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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春 第六章
作者:梁鳳儀
  第26節

  一時間,我愣住了,戰云初啟,就已敗下陣來。如若一下子就鳴金收兵,怎么下得了臺?

  是惱羞成怒的時刻了,我霍地伸手就把會議桌上的枱布一拉,所有其上的茶具、花瓶、煙灰盅等等全部摔得粉碎。

  “對極了,丁松年,各人有各人的自由和權利,你可以天天不回家,我也可以天天上丁氏企業來混鬧,看是誰個的韌力足夠?”

  話還沒有講完,我一伸手,也把他辦公桌上的東西全部掃落地上去。

  有人急急推門進來,是丁松年的秘書以及一個護衛員。

  “主席……”

  她還沒有把話說出來,丁松年就伸手塞她的說話:“請出去,這兒沒有你們的事!

  秘書與護衛員也只有拋下一個惶恐的眼神,退了出去,把大門重新關上。

  “沒有用的,曼,真的沒有用!倍∷赡険u頭:“我們的感情已經決裂得難以縫補,別說你要天天來丁氏吵鬧,就算你要把整座丁氏企業廠房鏟為平地,只要我不死,我仍尚存一口氣,我都不可能再改變心意,我都會……”

  “你都會仍然愛她?”

  丁松年難過而堅決地點點頭。

  我全身的血液倒流,一陣極不舒適的感覺驅使著我要拼命發泄。

  差不多抓起了房內所有能抓得起的東西,拚命地摔到地上去。

  辦公桌上的文件,被我瘋狂地撕得片片碎。

  再抓住一個重重的紙壓,照正鑲嵌在墻上的偌大金魚缸摔過去。立時間,玻璃碎裂,缸水涌流出來,內里的那一尾尾金魚比我還要慌張,拼命的亂竄,像要掙扎逃離大難。

  魚缸很快就干涸了,水流瀉了一地。那好多尾的金魚都在若干下發力跳動之后,完全靜止下來。

  我像看到了自己。

  突然的,我覺得多么失敗、多么愚蠢、多么殘酷、多么氣餒。

  我跌坐在椅子上,大聲哭了起來。

  丁松年像足一座室內裝修用的人像,根本沒有表情、沒有行動、沒有言語,只呆立著,看著我出神。

  直至我再無力無氣可以支撐那個哭鬧不休的場面而靜止下來后不久,他才開聲說:“我請司機送你回家去息一息吧!”

  我茫然。

  “我們的事,你考慮清楚了,再商量!

  仇佩芬老早在我家里頭等我,不只是她,還有我的嫂子呂漪琦、她的堂妹呂媚媚。

  “我在最短時間之內通知她倆,要趕來商議大計!背鹋宸疫@樣說。

  我像只斗敗的公雞,低下頭,不曉得再叫。

  “情況怎么樣?”仇佩芬追問。

  “這么一件大事,你竟不告訴我們呢?”我嫂子呂漪琦在埋怨。

  “讓她定一定神再聽端詳吧!”呂媚媚說。這女孩子沒有成功地跟小叔子丁柏年走在一起,真是可惜,我想她還頂關心我的。

  喝過了一杯熱茶,稍稍平過氣來,才把剛才的情況復述。

  “像下了降頭一般,完全失控!背鹋宸疫@樣說。

  “跟丁松年談得沒有結果,就跟邱夢還算這筆賬去!”呂媚媚這樣建議。

  我還未作出反應,嫂子與仇佩芬二人就立即大聲叫:“真是聰明,這建議直情妙絕。”

  呂媚媚又補充:“丁松年不怕你在自己的地頭內撒野,只為丁氏企業在他指掌之上,誰敢明目張膽地大聲講是論非呢?莫不低著頭、掩住耳,當作沒有見過、沒有聽過?可是,邱夢還在杜林企業內再高級,還是寄人籬下,是一定要看人面色,受人指使的!

