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一九九二年 紐約
人的運道常在未曾計算的十字路口改變。
年方二十一歲的紀霍然為了貪快,誤下交流道,而直赴紐約人幾乎不愿走的哈林區。
它是一條貧窮困阪的黑人、南美洲人,甚至一些自中國大陸偷渡上岸的非法移民,常常會盤桓不去,或可說是攀附于此的腐敗之地。
入了夜,這條大道更是一般人不愿觸及的地方,猶如入夜的紐約地鐵,充滿了罪惡與危機,沉降著一種詭魅的寂靜,仿佛連呼吸都會回蕩似的……
紀霍然的敞篷香檳色賓土跑車才一彎入,他就仿佛感覺到潛藏在暗處的子彈已劃近耳際,一陣冷顫竄上……
“砰!”一聲爆炸聲響起。
“媽的!”他胸臆一窒。搞什么!什么時候不爆胎,偏偏在這罪惡腐敗的黑巷中出狀況!
身為紀氏集團次子的他,向來天地不怕、神鬼不懼,然而面對這四處窩藏著陌生的暗潮、紊亂的氣流之地,他還是感到些微不安。
最后他不得不從車內跳下來,憤怒地踢了車胎一腳,“該死!”又是一聲惡咒。
躲在黑暗中窺視他的小女孩,藍綠交錯的雙瞳,慧黠地閃爍著,與滿空星斗相輝映,煞是引人注目。
她幽幽地笑著,緩緩地走了出來,眉心的那顆朱砂痣,在昏暗的燈光照射下,泛著詭譎的顏色,對于一個小女孩而言,她渾身吊詭的美,的確太早熟了些。
一身由婆婆撿回來的寬大黑外套,罩在她削瘦的身子骨上,顯得更加嬌小,然而長年身處黑暗中的她,眉間自然帶著一層外人如何也解不透的迷霧,仿佛一道將所有人拒于門外的冰墻。
然而,必要時,她會露出璀璨的笑靨,軟化所有的警戒,這是她的生存之道。
“先生,看來你需要幫助!毙∨⒙洱X輕笑,一臉老成。
其實,這次爆胎正是她蓄意而為,以便讓她的“伙伴”換車胎,訛他一筆換裝費。
紀霍然猛一抬眼,往水銀燈下的女孩看去——
一個又臟又臭的小不點!
深深鄙夷不經意地逸滿整張臉,他倏地轉向賓士的后車廂,懶得理她。
他一向有備無患,車廂內當然備有車胎,哪需要她多事!
小女孩再呆,也讀得出紐約有錢人,對他們這種只能生活在腐巷內的人,有什么看法,但截至目前為止,他僅對她不屑而已,并未出口咒罵她,算是有口德之輩。
那就再給他一次機會!
“先生,你我心知肚明,哈林區不是你這種人該來的地方!
廢話!
紀霍然打開后車廂,取出備胎及小型的千斤頂,還是不搭腔。
他相信以自己的身手,只要十分鐘就可以換好車胎。
小女孩冰眸一閃一閃的,情緒絲毫不受影響。
“你換胎需要多久的時間?就算你十分鐘可以完成,但十分鐘內的突發狀況,包準多得叫你吃不完兜著走!因為一顆子彈穿過你腦袋的速度,只要三秒,你撐得了嗎?”她還在討價還價地誘惑他。她的同伙人已經開始準備播放械斗的音效,打算利用人性的弱點,嚇嚇這個高傲的有錢男子。紀霍然仍舊不語,頭也不抬地一徑壓著千斤頂,但那雙耳朵卻警覺地戒備著。
小女孩首次碰上個“悶葫蘆”,畢竟年紀小沉不住氣,立即朝黑巷中的伙伴擠了個眼,那頭的小男孩立刻放出音效,那雜沓的人聲聲勢駭人。
紀霍然立刻機敏地躲入車身后方,瞬視不知從何處冒出的聲音。
小女孩卻面不改色地繼續游說:“一百元,我讓我朋友助你脫離險境!
