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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曲 第八章
作者:杜默雨
   
  深冬,霜冷,阿楠來的日子變少了。

  「尹姑娘,少爺要我告訴妳,他今天不能過來,請妳不用等他!

  宋銓字字分明,但一張冷臉孔就是無法表達出朱由楠那份失落無奈的感覺。

  「他很忙?」尹桃花略感失望!改銈兗业娜艘恢睕]回去?」

  「是。」真相是官商絡繹不絕,個個趁著七爺封王登門道賀,順便求一兩件升官發(fā)財?shù)氖聝海欢M鮼碚卟痪,賀儀一封一封地點收,賀禮一件件地往庫房里堆,充實了福王府的財庫,卻苦了一定得出面接見賀客的新郡王爺。

  「那義診得再延些時日了!

  「尹姑娘,我這幾天會離開洛陽,如果我沒來為少爺報信,也請妳不用擔心,少爺平安在家,有空一定會過來見尹姑娘。」

  「喔。你要回家看孩子?我?guī)图t豆縫了幾個沙包,是新剪的過年喜氣花色,你就帶回去給他們玩吧。」尹桃花說著就要轉身。

  「不,我不是回家!挂搽y怪七爺會喜歡尹姑娘了,宋銓忙道:「少爺要我去商洛山送一封信!

  「給賀大哥?」尹桃花笑道:「阿楠很關心趟云的復原狀況,他跟我說,很怕又把他縫壞了!

  宋銓卻是暗自捏了一把冷汗,七爺聽到陜西巡撫的突襲流寇計畫,就巴巴地寫了這封信,要他趕去通風報信,叫賀擎天他們趕快逃命。

  七爺真的不想當郡王了!也罷,還是阿楠大夫可愛。

  尹桃花又問道:「宋大叔,你們住在哪里?我想過去看他!

  宋銓一愣,有口難言。

  「我是想,如果阿楠沒空出來,那我去瞧瞧他!挂一ǹ吹剿毋屍婀值哪樕,忙補充道:「啊,你們家的人在,我不會進去的,我會在門外,看能不能瞧到阿楠,如果瞧不著,知道他在里面,我看看墻、看看屋子,這就好了!

  「少爺一切安好,請尹姑娘不必掛慮!

  「我只是在外頭一下。」

  「對不起,尹姑娘,商洛山路途遙遠,我要走了!

  眼睜睜看著宋銓快馬離去,尹桃花好生失望,為什么每次問到阿楠的住處,他們主仆倆總是扯到其它話題;問賈大夫,也總推說不知道。

  洛陽是大城,但也不可能大到她走不到阿楠的住處啊,她只是過去看一眼而已,他們?yōu)槭裁床蛔屗ィ?br />
  上回他一大早過來,身上隱隱有酒味,她沒問,他也沒說,照樣教她藥理,再教紅豆和小橘讀詩,不到中午又匆匆走了。

  阿楠說,再等一個月,但她不知道在等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只知道阿楠還是不開心,她唱曲給他聽,他笑了笑,親親她,但不一會眉頭又聚攏在一塊了。

  「大姊,」紅豆過來拉著她的手!敢姴坏桨㈤绺,不開心?」

  「哪有!」尹桃花露出笑容,捏捏那小手掌,「習字寫完了?」

  「寫完了。」紅豆和小橘異口同聲。

  尹桃花欣慰地摟住兩個小身子,想到這幾個月和阿楠外出義診,又忙著藥鋪子的事,有時候是忽略妹妹了。

  「紅豆和小橘都好乖,快過年了,大姊帶妳們去逛市集!

  「好。 剐¢偃杠S不已。

  「我知道,大姊想找阿楠哥哥住的地方,我陪大姊找!辜t豆很得意,她剛剛都聽到了,她最懂事了,一定要幫大姊。

  「如果那么容易找到,大姊也不發(fā)愁了。」

  尹桃花笑容明亮,連紅豆都看出她的心事了,她也沒什么好害噪的了。

  既然阿楠不來,那她們三姊妹就出去逛大街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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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節(jié)將至,即使歲末嚴寒,市集依然從早擺到晚,趕做生意賺上一筆,準備過個好年。

  「大姊,我要看那只鐲子!剐¢脔谥_尖,小手攀在攤子上,一雙大眼眨巴眨巴的。

  「給妳瞧瞧。」尹桃花拿起那只上了七彩漆的木環(huán)。

  「小橘,妳的手太小,戴了會掉出來。」紅豆比了一下。

  「那我長大再來買,大姊攢錢辛苦,不能亂花錢!

  「小橘呀!」尹桃花疼惜地摸摸她的頭發(fā)。

  店家哪肯放過機會,忙道:「小妹妹好懂事!姑娘,我算妳便宜些,妳適合這大的,這邊還有小……」

  「福王府殺人了!大家不能再忍耐了!要起來反抗!」

  市集里突然有人跑過去,神情激憤,大吼大叫。

  「怎么回事?」有人問道。

  知道的立刻回答道:「兩天前,福王家的四小王爺看上一個姑娘,硬是搶了去,那家爹爹要擋,被敲破了頭,當場死掉,結果人還是給搶走了。那家人不甘心,跑到福王府前想討公道,坐在門前不肯走,等著四小王爺出門賠罪!

  「福王家的魔王怎可能出來賠罪!那家人不被抓走就謝天謝地了。」

  「就是!衙門抓人,又打死了一個大叔,大家更加生氣,更是不肯走,現(xiàn)在人愈聚愈多,福王府前都是人頭,他們也不敢再抓人了!

  「哪來那么多人?是了,要過年了,那些被福王占去土地的、被逼繳冬糧的、強征徭役的、沒錢沒米過年的,全部來洛陽城要飯了!」

  「這年頭不好過啊,眼看好處都讓福王享了,我們老百姓卻是兩袖清風,肚子空空呀!」

  「太過分了!他當王的,吃喝我們的稅賦,逼我們勒緊褲帶,隨便就捏死老百姓,老子哪有那么多性命給他玩!我實在忍耐下下去了!

