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晚膳,傅楷杰在溫暖兒的催促下,步履維艱地走向了唐凜霜的居所。
嗚呼……風蕭蕭兮,竹林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那座遍植綠竹的幽篁園只怕要成為他的葬身之所了。
傅楷杰長嘆一聲,不敢想像待會兒唐凜霜聽到他的要求時會有什么反應。
進了幽篁園,當他從婢女口中得知唐凜霜在練劍時,他幾乎想拔腿就跑,怕等一下身上會多出幾個窟窿,跟著兩腿一伸,就這樣見閻王去了。
但是一想到還有個比小鬼更纏人、更麻煩的溫暖兒在等他回話,傅楷杰終究沒膽子臨陣脫逃,只好硬著頭皮去找唐凜霜。
※ ※ ※
很快的,唐凜霜便察覺了他的到來。
唐凜霜手腕一抖,手中長劍頓時化作一條柔軟的銀帶,俐落地圈上了腰,他隨勢扣上翠玉腰扣,轉身面對傅楷杰。
傅楷杰走上前,支支吾吾地開口:“凜霜,,我……我有事想拜托你!
唐凜霜挑了挑眉,面無表情地看著臉色灰敗的好友,靜候下文。
“那個……我的未婚妻她……她來了!
“我知道!
“你知道了?”傅楷杰有些意外,但轉念一想,唐門是唐凜霜的地盤,他知道了也不奇怪,當下又轉回正題,“唉,雖然我對她是避之唯恐不及,但是她一個女孩子千里迢迢跑來找我,我實在狠下下心直接趕她回去,所以才來找你商量!
“自己解決!碧苿C霜冷冷地回答完,轉身往涼亭而去。
“凜霜,你聽我說呀!”
傅楷杰匆匆追上去,但唐凜霜并沒有理會他,逕自在一張石凳上落坐,候在涼亭里的婢女殘夏立刻恭敬地奉上一條白絹讓他擦汗,然后又幫他們兩人各倒了一杯茶。
“凜霜,拜托你再幫我這一次吧!”傅楷杰苦著臉,喉音艱澀,“就算這一回不能徹底解決,以后我也不會再要你幫忙了!
聽到后面的話,唐凜霜勉強把眼光轉向他,淡淡地問:“你要我如何幫忙?”
“呃……”傅楷杰清清喉嚨,壓下心中的愧疚,照著溫暖兒的吩咐道:“我和她談過了,她怎么也不肯走,死賴活賴的要嫁我,可是我實在不想娶她,結果就想到了你!
“與我何干?”唐凜霜微微皺眉,斜睨了他一眼。
“那個……你和她雖然只見過幾次面,可是每次都可以壓住她的氣焰,讓她囂張不起來,所以我就想,如果你肯出面,或許可以讓她知難而退。我對她開出了條件,要她留在你身邊磨練,如果她能變成一個宜室宜家的賢淑女子,我就娶她;如果她中途放棄的話,我和她的婚約就作罷!
“磨練什么?”
“呃……反正就是磨練嘛!暖兒她既不會刺繡彈琴,也不會泡茶煮飯,每天只會在外面野,所以你只要像訓練你手下的婢女那樣,要她學泡茶、學煮菜……學一些女孩子該做的事,也學一學應對進退的禮儀,這樣就成了!
一口氣說完這么一串話,傅楷杰早已心虛的直冒冷汗,連忙抹去汗水,就忙被唐凜霜看出了破綻。
“不幫!碧苿C霜一臉漠然,視線轉向涼亭外的幾叢竹子。
他沒有興趣把麻煩攬到自己身上,更不想和一個驕縱無用的女子有牽扯──即使是好友的請托。
傅楷杰早料到他不會答應,立刻照著溫暖兒先前的吩咐換新招。
“不然這樣好不好,我們來打個賭,賭注是──”他吸口氣,忍著心痛宣布:“賭注是我的寒光劍。只要你可以讓她知難而退,我就把寒光劍給你;如果你輸了,我的未婚妻真的變成了一位賢淑女子,我也不要求任何代價!
