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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俑 第八章
作者:李碧華
  蒙天放接過這份東西,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傳者耐心等候他點菜。  

  他問:  

  “這是什么?”  

  “先生,都是吃的!  

  “吃的?”他撕下一角檢視,嗅了一下:“白兄,怎么吃?”  

  “峨,這是紙。你連紙也不曉得?”  

  “紙?”  

  朱莉莉醒覺了,開始同情他:  

  “他沒見過紙的!  

  “對!卑自骑w也省得:“漢代才發明了紙,他當然沒見過,算了。來三份晚餐吧!  

  蒙天放越發氣餒了。自己也是陛下身邊的高人,一旦淪落到這年代,連找點吃食也很困難,往下日子如何過?一時間心灰意冷:  

  “我看,還不如回去了!  

  白云飛沉吟:  

  “讓我安排一下吧,F在不談其他,先好好地吃一頓,權當洗塵!  

  “你對我那么好,我們會幫你的!”  

  朱莉莉誠心誠意地又問:“是嗎?云飛?”  

  蒙天放抬眼,默默著他們一眼。  

  頭發被火速送至化驗室。  

  顯微鏡下,組織放大數百倍。  

  化驗師示意田中三人過來一看:  

  “已經做了三個小時了。這幾根頭發,我也說不上來,質地跟現代人不同,估計有幾千年歷史,但又不是枯萎,是活活拔下的,因為連著毛囊,有皮脂分泌,基本上是活的!  

  田中三人操著不純正的國語問道:  

  “活的?你的化驗可靠嗎?”  

  “準確度百分之八十!  

  白云飛聽了,色喜:  

  “看來那真是個無價寶了!  

  田中三人點點頭。  

  “不過——”白云飛繼續說:“得把他徹底研究,才找得出長生不老的秘密!”  

  越想越興奮——人類至大的敵人是時間,任你是蓋世英雄、絕色美人,才高人斗抑富甲天下,到頭來,逃不過老死。多少人費盡心思,千方百計,也研究不出延命的藥,自古至今,誰個沒這奢想?連胎盤也有人肯吃,還是要走就走,只是,如何處置他?  

  在白云飛心念電轉時,他的幕后投資者望定他,道:  

  “我可以代表國家,把他買下來!  

  白云飛考慮一下,便砌詞:  

  “不,當初的協定是盜墓,不是販賣人口。何況,目的地還沒找到,這個人與整個計劃無關。我會處置的。”  

  田中三人微微一笑。  

  “我們在東北,有個實驗場!  

  白云飛百思不解。  

  實驗場?  

  卻原來,日本軍國主義經過周密準備,已積極著手細菌武器的研究。石井四郎自京都帝國大學畢業,專研病理及細菌學!亍ひ话恕笔伦兒,在東北已秘密建設“關東軍防疫給水部”的雛形,進行實驗。  

  田中三人并沒有把軍機泄漏,只道:  

  “我們的實驗場,設備完善,如果把這個異人解剖,或進行細菌實驗,測驗免疫能力……才是醫學界的躍進。你們中國不是有唐僧肉的傳說嗎?若我們把他吃了,也就長生不老了,哈哈哈!”  

  他提出了一個不可抗拒的數目。  

  東北?  

  只要把他騙上火車。  

  這個不容易就范的男人,只肯向一個女人就范。如何智?惟有——  

  朱莉莉只道:  

  “你要我哄他。你知道他只聽我一個!  

  “對,”白云飛道:“只要他肯上火車。你就哄他說回皇陵去好了。”  

  “他是好人,為什么要騙他?”  

  “你不過把他轉讓給我,根本不必付出什么!  

  朱莉莉聞言,心里有數:  

  “你是把他當古董賣掉吧?”  

  白云飛不答,正預備施展手段。  

  朱莉莉撇嘴一笑:  

  “我要是兜售,一定會遇上個好買主。”  

  他一聽,回復冷漠、做岸。  

  “好,那隨便你了!  

  她轉身欲帶門出去。這真是一次賭博,想不到他還在搭架子!徊贿^在“交易”?他對她沒表示?自己豈不成了他的跑腿?一點地位都沒?  

  方走了三步,他在身后喚:  

  “莉莉——”  

  她回眸,便知已贏了。  

  “我們不是談交易。你不知道我是愛你的嗎?”  

