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珠,妳真的決定要搬走了,不再考慮?”
錢杜娟坐在床上,看著孔令珠收拾書籍行李。床上、桌上、地上堆得滿滿到處是東西,孔令珠一項一項裝進箱子里打包。
胡未央沈默地站在門口;王德琳蹲在地上幫孔令珠挑挑揀揀,偶爾看見一兩件小巧的東西,順口就討了去。
樓下則傳來敲敲打打、電鉆鋸齒的噪音。
“嗯!笨琢钪橐贿吺帐皷|西,一邊點頭說:“再不搬的話,我真的會發(fā)瘋。成天到晚不是這邊敲,就是那邊捶,吵得我不能念書。我快畢業(yè)大考了,不能冒這個險。畢業(yè)考考砸的話,我過去的努力都付諸東流。”
“忍耐一下就過去了嘛!”王德琳說:“范修羅這個人還算有點良心,只是小漲了兩仟塊房租意思意思,押金、保證金全免了。現(xiàn)在房子施工吵雜只是暫時的情形,不會耗太久的。何況屋子重新裝潢,他花大錢,享受的卻是我們。這段期間妳先到圖書館念書,等裝潢結(jié)束,就海闊天空了!
“算了吧!妳以為范修羅那個人真有那么好心?我看他根本是存心不良!他如果真有那么好心,就不會故意挑在晚上的時間叫一大堆人天天來敲敲打打;而且進度特別慢,一天到晚就聽到那些噪音,卻沒做出什么成績來。只要一想到每天晚上有那么多陌生的男人在我住的房子里穿梭,我就覺得心不安!笨琢钪椴灰詾槿坏恼f。
近半個月前,范修羅突然找來室內(nèi)設(shè)計師打算重新裝潢“流星別館”;同時慈悲地允諾各中等女人免除押金、保證金和高房租的負擔。由于他態(tài)度誠懇,眾女人都相信他的慈悲,就連胡未央也被他那種足以欺騙任何人鬼神的善良眼神所撼動。
誰知,那就是她們惡夢的開始。
也不知道范修羅是怎么和對方協(xié)議的;總之,那些工人非到天黑了不來動工,非過了深夜不肯罷工;每天晚上泡在“流星別館”,帶給她們身心無限的威脅,并且活在噪音的籠罩下。
半個月下來,孔令珠頭一個崩潰,懷疑起范修羅突然如此慈悲的動機。
“不會吧?妳想太多了!”王德琳搖頭,不以為然。
“我是想太多了,但我不得不這么想。想想看,本來范修羅是如何反對我們住在這里,卻突然變得那么溫柔慈悲,其心可疑。”
“那是因為范太太的關(guān)系。”王德琳得意道:“因為我對范太太的一番可憐的陳述,范太太被我感動,告誡了范大少,他及時良心發(fā)現(xiàn),所以才對我們那么友善!
這種沒經(jīng)過大腦過濾的話,什么都往好的方面想的事,只有王德琳才說得出來。但屋子籠罩在低氣壓的氣氛中,沒有人有心情跟她抬杠,任她一個人在那邊自鳴得意。
“妳搬走了,范太太一定很難過,她待我們就像自己的女兒一樣──”錢杜娟無精打采地看著地上孔令珠打包好的行李說。
“沒辦法。 笨琢钪橥O旅β档膭幼,嘆了一口氣說:“范太太對我們好我知道,我也舍不得搬走;但她現(xiàn)在人在國外,把別館的事交給她兒子管理,范修羅一接手就搞了一個翻天覆地的大工程──我想把大學念畢業(yè),最好還是搬家!
“唉!”錢杜娟陪著孔令珠嘆了一口大氣,看著一直保持沈默的胡未央,叫她:“未央,妳說說話啊,令珠要搬走了!”
說話!她能說什么?房子終歸是人家的,人家愛怎么敲怎么打,都是人家的自由,她能說什么?她也不能叫孔令珠別搬走,等著畢業(yè)考被當?shù)簦^續(xù)念大五──她根本無話可說!