寒光劍是傅楷杰的寶貝,唐凜霜知道他素來珍愛異常,現在卻提出來當賭注,顯然是已經豁出去了。
眼看唐凜霜沉吟未決,傅楷杰又再加把勁,說出了溫暖兒交代的最后絕招。
“雖然這個賭約看起來是我占便宜,輸了可以解除婚約,贏了可以得到賢妻,但是我老實告訴你,就算她真的改變了,我也不會娶她,因為我早就有一個紅粉知己了。也就是說,這個賭約對我是利多于弊,更慘的是,我還得祈禱自己輸。”
“沒人逼你賭。”
“我知道!备悼芸酀恍Γ瑖@了口氣,“其實我也可以贏了就娶她,但是男子漢大丈夫豈能背棄舊盟,喜新厭舊!
唐凜霜神色微微一變,隨即恢復原本的冷淡,快得讓人無法察覺。
“怎樣?你肯答應這個賭約嗎?”傅楷杰心里有些矛盾,既希望他答應,辦成溫暖兒的要求,又希望他拒絕,免去出賣朋友的愧疚。
“明天帶她過來!碧苿C霜眉峰一斂,輕輕轉動著手上的白瓷茶杯,淡然道:“記得把寒光劍準備好!
神色復雜地望了他一眼,傅楷杰緩緩站起,低聲道:“凜霜,謝謝,還有……對不起!
說完,他轉身離開。
唐凜霜示意婢女斟滿茶杯,嗅著茶香,心中暗自思量。
不背舊盟嗎?他會成全他的。
※ ※ ※
翌日早晨,梳洗完畢,吃過了早飯,傅楷杰帶著躍躍欲試的溫暖兒來到了幽篁園。
但是才剛踏進門口,唐凜霜就派人傳令要傅楷杰先行回去,只留溫暖兒在偏廳等他。
傅楷杰雖然擔心她會惹是生非,但是唐凜霜既然這樣吩咐了,他也只好聽從,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離開。
她在偏廳等了好一會兒,始終不見唐凜霜出現,忍不住皺皺眉,有些不耐煩地問領路的婢女:“到底唐凜霜何時才會出現呀?”
那婢女斂眉低頭,淡淡地回答:“時候到了公子自會出現,請姑娘稍候!
“稍候?我至少也等了他一刻鐘了!睖嘏瘍翰粷M地嘟噥了兩句,原本還要再說些什么,但瞥眼間見這間偏廳布置得十分雅潔,心念一轉,登時有了別的主意。
她原本坐在一張梨花木雕成的椅子上,這時卻站了起來,咚地一聲便跳到了椅子上,在光亮如鏡的椅面上印出兩個淺淺的腳印,然后又繼續跳向隔壁的另一張椅子,就這樣一張跳過一張,跳完了這邊的三張椅子,又跑到另一邊去。
那婢女只是默默站在一旁,并不阻止她,直到她把兩邊共六張椅子連同上首的主位都踩過一遍后,才緩緩開口。
“姑娘,您累了吧,請擦擦汗!闭f著,她遞上絲絹。
“你不生氣嗎?”溫暖兒伸手接過,既驚訝又不解。
“奴婢豈敢!
“你叫什么名字?”她忘了等候的不耐,好奇地打量眼前這個容貌平平、聲音柔和的好脾氣婢女。
“奴婢名叫殘夏!
“殘夏?”溫暖兒搖搖頭,嘴里嘖嘖有聲,“是誰給你取的名字?好好的夏天偏偏要加個殘,多殺風景呀!”
殘夏眉毛皺了一下,用衣袖把身旁一張椅子上的腳印擦干凈,轉移話題道:“姑娘,您請坐下吧,公子應該快到了!
溫暖兒聳聳肩,剛要坐下,就看到唐凜霜出現在廳前。
“你終于肯出現了!睘榱嗽鲩L氣勢,她站直了身子,昂首瞪著他。
瞥見主位上的腳印,唐凜霜攬起眉頭,冷冷地問:“是你踩的?”
“是又怎樣?”她朝他吐吐舌頭,雙手環胸,存心激怒他。
面對她眼中挑戰的眸光,他劍眉一軒,漠然道:“立刻擦干凈。”
“你憑什么要我擦?我是來學當淑女的,可不是來當婢女的!彼呓艘徊剑ь^挺胸,不甘示弱地回嘴,絲毫不在乎他的冷漠。
“這就是你當淑女的第一步。”
她一怔,啐道:“呸,擦椅子怎么算是淑女!”
“幽篁園不收外客,你想留下學做淑女,就得當婢女,否則就立刻離開!彼f得斬釘截鐵,全然不容反駁。
“你!”她怒瞪他一眼,深深吸口氣,咬牙道:“擦就擦,不過你最好說話算話,不許胡亂找借口要我離開!
