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馬車已經(jīng)備好了。”江兒徐緩的聲音回蕩著。
蘭澤站在窗前，賞著白雪紛飛的景致，庭院里的綠意已盡，白茫茫的雪色映人。
蘭澤敷粉盛妝，身披一件雪白狐裘，與雪色相襯----那是魏大人送給她的禮物，價值連城。
這三個月來，魏大人包養(yǎng)著蘭澤，他的年紀(jì)雖大，但有地位、有財(cái)富，是蘭澤考慮的對象之一，今日蘭澤將赴的雪宴即是他所主辦；蘭澤懂得他欲向眾人炫耀他的新歡的心理，所以分外細(xì)心打扮，特地挑了顯示他的財(cái)富的狐裘，好讓他接受著眾人的欣羨與贊美。
“江兒，這回你也一塊去，見見官家排場，以后便懂得應(yīng)對�！碧m澤自艷紅的唇間吐出這句話，姿態(tài)優(yōu)雅地將窗扉掩上，攏緊了狐裘。
“是，小姐�！�
“去加件襖衣，我先上車等你�！碧m澤吩咐道。
江兒應(yīng)聲而去，蘭澤拾了把油紙傘，走出房門，緩步走人纏綿的雪里，從唇間逸去的白煙緩緩飛散。
洛陽城寂靜多了，她想。
少了街市的喧鬧，蘭澤感覺舒服了些，這是一年中她最愛的時節(jié)；絕對的孤獨(dú)和寂靜一直是她渴望的，只是夜夜簽歌，這種時刻少之又少。
不消多時，江兒加了件襖衣上了車來，細(xì)心的她早在車篷內(nèi)放了一盆暖紅的炭火，馬車在沉默中緩緩前行。
江兒是個懂事的女孩兒，并沒有饒舌的壞毛病，蘭澤沉淀在自己的思緒中，輕撩起窗簾，望著雪地里長長的車轍，突然有團(tuán)黑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咬著唇，想了一會兒，這個畫面勾起她內(nèi)心深處的某個記憶，她蹙眉，沒有考慮太久，便輕叩車篷，吩咐車夫停車。
“小姐，怎么了?”
江兒疑惑地問。
“有個人，倒在雪地里�！�
蘭澤道。
“要江兒下去看看嗎?”
江兒問。
蘭澤想了想，決定道：
“我跟你一起去。”
江兒點(diǎn)點(diǎn)頭，打了傘，隨蘭澤走向快被大雪覆蓋的黑影。
蘭澤的心弦被深深震動，同樣的畫面，十年前，她抱著襁褓中的弟弟求助無門時，即倒在路旁任雪湮沒，后來姐弟兩個被盼玉樓的根根救起，只不過，弟弟年幼，沒能撐過那個雪夜，而她，自此在盼玉樓生活下去。
往事悉如潮水，她深深記得那種求助無門的悲涼，這一點(diǎn)讓她心軟，不忍見他人同胞弟一般死于寒凍。
“還活著嗎?”蘭澤問江兒。
“還有鼻息……只不過很微弱。”
蘭澤望著地上衣衫襤樓、唇色凍得發(fā)紫的少年，她毫不猶豫地解下身上的狐裘，圍繞住意識模糊的少年。
“小姐?!”江兒震驚地喚，那上好的狐裘是魏大人費(fèi)盡心思送的禮物，小姐竟毫不吝惜地披在一名看似乞兒的少年身上。
“江兒，幫我扶他上車，我們先回盼玉樓一趟。”蘭澤吩咐道。
“可是……魏大人的雪宴……”江幾支吾地道。
“人命重要，還是雪宴?”蘭澤只道了一句。
少年遭暖意環(huán)繞，半睜開了眼，道：“這位……姑娘………”
“先別急著說話……還能走嗎?車就在那兒�！�
少年努力止著發(fā)顫的牙齒，點(diǎn)點(diǎn)頭。
“那好……”蘭澤微笑，扶著他一步一步走向馬車。
上了車，蘭澤讓少年躺在炭火盆邊，馬車往回程走，蘭澤在爐旁烤了烤火，凍紅的手指逐漸恢復(fù)了感覺。
“多謝……姑娘……相……救……這……狐裘……”少年努力說著，一面想將狐裘還給她。
“等你恢復(fù)了再說……我想……你幾天沒吃東西了吧?”蘭澤問。
“嗯……”少年點(diǎn)點(diǎn)頭。
“江兒，等會兒回去，喚門房幫忙送他進(jìn)去，先將他安置在我房間，等雪宴回來再做打算……記得喚廚娘熬些熱粥送來……嗯?”