  「走!我們也去,大家一起抗議,人多勢眾,福王又能怎樣!」

  百姓積怨已久,一呼百應,市集人潮涌動,全往福王府方向移去,甚至小販也收拾攤子,生意不做了,準備一起到福王府前怒吼。

  「大姊,福王好壞喔,他也搶我們的屋子。」小橘見這陣仗,倒是不怕。

  紅豆興奮極了,「大姊,我們也去罵福王,出出氣!

  帶著兩個年幼的妹妹,尹桃花顧慮到人多危險,但一想到軍爺趕她們的兇惡嘴臉、還有那回不去的山間小屋,她雖認命,但也會生氣。

  「好,紅豆,小橘,牽緊大姊的手,我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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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時刻,朱由楠嘔心瀝血,終于寫完奏折,仔細封妥,交代家仆送到府里的驛房,準備和其它奏章書信一起送到京城。

  宋銓不在,新派來的侍衛(wèi)不了解他的習性,以為他要回房休息,他也樂得溜到后門,打算出去見桃花,給她一個驚喜。

  「小王爺,外頭有人鬧事,您不能出去!

  竟然被守門的衛(wèi)兵擋下,他立刻擺了派頭,「你叫什么名字?隸屬哪一班的?還想不想混下去啊?」

  「啊,我……」

  「讓讓,不要擋了小王的路。」

  「小王爺,千萬別去前門,那兒人多。」

  府里幾個小王爺天天出門尋歡作樂,衛(wèi)兵哪敢擋人,只是今天情況特殊,一定得盡點本分……咦,奇怪,小七王爺好像沒帶貼身護衛(wèi)?

  朱由楠快步出了門,來到空無一人的后巷,有如放出籠子的鳥兒,立刻心情大好,步伐輕快,管他今夜還要跟兩湖總督吃飯,叫他等著吧。

  「還說什么人多?在哪兒?前門是一定要走的,哪兒比較近……」

  自言自語地繞出后巷,他不由得大吃一驚,怎么了?福王府前人山人海,個個神情激憤,議論紛紛,有人在咒罵、有人在哭泣,情況十分混亂。

  他時間有限,不想淌混水,正欲改道,卻見大街的那一端來了一隊士兵。

  再轉向另一條街,那兒的士兵也是來勢洶洶,手拿刀劍盾牌,直沖而來。

  「阿楠哥哥!」

  他驚訝地尋聲找去,到處都是人,好不容易看見紅豆踩著凳子,高高地站在街邊店面廊下,朝他用力揮手,旁邊竟然是桃花和小橘。

  「桃花,妳們怎么在這里?」他感覺情勢不妙,趕緊跑了過去。

  「阿楠,你也來了?」尹桃花驚喜萬分,「大家要向福王討公道……」

  「我們快走!」朱由楠來不及說話,抱下紅豆,拉了桃花的手就走。

  才跑了兩步,后面就涌來一群民眾,不斷推擠他們,又跑又罵的。

  「軍隊來了!可惡,竟然拿長矛逼我們退開……」

  「哎呀!這個方向也有軍隊,他媽的,他們是抓人。 

  「哼,布下天羅地網(wǎng)?這么多人,他們抓得完嗎?大家沖!」

  「大姊!」紅豆驚惶大叫,她和小橘個子矮小,不堪那么多大人的沖撞。

  「嗚嗚!」小橘已經(jīng)嚇得嚎啕大哭,緊緊抓住大姊的手。

  「阿楠,我不走了!骨閯菸<保一ㄋ餍远紫聛,張開雙手護住妹妹。

  「我來抱她們,桃花,妳跟在我后面!怪煊砷m不明白發(fā)生什么事情,但出動軍隊非同小可,當務之急就是盡速離開。

  他左手抱起紅豆,右手抱起小橘,使盡力氣擠過倉惶逃跑的百姓。

  前面是士兵,后面也是士兵,唯一的出路是旁邊的小巷,仗著宋銓教他的幾套防身招式,他擠了又擠,推了又推,拉長腳步,拼命往外邊跑去。

  好不容易跑到巷子中間,人潮稍為稀松些,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去。

  桃花呢?

  他心頭一沉,好像掉進了無底深淵,只見人們一個個跑過去,就是沒有桃花,他立刻放下紅豆和小橘,急急地道:「小橘乖,不哭了,大姊不見了,阿楠哥哥回頭去找她,紅豆,妳是姊姊,妳快帶小橘回藥鋪子,不要再出門,知道路嗎?」

  紅豆小臉堅定,握緊小橘的手,「我會問路!

  小橘抽咽道:「阿楠哥哥要帶大姊回來喔!」

  朱由楠用力揉揉兩個小女娃的頭頂,勉強一笑,又回頭找人。

  別人是死命地跑出來,他卻是逆向跑回福王府前,愈是推擠,愈是心急。

  軍隊逐漸逼近,連逃生的小巷也被包圍住了,刀光劍影,冷冽陰森,還沒跑出重圍的老百姓,個個手無寸鐵,更是驚慌亂竄,有縫就鉆。

  「桃花!桃花!妳在哪里?」人太多了,他干脆大喊。

  「阿楠……」那聲音立刻被淹沒。

  天色漸黑,朱由楠也看不真切,循著聲音的方向,伸長手擠了過去。

  「桃花,快過來!我在這里!」

  「阿楠!」尹桃花被擠得跌跌撞撞,慌忙朝他伸出手。

  一握住她的手,他立刻將她拉了過來,緊緊抱在懷里。

  「別怕!顾煊X她的顫抖,即使他也因害怕失去桃花而膽戰(zhàn)心驚,但人已經(jīng)找到了,他迅速恢復鎮(zhèn)定!肝冶Wo妳,我們快走……」

  走不動了!不再有人跑動、不再有人叫喊,四面八方、前后左右皆點起明晃晃的火把,刀劍槍矛,全部指向最后被包圍住的幾百名老百姓。

  「統(tǒng)統(tǒng)抓了起來,送進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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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低垂,洛陽大獄里,昏暗、潮濕、陰冷,還透著一股悶霉味。

  「唉!」

  「阿楠,你不高興了?」尹桃花說完前因后果,望了他一眼,又低下頭來,「是我不好,害你……」

  「我不是不高興妳,」朱由楠摟住她的肩頭,讓她緊靠在他懷里,神色凝重地道:「我是不高興官府不分青紅皂白,也不訊問,就以軍隊包住老百姓,直接將我們關了進來!