胡未央只是沈默地看大家一眼,然后轉(zhuǎn)身走出去。
“她怎么搞的?陰陽怪氣!”錢杜娟不明就里,看胡未央什么都不說,反而轉(zhuǎn)身走開,埋怨了她一句。
“妳別怪未央,她的情況可能比我們還糟糕,卻是心有戚戚焉,苦在心頭,嘴巴不好說。”孔令珠諒解的說。
“怎么回事?”錢杜娟仍然不懂。
“妳應(yīng)該知道未央的情況,”孔令珠說:“她一勁兒的寫,但沒人采用,也沒有收入,只是靠一點錢在苦撐。我看范修羅是存心趕走我們;我們?nèi)齻還好,我有家里會寄錢來,偶爾還兼一些家教;妳有固定的工作和收入;德琳也-樣,再不濟,還有丁大剛可依靠。但未央什么都沒有,比我們慘多了,我看她現(xiàn)在心里一定很煩惱!
“有什么好煩的?她不也有一個現(xiàn)成的靠山?劉森雄有房子、有車,收入又高。她那座靠山比誰的都硬,我看她才是我們當中最不需要煩惱的一個。”王德琳往床上一坐,蹺起腿說。
“她和劉森雄的關(guān)系不像妳和丁大剛之間那么白熱;不溫不火的,反而生疏。再說,自尊心也不容許她向劉森雄求援!笨琢钪槁冻鲭y得的嚴肅神情。
“那去找個工作不就得了?”
“話是沒錯,可是......”孔令珠搖搖頭說:“妳不了解創(chuàng)作者那種有時別人看來簡直不可理喻的執(zhí)拗性情。他們大都有種旁人無法了解的理念,別人看來莫名其妙,但他們自己卻非常堅持。她其實也曾試過,但就是不成!
“對哦,妳這么說我才想起來,她找了好幾次工作,但每次都夭折,到最后她還是躲回桌子前寫作。”錢杜娟恍然大悟。
“找個工作并不妨礙她的創(chuàng)作!”王德琳還是不以為然。“沒有收入,什么都白搭。她是成年人了,應(yīng)該明白這個道理,也應(yīng)該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
“憑妳這句話,就成不了文學家!笨琢钪閾u頭不止。
“還好我不想成為什么學家;那種人,一身窮酸。呸!酸死了!”王德琳撇著嘴又擠眉皺鼻,臉上全是表情。
“妳少說兩句!”錢杜娟白王德琳一眼。
樓下敲打釘捶的聲音一直極有規(guī)律的吵噪,這時她們談話一停,那些噪音顯得更令人難耐。更過份的是,接下來的噪音,還兼?zhèn)鱽硪魂囮嚱腥税l(fā)瘋的音樂聲。
音樂原是優(yōu)美的旋律,但這種時候,這個時間,它就變成逼人發(fā)瘋的魔音了。
“怎么搞的?樓下怎么變成那樣?那來那么多工人?”三個人對視苦笑的時候,丁大剛皺著眉走進來。
“大剛!”一見丁大剛,王德琳立刻像橡皮糖黏入他懷里。
這半個月,丁大剛被公司派往日本受訓,所以對“流星別館”發(fā)生的事不是很清楚。
錢杜娟冷冷掃了黏在丁大剛懷里的王德琳一眼,簡短幾句把事情的原委交代清楚。
“對。Π。∷粤钪楝F(xiàn)在正準備搬走呢!”王德琳又嬌又嗲地,神態(tài)很俏。她嘟著嘴說:“大剛,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在一起?你找到房子沒?”
“我就是為這件事情來的!倍〈髣傉f:“一個同事的親戚房子要出租,他介紹我去,房子在郊區(qū),我去看了,還不錯。如果妳喜歡,隨時可以搬過去。”
“真的?”
“嗯。本來我最近很忙,想過陣子再說,但這里亂成這樣,妳再住這里我也不放心。我看妳還是盡早搬過去吧!我明天馬上去簽約!
“那我要趕快收拾東西了。你什么時候來接我?”
“反正妳東西不多,過兩天我把東西整理好,請人一起把東西搬過去,再來接妳過去!倍〈髣偽⑽⒁恍Γь^看見錢杜娟,沖她一笑說:“那房子很大,還可以分租給杜娟,令珠也可以一起搬過去!