“是，小姐。小姐要直接赴宴?”江兒問。
“嗯，再晚，怕搪塞不過去……”蘭澤沉吟，思索著遲到的好理由。
“那狐裘……”
“替我拿別件來……我有辦法向魏大人解釋�！�
“……嗯，小姐�！�
少年在暖暖爐火邊睡去，年輕的臉龐映照著火光。他幾歲了?十七?十八?只比她小一些吧……只不過，自己的心早就急速蒼老了，歡場女子的青春是供人買賣的不是?少年清朗的氣息是她不曾見過的。
“到了……”江兒道。
“去叫門房來幫忙……讓他睡吧�！碧m澤也弄不懂自己這種感覺，是對早夭的弟弟的虧欠感使然嗎?讓她暫時擺脫了計(jì)較利益的職業(yè)心態(tài)，這樣無微不至地想照顧這名少年……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呢……
蘭澤望著門房將他抬了進(jìn)去，她嘆口氣，接過江兒拿來的衣裘。她沒有時間想那么多了，她必須快些去赴宴……
“小姐，今天什么時辰回來?”江兒問。
蘭澤想了想，道：“可能不回來了�！彼仨殲樽约旱倪t到做些彌補(bǔ)，最壞的打算，今夜，她可能必須陪宿了。
“嗯……”江兒點(diǎn)點(diǎn)頭。
“好了……我走了……”蘭澤放下車慢，吩咐車夫駕馬。
馬車漸行漸遠(yuǎn)，最后成為雪地里的一個小點(diǎn)，消失在路的那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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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澤，全部的人都在等你�！蔽捍笕说目跉饴詭ж�(zé)難。
蘭澤明艷照人地對在場的人致歉，露出無辜的笑容，在魏大人身旁坐下，呢喃道：“人家是為了找大人送的那件白狐裘才耽擱了嘛……”
說罷，她眼波流轉(zhuǎn)，掃向眾人，她的聲音控制得恰好，像是在說悄悄話，卻又足以讓在場的人聽見。
“那怎么不見你穿來?”魏大人聽見她的溫言軟語，氣消了一半。
“那件狐裘是蘭澤最寶貝的呢……所以收在箱底，舍不得穿……今日賞雪，覺得相襯極了，想取出來，但后來看呀看……覺得它太美了，怕?lián)屓ソ袢昭┚暗娘L(fēng)采呢……所以掙扎了好久……才決定不穿來……免得破壞賞雪的雅興哪……大人……這樣您還忍心責(zé)怪蘭澤嗎?”蘭澤挽住他的手臂，楚楚可憐的模樣把魏大人的魂都勻走了，哪里還舍得怪她，況且，她這一番話，把他的面子都做足了，眾人不禁想見那比雪景更美的白狐裘長得什么模樣。
“蘭澤姑娘可真會說話呀!呵呵……”在座的一名賓客道。
“可不是嗎?魏大人，看來您可尋到一塊瑰寶了……”另一名賓客附和道。
魏大人笑得合不攏嘴，一手摟著依偎在他身旁的蘭澤，一手舉酒敬在座賓客，宣布雪宴開始。
“各位嘉賓，當(dāng)此雪景，無詩不可，不如這樣吧……咱們以雪為題，各作幾句詩以助雅興吧……”魏大人道。
在座賓客齊聲附和，其中一人提出：“魏大人，即便是賦詩，也得分個高不是?那么，誰來評判?獎賞又為何呢?”