  放眼望去,狹小的囚室盡是人頭,大家席地而坐,或是頹喪、或是憤怒,還有人疲累不堪,靠在別人的身上睡著了。

  「阿楠,你跑了就跑了,何必回來?」

  「我是回來找妳呀!」黑暗里雖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她哭了,他摸著了她的臉蛋,輕柔地撫拭她的淚水!溉f一我走了,那些軍爺很粗魯?shù),妳一個人被抓進來,一定會很害怕,我當然要保護妳!

  「可是紅豆和小橘也要人保護!

  「紅豆很懂事了,妳放心,她現(xiàn)在應該回到藥鋪,平安無事了。」

  「我比紅豆還懂事,我自己跑得開,何必你來……」望著牢房碗大的柵欄,還有墻上明滅不定的黯淡燭火,她扯緊了他的衣襟,流淚道:「你答應過我,要愛惜自己的性命,怎么不聽我的話了?」

  「沒有桃花,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傻阿楠,又說什么傻話!」多日相思,早已讓她心神難安,忍不住淚水流了又流!改銐!總說些奇奇怪怪的話,就是要騙我的心!」

  聽到那毫不矯情的告白,朱由楠的笑意更加溫柔,握住她的手,放到他的心口!柑一ǖ男脑谶@里,我收藏得好好的,不過,既然騙來了,我可不還妳喔!」

  撫上他的心跳,尹桃花流下幸福歡喜的淚水。

  他的胸膛好大、好溫暖,心跳好強,好有力,彷佛只要躲在他的懷里,便得安穩(wěn),而一輩子就這么平平安安地過下去了。

  他感受那柔軟的撫觸,亦是心滿意足,大牢相聚,竟是人間仙境。

  牢房不再擁擠幽暗,周遭的吵嘈人聲也都屏除在外,彼此的心就只有對方。

  撫著撫著,她摸到胸口下方一塊石頭般的東西,「這是什么?」

  「我家的玉佩,」

  「我可以看嗎?」

  「沒什么好看的,不值錢的東西,我正打算丟掉……嘻,別摸了,好癢。」

  牢房里人擠人,耳朵接耳朵,尹桃花臉蛋一熱,忙放下了手。

  朱由楠心念一動,「桃花,我教妳一首詩,我念給妳聽。」

  他又拿起她的手,拿了指頭在她手心上一個字、一個字寫著,慢慢念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他的指頭柔而有力,筆劃清楚,好像要將這十六個字雋刻進她的心底,

  手心麻癢,輕輕柔柔地傳遍她的全身,她很認真地看他寫下的每一個字。

  「有的字,我不懂!

  「不急,不懂的字,我出去再教妳寫,妳懂這詩的意思嗎?」

  「嗯……好像是說……我們要一起老?」她的心微微悸動。

  「是的,這意思便是說,即使是像生死相隔得那么遠,我還是信守我的誓言,我要握著桃花的手,和桃花一起白頭到老!顾Z氣悠緩,微笑看她。

  生與死,那是很遠很遠了,遠得摸不到、聽不見、也見不著吧?!

  就像十二歲那年,她爹娘離開了,再也不回來,任憑她在林子里呼喚,在青山里哭泣尋覓,仍是不見蹤影,獨留她一人孤伶伶的……

  她心頭一慌,「我不喜歡這首詩了!

  「咦?這是詩經(jīng)里的名句,傳了兩千多年,回頭我還得叫妳背下來!

  「阿楠,我不要跟你隔得那么遠,離了那么遠,又怎能一起牽手呢?」

  「真是一個好問題!怪煊砷巯У孛哪,「我是書呆子,妳還比我更拘泥文字。來,桃花,我教妳,死生契闊,那只是詩人的形容說法,說起詩經(jīng)嘛,有三種寫法,是為賦,比,興,賦者,敷陳直言;比者,比方于物……等等,有點拗口,我換個比較簡單的說法,好比說……」

  「書生,你還有興致說書?」旁邊有人插嘴。

  「排解一下時間嘛!怪煊砷p松地道:「這里黑漆漆的,氣味不好,肚子又餓,睡也睡不著,我怕悶壞了我的未婚妻……」手掌被桃花捏了一下,他更是語氣高昂地道:「大家想聽我說詩,也一起聽吧!

  「哼,等你待了三天、五天、十天,看你還說不說得出來?」

  角落傳來一個衰弱的聲音,「十天?別作夢了!我在這牢里一年又四個月了,看過最快出去的?是半年,而且還是殺人犯,時間到了,被拉出去秋決的。」

  牢房騷動了起來,每個人皆是驚恐地問道:「那外頭傳言是真的?進來了,就出不去?」

  「不可能!」朱由楠先朝外頭拱手以示敬意,再大聲地道:「大明律法有言,為官者必須詳加訊問,這才能定罪關人,我們又沒犯罪,只是路過福王府,被不明事理的兵丁給趕進大牢罷了,等縣官問清楚,我們就能出去了!

  「又沒人來問我們?他們根本就是先關人,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問案--」

  「天這么晚了,縣太爺或許要休息,只好等明天吧。」這種弊端,朱由楠倒也明白,這也是他耐著性子被關在大牢的主要原因。

  無論如何,他絕對不愿意在桃花面前暴露身分。

  他打的如意算盤很簡單,反正小王爺們到外面尋芳問柳,一兩天不在家過夜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只要趕明兒有人問案,他胡謅個姓名,說明他只是路過,他們必定能被無罪釋回,也不會驚動王府那邊了。

  「錯了!」立刻有人打破他的算盤,冷嗤一聲,「果然是書呆子!你以為每個官都規(guī)規(guī)矩矩,照著律例行事?」

  那個進來一年四個月的又道:「我只是氣不過,撕了納糧的文告,就被抓來這里,沒人審我、也沒人問我,我又哭又求又喊冤的,誰理我啊!」

  「那不如去殺人放火,一刀砍了脖子,還死得痛快些!」

  「早知道剛才就放一把火將福王府燒了,關進來倒情愿!」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有人號哭、有人怒罵,這個牢房傳到下個牢房,一時之間,哭爹喊娘、罵天咒地,各種聲音嗡嗡地在黑牢里回響。

  朱由楠目瞪口呆,他是不是太太太太太太……太過天真了?

