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兩人來到趙縣,拜訪王之鐵舊時的一位朋友。看男人們把酒話當年,清清也有點欷吁,最快樂無憂的童稚歲月總是一溜而逝。
到了約定的日子,王之鐵攜同妻子漫步趙州橋,那是隋朝匠人李春所造的大石橋,遠遠望去,橋身如一道彎彎的彩虹橫跨河上。
陽光和煦,清風涼涼,游人如織。
「鐵哥啊,可不可以打個商量?」清清十足討好的望著丈夫。「下次再碰見你的老朋友,求你別再端出書生架子,當書生娘子挺累人耶!」
「怎么會累?你什么都不必做!
「就是這樣才累!我整天都在擔心自己的言行舉止會教人捉住把柄,因為你那個沈書呆朋友天生一副捍衛禮教的嘴臉,害我連動也不敢亂動,生怕丟了你的臉,而這種『酷刑』比舞刀弄棍更累!
王之鐵失笑。「我只有這么一個書生朋友,難得讓你文靜一下也不好?」
「應該文靜時我也很文靜,可是,文靜跟裝木偶人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骨迩逋鲁鲆豢诖髿!干驎舾咀x書不求甚解嘛,難怪永遠當個酸秀才。依他所言,傳統禮教下的女子,不都成了木偶人?丈夫說東,她不準說西,丈夫要她站著死,她不敢橫著死。」她發誓鐵哥若要再一次拜訪沈家,她絕對很「賢淑」的躲在家不當跟屁蟲。
「你何必管他說什么呢?每個人性情不同,不可能以同樣的模式去要求。大概他的亡妻很合他的心意,所以他更執著於那種『良配』!
「謝天謝地,我不必在他眼皮子底下生活,否則我非逃走——」她忙捂住嘴。糟糕!一時說太快了。
王之鐵已擰起了眉。
「我們多住兩天,跟沈世兄好好敘一敘。」他故意說。
「不要啦!鐵哥……」她苦了臉。只待了一天一夜,她都要尖叫了。
「不要?太少是不是?那住上十天半個月好了……」
「停!」她求饒。「求你別再往下說了。」
「敢打斷我的話,看來你果真需要沈世兄的『指教』!顾淖旖菭砍梢粋迷人心竅的微笑,清清才知他在逗她玩兒。
「你知不知道人嚇人會嚇死人啊?」她圓睜杏眼。
「夸大其辭。」
「說好了,別再去打擾人家!顾是不放心的想確定一下。
「何必嚇成那樣?當作一次難得的體驗不就得了!
「當木偶人?免了吧!」
「你這個老婆有點囂張,我說一句你回一句!
「那是你占了便宜,娶到像我這樣恰到好處的老婆,既不像木偶人啥也不敢說,也沒有你說一句我回十句的惡劣,剛剛好,很完美!顾龑ψ约河肋h有信心。
「你現在不也回了我好幾句?」
「反正不到十句,是個男人就別計較小節!
「你想騎到我頭上來嗎?夫人!
「什么話?我只不過在盡情享受『王夫人』的特權榮寵。你可知道,在你面前為所欲為,還能活得輕松愉快,真是人生至高無上的快樂!顾\溜溜地笑了。
王之鐵放聲大笑。的確,他不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只有愛妻百無禁忌,放膽直言。他握住了她的手,很有力卻又很溫柔,讓她感到他是多么珍愛著她。
「幫主——」不遠處傳來一聲嬌呼,那故意拖長的尾音嗲到了極點,不用說,是夏大美女駕到。
當然,沒有人敢讓幫主久等,事實上是他們早到了。
清清低聲道:「我的手又開始癢了,鐵哥,我可不可以揍她一頓?」
王之鐵也低聲道:「相信我,我也很想把她的嘴巴封起來,但,不能讓人笑話幫主和幫主夫人沒風度,所以,忍一忍吧!」
唉,當大人物就是這點麻煩,不能隨心所欲的發脾氣。不過,清清暗自決定,夏銀秋若不收斂點,對她老公亂拋媚眼,她明的不能給她難看,來暗的總行吧!
鴛鴦自是多情甚,不容雙美一處棲。
郭大幫主夫人,絕不與人共事一夫。
※※※
蠶,在繭中。
花如雪自覺是一只蠶,逃不出密密層層的憂愁。
窗外,寒星滿天,數一數可有比她寂寞的日子更多?
她是老幫主寒不英的遺孀,卻只是個沒名沒分的小妾,不曾生下一男半女,只能依靠新任幫主的慈悲在幫中養老,而她不到四十歲。
胸中便是有千萬種的深情,又能向誰訴去?無限的相思,滿腹的情愁,深閨的空虛寂寞,都無人能說。她像是被囚於冷宮中的妃子,這人間的良辰美景、風花雪月,再也和她不相干了。
縱然生得千嬌百媚,也只能平白車負。
這時候愈是美麗,愈是傷感,不是「紅顏薄命」一句話所能安慰。
四更天了,刺繡精美的羅帳忽然被一雙巨掌分開,一個年近五十的高大男人穿靴下床,很快的為自己整理好儀容,摸一摸唇上整齊漂亮的胡子,滿自負的說:「在幫中,再也見不到我更好看的胡子,不,不,走遍北方大地也找不到第二人!
