呆,抹了把汗又道:「你的那兩個哥哥本來就各不服氣,下任土司夫人這一來,簡直是火上加油,搞得整個寨子都亂七八糟了,你說什么也得跟我回去一趟!
「他們兩個爭來斗去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回去有什么用?」蒲從云仍舊不以為然。
「不不不,這次不一樣,有你在,一定能好上許多!购殚L老不甘心地繼續勸說!改悴恢,你大哥和二哥有多胡鬧,在接風宴上竟當著特使的面大打出手,打得頭破血流、慘不忍睹不說,嘿,還誰都勸不住,簡直丟盡了咱們苗人的臉……長老會緊急商議,決定讓你回寨子主持大局……」
「我沒興趣,也沒那個閑工夫!蛊褟脑葡胍膊幌氲卣f。
由長老會出面,絕對不是好事,而是新一輪權力劃分的開始。
他是父親最小的兒子,又不愿管事,只怕長老會里有人看中他的閑散,妄圖操縱他做傀儡……
傀儡,哼,他蒲從云又豈是任人擺布之人?
「你不回去也不要緊,可寨子里現在沒人能讓你大哥、二哥忌憚,大家怕他們哪個一時沖動,對卓姑娘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到時候朝廷怪罪下來,吃虧的還是咱們苗人……」
呃……見蒲從云突然扭頭瞪著自己,洪長老頓時住嘴。
「你說誰?那個什么姑娘?」蒲從云嗓音驚訝,姓卓?那么巧?
「卓葶姑娘啊,她是特使帶來的下任土司夫人,人單純,長得又漂亮,確實不錯,你那兩個哥哥都信誓旦旦要娶她……」
洪長老話音未落,就見蒲從云冷厲地瞇起眼,大步走向停在屋前的馬匹。
原來她從這兒消失,竟是跑到寨子里迷惑大哥和二哥去了!這個認知,讓蒲從云既惱又怒。
一個多月了……她的離開,讓他整整郁悶了一個多月!
雖然他并不認為自己把她放在心上,可每到夜深人靜、想起她瞌睡不醒的可愛模樣時,心中漾起的漣漪和不舍都讓他徹夜難眠。
他甚至后悔,那天不該因為生氣而沒去追她,沒想到……
但……不對啊,她不是廣寒子的女弟子嗎,怎么搖身一變,成了朝廷封賜的土司夫人?
是了,漢人狡詐,說的話根本不能當真。
沒關系,等他回到寨里,自會親手撕下她的虛假面具!
思及此,他迫不及待加快步伐,恨不能立刻就能見到那張令他既愛又恨、記憶深刻的小臉。
「賢侄……你怎么了?」洪長老焦急的聲音在后面響起。
蒲從云停步回身,唇畔勾起難以捉摸的笑。
「洪叔,你不是叫我回寨子嗎?好,我這就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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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馬疾馳,十幾人終于趕在日落前回到盤龍寨,蒲從云正要下馬,忽然瞧見那暌違多日的熟悉身影,在不遠處的山林中一閃即逝。
苗人崇尚自由,并不要求女子三從四德,但現在已是晚膳時間,她又是下任土司夫人,一個人瞎跑什么?
蒲從云心中起疑,跳下馬,朝卓葶消失的方向大步走去。
跟在他身后的洪長老一頭霧水,也趕緊下馬。
「出什么事了?」他緊張兮兮地問。
「洪叔,我有點私事,你先回去吧!
「可是……」洪長老猶豫地看他一眼!岗s了好些時候的路,好不容易到了寨子,是不是先休息一下?」
「我不累!蛊褟脑浦蓖白,頭也不回,發覺洪長老遲疑著不肯離開,突然扭頭問:「洪叔,你該不會不放心,怕我悄悄走人吧?」
「不不,當然不是,洪叔一直看你長大,知道你言出必行,可是……現在寨子里太不安寧,我想多幾個人跟在你身邊,總是好的……」
蒲從云的語氣忽然變得有些不耐。
「要是有人敢來挑釁,我樂意奉陪,倒是你們,寸步不離的跟著我,難道也想瞧瞧我的手段?」
他聲量不高,目光中卻透著危險與溫怒的光芒,令身后?人面面相覷,一個個釘子似的站在原地。
蒲從云不再言語,舉步又走。
此時日頭將落未落,晚霞將整個天際染成紅色,讓他突然想起和卓葶在一起的那幾天。
到了傍晚,那時的天空也是這般艷麗。
她總愛仰頭看著天上的云彩,說自己總有一天能凌駕其上,讓他覺得她真是個傻氣又天真的女孩……
而現在,若不是那天他并未堅持帶她一起狩獵,讓她有機會逃離自己身邊,也許今天的形勢會完全不同……
「唉……」
有氣無力的嘆息在風中響起,蒲從云怔了下,腳下步伐更急。
轉過一道彎,前方一處風景甚好的小水塘映入眼簾。
池水清澈,水波被晚霞映得似乎燃起,幾只鳥兒或大或小停在岸邊嬉戲,只一眼,他就看見靠在樹邊休息的卓葶。
她穿著一條淡綠色裙子,長長的黑發束在腦后,臉蛋依舊秀美,卻少了稚氣,連帶整個人都變得成熟不少。
她真是那個愛睡覺的卓葶嗎?