  他猛然起身,沖到柵欄前,大聲叫道:「看大牢的在哪里?快給我過來!」

  「吵什么!」一個醉醺醺的獄卒走在大牢的走道上,拿著棍子打回一只只伸出柵欄的手!付冀o我安靜!老子我還要睡覺,別吵了!」

  「這大牢誰管的?什么時候會問案?」朱由楠急問道。

  獄卒半睜一只眼睛,笑歪了一張嘴!甘侵h還是巡撫?我也不知道,反正你們這些不要命的,敢到福王府搞民變,誰也別想出去了!」

  「可……」

  朱由楠一句可惡竟是說不出口,因為罪魁禍首還是福王府!

  是四哥惹出來的民怨,福王府不僅不疏通、安撫,甚至派兵鎮(zhèn)壓,隨便抓人,這下子倒好,竟把他這個小王爺也給關進來,而且永遠沒有出去的日子!

  天哪!老百姓的痛苦和怨恨,父親和哥哥們還是不知道嗎?

  「阿楠!坐下來!挂一ㄒ娝l(fā)呆,過來拉了他。

  「沒有道理!」朱由楠握緊拳頭。

  「總有辦法的!顾芘滤窒裆洗我粯影l(fā)狂,所以竭力先讓自己平靜下來。「如果紅豆回去了,賈大夫一定會想法子救我們出去的,再忍耐幾天就好了!

  若等到賈大夫救人,事情鬧開,桃花就會知道他的身分;但若要自救救人,桃花還是會知道他的身分……

  他拳頭握得更緊,指節(jié)喀喀作響,嘴唇緊抿,一雙濃眉鎖得死緊。

  「阿楠!」尹桃花抱住他的身子,柔聲安慰道:「不要慌,我陪你!

  「桃花!妳不怕嗎?」

  「我不怕……」她的淚水卻滑了下來,忙道:「啊,我只是……」

  「妳怕紅豆和小橘沒人照顧?」他轉而擁抱她,低頭親吻她的額頭,「也怕我們被關在這里,不知道要關幾年,出去恐怕不能開醫(yī)館了吧?」

  「阿楠,是我不該去那兒湊熱鬧……」她哽咽了,他那么了解她。

  「妳沒有錯,在這里的每個人也沒有錯,錯的是不講道理的官府!

  朱由楠輕撫她的頭發(fā),努力吸聞她身上的清香氣味,愈是感受她的溫柔,他的心就愈痛。

  但他再怎么痛,也痛不過天下黎民百姓的痛,在那柔情的撫觸里,他的天人交戰(zhàn)逐漸平息,心思也逐漸清明了。

  他捧起她的臉蛋,深深凝視那對他所喜愛的清澈眼眸。

  「桃花,妳愛我嗎?」

  「愛!」她含淚笑道:「我好愛阿楠!

  「阿楠也愛桃花,很愛很愛!」也不管周遭亂烘烘的,旁邊都是人,他說完便低頭吻了她。

  他的親吻來得急切而火熱,她身子一軟,人已是暈暈然,只能癱在他懷里,任由他纏綿挑動。

  彷佛吻了天長地久,他才戀戀不舍地放開她,溫柔撫摸她的臉頰。

  「桃花,妳好漂亮!」

  她的唇瓣被他吻麻了,一時說不出話,只好眨著眼,帶著兩朵紅暈瞧他。

  「桃花,不管待會兒我做什么事,妳都要乖乖聽話!顾衷谒桨暌蛔,眼里泛上淚光,仍是笑道:「記得阿楠對妳的心!

  她心臟一縮,又來了!上次在洛陽城外擋官兵,他也說過同樣的話。

  「我不要!我不要你講這種話!」她拉住他的手,急道:「你又想做什么?」

  「我不做什么,妳在這邊坐著,別慌,我去講幾句話,很快就回來陪妳!

  「我不要!」她立刻起身跟著他。

  「好吧!顾麩o奈一笑,走到牢房柵欄前,掏出玉佩放在衣眼外面。

  尹桃花望著那塊白色扁平的晶瑩石頭,心中隱約浮起不祥的感覺,雖不明白他的動作,但仍扯住他的衣服,怕他又不要命地跟人吵架。

  「牢頭呢?」朱由楠用力搖晃柵欄,大叫道:「快去叫你們上面的過來,本小爺要見人!快點過來!」

  「你給我安靜些!」牢房里好不容易才安靜下來,牢頭怒氣沖沖,快步過來,也是大吼道:「你再吵,就先拖你出來打一頓!」

  「嘿,認得這個嗎?」朱由楠將玉佩拿出柵欄外。

  「想賄賂我?憑這種假玉,我還……」牢頭兩眼一直,嘴巴張得大大的。

  「頭兒,要拖他出來打嗎?」兩個醉醺醺的獄卒也走過來。

  朱由楠冷笑道:「好啊,你們打呀!本小爺再加倍奉還打回去!」

  牢頭直冒冷汗,他的層級太低,只看過福王府的人拿福字木牌,保走搶人財物的家丁,而這種顏色、這款材質,好像是玉吧?

  玉?!

  「你……您……」他哪能相信,大牢里竟關了小王爺?!