  呂漪琦異常興奮,說:“姑勿論她人緣好到什么地步,杜林又寵得她什么似,身邊一定有看她不順眼的同事,這些工作上的政敵,會得乘機起義,一呼百諾,夠她受的!

  仇佩芬不甘后人,答:“還有,我們要來個里應外合,曼明上去杜氏吵,我負責通知杜林太太,看她有什么功夫可做。百分之一百肯定她求之不得有這個報仇機會!

  似乎是已鐵定下來的計劃,不容我有異議。

  其實,我對這些部署是認可的。

  最主要是有她們幾個在我身邊,密密獻計,令我感到不再伶仃孤苦,這是重要的。

  別說如果行動得逞,我可以有機會翻身,可以吐氣揚眉,就是白白擾攘一番,也起碼有兩重好處。其一是叫對方出丑、不安樂,大快我心。其二是一直有救亡行動,使我心上燃起了希望的火把,不用烏黑黑一片,只覺前景黯淡渺茫。

  我不期然它對面前的這些朋友說:“請你們別離開我!

  就這么一句話,是凄酸的。

  她們幾個慌忙答:“別神經兮兮的,以為全世界的人都變為叛徒,我們必定給你打氣。”

  當我出現在杜氏企業集團的辦公大樓上,求見邱夢還時,那氣氛是比想像中還要嚴峻。

  無可否認,我是緊張的。

  因為緊張,更顯了霸氣。

  當我跟那接待處的女孩子說出了要見邱夢還之后,她問:“請問你有預約嗎?”

  “沒有。”

  “邱小姐現在很忙……”

  我沒等對方說完,就截她的說話:“我知道,一定是在開會,永遠的忙、永遠的開會!

  那位接待小姐一愕,頗拉下臉,答:“既是你知道,請先以電話預約邱小姐吧!”

  “那好極了,你且幫個忙,告訴杜林,說是丁松年夫人囑他代約邱夢還,約好了,老杜再回我一個電話!

  接待員首先是呆一呆,再回過神來,臉色大變,語氣頓時間溫柔了,說:“丁太太,你且等一等。”

  然后她大概直接搭進那姓邱的辦公室之內。

  第27節

  “珍妮嗎?有位丁松年太太找你波士,丁太太怕是杜主席的熟朋友,沒有預約的!

  對方在電話里頭交代了幾句話,然后接待員就對我說:“請稍候,邱小姐的秘書這就出來接待你!

  才不過等了一會,就見有位年輕的姑娘迎面走過來:“是這位太太找邱小姐?”

  “對!蔽尹c頭。

  “邱小姐的會議很重要……”

  “我跟她的會面更重要!

  “可是,邱小姐沒有囑咐過要見什么客人!

  “不勞她囑咐,現今是我囑咐她來會個面,由你轉達!

  “對不起,邱小姐這個會議等閑人不可騷擾她!

  “我不是等閑人,你且告訴她,丁松年夫人已站在這兒了!

  “你留個口訊給她吧!有什么要緊話,我代你轉述便可!

  “你代我轉述?”

  那珍妮點點頭。

  “好極了。請告訴邱夢還,她勾引我的丈夫是不仁不義之舉,我大興問罪之師來了!

  說這話時,我并沒有提高聲浪。

  然,整個大堂接待處的人,都驀地抬起頭,或回過頭來,看牢我,現出非常駭異的神色。

  那個珍妮一時間窘態畢現,無詞以對。

  我乘勝追擊:“請別阻我的時間,再不給我通傳,我可不客氣,真要杜林代勞了!

  珍妮抿一抿咀,說:“請先跟我到會客室來吧!”

  好,且看她玩什么把戲。

  我被招呼在一間小小的會議室內,茶水部的職員給我遞了杯茶。

  然后就請我稍候。

  這一候,就是十分鐘,我無法不火起來了。

  一站起來,抓到放在一旁的電話,就給接線生說:“給我接杜林辦公室!

  仍是主席室的秘書接聽:“請告訴杜先生,丁松年夫人有急事找他!