這時候她還有心情談價碼?
紀霍然著實不解,忽然,他瞧見這女孩的雙瞳,竟泛著藍綠色澤,與眉心的紅痣形成三角,煞是特殊。
時光似乎在此定格,這對大小男女相互對視的畫面顯得既突兀,又有種說不出來的協調。
小女孩也是一驚,這個“大哥哥”長得可真俊,剛才他低著頭沒能看仔細,現在看清楚了,卻被他渾身傲氣,激起她本就不服輸的性子,因此決心給他點苦頭吃!
“如何?”她又逼問。
那刻意制造的聲音繼續流泄,聲聲催人棄守繳械,偏偏這時候,那臺不爭氣的手提音響,竟然戛然而止。
紀霍然察覺被愚弄了,高竄的怒氣一路延燒到喉間,眼神粗野狂暴地開口惡咒:“媽的!竟敢愚弄我!小丫頭,你必須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他拎起她寬大的衣領,像抓起一只死狗般地鄙睨。她僅是愣了一下。
這個人像團火,所到之處煙硝漫漫,偏偏她不怕死、不怕痛,淬毒的眼不甘示弱地反瞪著紀霍然,趁其不備,偷偷摸出他的皮包!
東西一到手,迎戰的波光立刻收回,換上皮笑肉不笑的邪笑道:“我錯了!眹u地一聲口哨,叫喚同伙人,“小黑過來,免費裝修!
小黑見狀,知道這丫頭一定偷得比修理費更值錢的東西,立刻收起先前的浮躁,喜滋滋地迎面走來。
“不用,”紀霍然又回到車胎下方,懶得再看他們一眼,并警告:“別再靠近我,幫我看好還有沒有像你們這種該死的蟑螂、老鼠會來騷擾!這是你們欠我的!”
“老兄,這也太狠了吧!”小黑是道地的黑人小孩,一臉撒賴樣。
紀霍然厲眼疾視他一眼,最后口氣軟化,“如果你們不負使命,我想,我會施舍你們一點小費!逼鋵崳哪荏w會“人各有命”的無奈。有些人就像他,一出生即口卸金湯匙;有些人如命運乖舛的葉彤,被丟棄在圾垃桶旁,讓一枚銅板定生死!
小黑一聽到有錢,立刻笑得花枝亂顫,但葉彤卻揚起生命最后的一點自尊,丟下一句,“我不希罕!”更抓起小黑奔向黑暗。
她發誓,她要向他討回所有的鄙視!
躲入黑暗中,她靜靜地翻開先前扒來的皮夾,“紀霍然……”
她除了收下他的身份證之外,皮夾內的東西一反常態的全給了小黑,只是凜著目光望著黑中帶藍的夜空,仿佛宣誓著什么。
她這雙迷爍的星瞳,湊巧映入站在一旁的黑衣男子心底——
她就是他要找的一塊瑰寶!
他悄悄地走近她,“小妹妹,如果有個機會,可以讓你翻出哈林區,你愿意跟我走嗎?”
葉彤冷艷如冰的彩瞳,倨傲地看著發話之人。
“如何?”見她不發一語,他再度笑問,笑容中有著刻意的討好。
“我憑什么相信你?”十二年的黑暗生活,讓她看盡人世丑惡之事,自然沒理由相信眼前之人是善類。
男子打算從腰間取物,葉彤立刻往后退了一步,“小黑,快跑!”她以為這人要拿槍要脅他們。
可是這人卻手腳利落地抓住她的皓腕,“我沒有惡意!绷硪恢皇忠褟难g取出一塊令牌,黑底上方有塊云狀的金色標志,“聽過黑風堡嗎?”
“黑風堡?”小黑尖叫,那不是今天白天捐出上百萬元給孤兒院的慈善機構嗎?!他立即興奮地叫道:“小彤,黑風堡,太棒了!”