“這……呃……”魏大人愣了愣。
蘭澤此時不著痕跡地接了口，道：“這么吧……如果各位大人不嫌蘭澤才識淺薄，讓蘭澤來當(dāng)個評判可好?贏的人蘭澤親手折一枝梅與之，并敬三杯酒�！彼Φ们迕臒o邪。
“這個主意好……君子之爭……君子之爭……還有美人作為評判……”有人附議道。
眾人皆點(diǎn)頭稱好，蘭澤輕輕掙脫魏大人的懷抱，舉著道：“那么，在蘭澤擊杯后比賽就開始羅……一炷香時間，然后請各位吟出自己的詩作……”清脆的擊杯聲響起。
在眾人搜索枯腸之際，魏大人再將她擁入懷中，捏了她的粉頰一下，寵溺地道：“多虧了你的慧黠靈巧……”
蘭澤眨眨眼，道：“再怎么慧黠靈巧，還是得不到大人全心全意的愛護(hù)呀!”
“喔?怎么會呢?我的心魂早就全被你這天仙勾走了，還不叫全心全意?”
蘭澤努著嘴，道：“與大人相見恨晚哪……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哪還輪得到蘭澤!”
“哎，這話可就說錯了，你要是肯進(jìn)魏家門，名分上不是最大，但我一定最疼你呀……把最好的都留給你哪……”
“我不信，大人就愛哄我，等到蘭澤真的進(jìn)了門，大人又想另覓五夫人了……”蘭澤在他耳邊低語，說罷，佯裝氣憤地背過身去。
“唉，我的好蘭澤，你真不相信我的真心?”魏大人陪著笑臉。
“不、信�！彼龘u搖頭。
“今天別回去了，嗯?我證明給你看!”
蘭澤早料到他會有此一招，她轉(zhuǎn)過身來，笑道：“這樣好了，大人也來賦詩，如果蘭澤覺得誰的詩最好，蘭澤就跟誰一宿�！�
“這可不成……你是我一個人的�！蔽捍笕思绷�。
“大人這么沒信心?”蘭澤斜著眼問。
“當(dāng)然不是!”魏大人急忙辯解，道：“我們別玩這種游戲，嗯?我的寶貝蘭澤，我可不能忍受你跟別的男人相好……”
“大人，蘭澤可是寄身盼玉樓呀……由不得自己……”她緩緩地說。
“好、好、好…我答應(yīng)你……把二夫人、三夫人都給休了……你跟了我，好不好?”
“這……蘭澤得回去跟媽媽商量……”蘭澤得到滿意的答案，便不再多說，她看著一往香即將燃盡，便對眾人道：“一炷香時間過去，各位是否準(zhǔn)備好要吟詩了呢?”
巧笑倩兮，掩蓋了她深沉的心思，一如漫天紛飛的雪，覆蓋了大地的原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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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澤回到盼玉樓時業(yè)已三更、雪宴結(jié)束后，魏大人又帶著她到他新建的宅第參觀，在那兒他已喚人擺好酒席，兩人對酌，又灌了她不少酒，消磨了一段時間，才讓人送她回盼玉樓。
蘭澤喝多了酒，腳步不太穩(wěn)，門房見狀，問道：“蘭姑娘，要不要我去喚醒江兒?”
“不……不必……我本來說今晚可能……不回來……了……別吵醒她……我自己走……進(jìn)去就好……”蘭澤堅(jiān)持道。
蘭澤扶著墻，沿著熟悉的長廊往自己的房間走去，雪稍停歇，廊上紅融融的燈籠隨風(fēng)搖晃，她看得有些暈，漸漸地她開始聞到了蘭草的氣味，那代表她快走到她的房間了，只不過，燈還亮著，莫非江兒還沒睡?可她明明要她不必等了呀……
帶著迷惑，蘭澤推門進(jìn)去，前廳沒有人，后廂房燈影搖曳，在畫屏上投影了暖黃的光線，她隨手卸下外裘，走了進(jìn)去，見到有人睡在她的床上，她按按額角，醉酒的她實(shí)在想不出任何解釋。
是一名熟睡的少年!由他清朗的五官，蘭澤努力的回想，他是……
蘭澤給自己斟了杯濃茶，那是體貼的江兒準(zhǔn)備的；她坐在椅子上，慢慢吸著茶，覺得自己比較清醒了。
蘭澤記起來自己稍早時在雪地理救了個人，并叫江兒讓他睡在她房里……只不過，他叫什么名字?