有那么一瞬間,蒲從云甚至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他所認識的卓葶老愛咧著嘴笑,幾時見她愁眉苦臉過?
「小翠,妳好自在,什么時候我也能和妳一樣就好了。」
柔軟的嗓音帶著無奈,見她對池塘自言自語,蒲從云怔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原來是在和塘邊的一只小鳥說話。
「不啦,不可能的啦,苗寨那么復雜,我怎么可能自由自在……嗚,真是上了賊船下都下不來……再這么下去怎么得了……不知哪天才能成仙……」
隔了片刻,又見她喃喃自語,不但有氣無力,還帶著些許沮喪。
原來她也知道自己在干壞事!蒲從云緩步走近,注視著眼前這個讓他心亂的小女人。
他很想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一邊干壞事,一邊又覺得內疚!
是每天來這里找小鳥懺悔嗎?這個想法讓他終于笑出聲。
聽見身后的動靜,卓葶驀地回頭,就見蒲從云面帶笑意地看著自己。
「蒲公子?」她沒眼花吧,竟在這兒見到他?
「好巧,咱們又見面了!
對上她驚詫的目光,不知怎么,他的心情忽然大好!付嗳詹灰姡媚锏雇τ崎e的,一個人在這兒欣賞落日?」他調侃地說。
「我、我是看這兒滿漂亮的,隨便、隨便坐坐……蒲公子怎么、怎么也會在這里?」卓葶緊張的聲音顯得不知所措。
蒲從云看她一眼!溉绻f我和妳一樣,湊巧經過這里,就被這湖水給迷住,妳相信嗎?」
當然不!
卓葶遲疑了下,卻沒有搖頭,總覺得今天的他,同往日那個硬朗的獵戶有所不同。
到底是哪兒不一樣?是換了體面的衣服,還是……
她的目光終于停在他臉上。
相處幾日,她并不是沒有見過他的笑,大抵逃不出嘲諷和戲弄,可今天,她忽然發現,他笑容里透出的那股難以形容、令人不敢直視的雍容氣度,竟讓她惴惴不安。
屏住呼吸,再開口時,她的語氣不覺小心翼翼起來。
「是好巧!
她隨時想逃的心虛樣子,讓蒲從云再度笑出聲。
「卓姑娘,怎么說呢,妳我雖不算熟稔,但絕不陌生,妳這樣說話,叫我好不習慣!
他們有那么親昵嗎?卓葶正想反駁,瞅見蒲從云別有深意的眼眸,生怕他問起自己現在的情況,連忙改口道:「那個……天色不早了,我要走了!拐f著,轉身就想離開。
細白的粉頰在眼前閃過,蒲從云眼眸一深,突然伸手拉住她的臂膀。
「別急著走,妳那天不辭而別,今天好不容易見面,妳難道不想告訴我那是怎么回事嗎?」
「那天我恰巧碰見熟人,就先走一步了……」右臂隱隱作痛,她卻沒知覺似的瞪著蒲從云。
「是嘛?」蒲從云睨她一眼,笑問:「卓姑娘,現在雖是初夏,但晚風漸起,妳卻汗流滿面,真有那么熱嗎?」
卓葶一驚,連忙抽手擦汗,卻愕然發現額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
「你耍我!」她氣血上涌。
蒲從云大笑兩聲,神態自若地比肩站到她身邊。
「我看錯了,呵呵,現在的光線,看錯了也不足為奇吧?倒是卓姑娘妳一臉心虛樣,讓人看了很容易奇怪啊……怎么?急著要走?是回盤龍寨嗎?好,天色不早了,我也不留妳,不過我也要去那里,咱們正好同路,我就送妳一程吧!