  終于幾經轉接,找上了杜林了,對方說:“丁太太嗎?有什么事我可以効勞的?”

  “有。我現在被安置在貴公司一間小型會議室內,求見邱夢還未果,受盡冷落。杜先生可否囑咐那姓邱的女人一聲,要躲也躲不了,丑婦必須見家翁,她有膽偷人家的丈夫,就要有勇氣面對今日的情景!

  我怕什么羞愧?怕什么失禮?怕什么不好意思?又不是我跟人家的丈夫拚上我謹記著好朋友給我說的話,最沒頭沒臉的事,就是從此丁松年身邊的女人再不是我。

  不一會,會議室的門輕輕被叩著,然后推門進來的是邱夢還。

  不知道她是否認得我,總之,我認得她。

  就是她。

  我以兒鷹般閃利的眼神瞪著對方,是搏斗的時候了。

  她也似乎毫無愧色。

  臉部表情相當松弛,還帶半點祥和。

  真是相當犀利的一個腳色。

  “是丁松年太太?”她這樣子問。

  “你也知道丁松年有太太的嗎?”

  “松年從來沒有隱瞞過我什么!

  這么一句閑閑的簡單話,摑得我面目無光,金星亂冒?诳诼暵曀赡、松年的叫,親密得簡直把我不看在眼內。

  丁松年什么也不隱瞞她,這代表了她已完全壟斷了對方的心了,是不是?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完全不顧廉恥,不理教養,說:“連他怎樣分配你和我的恩愛都已經給你一一報告了,是不是?”

  對方煞地紅了臉,答:“丁太太,針鋒相對,是無補于事的!

  “怎么?你建議呢?要跟我稱兄道弟,抱頭痛哭,是不是?”

  “我們應該好好的談?”

  一個搶了人家丈夫的女子,居然鎮定如斯,建議跟當事人有商有量。這成了個什么世界了?

  “你要跟我談,換言之,你完全不打算離開丁松年了!

  “不。”

  “他是有婦之夫!

  “我們是相愛的!

  我差點吐血。

  第28節

  “相愛的人可以漠視其他一切,包括禮教、法律、責任!

  “我們并沒有這樣打算,時代的價值與道德觀不同,松年和我的相戀,在于他仍是有婦之夫的當兒,使我們歉疚與遺憾,然,并不至于羞愧。法律上,有結婚、有離婚,我們正打算循正手續辦理,以求得到法律上的保障。至于責任,松年絕對愿意負擔你以后的生活與用度,跟現在沒有分別,只會令你在物質上更豐厚!

  “你異想天開!”我咆哮了:“你以為一切都在你指掌之中,你要如何橫行,我都由著你們,順著你們,世界上沒有這么便宜的事!

  “丁太太,在你心目中,以為成全了我們,就是便宜了我們嗎?你從來沒有想過把一段殘破的婚姻,死捏在手上,徒加疚罪,對誰都沒有好處。”

  “我打算一拍兩散,你奈我何嗎?”

  “永不會有一拍兩散的機會的!鼻駢暨那似笑非笑的模樣兒是冷峻的,兩道濃眉稍稍向上一揚,有一抹堅決的味道,絕對是柔中帶剛的樣子。

  我問:“為什么不會?”

  “因為不論什么情況橫亙在我們眼前,我們都不會分開。名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我是跟定了松年的,如果你不介意現狀持續,我們惟有過一些有缺憾但依然快樂的生活,如果你介意的話,就只有你跟松年離婚的一途!

  我緊握著拳頭,有種要沖過去跟她拚個你死我活的沖動。

  我拍起臺來罵:“我未見過有如此不顧廉恥的女人!

  “對不起,丁太太,胡鬧總會有結束的一天!

  我實在氣得發抖,走出杜氏企業時,是手軟腳軟的。

  對方太厲害了。

  她的辭鋒銳利得令人難以置信。我的反抗,是胡鬧,她跟丁松年的相戀卻是赤誠,故而我前者被論定為黔驢之技,早晚完蛋。后者呢,才是?菔癄,永不動搖。

  “我要給杜霍瑞青通電話。”我給仇佩芬說:“問問她究竟有什么方法可以整治那只狐貍精?”