蘭澤偏著頭想，不記得他是否曾告訴她，想著想著，一陣暈暈然的睡意襲來，她擱下杯子，支著額，漸漸地沉入夢鄉(xiāng)。
蘭澤被驚醒的時候，晨光已忽隱忽現(xiàn)。
“呃，對不起………哦只是想替你披上外裘�！鄙倌晷蚜�，充滿歉意地拿著她的衣裘。
“沒關(guān)系�！彼⑿Γ溃骸八眠�好嗎?”
少年點(diǎn)點(diǎn)頭，蘭澤望著他，覺得他眉宇間流露出的一股穩(wěn)靜氣息讓他比熟睡時看來年紀(jì)要大得多，也給人一種書卷氣息，即便他穿著長工似的粗布衣裳。
“你叫什么名字?”
“潘磊�！彼⑿Φ厍妨饲飞�，說：“多謝姑娘相救�！�
蘭澤對這名少年有著莫名的好感，她起身，看見鏡子里的自己濃妝未卸，皺了皺眉，便信步走至妝臺前，對他道：“你是哪里人?可以告訴我為什么會倒在路邊嗎?今年多大歲數(shù)了?”
“我是揚(yáng)州人，今年十七，原本是要進(jìn)京趕考的……誰知在半路上遭盜匪洗劫一空，盤纏盡去，所以流落異鄉(xiāng)……”
蘭澤動手拆了發(fā)問的步搖和花鋼，開始卸去臉上的濃彩，她從鏡子里看他，道：“那現(xiàn)在，打算怎么辦呢?可有其他親戚?”
“明年春闈怕是趕不及了，沒有其他親戚，也無法回家鄉(xiāng)，老實(shí)說，進(jìn)退兩難。”潘磊沉吟道。
“嗯……”蘭澤點(diǎn)點(diǎn)頭，一張素凈的臉重現(xiàn)鏡中。
“請問姑娘芳名?”潘磊道。
“蘭澤�！彼溃骸安贿^，這名字也不是我爹娘起的�！�
“很美的名字�！迸死跍\笑，吟道：“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看來你真的是名讀書人……”蘭澤添了些細(xì)小柴枝到爐里，偏火映照著她素凈的容顏。
潘磊道：“其實(shí)，蘭姑娘救起我的時候，我以為自己看見了觀音……”
“觀音?我怎配呢……”蘭澤撥著柴枝，有點(diǎn)苦澀地說。
“嗯………化身來救世的觀音。”潘磊沉靜地笑著。
“不說這個了……”蘭澤起身，到屏風(fēng)后換下昨夜的衣裳，沉默中悉卒的聲響分外清晰。
“我打擾了你一天，無以為報，實(shí)感歉疚……天一亮我便離開�！迸死诖蚱瞥聊�。
蘭澤在屏風(fēng)后停下動作，咬了咬唇。他有著平常十七歲少年沒有的成熟與穩(wěn)重，很特別，她從不曾碰過這樣的人，在她的生活圈子中充滿了好酒色的男子，潘磊卻帶給人一種純凈寧溫的感覺，不知怎地，聽到他要離開，她心中竟有些失落感。
“你不是說你無處可去嗎?”蘭澤著晨衣走出來，在天光下若隱若現(xiàn)的衣料閃著珍珠的色澤。
“潘磊不該再打擾姑娘……”
“沒有什么該不該的�！碧m澤道：“這兒多的是人來，就怕你嫌棄�！�
潘磊有些不明白蘭澤的意思，她看出他的迷惑，補(bǔ)充道：“這兒是盼玉樓，洛陽城的第一風(fēng)月場所。而我，非但不是什么觀音，還是個青樓女子�！�
潘磊點(diǎn)點(diǎn)頭，蘭澤卻很意外，從他眼眸中她沒有看到任何輕蔑的神采�！ �
“不覺得自己的清高被蒙了灰?”她問�！ �
“青樓女子也是人，何況蘭澤姑娘有著一顆善良的心，對潘磊來說，仍是觀音�！迸死谄届o地道。
“善良的心?”她怔仲，她真的有一顆善良的心嗎?搖搖頭，她又道：“可是我總以為未功成名就前的讀書人都特別愛惜自己的清高，深怕讓人玷污；而功成名就后，便是另一種樣子了，大筆大筆的銀子拱手納人風(fēng)月場所，買我們這些玩物……”蘭澤的語氣中含著些微的輕蔑與苦澀。
“那么，我只希望自己以后不要變成這個模樣�！迸死诘馈�
蘭澤望著他清澈的眸光，一時語塞，沉默了會兒，最后道：“總之，你可以留下來，如果你想。”
“我該怎么報答你?”