  她心冷了一截。他要到這關頭才說“愛”她?這是真面目么?心中忐忑。一下子聰明起來了:  

  “當然我知道,不過愛情摸不著,沒分量。惟有錢——”  

  白云飛把一疊一疊的鈔票拎出來,放在她面前,這也是不可抗拒的數目,卻在田中三人給他的那份中,不成比例。  

  朱莉莉有點心動。但回心一想:  

  “鈔票太薄,而且什么金圓券、很圓券,不好兌現!  

  “金子呢?千古以來,還是金子保險!  

  換上了金光閃閃的金子,真是人間至大的誘惑,她望了又望,閉目搖頭。  

  在搖頭之際,不免念到自己窮了這些日子,從沒如此飛黃騰達過,有了金子,往臉上貼金,整個人就燦爛了。  

  但,她得把蒙天放賣出去呀。  

  這樣的越趄。  

  白云飛正把心一橫,手槍已半拔。  

  她忽地張開眼睛,意動了。  

  “我學得聰明了。還是物重情義輕!”  

  稚嫩的、貪婪的本性,她也把心一橫。但又自己說服自己:  

  “做人就是這樣,有時候人出賣我,有時候我出賣人。反正扯平了!  

  她把金子都捧走,還沒心足,忽生一念:  

  “我還有個要求,我要當女主角!”  

  白云飛一笑:  

  “沒問題,一言為定,有你,就沒有阮夢玲!  

  “真的?”她大喜過望。  

  “放心,你相信我!  

  晚上,她也跟蒙天放講同樣的話:  

  “放心,你相信我。”  

  她把他的身子扳轉,開始為他梳頭。一如秦代冬兒的手勢…··喀那么熟練!  

  不同的,是冬兒帶著羞赧和深情,但朱莉莉一邊梳、一邊行前退后地審視,好像裝飾一件貨物,直至自己點頭滿意為止。  

  她又把他裝扮回原來的身世。  

  然后道:  

  “好了,洗臉、刷牙,早點睡!  

  “刷牙?”  

  她怪叫:  

  “嚇?你從來都沒刷過牙?”  

  他一口泡沫,苦著臉:  

  “好辣!”  

  她笑起來,但明天伴他上火車,她就要跟他分別。她忘了叮囑白云飛,千萬不能把他傷害。不,明天一定得這樣說。否則怎能心安理得?她輾轉反側。  

  后來,也預見自己“電影皇后”的風光,看不起她的人,都來恭維討好。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  

  蒙天放一夜都沒睡好。  

  晚餐時,喝過一杯褐色的東西,又甜又苦,有種燒焦的味道,然后一直心跳,眼瞪瞪地看著天花板。在追溯這東西的名字,好像是什么“咖啡”,發音很奇怪。  

  冬兒給他喝的,他也就毫不遲疑地喝了,不光是一杯陌生的飲品,一切都新鮮得難以適從,令人手足無措。  

  幸好失眠,方有段靜定下來的時間做個打算。  

  蒙天放回復自己了。  

  把這一天一夜的過程細加分析;柿瓯缓笕吮屏,始皇帝陛下的隱憂終成事實,一旦公諸于世,亂賊一定乘勢挖掘侵占,陛下的萬世計劃,不是毀于一朝么?他必得前去守護,盡一己之責任。必要時,便把它封了。  

  然后他又想到,像自己這樣長生不老的人有多少?冬兒呢?她是否也一樣服了丹藥,但失去了記憶?有沒有辦法令她好轉,回復本性?她答應了隨他回去,明天會不會變卦?  

  —一都得弄個水落石出。  

  白云飛呢,徹夜把這局布好,也是未曾合過眼。  

  第二天早上,外景地的現場,不知就里的阮夢玲,還坐在一張藤椅上,手執《情天長恨》的劇本,念著對白,越念越是入戲,整個人炫然欲泣,楚楚動人。  

  她的傷感夸大了:  

  “誰愿意向這紙醉金迷的花花世界屈服呢?自殺是弱者的行為,不過,要是你也離我而去,在這苦難的時代,我心中的痛楚,又可以對誰說?我要死了…”  

  培養好情緒,抬頭向吳導演:  

  “導演,可以了!  

  誰知權威的導演接了一個電話后,一干人等,見到他的手勢,一言不發,不管攝影裝備,只把布景板后的重型器械、火藥……搬上了吉普車。  

  目瞪口呆的女主角,不知所指。  

  “夢玲,上火車,我們要換點了!  

  換點?  