  “對,對,事不宜遲。我們已經給她述說了你的遭遇。你們二人同病相憐,丈夫都給這個女人迷惑過,請教一下經驗是一定有用的。”

  根本就不勞仇佩芬與呂漪琦去通風報訊,杜林太太在我出現在杜氏企業的當日,就已知一切詳情,她在杜氏機構內的線眼還會少嗎?

  她一聽我的聲音,就說:“怎么鬧上杜氏去了?弄得街知巷聞,我看你這盤局面是更難收拾了!

  我一聽,心就更寒起來,問:“你要教教我如何可以善后了!”

  “我怎么教你?你身邊的其他女友不是都各有好意見、好主張嗎?”

  我以為她誤會我的誠意不足,為了表示對她特別的推崇備至,我竟快口快舌的說:“你不同,你有切身經驗嘛,我當然是信你?礃幼,現今這姓邱的女人改纏到丁松年身上,而放過了杜林了!

  “丁太太,你這是什么話了?那位邱夢還小姐跟你丁先生如何,我不知、也不懂,可人家也是在間有體面的機構內正正經經謀生干活的職業女性,并不適宜將她拉近老板,渲染謠言!倍帕痔陨試@了一口氣,說:“時代女性跑到外頭去干活,也負有極多的委屈,單是在機構之內有點作為,周圍的人怕就立即認定她跟上司有曖昧關系。這里也只有一個意思,就是極端輕視女性,認為不論你變個什么法子,總之,最能使女人得心應手的,兜一個什么大圈子,到頭來還不過是要利用最原始的本錢!

  聽得我呆住了,反應實在是始料不及。

  “我向來頂同情邱夢還要承受這等謠言騷擾,我對杜林可是極端信任的。情況發展至今日,一切都水落石出了吧!最低限度證明邱夢還不是靠她的姿色在杜氏建功立業,至于她是不是跟杜氏企業以外的人走在一起,那是她個人的自由與選擇,我們只買她的腦力與勞力,其他的怎么有資格插手管,或甚至提什么意見了?”

  說了一陣子的話,目的最明顯不過,杜霍瑞青徹底地否認邱夢還是只曉找替身的水鬼,杜林由始到終跟她都是干干凈凈的。尋花問柳,抑或相逢恨晚的都只有我的丈夫丁松年一人。

  她,杜霍瑞青跟我務必清清楚楚的劃清界限。

  我是受害人,她不是。

  我的丈夫移情別戀,她的丈夫沒有。

  我掉了祖宗十八代的臉,難以挽救。

  她呢,完全是隔岸觀火,置身事外。

  原來蒙了塵,遇了難之后,就會發覺有一些身邊的朋友,其實從來都不是朋友。

  我是鬧出事來了,杜霍瑞青才不要跟我成為同撈同煲的難兄難弟,她一揮手,就把自己丈夫的罪名抹掉,直情扮個從沒有受害過的沒事人模樣。

  從今以后,怕她只會在所有親朋戚友跟前宣揚丁邱之戀,以反證杜林一直的無辜,與對她的忠貞不二。

  我叫這做落井下石。

  對方呢,只把這看成順水推舟,應該關起門來笑大了咀。

  教訓一宗宗的接踵而來,令我驚惶失措。

  杜霍瑞青的批評其實并非無理。這些天來,搖到我家里頭的電話,表面上都是慰問,實情呢,也許人人都在探取新鮮熱辣的花邊消息。

  “丁松年現今還回不回家來了?”問。

  “沒有回來多天了!贝。

  “那邱夢還真是個厲害女人,她長得還漂亮吧?”問。

  “各花入各眼吧!”答。

  “你這以后打算怎樣?男人一變了心,真的半點辦法也沒有?”問。

  “我已六神無主!贝。

  “跟他拚了嗎?千萬別放過他才好,離婚又能拿到多少錢?總之,試齊所有可行辦法了沒有?”問。

  “也差不多了!贝。

  不是嗎?一哭二鬧三上吊,前二者早已使出渾身解數,抓爛了多少次臉皮,做到最盡了。

  依然的無濟于事。

  真要我死掉不成?