“不需要。”蘭澤背過身去，她開始有點(diǎn)害怕面對他澄澈的目光，那目光有著洞悉人心的力量。
而江兒的出現(xiàn)打破了這窒人的氛圍。
“小姐，原來你已經(jīng)回來了……”江兒有些驚訝。
“嗯……”蘭澤應(yīng)了聲。
“小姐，昨天回來的時候娘娘已問起…呃……”江兒看了看潘磊。
“喔……是嗎?”蘭澤轉(zhuǎn)身與潘磊對視。
潘磊綻開了一樣穩(wěn)靜的微笑，道：“盼玉樓可需要人手?潘磊愿以此相報。”
“你……”蘭澤說不出話來。
“小姐，嬤嬤昨日是曾抱怨自車夫阿富帶著新婚妻子回家鄉(xiāng)后，車夫使不夠的事…如果……”江兒插了嘴�！ �
“這……”蘭澤不知該有什么想法。
“蘭姑娘何妨讓潘磊一試廠潘磊打揖道。
“也罷，既然你愿意，待會兒我跟嬤嬤說一聲便是�！碧m澤最后說�！ �
“多謝蘭姑娘�！�
“那么……江兒，先帶他去見嬤嬤，我隨后就到。”蘭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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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磊躺在厚厚的草墊上，仰望窗外的明月，積雪村出明月的皎潔。來到盼玉樓已有數(shù)天了，今夜，一如往常地，盼玉樓的歡娛笙歌飄至他耳里，他想起家鄉(xiāng)的父親與姐姐，分外覺得孤寂。
跟著他的仆役阿南為盜匪所殺，若非數(shù)名樵夫恰巧路過，他恐怕也已遭滅口，一路上他典當(dāng)衣裳勉強(qiáng)糊口，唯有一只從小佩戴的白玉獅子還留在他身邊，本以為這次會死于這場大風(fēng)雪，卻幸運(yùn)地被蘭澤救起……
身旁另一名車夫翻了個身，繼續(xù)打著鼾，潘磊卻睡不著，腦中滿滿的是蘭澤的面容。
潘磊索性起身，推門出房，遠(yuǎn)遠(yuǎn)的，盼玉樓的回廊掛滿了搖曳的紅燈籠，燈火輝煌的前廳飄散出弦歌聲，就籌交錯間笑語聲熱絡(luò)。
蘭澤也在其中吧?他心想。
潘磊永遠(yuǎn)忘不了蘭澤用白狐裘將他圍繞的那一刻，他所見到她那觀音似的容貌，然而，眼前那個紙醉金迷的歡樂場，卻是與她切切有關(guān)的現(xiàn)實(shí)……
潘磊走近了些，陸陸續(xù)續(xù)已有姑娘領(lǐng)著酒醉的客人進(jìn)房，他隱身樹叢后，心內(nèi)卻莫名希望著不要見到蘭澤同其他姑娘一樣
“魏大人，站穩(wěn)哪……”蘭澤清悅的聲音仍是傳人潘磊耳中。
“唔……蘭澤……”魏大人借機(jī)攬住了她的腰，將她輕按在漆黑的長廊盡頭，手不安分地游移著。
“大人…不要在這里……有人會瞧見�！碧m澤想推開他，卻仍是被壓得死死的，動彈不得。
潘磊再也按捺不住，他站了出來，正欲開口，蘭澤卻先一步看見了他，道：“阿磊，來，魏大人喝醉了，快幫我扶他進(jìn)去!”