  朱莉莉陪著一身戎裝、驗明正身的蒙天放上了火車。白云飛道義地:  

  “蒙先生,我們是識英雄、重英雄,沒什么幫得上,也盡了綿力,把你送回老家去。”  

  “白兄,謝謝。后會有期!”  

  火車廂外,忽傳來吵罵,只見阮夢玲一臉不悅,氣急敗壞,大箱小箱地搬運上來。猶在生氣,忘了儀態:  

  “為什么說換點就換點?戲還沒拍完呢。攪什么鬼?云飛!白云飛廣  

  她一見他,便逮住他:  

  “你看,這是不是拍電影的?我從影這些年……”  

  白云飛親熱地扶著她的肩頭:  

  “反正我們都得聽導演的!  

  朱莉莉見狀,以為他對她的承諾在實現中——把女主角換了。不免沾沾自喜,用舌頭把嘴唇舔了一下,益發明艷。她斜乜著阮夢玲,驕傲地示威,有點神秘的喜悅:  

  “是呀,往后導演叫我怎么演,我就怎么演。當女主角有什么難?”  

  忽地省得一樁,便向白云飛耳語:  

  “喂,只能研究,不要傷害他!  

  白云飛但覺兩個女人都很麻煩,一手一個安頓到車廂內。  

  他自己,閃身進了——  

  等著他的,是田中三人先生,和一箱金條。  

  他一進去,田中三人的手下馬上把車廂的門關上了。  

  白云飛著吳導演點收,然后對田中道:  

  “田中先生,得到這個無價之寶,總算不枉此行了!  

  “是嗎?”他抽一口雪茄:“據我所知,你還有事瞞著吧?譬如說,秦始皇真正的陵墓?”  

  “還沒有眉目,不過,我會繼續探索。你們先把這件古董運到東北去吧,我們永遠是好拍檔!  

  田中三人的手下,突然,拔論指向白云飛及吳導演。  

  “白先生,我們會自行繼續搜索這個寶藏的。對不起!”  

  保險掣扳動。  

  白云飛大笑。他從容地向著田中三人:  

  “狐貍終于露出尾巴了?上乙彩且活^狐貍!”  

  田中三人愕然回顧,他的手下,全把手槍收回。白云飛輕悄地示意,有人放了一槍。  

  敵人棋差一著,倒身血泊。  

  他打開箱子,把部分金條扔給他們:“處理得干凈點,然后在火車站外等我!  

  “是!”  

  未見,他施施然地出來。  

  風度翩翩地關上門。  

  跟吳導演打個手勢:他把蒙天放暫交給他。這無價寶又獨得了!  

  白云飛向自己微微一笑。  

  火車號角長鳴一下,轟隆之聲乍起。開動了,全速東行。  

  火車離站。  

  站上,赫見白云飛和一干孔武有力的外暴隊伍,他留下了。  

  蒙天放上車之后,一直很沉默。  

  車廂內,與朱莉莉相對坐著。  

  終于,他也正色地攤牌了。  

  “冬兒,把我送歸皇陵之后,你將何去何從廣  

  她沒有答,不想欺騙他,又不想講真話。  

  “此番相伴,不知你心意如何?”  

  “到了再說吧!  

  她只好模棱兩可地應付著。  

  半晌,他一笑:“我是不是很笨?”  

  “不很笨——是有一點笨!  

  蒙天放很艱辛地開口:  

  “你心中可有白兄?”  

  乍聽,她愕然抬頭望著他:  

  “不”  

  臉紅起來,啞口無言。  

  “如果你倆兩情相悅,你就嫁與他吧。一切隨你做主,不過,你倆可是真心?”  

  真心?  

  朱莉莉一想,人間少見真情真意,且多半是游戲了。自己也很笨。自我欺哄到幾時?眼睛也紅了。是社會訓練她,只有金子是最保險的。萬一她什么也沒有了,還有金子。  

  她滴下一滴眼淚來。  

  蒙天放只誠懇地:  

  “有句話,要是錯失了我就沒機會說——不管你變得怎樣,我是矢志不渝的!”  

  見她沒話,自個笑起來:  

  “都說什么‘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配二夫’,世道也許不流行了!  