這副臭屁的口吻簡直是夏銀秋的翻版,不對,應該說夏銀秋遺傳自他——左護法夏居正。
到今天,他仍是個漂亮的中年人,男性魅力十足。
花如雪曾不只一次懷疑,他愛他的胡子比愛她更多。
十年前,就是這個男人師法呂不韋,將自己的意中人獻給幫主寒不英,機關算盡,就是沒算到她居然不下蛋。
「你要走了?」即使習慣了,仍忍不住難過。
「天快亮了,我不想被人看到!瓜木诱郧▋簦欢嗔魬。
花如雪心一橫,擋在他前面,
「你干什么?」他皺眉,開始不耐煩。
「居正,我想通了,我不想再這樣偷偷摸摸的,我受夠了!」她以一種懇求的目光凝望他,期待他伸出援手助她脫困,重見天日。
「你不想我再找你?」
「不,我要光明正大的和你在一起!
「你說什么?你瘋了?」他真是被她嚇了一跳,忙斥道:「這絕對行不通!」
「為什么不行?」她迎著他那雙既冒著怒火又冷靜的眼睛,依然動情道:「你是鰥夫,我是寡婦,私通才惹人非議,成了親反倒光明正大。何況,我們原本就是情人,十年前你是打算納我為繼室的……」
「你真是瘋了!」他打斷她重提陳年舊事,忿然回道:「你忘了你今天的身分?你可是寒不英的遺孀!我要是敢甘冒大不韙的娶你,我往後也別想在『天龍幫』混下去了。」
「這世間鰥夫娶寡婦的多得是……」
「你當我們是市井俚民?好歹你也進幫十年了,江湖人最重什么?道義!『朋友妻不可戲』,更何況你是老幫主的遺孀,誰敢娶你?幫中兄弟一人一口口水就足夠淹死你!瓜木诱挪幌霝橐粋沒用的女人,犧牲他多年建立起來的地位與威望。
他以為花如雪有足夠的魅力誘使寒不英將她扶正,成為他背後的一股助力,誰知她十年如一日,仍是妾。
江湖人不拘小節,卻看重家法,妻是主人,妾只比丫頭地位高些,在閨房內得寵不代表她有權力在幫中兄弟面前露臉。
花如雪美麗的臉上流露出淡淡的哀愁!讣热晃一钤撌毓,過著古并不生波的日子,你又為什么要來撩撥我?你以為你偷偷地來,又偷偷地走,神不知鬼不覺,就不算甘冒大不題?夏居正啊夏居正,你一再玩弄我的感情,隨意安排我的命運,你良心何在?道義何存?」
「你這個女人真不知好歹,我顧念舊情,怕你芳心寂寞,所以趁著你侄兒不在的時候跑來安慰你,不也是愛惜你的名傇?你不感激我也就罷了,還反過來威脅我,你才會良心不安呢!」夏居正以家傳招牌的傲岸姿態面對昔日的意中人、今日的雞肋,冷笑道:「幫主就快回來了,只要你安分守己,他依然要尊你一聲『雪姨』,供你豐衣足食,直到你死為止。你的侄兒花少杰也能成為幫內的專用大夫,前途不可限量。你是聰明人,該如何抉擇應該很清楚,千萬別自個兒打碎了飯碗才好。」
男人揮揮衣袖,走得毫不留戀。
花如雪最後的一線希望破滅了,一顆心仿如墜入古井的最深處,好黑、好冷。
※※※
天龍幫,整個北方勢力最龐大的一個幫派。
占地極廣的總堂口,正在舉行半年一次的會議,分派各地的首腦人物全部回總舵作例行報告,除了生意上、江湖上的各種狀況,也能使幫主明了天下各地的大局動態,更重要的是聯系總舵與各地分舵主的情誼。
這也是王之鐵接任幫主之位後,第一次會見所有的分舵主。
高高懸掛著「忠義千秋」巨大橫匾的龍門廳,王之鐵面無表情的坐在大廳盡頭的一張虎皮椅上,他前頭有兩列太師椅,各坐著一位分舵主。
王之鐵聽他們一個一個輪流報告,心想換了清清坐在這里,保證睡過去!柑忑垘汀乖诤挥⑹种幸言路定的根基,敢來挑釁的不多,已經沒什么太大的問題,這個會議成了各地的生財報告,間或有一兩個新竄起的小幫派要搶地盤瓜分利益,但分舵主都有自信擺平,只是例行報告一聲。
他們個個比幫主年長一、二十歲,是跟隨老幫主從大風大浪、刀山劍林中闖過來的,王之鐵可以想像,他們對於他這個「坐享其成」的幫主,心里多少有點不服氣。即使他曾在義父手下效命數年,立下功勞,但後來又逃開三年,一回來就做了幫主,確實教人措手不及。
其中,最桀騖不馴的要算長安分舵主左乾坤,五十出頭的年紀依然性烈如火,講起話來聲如洪鐘,若不是幫規森嚴,不準以下犯上,他也不愿對這毛頭小兒低頭請安。
王之鐵的面色始終如一,心里卻在想:「果然脾氣暴躁的人比較藏下住心事,好惡全在那張臉上,不過,這種人若是收服了,倒是一輩子忠貞!棺笄み@回攜同長子左丹菊和幾名得力手下前來,其余分舵主也各攜人馬十二至十六名不一,比往年派頭許多,想顯示什么?