  「我要你放了這牢里所有的人,全部放掉,快去開鎖!」

  「不,我……我不敢,還是……還是我先放了你……」

  「你不敢放人的話,去找上頭的巡撫還是知府過來!這邊的人沒出去,我也不出去!」朱由楠說完,將玉佩塞回衣服里。

  鏘一聲,牢頭手軟,開到一半的牢門鑰匙掉在地上,他撿也不敢撿,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而兩個醉醺醺的獄卒也立刻酒醒,趕緊逃命去也。

  「瞧,這回簡單多了,唬弄兩句,他就嚇跑了。」朱由楠輕松地道。

  「阿楠,你在做什么?」尹桃花心里的不安愈擴愈大。

  他握住她的手,「妳答應我,不問的!

  「我沒答應你!

  「好,不說這個,我們先坐下來,待會兒就會來放人了。」

  「真的嗎?」立刻有人問道:「小兄弟,你施了什么法術?他們怎么會嚇成那樣?我們真能出去?」

  「我沒有法術,我只是說說道理罷了,大家記得等一下出去后,趕快回家。」

  還有人想問他事情,他卻是盤腿而坐,抓住桃花的手,低頭把玩,不管別人講什么話,全部置若罔聞。

  尹桃花也有一籮筐的問題想問,她知道阿楠什么都行,可事情還是透著詭異,而且他捏著她的手,好溫柔、又好激動,就像剛才親吻她的感覺……

  「阿楠……」

  「什么都別問。」

  她不解、不明白,只能猜他或許也在害怕,于是便偎緊了他。

  感覺她溫暖身軀的安慰,他無言地拿起她的手掌,放在頰邊輕輕摩挲。

  不到兩刻鐘,牢房外頭傳來急促的官靴橐橐聲音,還有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不可能!怎么可能?!你眼睛花了是不是?」

  「不是,小的親眼所見,絕對沒有錯!」

  「你要是敢弄錯,叫我們到這里觸霉頭,回頭就砍了你的頭!」

  「嗚……就是他!」牢頭來到牢房外,顫抖地指著朱由楠。

  朱由楠眼一抬,扯出笑容,很好,知府、巡撫、指揮使、按察使、總督都來了,為了慶賀他封王,大家這些日子才見過面,不怕沒人不認識他。

  「嚇!」幾個大官瞧見牢里的人物,立刻軟了雙膝,撲通跪倒,嘴巴啊啊啊了老半天,眼睛發(fā)直,就是說不出話來。

  「叫什么!」朱由楠怒斥一聲,「我人還在牢里,喊出我的名號,你們是要我被打死嗎?」

  「快呀!快開門!」總督立刻呼喝。

  「我不走,等牢里的人全走了,我才走!

  「爺爺啊,下官拜托您快出來!」巡撫拜倒在地,嚇得魂不附體。

  「開鎖快點!」朱由楠盯著牢頭的動作,又望向對面牢房,冷冷地道:「不只這間牢房,所有大牢的人,全放了!

  「爺爺啊!」按察使哀號了,牢房沒人,他還管什么獄政?

  「你們不放人,我就不走,有本事的,去找我父親!

  「嗚嗚,不行哪!」要是讓福王知道他們關了小王爺,不只掉了烏紗帽,恐怕連項上人頭都會掉。

  「今天抓的、昨天抓的,不管是什么時候抓的,全部都放了!」

  「可是……」知府結巴地道:「這里面有賊、有不納糧的……」

  「不管了,就算是小賊,也已經(jīng)被你們關成老賊了!怪煊砷x正詞嚴地道:「寧可錯放一二,也不愿錯關千百。鎖全開了嗎?」

  「開了!估晤^也趕緊跪下。

  「大家都出去吧!怪煊砷D過頭,面對一群看傻的囚友,微笑道:「趕快出去,這里不是久留的地方!

  「?門開了,真的能走了?」還是有人不相信,即使囚門大開,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

  「大家又沒犯罪,你們快走吧!」朱由楠帶著笑意,依然端坐不動。

  「哇--得救了!謝謝小兄弟,大家快走。 

  所有被拘禁的老百姓喜出望外,你推我擠,搶著離開;還有身體虛弱走不動的,也是互相扶持,踉蹌地走出大牢。

  人群在身邊流動,帶來一波又一波的涼風,朱由楠放開一直握緊的柔荑,柔聲道:「桃花,妳也走,回藥鋪子去!

  「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挂一ㄉ袂閳远,又回握他的手。

  「也罷!」他任她握著,靜觀人們離去,

  「爺爺啊,您可以走了嗎?下官為您和這位姑娘備轎,送您回去!

  「人還沒走完,我走什么!」朱由楠又擺了壞語氣,「小爺我都還沒教訓你們呢,快給我說清楚,你們怎能路上隨隨便便圍了人,就全部往牢里送?既然送來,也該問明姓名、詳查原由,這樣亂關一氣,也不給東西吃,我差點就被你們餓死在大牢里了!」

  「郡王爺教訓的是,下官知罪,可是……可是……這是福王爺老人家下的令,他沒說放人,下官也不敢放!寡矒崛淼陌扇舛荚诙吨

  「既然是福王府下的令,就由福王府收回,小王的話,就是命令!」

  「是是是!」眾官員叩頭如搗蒜,「郡王爺英明,下官遵命!」

  郡王爺?!尹桃花全身一涼,腦袋發(fā)脹,松開了她一直不愿放掉的大手。

  她原只猜到,阿楠可能是某個大官的兒子,所以大家都要聽他的話,但是……郡王爺……是王爺!這洛陽城里,只有福王府里有老王爺、小王爺……

  大牢里的人都走光了,空空蕩蕩的像座鬼屋,冷風從門口、小窗、檣縫吹了進來,也從阿楠那邊吹來,直接吹到她心底,結成了冰。

  她驀地起身,一步步退開,淚霧糊了視線,再也看不清楚她最愛的人。

  「桃花……」朱由楠也站起身,一接觸她的目光,心都碎了。

  「你到底……為什么……他們喊你王爺?」

  「對不起,我一直瞞著妳,其實,我本姓朱,我叫朱由楠……」

  「我不要聽!」

  她狂奔了出去,跑進寒天凍地里,卻不知道要跑往哪個方向。

  明明想知道真相,但怕聽了真相,她又會承受不起。若是不聽、不知、不拆穿,那么,阿楠還是阿楠,過了今天,明天他又會來藥鋪教她念書、帶她出門義診,然后,他們會成親,離開洛陽,一起行醫(yī),一起抓青蛙,看桃花……