  第29節

  半夜里,輾轉反側,此念一生,有效地成為一個絕望之中的一點小希望。

  是的,也許只有死,才能挽回丁松年的心。

  他再鐵石心腸,也不是個絕頂沒心肝的男人,我知道他,到真的弄出了人命來,總會感動他的心。

  可是,死了,人才回轉頭來看我、要我,又有什么用?

  只有白白便宜了那個守候著一切時機,以便名正言順地當丁家婦的邱夢還。

  不可以!

  一千一萬一億個不可以!

  然,怎么這樣笨?并不需要真死,我才不要閉上眼睛,再跟世上美的一切絕緣。

  我可以自殺,然,終于獲救。

  這就能提出一個非常嚴重的警告,讓丁松年回到我身邊來,守護著我,不讓我再做傻事去。

  忽然,我又悲哀的想,就算自殺得逞,再不能活下去了,也不那么恐怖吧,人能夠在以為還有生還的希望時,就已死去,是求之不得的事。

  最安樂的是令丁松年內疚,他因此而責難自己,那么就會把一口怨氣恨氣,噴到邱夢還身上去了。

  看他倆屆時還怎么能快快樂樂地相宿相棲?

  活著,像如今的孤伶伶,每日起來,巴巴的到處亂抓朋友來陪伴、來打發日子,實在是厭煩而恐怖。

  連自己的親骨肉,都可以十天八天不見面,不回到我身邊來,而愉快的生活下去。

  想著想著,真宜得速死,看看周圍離棄我的人心里怎么好過?

  我拉開了床頭的抽屜,取出了那瓶安眠藥,緊緊的捏在手里。

  下定決心吧!

  必須背城一戰。

  在全人類開始肯定我再不會勝利時,我要異軍突起。

  現今每朝每時,聽到的安慰說話已經沒有了靈魂,只余軀殼,至為門面了。

  我決不能這就讓親朋戚友看扁了。

  把安眠藥全部拍到口里去,又大口大口的喝了水。

  我躺下。

  丁松年,我開始在心里吶喊,我的末日如果真來臨的話,看你這下半生怎么好過?

  是仇佩芬曾警告丈夫,說:“他做初一,我就做十五。”

  太對了。

  請記緊,我是個無辜被迫害的人,死了,就是只無辜被害的鬼。

  看他們怎樣逍遙于法于情于理之外?

  就連丁富山,都讓他一輩子背負不孝的惡名,看他那助紂為虐的祖母怎樣向孫兒解釋?怎樣過他無憂無慮的下半生。

  我開始覺得暈眩,整個人酸軟,眼皮越來越重,神智開始迷糊。

  是了,是時候要離開塵世了。

  有一點點的舍不得,更多的是不甘與不忿。

  不,最低限度要清清楚楚的去對丁松年講一聲:是他害死我、迫死我的。

  對,我沒有寫遺書,來不及把我的心跡宣諸于筆墨,非要留個口訊不可。

  然,我不知這丁松年在那里。

  好笑不好笑,一個仰藥自殺接近彌留的妻子,不知道丈夫宿于何處?太悲哀、太該死了。

  我掙扎著,抬起那只已然是軟弱無力的手,抓起電話,搖給仇佩芬。

  電話響了像半個世紀,終于對方傳來聲音時,我竟張著咀,不知如何,說不出聲音來。

  很辛苦很辛苦才吐出了兩個字:“佩芬!”

  “喂,喂,誰?你是曼明嗎?”

  “我……吃了藥了……”

  “什么?曼明,究竟什么事?千萬別干傻事?千萬不要!”