“阿磊?!”魏大人這才放手，一回頭看到了他。
“是嬤嬤新雇的車夫……”蘭澤好言解釋。
“蘭……”潘磊想說些什么，卻被蘭澤懇求的眼神制止住了。
“魏大人，不急在一時嘛……一整夜的時間還長得很呢……”蘭澤又道�！ �
“好、好、好……進(jìn)屋去………進(jìn)屋去……”魏大人含糊不清地說，一手還是摟著蘭澤。
潘磊沉默地扶著他隨蘭澤進(jìn)房，將魏大人平放上床。
蘭澤替他解下了外衣，道：“大人，等蘭澤一會兒喲……”
“好……快……”魏大人醉得有些迷茫了。
潘磊無言地看著這一幕，蘭澤領(lǐng)著他出房門，才道：“多謝你了。”
潘磊的心情很復(fù)雜，不知該回答什么。
“只是，你對這兒的規(guī)矩還不甚明白，車夫是不準(zhǔn)任意靠近廂房的，被嬤嬤發(fā)現(xiàn)，可嚴(yán)重了�！碧m澤低聲道，房內(nèi)的光線透過窗格映上她晚妝濃艷的臉，潘磊深黝黝地眸子凝望著她，說完這話，見他沒回答，蘭澤卻開始有些心慌……甚至………有些自慚形穢……讓他撞見了一切，他清朗的氣息中隱含著質(zhì)問，只是，她無法回答什么。
“我會記住分寸，以后不會靠近�！边^了很久，他才說了這句話。
“嘔……沒別的事的話……我進(jìn)去了……”蘭澤說。
“這么濃艷的妝……不適合你……”潘磊不自禁地脫口而出。
蘭澤突然很想逃離，她見過的男人何其多，就是不曾有一個像潘磊一般，讓她害怕靠近，覺得自己污穢而不潔……他只有十七歲呵……甚至還稱不上是個男人……為什么?
“不要對我說這些話，我不想聽�！碧m浮沉聲道，試圖偽裝自己心內(nèi)的激動。
“以后，也沒機(jī)會說了，不是嗎?”潘磊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了聲晚安，轉(zhuǎn)身離去。
蘭澤背倚房門，釋然中卻也帶著說不出的悵惆，望著他穿越樹叢消失的背影，蘭澤不可遏抑地顫抖起來，她環(huán)抱住自己，不是因?yàn)槎斓暮�，是因�(yàn)椤死凇?br />
那個年少卻早熟的潘磊。
那一雙清露似的眼……
“我不是觀音……從來都不是……”蘭澤低喃道，心里有些凄楚，她只是個不真誠的、拜金的青樓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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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坐，蘭澤…”隔天一早，鴇母使喚人請?zhí)m澤到她房里。一見她進(jìn)幾鴇母便熱絡(luò)地拉著蘭澤的手，要她坐下，兩盅熱騰騰的茶冒著清香的白煙。
“嬤嬤，喚蘭澤來有事嗎?”蘭澤問。
“別急……別急……先喝口茶我們再慢慢談個喔……”蘭澤捧起茶碗，顧了一口。
“江兒那丫頭呢……嬤嬤總覺得她還不成氣候，太靜了，恐怕大爺們不會看上她……”
“會嗎?”蘭澤倒不是挺專注地在聽。
“琴藝、棋藝是很有天分，師傅都稱揚(yáng)，至于賦詩嘛……可能是原來的李師傅要求不夠嚴(yán)格，嬤嬤我正在想辦法……只不過，最重要的是，江兒那丫頭的媚功還不夠……”鴇母拐彎抹角地說。
“嬤嬤的意思是……”蘭澤問。
“唉……自從梅璨死后，咱們盼玉樓招牌最響亮的姑娘非你莫屬了……而今也有了魏大人關(guān)照，往后的日子應(yīng)是不用愁了，只是……嬤嬤可愁了……”鴇母夸張地嘆了一口氣，接道：“江兒還不成氣候，而你若離開了……”
“嬤嬤，這一向是盼玉樓的規(guī)矩不是嗎?”蘭澤擱下茶碗，笑得有些諷刺。
“話是這么說，不過，你是嬤嬤十年前從雪地里救起的，感情自是不同，分外舍不得……”鴇母搬出當(dāng)年有恩于她之事，蘭澤在心中冷笑，明白她的意思；
“所以，嬤嬤要我回絕魏大人?”