  不是這樣嗎?為何一下子變得天高地遠?甚至他不只是王爺,而且還是作惡多端的福王府的王爺。

  「大膽民女!竟然沖撞福王爺?shù)霓I子,不想活了嗎?」

  不知道撞上什么,立刻有人抓住她的手臂,用力一扭,扳到身后。

  「痛……」好野蠻!好不講理!她痛得掉下淚水。

  「放開她!快放開他!」朱由楠從后面趕來,急得大叫。

  「小王爺!這民女差點驚擾了老王爺,小的抓她治罪。」

  「我叫你們放開她!」朱由楠寒著臉,直接上前拉人。

  「是!」見到小王爺生氣了,侍衛(wèi)不敢不從,立刻放開尹桃花。

  「桃花,有沒有受傷?」朱由楠心疼地撫上她的肩頭。

  「別碰我!」她身子一縮,又退后一步。

  夜涼如水,寒風吹呀吹,又吹開了彼此的距離,淚眼相對,再無言語。

  「楠兒,鬧夠了沒?」大轎停下,侍女掀開轎簾,福王朱常洵讓侍女扶著下來,不怒自威。

  「父王!楠兒知錯,請父王見諒,」朱由楠心驚,立刻拜伏在地。

  「下官拜見福王爺!」跟著出來的官員和衛(wèi)兵全部跪成一團。

  「跪!妳怎么不跪!」福王的侍從指著尹桃花大叫。

  這就是拆了她房子的福王?尹桃花用力抹去眼淚,想看清楚這個壞人。

  只不過是一個穿了華服的胖老頭兒,這人憑什么呼風喚雨,讓那么多老百姓流離失所?而阿楠竟然喊他父王?福王就是阿楠的爹?!

  不愿明白的事還是明白了,她豁然清楚--初見阿楠一個月后,房子被拆;兩人意外在福王府的后巷重逢;說什么落第秀才,住在洛陽讀書卻不讓她知道住處;大官小兵都怕阿楠:還有七王爺封王那幾天,他離奇地失蹤……

  只因為--阿楠是郡王爺,是福王的第七個兒子!

  「跪下!叫妳跪下不懂嗎?」福王的侍從狗仗人勢,跑過來想壓人跪拜。

  「不準碰她!」朱由楠直起身子,激動大叫。

  侍從看了地上的小王爺,又回頭看老王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朱常洵臉色很難看,「楠兒,你就是為了這個小姑娘,跑進大牢玩耍?」

  「父王!是楠兒忽然想要查考獄政,就混進了人群里頭,進去大牢瞧瞧!

  「瞧出了什么?把牢里的犯人全放走了?玩得盡興嗎?」朱常洵怒不可遏地指責道:「你身為郡王,不知表率,成何體統(tǒng)!」

  「父王,實在是大牢里關了太多無辜的老百姓,就像今天,很多人都是莫名其妙被推進大牢……」

  「只要是亂民,就全部抓起來,本王下的令,誰敢違逆?」

  「是楠兒錯了,求父王恕罪!

  朱常洵正在氣頭上,眼睛一轉,看到那個不肯跪下的小姑娘,即喝道:「果然是刁蠻民女,將她拿下!」

  「父王!」朱由楠震驚不已,立即磕頭拜道:「不關她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是楠兒好玩,帶她四處亂逛,正好官兵來圍,就一起進了大牢,她已經(jīng)嚇到了,求父王別再嚇她,就讓她回家去,楠兒在這邊求父王了。」

  「你也懂得憐香惜玉?」一番說詞下來,朱常洵竟是心情大好,哈哈大笑道:「本王和你母后正在擔心,你碰也不碰侍寢的丫頭,到底將來要如何成親,不過現(xiàn)在為父的不愁了,好了,放她走!

  「楠兒叩謝父王!怪煊砷砭o繃,僵硬地拜倒在地。

  「起來!隨我回府,宮里來的李公公已經(jīng)等很久了,你皇帝堂哥這回辦事倒快,準你明年三月納陸學士孫女為妃,回去接旨吧!

  「是……」朱由楠雙手按住地面,艱難地爬起身子。

  也許是地上太凍、也許是太過緊張,他一時頭暈目眩,無法站穩(wěn),但一雙眼睛還是急急地尋向桃花的身影。

  畢竟是最疼愛的幼子,朱常洵瞧了他的舉動,笑道:「楠兒,喜歡她的話,直接收到房里當丫頭,外頭這么亂,別再出去鬼混了;至于你上呈皇帝的奏折,本王已經(jīng)撕掉了!

  他又是一震,那是他親自封上朱泥的密折,怎會……

  朱常洵愛之深,責之切,神色變得嚴肅,「身為朱家子孫,封王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你竟要辭退爵位,退回王田和歲祿,還大做文章談民間疾苦,真是年幼無知、不識大體!回去給為父的閉門思過一個月!」他的聲音轉為嚴厲,面向那群跪拜的官員冷冷地道:「你們誰想上通聲息到朝廷,還得經(jīng)過本王這一關!」

  「是,下官明白。」官員們噤不敢言,福王就是洛陽王,連皇帝都管不著。

  「回府!」

  「下官恭送福王爺,郡王爺!」

  一群人又是五體投地,拜了又拜,只想趕快送走兩尊大爺。

  尹桃花依然站立不動,目光投向好遙遠好遙遠的夜空。

  就算是死與生之隔,還有一座墳塋可供憑吊;但她和他的距離,虛幻縹渺,比天邊的云還遠,她怎樣也摸不著,更不愿意去追逐。然而,那朵云遠走,也將她的心帶走了……

  福王的轎隊從她面前走過去,先過了福王,再來是小王爺,朱由楠打開轎簾,神情沉郁地望定了她。

  彼此目光短暫接觸,她轉過臉,轎子過去,他仍回頭凝視她,欲言又止,喉頭哽了又哽,最后只能黯然神傷,目送她的背影離去。

  她始終沒有回頭,夜空的云,游移不定,最后,輕輕地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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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賈大夫的藥鋪子來了不速之客。

  「喂!妳們這群潑婦,怎么可以擅闖民宅?」

  賈勝佗一路跟到桃花的房里,他本想成就一樁美事,怎知卻落得兩相分離的下場,他也是不愿意啊!