  朱莉莉帶淚苦笑。  

  “曖,古老的東西才這樣。”  

  他把殘破的絲履拎出來,送給她,無聲地,好做個紀念。她沒有要。  

  二人的僵局。  

  朱莉莉終于矛盾地出了車廂透氣。  

  火車正轟轟向前開動。此行出賣了一個愛她的男人,有些不忍。小女人的善良。  

  忽見阮夢玲捧著一個“頭”,闖進了吳導演的車廂內。  

  那是一個俑像的頭,跟蒙天放一樣,跟她在陵墓中所見的一樣。  

  阮夢玲恐怖地嚷嚷。  

  “這是什么東西?是誰放在我戲衣箱子里頭的?嚇死人,導演——”  

  吳導演一手把她扯進去。  

  還殘留半句話:  

  “你們簡直不是拍戲,不知背后——”  

  話還未了,槍聲一響。  

  機器雖是那么的嘈雜,但這槍聲近在咫尺,怎會聽錯?  

  朱莉莉被眼前光景,嚇得蹲下來了。腳一軟,滾到一角去。  

  吳導演探首外望,把阮夢玲的一條腿也給拖進車廂內,門馬上嚴嚴關好。  

  她渾身發抖,往回爬。  

  一生都沒那么接近過死亡!伺膽颉  

  力不從心,爬得特別慢……  

  車廂內,蒙天放傷感地憑窗遠眺,思潮起伏。  

  ——快速閃過窗外的景物,是長城!  

  定睛一看,真的,是長城!  

  他認得!  

  匈奴軍人強馬壯,遠較漢人為優,但蒙恬將軍率兵,以輕快兵騎,銳利長胡,強勁弓管作戰。蒙天放自十三歲起,已投將軍麾下。他以凌厲劍術,殺人敵陣。  

  一場血戰,馬蹄踏過尸體,戰車輾過廢墟。入侵中原的匈奴,也曾兵敗如山倒,丟盔棄甲,人馬自長城一個缺口北逃……  

  幸虧有長城,作為整個北方的邊防。  

  城墻歷歷在目。  

  不過,蒙光放的經驗,長城在東面。往陵墓不該東行!  

  他飛快地撲向窗前,斷垣仍在。  

  忽地,后面的某個車廂,拋下一件“物體”,太快了,看不清,反正是一個女人的尸體。  

  他很驚愕,正憤怒間,門外撲進一個抖顫的人,張口結舌。  

  蒙天放暴喝一聲:  

  “你出賣我!”  

  朱莉莉驚魂未定,更不知所措。  

  “如今往東走,還是往西走?”  

  “——往西——”  

  他用力扯住她看長城:  

  “你看,長城在東面,不在西面,此乃我等奉命而建,你騙不了!”  

  她心虛了,很害怕。  

  “我明白了,你們調虎離山!”  

  蒙天放因被出賣,勃然大怒,只覺這女子如此不堪,自己也錯信了她,雙目發出怒火,一把推跌了朱莉莉,欲殺之。  

  她拚命解釋,但口齒不清,形勢危范,非常驚懼地退后,逃躲:  

  “可不,不,我也…你……”  

  他不知底蘊,轉念,脅持了她好逃出車廂。  

  吳導演與手下知陰謀敗露,出來攔截。他下令:  

  “老大說過,要男的,不要女的!”  

  二人面面相覷——原來大家都被出賣了。  

  朱莉莉聞言大怒,不自量力,竟要沖前廝殺去。  

  蒙天放見她有勇無謀,脅持的手,改為保護的手,她猶不急:  

  “豈有此理,這白云飛殺千刀…”  

  吳導演拔搶了,她又尖叫:  

  “救命!”  

  蒙天放推倒朱莉莉,只一蹬一踏,向車廂壁上借力,躍至導演頭上,一踢,對方連人帶槍遇襲。幾個大漢也來圍捕。  

  火車一黑,進了隧道。  

  黑暗中,蒙天放適應得比其他人快。展開惡斗,打倒幾人。  

  在火車出了隧道后,他已扯著朱莉莉,自一車卡沖至另一車卡。  

  乘客喧囂中,沖至最后一車卡。  

  他想跳下去。  

  火車疾走,朱莉莉狂拉著他:  

  “不!跳下去會死的,我怕死!我不要跟你一塊死!”  

  見她慌亂成這樣,蒙光放只好攔腰一抱,二人撞向最后一個車卡的門。  

  一陣陣動物的臭味傳來。  

  這車卡載滿了牲口。  

  蒙天放揮劍斬開中間的聯系鐵索,一下一下,火花四濺,想不到真是一柄寶劍。  

  牲口車卡終于驟離大隊了。  

  只見往前直奔的火車,義無反顧而去。二人目送著。  

  馬嘶就在耳畔。  

  蒙天放策一騎,向相反方向飛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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