不過,他們都有很好的藉口,并且口徑一致,說是接到飛鴿傳書,得知幫主大婚,特來祝賀!
王之鐵表示承情之至,并吩咐下去,今晚補請喜酒,準備設宴。眾人所送的賀禮也都送往幫王所住的臥龍軒,靜待今晚正式拜見幫主夫人。
龍門廳里暗潮洶涌,龍門廳外亦是風起云涌……
荷花池畔,詠春亭。
夏銀秋忿忿的直跺腳,想到今天晚上郭清清就要以幫主夫人的神氣姿態出現在所有人面前,同幫主平起平坐,教所有的弟兄們認識她、拜見她、尊崇她!想到這兒,夏銀秋兩頰肌肉抽動,真正被激怒了。
蒼天無眼哪!竟教那個潑辣女子飛上高枝睥睨眾人。
思及回總舵的這一路上,她幾次藉機想與幫主說說話兒,總是等不到她把一腔知心話兒說完,郭清清便來打岔。真是陰險的女人,憑郭清清那點姿色也想獨占幫主?而幫主竟像有把柄在郭清清手上似的,對她十分體貼。
郭清清有她的美貌嗎?沒有。
郭清清有她的風情萬種、嬌媚入骨嗎?沒有。
郭清清有她的才華洋溢,琴棋書畫、針黹烹調樣樣皆通嗎?沒有。
德、言、容、工,郭清清有哪一樣勝過她?沒有。
夏銀秋幾乎要對老天爺發火了,一個樣樣不如她的女人,命運卻勝過她,今晚便要端坐高位,連總堂主、左右護法都要向她低頭了。
她真想馬上教郭清清生一場重病,躺在床上爬不起來,無法出席今晚的盛會。
她知道,自己對幫主抱著太大的期望,一心以為幫主夫人非她莫屬,一旦教別的女人搶去,就不由得妒恨起來。
她沒去想,王之鐵很早就表明他有未婚妻,但她不在意,以為任何男人都會為她而放棄其他女人。這下子踢到鐵板,豈不痛乎?
她甚至害怕今晚來臨,人人表面上祝賀幫主完成終身大事,心里則暗笑她當不成幫主夫人。她一想到這點,便難受得要發狂。
「夏姑娘,原來你在這兒!购浪榱恋慕新暟鵁o限的歡喜,又一個愛慕者出現了,夏銀秋習慣性的斂眉垂眼,多么惹人憐愛喲!
虎臂熊腰的左丹菊頗有乃父之威,江湖朋友給他安上一個「火麒麟」的外號,提醒大家別惹怒他。
這般豪杰之士,都有著「英雄美人」的懷想,自上次隨父親來總舵,遇見了夏銀秋,從此念念不忘,幾次央求父親向夏居正提親,粗中有細的左乾坤卻要他不可魯莽,聽說夏居正有意把女兒許配給王之鐵……如今可好啦!左丹菊自問有八成的希望抱得美人歸。
「夏姑娘,我找你找得好苦!棺蟮ぞ崭星楸挤诺恼f。
「原來是左少俠,半年不見,依然神采飛揚,英雄氣概十足!瓜你y秋對於條件上乘、勉強配得上她的男子,從不吝惜給他高帽子戴,顯得她是那么善解人意。何況,左丹菊那愛慕的眼神很能滿足她。
「你還記得我,我真高興。」
「『火麒麟』左丹菊,誰能不識?」她瞄他一眼,風情自生,教男人軟酥酥的。「年輕一輩的江湖奇才里,你是數一數二的!
「姑娘過譽了!棺蟮ぞ招Φ弥镜靡鉂M,天底下沒有比親耳聽到意中人對自己吹捧夸獎更高興的事了。
夏銀秋原想跟他敷衍兩句便藉口走掉,雖然左丹菊乃俊偉英才,卻打不動她的芳心,太過糾纏便不智了。偏偏這時候,她眼尖得要命,老遠就瞧見郭清清帶著兩名侍女走進花園,不由得情敵相見分外眼紅,流露出既生氣又難過的表情,落在左丹菊眼里,真想拔刀宰了傷她心的人。
「夏姑娘,你心里若有不痛快的事,盡管對我說,左丹菊愿為你兩肋插刀,在所不惜!
她柳眉輕鎖,一副凄楚可憐的模樣。
「夏姑娘,你快對我說,是誰欺負了你?」左丹菊沖動之下,只想有聽作為,如贏得美人對他展顏歡笑。
她心生感激,眼淚都快掉下來了,纖纖玉指朝前一比,比到郭清清的身上去。
「是那個女人?她做了什么?」
她哽咽無語,掩面別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