“這里只有我能下命令!彼浜咭宦,斜睨著她。
溫暖兒再度做了個深呼吸,忍下揮拳的沖動,猛一跺足,拿起先前殘夏遞給她的絲絹,用力的擦拭椅子上的腳印,恨不得連上頭的漆也一起擦下來。
婢女是嗎?哼哼,沒關系,她正好利用職務之便,在他的飯菜里加些老鼠屎、蟑螂干!
雖然略有失算,不過沒關系,一切才剛開始。
唐凜霜,咱們走著瞧!
※ ※ ※
收拾好了偏廳,終于要開始淑女訓練──或者該說是婢女訓練──的第一件事:泡茶。
殘夏準備好茶具之后,先示范了一次,然后才由溫暖兒接手。
瞄了瞄作工精細的茶壺,她眼兒滴溜溜地一轉。心中已有了主意。等到茶泡好之后,她立刻伸手提起了茶壺──“好燙喔!”隨著這聲嬌嫩的呼聲,茶壺匡啷落地,瞬間碎裂,里頭的茶水濺濕了一地,偏廳中央鋪著的一條地毯也沾到了茶漬。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眨眨眼,一臉無辜地望著唐凜霜。
他默不作聲,狹長的眸半瞇,寒若冰霜的眼光中夾帶著怒氣。
眼看他有動怒的跡象,她心中一喜,火上加油地說道:“哎呀,別瞪我嘛,大不了我立刻收拾這些破爛貨!
她原以為詆毀他收藏的珍品會更加激怒他,誰知反而讓他明白了她的意圖。
不愿遂了她的心意,他斂去眼中的怒色,冷冷地道:“不必了,你重新再泡一壺!
說完,他將殘夏喚到身旁,要她另取新壺,又低聲吩咐了她幾句,殘夏領命離去后,他又命令候在廳外的婢女將偏廳略作打掃,茶壺的碎片和被弄臟的地毯都一并被清了出去。
雖然這回沒有成功激怒唐凜霜,但溫暖兒并不氣餒,趁著新壺未到的空檔,她暗暗思索接下來的計畫。
下一回,她要做得更徹底,最好氣得他冒青筋。
片刻之后,殘夏拿著新的茶壺回到了偏廳,經過一番折騰,溫暖兒終于又將茶給泡好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茶倒入茶杯里,卻不小心倒得太急太滿,濺起了幾滴水花,滾燙的茶水便噴到了她的手。
這么一來,她順理成章的再度丟下茶壺,連同茶杯、茶盤等等茶具,以及放在一旁的茶葉統統翻倒在地,讓茶水弄得濕淋淋的。
“對不起,我笨手笨腳的,又把事情給弄砸了!彼谥械狼,臉上卻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
生氣吧,生氣吧……她壞心眼的在心底說著。
然而,上一次唐凜霜還有點生氣的跡象,這一回他卻完全不動聲色。
他面無表情地瞟了她一眼,轉頭問殘夏:“準備好了嗎?”
“都按您的吩咐去做了。”
溫暖兒不甘心被忽視,叫道:“喂,你想做什么?”
唐凜霜不理會她,再度對殘夏下令:“叫他們把東西抬進來!
殘夏依言而出,沒一會兒就帶著十來名扛著籮筐的家丁回到了偏廳。
那些家丁整整齊齊的排成了兩列,同時卸下肩上的扁擔,又同時躬身行禮,然后一起退下,行動整齊劃一,顯然經過了一番調教。
“喂,唐凜霜,你到底想做什么?”溫暖兒皺著彎彎的眉,百思不得其解。
方才她已經數過了,一人扛兩只籮筐,一共十二人,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四個籮筐,每個籮筐看來都沉甸甸的,只是上頭用布蓋了起來,不知道裝了些什么。
他沒回答她的問題,擺了擺手,示意殘夏揭下蓋在籮筐上的布。
一瞬間,大大小小的各式茶壺出現在溫暖兒眼前,數量之多,只怕有上千個。
她啞口無言,愣愣地看著滿滿十二籮筐的茶壺,直到唐凜霜清冷的嗓音響起,她才猛地回神。
“這些是唐門窯場里不要的瑕疵品,原本必須雇人銷毀,剛好你手腳蠢笨,又喜歡摔茶壺,這件工作正好適合你!彼淅涞負P眉,沉聲道:“接下來你不必再泡茶了,只要負責把這些茶壺摔完就行了。如果嫌不夠,倉庫里還有,隨時可以命人送來!