  我的心機還是能活動的,對方那急躁、緊張、憐惜的語調,撫慰著我受創的情緒,如果說這番話的人是丁松年,我會很安慰、很開心,果如是,就算死也值得了。

  “曼明,曼明——”對方狂喊。

  “告訴松年……請他愛……我。”

  之后,我放下了電話,覺得很累、很累、很累。

  眼睛一蓋上了,就再睜不開來了。

  竟有一種很舒服、很舒服的感覺。

  那種感覺像小時候坐滑板,從高處,一直的向下滑落,掉進一個無底深淵里。直至突然的有人猛地把我一撈,把我從極度的迷惘中叫醒過來。

  “曼!曼!”

  那么熟悉的聲音。

  是誰?

  是松年嗎?我在心底里叫喊。

  “曼!曼!”

  我疲倦至極,仍竭力的睜開眼睛,想看清楚那叫喊我的人是不是朝思暮想,失而復得的丈夫?

  視野由迷蒙而至清晰,果然是一臉俊秀而憂戚的臉。自遠而近,似是再由陌生而至熟悉地擋到我面前來。

  我的淚水驀然從眼角流瀉下來。

  是不是要隔世重逢,死而復生,始能聽到曾是心心相印的人底呼喚?

  要經歷多少艱難痛苦,才能表達心中的一份濃烈的摯愛?

  我突然的,沒由來的感覺到回到世上來的只不過是一具軀體,而不是我的靈魂。

  人,要活下去,是需要有自尊的,缺了,就等于靈魂出竅,只余行尸走肉在世上活著而已。

  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這是我知道的。

  我勇闖鬼門關,終于還是被拉了回來。

  曾經在許許多年之前,我為丁松年懷了孕,結果,難產。丁富山是先把腳露出來,害接生醫生做多很多功夫,當時我以為我必會死去。

  在孩子的哭叫聲終于在手術室揚起來的一刻,我開始坦然舒然地昏迷,就算再醒不過來,我也無憾。因為世界上已留有我和松年的愛情結晶品,我倆的血脈將會持續,以至于永遠。

  當我醒過來時,望見握著我的手者是哭泣的丈夫,松年在我身畔輕喊:“曼,請你醒過來,曼,求你別死,千萬不要就這樣離我而去!”

  十年人事幾番新。

  誰會想到十年前一雙害怕生離死別,但愿連理同枝千萬年的恩愛小夫妻,在十年后,會有一人刻意殘害自己的生命,以挽回另一人已變的心。

  我,茫然。

  肝腸寸斷。

  或者,自丁松年宣布他的婚外情以來,只有這個時刻,我曉得為自己悲哀。

  因為可憐自己,才會流下凄酸的眼淚。

  第30節

  一個有手有腳、有飯吃、有屋住、有齊生活上所需的人,會為一段已逝的感情和一重已變的關系,以生命為把戲、作手段,去愚弄別人,實則上是重重地貶低了自己。

  “曼!”丁松年再叫了一聲。

  我望住他,千言萬語,都不知從何說起。

  “何必要這樣子做,于事無補的!

  他這么說了。

  在我清醒過來后的第一句話,就已經表明立場態度,就算我死我亡,他的心都不會再轉變過來了。

  “如果真的弄成意外,只有教人心里不好過!倍∷赡暧诌@么說。

  言下之意,是看穿了我并非真正傷心欲絕、痛不欲生,只是以自殺去威脅丈夫回頭是岸,痛改前非。

  顯然地,他不會。因為基本上,他并不認為自己做錯。

  所謂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

  為了愛情,自己的生命都可以放在次要位置之上,何況是別人的生命,更何況是別人偽裝要犧牲的一條生命!

  我什么也沒說,只重新閉上眼睛,愧對故人。

  “曼,你好好的休息,我會再來看你!