錢杜娟看他一眼,沒吭聲?琢钪槲⑿φf:
“謝了!我已經(jīng)找到地方了。有個學妹搬回家住,把她的房間讓給我,就在學校附近,可以省不少通車的時間!
“那太可惜了!倍〈髣傔肿欤!皧吺裁磿r候搬,要不要我?guī)兔??br />
“省省吧!你工作那么忙,那來的時間幫忙!上次德琳連行李打包都多虧劉森雄幫忙,我才不敢指望你!
“上次我是臨時有事實在無法走開,這次不同!
“算了!你沒看德琳嘴巴都翹得那么高了?”孔令珠搖頭。“我有學長會來幫忙,不勞你們費心了!
“那好吧。對了,怎么沒看到未央?”
“她在房里!蓖醯铝詹桓吲d的說:“東問一句,西問一句,一屋子的人你都問候到了,就沒聽你問我一句!
“剛剛我跟妳說了大半天話,那不算?”丁大剛擁擁王德琳的肩膀,笑睨著她。“好了!我陪妳回房收拾東西。杜娟,令珠,晚安了!”
兩個人親熱地走出去,錢杜娟看著他們身影離去不見,悄悄吐了一口氣。
“打算什么時候搬?”她問孔令珠。
“后天!笨琢钪檠酃鈴囊欢汛虬玫臇|西調(diào)回,看著錢杜娟說:“看樣子,德琳過幾天也會搬走。”
她頓了頓,沒有再繼續(xù)說下去。但錢杜娟聽得出她沒有說出來的話的意思,沈默一會,然后起身說:
“妳慢慢收拾,我去睡了!
她沒有直接回房,敲了胡未央的房門。
“丁大剛來了。令珠后天就搬走!卞X杜娟劈頭就對胡未央冒出這兩句沒頭沒腦不連貫的話。
胡未央盤坐在床上,靠著墻角,只是抬頭望了錢杜娟一眼,反應(yīng)漠然。
“妳打算怎么辦?”錢杜娟問。
“搬家!焙囱牖卮鸬煤芨纱。
錢杜娟沒料到會聽到這樣干脆的回答,楞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來。笑完,單刀直入問:
“妳有錢嗎?”
胡未央眉頭一皺,好半天才喪氣的搖頭。
“沒錢妳要搬到那里去?”
“等我把這些小說賣了,就有錢了!焙囱胫钢附锹淠且欢淹炼眨鸱撬鶈!胺凑F(xiàn)在得過且過,我就不相信范修羅那家伙吃得了我!
“總歸是要搬的──唉!如果范太太回來就好了!
“是啊!但現(xiàn)在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妳呢?妳打算怎么辦?范修羅存心趕走我們,只怕還有更糟糕的手段!
“我能怎么樣?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卞X杜娟吊吊眼睛,聳聳肩說。
走一步算一步──
真的只有那樣了!
樓下的噪音不知幾時停止了,錢杜娟打個哈欠說:
“那些死人樂隊總算走了,我要去睡了,妳也早點睡吧!
睡?她怎么睡得著!
胡未央苦笑一下,對著墻壁輕輕磕了磕頭。
隔天,孔令珠上午沒課,帶了兩個學長、兩輛機車來幫她搬家,匆匆說了一聲再見就揮手走了。
一個星期后,丁大剛也將王德琳載走。
“就剩下我們兩個了。”錢杜娟看著丁大剛遠去的車影,有種被留下來的寂寞和孤單感。
“妳如果找到房子就搬吧,不必顧慮我。”胡未央一點也不留戀丁大剛漸遠的車影,掉頭回別館。
別館樓下亂得簡直像個工地,她皺緊眉頭,又掉頭走了。
“妳去那里?”錢杜娟站在門口大叫。
“隨便走走!彼鸹厝ィ中沽艘恍⿶灇。
走──走到北極去也一樣!該死的范修羅!該死的混蛋!該死的世界!
“該死!”胡未央對著空氣胡亂大叫。
在酒吧喝了兩杯威士忌,廝混了兩三個鐘頭后,差不多快十點了;她不想回去,又沒有地方可去,想起劉森雄,便慢慢沿著大馬路走到他住的公寓大廈。
她沒有立刻上去,駐足在樓下,仰頭注視了七樓窗口透露出的溫暖燈光一會,然后才慢慢走進大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