「你也要去盤龍寨?!」卓葶這時不僅心跳加快、氣息不穩,連額上也真的滲出汗來。
將她的緊張看在眼里,蒲從云若無其事,只是笑著邀她一同上路。
「你去盤龍寨……有什么事嗎?」卓葶小心翼翼地問。
蒲從云瞥她一眼。
「前些日子,我無意中聽族人說起,朝廷特使帶了位漂亮的下任土司夫人來咱們苗寨,語氣很是激賞,我閑在山里反正沒什么事,很想瞧瞧她究竟漂亮到哪種地步!
卓葶一聽,腿都軟了!敢粋女人能有多漂亮,不就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巴……」她咿咿唔唔地說。
「妳口氣不好喔,怎么,同為漢女,妳嫉妒她。俊顾眯Φ囟⒅狡鹊膫饶樓。
「我……」
卓葶語塞,正在為難,有個身材瘦小的男子正好從山道那邊轉出,見到她的身影,立刻喜出望外地跑過來。
「卓姑娘,妳果真在這里,大家……啊,三公子,您也在這,小人不知道您回來了……」
是曲羨林,那個新任祭師!
蒲從云本不想搭理他,可一個令人憤怒的念頭突然跳出腦海,讓他橫眉瞪向曲羨林!冈趺?本公子不能回來,還是礙到你什么事了?」他眼角驀地一挑。「難不成你和卓姑娘在此私會,怕被人撞見?」
「冤枉。 骨w林這下嚇得不輕,又是鞠躬又是擦汗!缸抗媚镆恢闭f寨里太悶,想找個清凈地方,小人就推薦了這里……」天見可憐,他完全是一番好意,沒想到竟會引起三公子的誤會。
「他說得對嗎?」蒲從云睨向卓葶,見她一臉茫然,心中頓時不悅!覆换卮鹁褪欠裾J了。」
「不,當然不是,曲祭師說的一點都沒錯,你別胡亂冤枉好人!」卓葶驀地回神。
「原來妳這么護著他啊……」
低沉的聲音帶著不寒而栗的冷意,讓曲羨林聽后,撲通一聲跪到地上。
「三公子明鑒,小人和卓姑娘清白可見天日……」
這是什么狀況,他居然能讓寨中的祭師跪地求饒?卓葶瞠目,看看曲羨林,又扭頭看向蒲從云。
「你究竟是什么人?!」她無比驚詫地問。
「到現在,妳還猜不出我的身分嗎?」蒲從云跨前一步,逼向卓葶的小臉!笂呍诒P龍寨的日子雖不算長,但也不短,難道不知道苗寨中共有三位土司公子?」
卓葶聽了他的話不禁怔住,隔了好半晌,才用食指顫巍巍地指著他!改恪⒛憔褪峭了炯业娜?」
「終于猜到了,還不算太笨。」
蒲從云見她一臉驚惶地瞪住自己,忍不住貼近她耳邊,用只有彼此聽得見的聲音說:「妳該不會傻呼呼的問我一個月前為什么一身獵戶裝束,進而說出我們曾經單獨在一起的經歷吧?曲祭師就在這里,妳若不擔心自己的名聲,我也沒什么好在乎的……」
卓葶頭暈目眩,都快站不住腳了,迷糊中只見蒲從云轉身,瞅了眼跪在地上的曲羨林。
「我說曲祭師,你現在的地位也算尊貴,別一點小事都擔當不起,動不動就跪啊拜啊,你若老是這種態度,哪能鎮得住族里的那些狠角色?」
「是,是,多謝三公子提點!鼓抗庠诎党睕坝康膬扇碎g轉動,曲羨林滿頭是汗地點頭,猶豫著又說:「大公子、二公子都急著等卓姑娘回去用飯,我們……」
蒲從云聽了直皺眉!冈趺矗麄兲焯旌妥抗媚镆黄鹩蔑?」
「呃……也沒有天天……」曲羨林不知該不該說下去。
蒲從云扭頭看見卓葶驚慌怔愣的小臉,心中頓時明白了幾分。「這就是妳逃到這兒的原因?」他問。
從前是,可現在……卓葶張了張嘴,半天答不上來,望著蒲從云,一張俏臉愁得彷佛天要塌下來。
說實話,她此時更想逃避的是——她該如何向他解釋,自己為什么會突然變成了下任土司夫人。
天啊,誰來幫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