“不……不……那可不……嬤嬤只是希望，能緩一緩，你再多留一些時日……”鴇母陪著笑。
“喔?”
“是啊是啊……反正五年的日子都過了，再多些日子也無傷哪……”
這話倒刺進(jìn)了蘭澤心里。她苦笑，是啊……一塊臟了的抹布再添些污垢又如何呢?
“讓我再想想可好?嬤嬤?”蘭澤說。
“這是當(dāng)然……這是當(dāng)然……”鴇母見她肯考慮，迭聲說好，一面兒又拿起一張請柬，道：“還記得裴四公子吧?”
蘭澤愣了一下，那個毀滅她所有夢想的人……
“記得。怎么?”蘭澤壓抑住自己翻騰的情緒。
“這是他派人送來的請柬�！兵d母遞給她。
蘭澤遲疑地接過，攤開看了看。
“雖然沒有官位，不過裴四公子一表人才，又最受裴老爺喜愛，以后一輩子吃用不盡，倒也是個好對象……況且，那時你不也與他挺好?”
蘭澤勉強(qiáng)笑了笑，道：“替我回絕了他吧!嬤嬤明日我和吳公子有約。”
“這樣啊……”鴇母有點(diǎn)惋惜�！昂冒伞仓挥羞@樣了......”
“嬤嬤，魏大人就要來了，我得去梳妝打扮……”蘭澤擱下請柬，起身道。
“蘭澤，要盡快給嬤嬤答覆呵……”
蘭澤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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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磊送蘭澤到吳公子的詩宴后便一直在馬車上等著，來的路上他們沒有交談，下車時她只簡短地吩咐他不必等了，但他卻仍是不放心地留了下來。
他有好些天沒有見到蘭澤了，每天夜里他在笙歌中人眠，卻總睡不安穩(wěn)，想起蘭澤，便全然清醒，這樣睡睡醒醒，潘磊不知自己怎么了，他一向少有焦慮的情緒……
潘磊動了動快被凍僵的手指。洛陽的冬天比家鄉(xiāng)冷呵……趕不及參加明春的考試，他該如何面對引頸企盼他歸鄉(xiāng)的爹與姐姐呢?想捎封信回家，他卻又無人可托，想起這一切，潘磊的心中無比沉重。今后他該怎么辦呢?
坐困愁城的他，只能深深嘆息。
也不知過了多久，潘磊聽見人聲與腳步聲愈來愈近，想是詩宴散了吧?他驅(qū)車向前，等候蘭澤的出現(xiàn)。
潘磊并沒有等太久，不一會兒，蘭澤在眾人的簇?fù)硐鲁鰜�，看見了他，眸中有著一抹詫愕，但她隱藏住了。
“吳公子的詩宴著實(shí)風(fēng)雅，蘭澤有幸一見，全是公子抬愛�！碧m澤低眉斂首，對身旁一名男子說。
“蘭澤姑娘的琴藝絕倒，才使詩宴生光呢……”
“多謝公子夸獎……”蘭澤的笑一如往常地飄忽、難以捉摸。
接著那名貴公子又附在她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蘭澤趁他人不注意時嬌噴地輕打了他一下，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兩人調(diào)笑了一會，蘭澤才道：
“吳公子，蘭澤真的得回盼玉樓了，晚了嬤嬤會說話�！�
賓客漸漸離去，那貴公子邪邪一笑，將她抱住，偷了一個吻，問道：“什么時候陪我？嗯?”
蘭澤快速地看了潘磊一眼，巧妙地推開吳公子，笑道：“看哪一天公子到盼玉樓會蘭澤那……”
潘磊看在眼底，沒有作聲，他現(xiàn)在的身分只是名車夫，他是沒有資格說話的，況且，那本來就是蘭澤的生活哪……但，為什么，他的心里竟有酸楚楚的感覺……”
蘭澤上了車后，那吳公子頤指氣使地吩咐潘磊駕車，才走了設(shè)多久，蘭澤便叩叩車篷，道：“天冷，要你先回去了，怎還在外頭等?”