  紅豆站在房門前,早就張開雙臂,擋住了五個潑婦,抬起下巴大聲道:「妳們誰敢欺負我大姊,我紅豆就跟她拚了!喂,大母豬,拿開妳的紅燒豬手!」

  「妳……妳說誰?」?jié)妺D之一腦袋充血,一只肥手本想提走小女娃,但提了是大母豬,不提也是大母豬,哇!氣死她了!

  潑婦之二直接丟下一包銀子到地上,「這是福王妃的意思,叫妳今天離開洛陽,不,馬上離開,今后不許再見小王爺!」

  尹桃花坐在床邊迭衣服,旁邊攤了一大塊包袱巾,頭也不抬,只是微笑道:「我這不就在收拾了嗎?小橘,妳那邊的襪子拿給大姊!

  小橘捧了幾只襪子在手上,不解地問道:「大姊,我們要離開洛陽嗎?」

  「是啊,洛陽好悶,透不過氣,我們打擾賈伯伯很久,也該走了。」

  「阿楠哥哥要跟我們一起走嗎?」

  尹桃花將襪子和衣服收攏一堆,摸了摸小橘的頭頂,笑意溫柔地道:「阿楠哥哥很忙,他要留在洛陽!

  「那阿楠哥哥會來看我們嗎?他說夏天到了,還要帶小橘抓青蛙!

  「小橘長大了,要學著自己抓青蛙喔,到時大姊再教妳燒湯!

  「唔?」小橘疑惑地看著大姊紅紅的眼睛。

  潑婦之三站在門口,雙手扠著腰,哼了一聲,「憑她這種貨色,還不夠格當小王爺房里的丫頭呢!我說小王爺怎會被她迷昏了頭,竟連郡王都不想當了?」

  潑婦之四也應聲道:「王妃真抬舉她了,送她五十兩也太多了,呵!還好我們先揩下三十兩,二十兩給這妖精也就夠了!

  賈勝佗氣得破口大罵,「一群妖婦!妖里妖氣、妖魔鬼怪、妖言惑眾,快快給我滾了,別玷污了我的藥鋪子!」

  「賈老妖,別仗著你為王爺看病就神氣了!」?jié)妺D之五展開罵街的氣勢,「這是福王妃的命令,要我們盯著小妖精離開洛陽,這里沒你的事,你給老娘滾到旁邊涼快去!」

  「妳們全給小王滾回去!」門口傳來憤怒的吼聲。

  「阿楠哥哥!」紅豆欣喜地拉住他的右手,「這五只大母豬好壞,吵死人了,你快趕她們回去!

  小橘也飛奔上前,撲上他的身子,笑呵呵地道:「阿楠哥哥,大姊要帶我們出去玩,你忙完了,也要一起來喔!」

  「好!怪煊砷諗颗,很努力地擠出笑容,輕拍兩個小身子,柔聲哄道:「昨晚妳們都沒事吧?」

  「沒事!阿楠哥哥最厲害了,救了我們,又救了大姊。」兩張小口異口同聲,眨著四只大眼睛崇拜地看著他。

  「小王爺。 狗块T外邊劈哩啪啦跪下一堆侍衛(wèi),齊聲哀求道:「老王爺要您待在房里,您這會兒跑出來,真是為難我們。∥疑嫌邪耸畾q老母,下有……」

  「就給我?guī)卓嚏,不行嗎?不要廢話,給小王退下!」

  「呵,阿楠哥哥好威武喔!」小橘拍手笑道:「戲臺也是這么演的!

  紅豆是懂事了,她也跟著大姊發(fā)愁,「小橘,這不是扮戲,是真的。」

  賈勝佗嘆了一口氣,「事到如今……算我老天真,竟然以為你們可以在一起,桃花,我早該說破的……」

  「賈大夫,我不怪你呀,這些日子來,我過得很好!挂一ㄦ倘灰恍。

  「你們聊聊吧。紅豆,小橘,我們出去。妳們這五只妖婦,還不走?」

  賈勝佗過來牽紅豆和小橘,趕開五個潑婦,再為一對小兒女掩上房門。

  房門關上,隔絕了世俗塵囂,卸去了身分地位,現(xiàn)在,不再是王爺和民女,仍是阿楠和桃花。

  朱由楠呆楞站著,無言地看著桃花扎起包袱巾,心頭又抽痛了起來。

  桃花剛才那一笑,幾乎要刺穿了他的心,她怎能笑得出來?怎能!

  尹桃花終于望向他,仍是笑意清朗,她將床上一迭帕子推向了他。

  「阿楠,這一共十二條帕子,本是夏天為你擦汗用的,可我用不著了,你拿回去用,記得隨身帶個兩三條,濕了才能替換!

  「為……為什么用……用不著?」

  「我要走了!

  「走?!」看到那個大包袱,朱由楠一顆心沉了又沉,已無處可再沉了,只能失魂落魄地道:「妳要去哪里?」

  「賈大夫他叔公那兒,聽說鄉(xiāng)下地方很大!

  「馬上過年了……」

  「就是去那兒過年,等冬天過了,天氣暖和,再帶紅豆和小橘上路!

  「妳還要去哪里?」

  「天下那么大,到處都可以去,我想去找一個跟以前山里屋子一樣的地方,種菜、賣菜,不再住在大城里了!

  那也曾是他悠然向往的生活,可是--

  「桃花,不要走,好不好?」

  「連你娘親都要趕我走,我怎能不走?而且……」她再也撐不住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仍勉強笑道:「你要娶妃了,我留在這里做啥呀?」

  「我本來是拒絕婚事,要求皇上別允婚的!