葉彤可沒他那么天真,漂亮的眼神閃現似有若無的嘲諷,“它可以讓我成為有錢人嗎?”她早已不相信奇跡。
“當然!”他說得自信滿滿,立刻抽出一疊百元鈔票,“這只是你的零用錢!庇踩胨氖种。時間再次靜止,葉彤迷藥般的寶石雙眸,悄然勾著這個身強體碩的男子直瞧。
霍地,她為自己的未來劃下驚嘆號,“成交!”
男子笑了,伸出別具深意的手,“歡迎你加入黑風堡!
她卻拒絕交出自己的手,只是冷冷地睇視著他,任秋風陰惻地回蕩在他們中間……
西元二○○二年
“饑寒起盜心”,這話似乎很難用在眼前這利落、削瘦的黑色身影上。
她偷東西通常只是授命于她的頂頭上司,然而,所有的偷盜只為了今夜之舉!
今夜,這棟位于紐約第五大道上、寫著三星珠寶公司的藍綠紅帷幕玻璃的大樓頂樓保險庫中,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她在一分鐘不到的時間,將所有監視系統切換定格,不細察,根本不知它已被人截換了畫面。
夜正深沉,陰詭的事漸漸浮于四周……
她機靈地立在那厚達五十公分的保險庫門前,神色自若地看著保險庫的密碼盒,悄悄打開胸前的瓶飾,沾了一滴路紅似血的濃液,往那橙黃的儀器印了上去——
警戒的訊號立即問起,幾乎在同一時間里,她將攜帶來的精密開鎖儀器罩了上去,只見那小東西,金光閃閃地探測著保險庫的密碼。
十秒鐘過后,警告的橙色燈倏地如停電般不再閃動,緊接著聽見一聲巨大的開啟響聲……
她輕淺地笑了。
天底下沒有她“火鶴花”開不了的鎖,何況是她的……囊中之物!
這時,她從容不迫地套上透視紅外線的罩鏡,眼前所見,即是千萬條殺人于無形的紅外線,她仍舊面不改色地繼續以原本那瓶汁液,灑在左下方最小塊的寶石造型地面上,頃刻間,高輻的電壓被撤了去。
這一切安妥之后,她輕挪步子,走往正中間防彈玻璃柜,困著已看過多次的“三星極光”別針一眼,若有所思。
再過幾天,她就要讓它掉進自己口袋中,大大的羞辱那個自視甚高、鄙睨天下的紀霍然!
登時,她從腰間取出一張以電腦排版的警語紙條,貼在“三星極光”的防彈玻璃上方——
一朵紅綠輝映的火鶴花圖樣,刺眼地印在上方。
她輕松地退了出去,三十秒后又將那被切換的保全畫面重新接上,瀟灑的走出三星大樓。
這時,從她辦公室經過十處周折的傳真機,陸續將今夜自己的“壯舉”,告知全美的各大媒體。
當然,還有一張傳進了紀霍然的辦公室!
砰地一聲巨響,自原木桌面傳來,紀霍然那雙星目,正耀著兩簇難以撲滅的炙焰,高大英挺的軀干自上壓下,就像個囂張霸氣卻又要命英俊的海盜,恣意發散他胸中萬磅的炸藥。
坐在桌前的黑衣女郎,躲在那副黑金蝙蝠造型的眼鏡下方,高聳光潔的發髻,讓她的人更顯八風不動、塵埃難沾。
“你這個全紐約最爛的保全設計師!”紀霍然的脾氣一如他的名字,霍地響起平地一聲雷!
“紀先生,我有什么不對,可以明講,請勿作人身攻擊,這樣有失風度!蓖瑯邮侵肛,她的冷靜與無關痛癢的反擊,卻高明得多。
“假正經!”又是一聲怒吼。
“別再做自貶身份的事!彼δ樣,對于他的挖苦,不為所動。
“你不是說,你所設計的保全系統,沒有人可以進去的嗎?為什么這個自稱什么夜盜‘火鶴花’的惡賊,竟然可以在我的保險庫中,來去自如!”紀霍然口吐不屑。
“我所設計的保全系統,必須以你的血液滴在密碼盒的外殼上,請問什么人可以擁有你的血液?”她不疾不徐地陳述事實。
紀霍然當然知道這關鍵!可他的血液怎么可能復制?若真可以,紐約的血庫就不會鬧空城了!霸僬f,保險庫打開后,誰又知道在踏入之前,必須在左腳下方刻有寶石造型的地方再次沾血,才能安全進入?就連你進去,也都得以針槍扎手指滴血才能進入,其他人要如何抓著你的手,讓你擠一點血打開自己的保險庫?拜托,如果真有人敢這么做,不馬上被你身邊那四個惡行惡狀的保鑣大卸八塊才怪!”