“你……”她咬著牙,憤怒地瞪著他。
她頭一回聽到他說這么多話,但是每一句都教她氣得七竅生煙。
“不摔就立刻離開!睙o視她的怒氣,他淡淡地提醒她。
“我摔!”她忿忿地橫了他一眼,拿起一只茶壺,高高舉起,用力摔下。清脆的陶瓷碎裂之聲接連響起,不多時,地上便累積了許多的碎片。溫暖兒摔了一個又一個,然而籮筐里的茶壺仍是多的嚇人,仿佛一輩子也砸不完似的。
“啊──”她大叫一聲,發泄似的將手中的茶壺猛力摔下。
匆地,她感覺臉上一痛,伸手摸了摸臉,把手掌攤到眼前一看,手心竟沾了些血跡。
她捂著臉頰,無言地望向唐凜霜。
但是他僅僅瞥了她一眼,便冷漠地說道:“繼續砸,不砸就離開!
她怒從心起,隨手拿起一只茶壺,作勢要扔向他,他卻端坐在椅子上,雙眼森冷依舊,神色倨傲。
匡啷!茶壺在地上碎開,她終究還是沒砸向他。
她抹去頰上的血跡,咬牙繼續。
怒氣不知何故竟悄悄褪去,微微的酸澀涌上心頭……
※ ※ ※
傍晚,溫暖兒拖著疲累的身軀,回到了她的房間。
砸了好幾個時辰的茶壺,她的兩條手臂早已酸痛不堪,簡直快要廢了。
唐凜霜居然連午飯時間也不放過她!
他自己跑去吃飯,卻叫殘夏在一旁監視,結果從早飯以后,別說是食物了,她連半口水都沒喝到,弄得又累又渴又餓,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
嘆口氣,她苦著臉在桌前落坐,拿起桌上的茶壺,正打算倒杯水來喝時,手一酸,沒能握緊茶壺,茶壺便翻倒在桌上,里頭的茶水全部流了出來。
她怔怔地看著茶水慢慢流向桌緣,又從桌緣滴落地面,半晌之后,突然爆出一陣啜泣。
“嗚……爛茶壺、臭茶壺……”
“暖兒,你怎么哭了?”傅楷杰推開房門走了進來,手中還捧著裝滿飯菜的托盤。
聽到了他的聲音,溫暖兒趕緊抹去眼角的淚水,吸了吸鼻子,若無其事地回答:“你聽錯了,我才沒哭呢!”
“好好好,你沒哭,是我聽錯了!敝浪酪孀樱麩o奈地搖搖頭,快步走到桌前,將托盤里的飯菜一一放好,溫言道:“肚子餓了吧?快吃飯。”
“謝謝!彼闷鹂曜樱D難地夾起飯菜。
望著她泛紅的眼眶,他嘆了口氣,“唉,暖兒,我陪你到江湖上玩玩,你就別再想著報復凜霜了。你現在這樣根本是自討苦吃,凜霜哪有那么好對付!”
“不要,我不甘心!彼畔峦肟,用力咬了咬唇,唇瓣上立刻出現了半圈清楚的齒印。
“這……唉,何必這樣呢?凜霜的性情本來就孤僻,我是他的朋友,他對我一樣是冷冷淡淡、愛理不理的,更何況是對你?丛谖业拿孀由希憔透鷦e他計較那么多了。”
“我就是要計較。”她昂起下巴,猶帶濕意的美眸閃動著倔強,“我討厭他不把我放在眼里,討厭他的冷漠,討厭他的高傲,討厭他的孤僻,我就是討厭他!不管怎樣,我就是要氣死他,讓他討厭我像我討厭他一樣,讓他牢牢把我記!”
“你別這么固執……”看著她誓在必行的堅決模樣,傅楷杰差點又想嘆氣了。
“我生來就這么固執,你從小看著我長大,難道還不知道嗎?”
“你……唉,算了,隨便你吧,只要你以后不要哭著來找我就好了”無可奈何之下,他也只能由著她了。
“我才不會哭著去找你呢!”她皺皺小巧的鼻子,朝他吐了吐舌頭,不以為意地低頭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