  「可你畢竟是小王爺,該娶的是門當戶對的小姐,我不愿意你偷偷娶妻了,又來外頭娶我,然后天天這邊跑、那邊跑,騙了她,也騙了我……」

  「桃花!我絕對不會這樣!」朱由楠激動不已,一雙大手將她拉起,使盡全身力氣緊緊擁住了她,嘶聲吶喊道:「妳明明知道,我絕對不會這樣的!我心里就只有桃花妳一個人。 

  她埋在他的胸前,聽到了他掏心掏肺的呼喊,不禁淚如泉涌。

  他寧可拋棄王位,一心一意帶她遠離洛陽,她怎會不清楚他的心呢!

  要他娶妃,只不過是自欺欺人,想讓自己無牽無掛的離開。

  不可能無牽無掛了,天上的云會飄走,但那云的影子卻留在她心上了。

  「阿楠,我是該走了!

  他不住地親吻她的發(fā)、她的額,急急地道:「桃花,妳不要走,我不管爹娘了,我直接娶妳入門!」

  「入你家的門?」尹桃花抬起頭,含淚展露笑靨!改阃?你家拆了我家的房子,我可是懷恨在心,要是我進了你家,也會去拆了你家的房子喔!

  「妳不會這么壞的。」他的笑容也有淚光。

  「我是不壞,但我不可能做福王家的媳婦!

  「只因為我爹……他是壞人,我也是壞人了?」

  「不,阿楠,你是好人,大大的好人!

  「我哪是什么好人!」他又激動了,心痛得直流淚!钢灰倚罩欤业难褪桥K的、讓老百姓看不起的,更是讓妳厭惡的!」

  「阿楠,不準你這么說!」

  「我好恨!」他猛地放開她,坐到床邊,痛苦地用力按住自己的頭顱,聲嘶力竭地道:「我錯生在皇家,從小就不懂得當霸王,哥哥們把蟋蟀斗死了,我會哭著將蟋蟀放進盒子拿去埋了,哥哥懂事后就跟丫鬟睡,我也不敢,只好成天念書當個書呆子。為什么?為什么我不懂得痛痛快快地當一個壞人,壞到?jīng)]心沒肝、壞到讓所有的人都討厭我呢?」

  「我都說你不是壞人了!」她揪緊了心,坐到他身邊,抱住他的身子,也是大聲哭喊道:「我要你當一個好人,一個大大的好郡王,阿楠,你知不知道呀!」

  「王爺都是壞的,哪有好的?」

  「有的!我到昨天才知道,洛陽流傳的『混世小霸王』全是謠言!原來,福王府的七小王爺心地很好,他學了醫(yī)術,知道老百姓窮苦沒錢,他會出門義診;他也知道老百姓的苦難,又把牢里冤枉的老百姓全部放走。你說,如果沒有一個好的郡王爺,誰有本事做這些事?」

  他流下兩行淚水,放下了雙手,楞楞地瞧著她臉上的淚痕。

  「別人是壞王爺,你就當個好王爺啊!像你昨晚那么兇,大罵那些狗官,我聽了很高興,因為終于有人幫老百姓出氣了。」她抹掉淚,展露笑靨,站起身子,以手指為他耙梳揉亂的頭發(fā),重新為他束起發(fā)髻!府攤王爺,就要有威嚴,頭發(fā)不能亂糟槽的,出去會讓人笑的!

  這是她第一次為他梳頭,卻也是最后一次,他直挺挺地坐著,一動也不動,感覺她一雙巧手正在輕輕揉撫他的頭……

  「桃花,別走!」他聲音沙啞,力圖挽回。

  「不走,難道叫我看你娶妃?」她笑著搖搖頭,手上卷繞著他的長發(fā),「唉,瞧我好像喝了一缸子的醋,我們天生不同的命,本來就走不到一塊兒,你要娶的那位小姐,必定是一個很賢慧的妻子,你們一定可以白……」

  白頭到老。她說不下去了,雙手一松,散下了他的滿頭亂發(fā)。

  亂了,心全亂了!他亂,她也亂,亂發(fā)絲絲纏繞,纏成了一片相思網(wǎng)。

  他站起來,任由長發(fā)披散在身后,按住她微顫的肩頭,凝視她憂傷卻強自微笑的清澈眼眸,一遍又一遍地看她。

  好想吻她,好想,好想,好想就這么深深地吻下去,再也不愿放開。

  「小王爺!」外頭的侍衛(wèi)哀怨地敲門,「老王爺知道你偷跑出來,又派人來請你回去,請小王爺體諒小的的辛苦。 

  「好了,這就出去了!」他忍著氣回答。

  畢竟,命運由不得他,他出不了福王府的門,她亦進不了福王府的門。

  他終究還是要放開桃花,她回去山里過她的自在日子;他則留在城里,背負起他生下來的任務,當一個有用的好王爺。

  「桃花,能不能再為我唱首曲子?」他坐回床上,輕聲問道。

  「好!」她再度為他綰起頭發(fā),「我想看看,來了洛陽以后,我又學了好多曲子,就這首吧--心情雖在只吟詩,應恨人空老;洛陽城里又東風,未必桃花得似、舊時紅……」

  未必桃花得似、舊時紅……今日的桃花,愛哭、愛傷心、愛愁煩,不再是舊時無憂無慮的桃花,一切,都不一樣了。

  唱著唱著,淚水又不聽使喚地流了下來,但她很努力地穩(wěn)住雙手,不再落下他的頭發(fā),也不讓他聽出她的哭聲。

  「。〕e了,這曲不好,我換另一首!

  「這曲兒很好,桃花,妳繼續(xù)唱!

  他強抑悲痛,相處那么久,他怎會聽不出她歌聲里帶著凄楚和傷心呢!

  未必桃花得似、舊時紅……到了明年,當洛陽城吹起東風,桃花又開時,卻是再也沒有他的桃花了。

  沒了,全沒了!沒有青蛙跳、沒有魚兒游,也沒有善體人意的桃花陪伴身邊,為他遞巾子、擦汗水、送涼茶……

  聽著聽著,他亦是淚流滿面,柔腸寸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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