女孩頭頭是道地分析,但揶揄的成分居多。
“照你的分析,這個進出保險庫的秘密只有你、我知道!我當然不會堅守自盜;那么你就是那個該死的‘火鶴花’!”紀霍然挑釁地瞪了她一眼。
“紀老板,你真是幽默!但我絕不會拿自己的錢途與前途開玩笑的。”她猶如吃了秤舵,怎么也揭不起火氣。
沉著才是制勝的關鍵!她沒必要為他泛濫的余怒,燒掉一天的好心情。
“葉可珞,我們廢話少說,你說該怎么加強三星的保險系統?”他丟出“火鶴花”留下的紙條。
她輕松地掬起那紙張,看著似乎已經知悉的內容——
紀霍然:
敝人將于半個月之后,再次來取“三星之光”,留下它多陪你幾天,好好保護它,否則十五天后,它將用來別在我的黑色蒙巾上!
夜盜火鶴花 吻啟
望著一朵朵由火鶴花排列出來的挑戰書,她那雙黑晶石的眼瞳不為所動,毫不在乎地退回紙張迎向紀霍然,“大不了我重新設計保全系統就是了,不過照樣收費。”
“什么?”這個女人還敢向他收費?這次的爛設計沒叫她賠償就夠虧了,她還敢大言不慚地要求另外付費?
“上次的失誤無關我的設計,你的血又不是番茄汁,到處可買!”她一臉“這關我什么事”的無所謂!
“你——媽的!”他漲滿的怒氣無處可發,透過粗鄙的口頭禪,似乎得到某種程度的宣泄。
這次她任他率性而為,不再糾正,“如果你想換保全設計公司我不介意,畢竟合作愉快、銀貨兩訖,才是我們夜影保全公司的經營理念!
靜默中,這兩個人仿若隔著天河,兩兩相望。
終于,紀霍然眼底的火焰一閃即逝,忽爾冷笑,“算你狠!不過,我只先付百分之十的頭期款!至于尾款,直到我確認你重新設計的保全系統,能使那個瞎了眼的‘火鶴花’,偷不走我保險庫中的一根螺絲釘才結清!”
“紀老板,這未免太狠了吧?!”她沒料到他會有這一手,鮮少波動的情緒,微微激起了點點漣漪。
“是嗎?”紀霍然鷙冷的眼神,與唇邊的邪笑,不協調地融合著。
“不是嗎?”她眸光中流露出高姿態的妥協,卻非完全的順從。
這場對奕似乎誰都不是贏家,誰也不是輸家!
紀霍然凝視著她那頭平整的秀發、尖型眼鏡,還有那雙黑燦如貓眼的瞳眸,在在召示她是個刻薄又難理喻的人。
偏偏她是那種與他個性截然不同的反面人,怎么激也激不出一絲火花,他這輩子見過的人,除了他大哥之外,就數這個黑眼女人最讓人摸不著頭緒。
可恨的是,他們的“關系”如影隨形,怎么也擺脫不掉!
因為她是全美最出色的保全系統設計師;而他正好是享譽珠寶界及商場的知名大亨,也正巧擁有難以計價的珠寶,該死的需要她的技術!
不過,他不會讓她得意太久。否則,他就不叫紀霍然。
葉彤那雙藍綠的彩眸,卻隱在那黑色隱形鏡片下,小小地竊喜著……
復仇計劃雖不如預期般地順利,倒也進占了一壘,或許該為自己鼓勵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