“我不放心。”潘磊說。
蘭澤諷刺地笑了一聲，道：“不放心什么?孩子?”她故意加重“孩子”二字。
潘磊沒有反駁，雖然他才認(rèn)識蘭澤沒多久，但私底下，他想他明白真正的蘭澤是什么樣的人，縱然她周旋于男人間，恣意地調(diào)笑，但，真正的蘭澤是一個會為陌生瀕死的路人解下身上昂貴的狐裘來救他的好人……潘磊深信不疑。
“說話呀……你不是很愛多管閑事?”蘭澤不知道自己的口氣為何這樣尖銳，她從沒這樣子過，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又道：“是為了報恩?呵�！�
“你喝醉了�！迸死谥坏瓚�(yīng)道。
“我沒有!”蘭澤反駁道：“不要總是那種高高在上的樣子!
潘磊勒起韁繩，將車停下。
“怎么?被我說中了?”蘭澤的怒氣來得莫名其妙，她知道自己在無理敗鬧，但她……克制不了，她不喜歡被潘磊撞見她與客人調(diào)笑，偏偏三番二次他都看見了，卻仍是那樣地關(guān)心她。
蘭澤想不出合理的解釋，一方面也憎惡自己在男人跟前的虛偽面孔更襯出他的純凈與淡然，那種感覺讓她十分不好受。
“不要這樣，蘭澤……”過了很久，潘磊才說：“那不是你真正想說的話。”他看透了她的武裝。
蘭澤被他的話刺中心坎，讓她覺得自己在他面前無所遁形，但好強(qiáng)如她，拼命想找回自己的偽裝，她強(qiáng)忍住喉間的硬咽，隱藏住自己的脆弱。
潘磊見她不答話，便繼續(xù)駕車，一直到了盼玉樓他們都沒有再交談。
“到了，蘭姑娘�！彼只謴�(fù)了有距離的稱呼。
蘭澤深吸口氣，揭簾下車，看見潘磊，換上了滿臉笑容，道：“你說得對。我喝醉了，扶我進(jìn)去可好?”
潘磊點(diǎn)點(diǎn)頭，攙扶她回房。
“那，蘭姑娘，你多休息，我走了�！迸死谝凰退M(jìn)門，便道。
“你進(jìn)來�！碧m澤一反常態(tài)地拉住他的手，潘磊還來不及說些什么，便被拉了進(jìn)來。
“有事嗎?”潘磊問。
蘭澤笑得嫵媚，道；“你這么不放心我……又這么了解我……只是為了報答我的恩情?”
“不是……不是什么報答……我……”
潘磊話沒說完，就被蘭澤的吻封了嘴，蘭澤纏綿而技巧純熟的吻讓潘磊呆立當(dāng)場，他沒料到她會有這種舉動，不知所措的手想推開她，卻又被蘭澤抱得死緊。
“怎么，還滿意嗎?這樣的報酬可以嗎?”蘭澤環(huán)抱住他的腰，仰頭看他，笑得如同她面對另一個客人。
潘磊明白這是她的報復(fù)，他應(yīng)該生氣的，但他沒有，從她眼底，他看到了一抹不安的神采，泄露了她精湛演技背后的心情
潘磊輕輕推開她，凝視她的眼瞳數(shù)秒，道：“不要這樣故意作踐自己……你在我心?……永遠(yuǎn)有著觀音一樣的模樣與心腸……即使……你極力想抹去………”
說罷，他微微欠身，和煦地對她一笑，那笑容中充滿了相信與了解，蘭澤怔怔地望著他合上門，眼淚竟不自覺地滑落，弄糊了她的妝……
“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淚眼迷股中她低喃，她深深明白自己的低賤與虛偽，可他卻……
她一直想試煉他，想看他如她預(yù)期中現(xiàn)出心中丑惡的意圖，但他卻一次又一次，以他的真摯澄澈使她自慚形穢……
蘭澤讓熱淚奔流，感覺心中壓抑已久的某個部分因淚水而緩緩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