  丁松年說完了這兩句話,究竟是幾時走的,我并不知道。

  我一直閉著眼睛,由得淚水不住的自眼角滲流。

  直至有一陣尖銳的、吱吱喳喳的女聲,在我的床旁響了起來,使我極度難過的情緒受到了騷擾而不能持續。

  我知道是仇佩芬她們來了。

  一大段的時間都在重復又重復那一番痛罵丁松年、指責邱夢還的說話。

  你一言,我一語,在病房內鬧哄哄地開起研討會來。

  “要真是拿條命出來拚了,都還沒有結果的話,那丁松年就是過份得離了譜了!

  “你別太樂觀,男人變了心,就算你千死萬死,都不能把他挽回,何況不是真死了?”

  “真死也不管用呢,極其量歉疚那一年半載,便又是沒事的自由人一個,依舊輕輕松松,為所欲為。時間可以治療創傷、可以磨滅諾言、可以洗刷疚累!

  “真死假死,都是進退兩難,有比這更叫人難為的沒有了?”

  一大堆女朋友,輪流來病房亮相。

  都不約而同地努力發表她們對我婚變的意見。那種義不容辭的熱鬧氣氛,太令我覺得不勝負荷。

  我或許是氣餒了,氣餒得只望能獨個兒靜下來,思考一些問題。

  然,病房始終如會客室,人來人往,個個都情緒高漲,抱了看熱鬧的心情,帶著趁高興的語調,前來慰問我這個落難人。

  我開始由敏感而惆悵,而無可奈何。

  身畔又響起了一個小小聲音,喊我:“媽媽!”

  我睜開眼睛看,是丁富山,我惟一的兒子。

  孩子的臉有一份明顯至極的惶恐,見了我,像見了一樣他并不認識,至為恐怖的物體似。

  他是我的親生兒呢,為什么會弄到這個地步了?

  又一次的茫然。

  站在他旁邊的是丁松年的母親,她看牢我,問:“好了一點沒有?”

  我點點頭,沒有造聲。

  對于家姑,一直沒有培養出親切的家屬感情來。現今只直覺地感到她對自己的一切行為都只會投不信任的一票。

  果然,不出所料,家姑說:“大嫂,你年紀也不小了,做什么事也得冷靜分析后果才好。要真是一死能解決到問題,怕世界上的人口起碼要掉一半。你這樣沖動,只有叫富山父子更遠離你。反而是好好的生活下去,有商量,日后還有一重新的好的關系,你要想清楚!

  鐵案如山。就算我生我死,都不可能改變一個事實,就是丁松年一定要離棄我,他身邊最親密的人,譬如他的母親和兒子,都支持、認可了這個事實,且覺得合理。

  我苦笑。

  忽然間心灰意冷至極,不想再作任何掙扎與反應。

  真的,正如家姑的提示,我好應該想得清清楚楚,為什么我和丁松年會弄到今日的地步來?

  出院之后,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生活起了很大很大的變化。

  從前,我是從早忙到晚的,現今呢,差不多是百無聊賴。

  早上沒有必要起來,陪伴丈夫兒子吃早餐。

  也不覺得有需要頻頻到理發店去做頭發、上健美院去做運動、逛名店購物。意興闌珊只為沒有了女為悅己者容的推動力,扮靚粉飾為誰?

  女友們的約會,似乎變得零星落索。

  偶然的牌局,我都不愿意赴會,提不起勁去輕松耍樂。我仍希望朋友能陪著我,跟我談話,跟我說著丁松年的一切,跟我想辦法去挽回丈夫的心。

  每有機會跟仇佩芬、呂媚媚、或嫂子呂漪琦坐在一起,我會滔滔不絕的談往事,追問她們那兩個我千思萬慮都沒法子解答的問題:“為什么丁松年會變心?”

  “怎樣才可以令他回到我身邊來?”

  就在前兩天,當我千求百拜,請仇佩芬推了她的牌局,來我家,陪我談天時,說上了兩個鐘頭的話之后,她忽然拉長了臉,毫不客氣地說:“你這叫有完沒完了?老在那些問題上兜圈子。下一回你別老纏著我,換一個目標,尋些別的朋友分你的憂,解你的悶去!

  說罷,很不高興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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