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倨傲冷然的二少爺,居然會與二少奶奶爭吵,最后還鬧到關(guān)老夫人那兒,這事兒很快便傳遍關(guān)府上下。
吳涯躲在霜園好幾日不出門,連她平日最愛的遛鴨也不去了。關(guān)老夫人只好假藉逛市集之名,硬哄吳涯出門。
大同府市集里所買賣的貨物,貫通南北,吳涯終究敞不過愛玩心性,沒多久便漸漸淡去了在關(guān)府這幾日的陰影,在各式貨攤上流連忘返。
關(guān)老夫人不耐久行,讓丫頭陪涯兒繼續(xù)閑逛,自己同李嬤嬤在附近的茶館休息。
攤販上的貨物新奇,吳涯挑了些小玩意兒,忽地鑼鼓喧天,她好奇地張望。
「喜九,前面圍了一大群人,咱們過去瞧瞧。」說完她一馬當先。
原來是猜對聯(lián)給賞,這可好玩了,吳涯鉆左出右,一下子前進到臺子右方。
只見臺上站著一名酸儒生,身材瘦削頭已禿,他向眾人一拱手。
「各位雅士,在下路經(jīng)貴寶地,因缺盤纏,偏無長才,因平日素喜對聯(lián),斗膽向各位雅士請益,若中我對聯(lián)者,當贈字帖一幅,若敗北者,煩仗義銅子十錢,以資助在下。」
眾人一聽對聯(lián),忙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這第一聯(lián)注意了,上聯(lián)是——鼻孔子,眼朱子,朱子高于孔子。」酸儒生巧妙地將鼻與眼和孔子、朱子雙關(guān)出聯(lián)。
眾人想了半天,臺子左方傳來女子嬌媚的嗓音——
「下聯(lián)是——眉先生,胡后生,后生長過先生!顾龑⒚寂c胡帶入,并暗示青出于藍,同樣也是雙關(guān)語。
眾人拍手贊好,吳涯也跟著鼓掌,踮腳想看清女子相貌,在擁擠的人群中,只瞧見左前方不遠處有位絕色美女,才看一眼,那美人的面容又讓周圍的人給遮掩了。
「是蘭桂坊的當家花旦水仙姑娘,難怪有此才情。」眾人低語。
三這位姑娘果然才高八斗,在下佩服!
水仙盈盈一笑,并不多語。
「好,這第二聯(lián)則猜個謎語——二二三三四四五,六六七七八八九。」
「這我會!」吳涯急急地嚷,接著擠開群眾,上前遞送給酸儒生一錠銀子。
眾人不解!感」媚铮瑸楹嗡蜕香y子?」
「二二三三四四五,六六七七八八九。不就是缺一(衣)缺十(食)嗎?所以我只好送銀子啦!」
眾人一聽解釋,見吳涯天真的表情,又是一陣大笑。
「我也出個謎語,你若猜對了,我也送你一錠銀子!顾晒媚飲尚Ω胶。
「姑娘請出題!
「鳳在禾下飛去鳥,馬到蘆邊不生草。你猜猜是什么?」
酸儒生自嘲地笑笑,摸摸自己頂上無毛!腹媚锶⌒α,謎底可是『禿驢』?」
眾人笑得前俯后仰,吳涯因此注意到那絕色女子正回身與身后男子喁喁低語談笑。驀地,她與那男子的視線對個正著,血色瞬間從她臉上褪去。
關(guān)展鷹這幾日讓娘親擋著,怎么也見不到吳涯,在家里悶得慌,索性到蘭桂坊尋水仙,正巧遇上水仙說要逛市集,因此就一起來了。誰知卻會在這里巧遇吳涯,瞧她方才回答缺一缺十時,那可愛嬌俏的模樣,惹得他不禁開懷大笑。
水仙從不曾見過關(guān)二少爺如此爽朗的笑容,他最多只是似笑非笑,再不就是扯扯嘴角就算是開心了,從不曾露出這般開心的大笑。
「二少爺,您識得臺前那女子?」水仙嫉妒,想抓回關(guān)展鷹的注意力。
「她是我的妻子。」關(guān)展鷹低睨水仙,話里已承認了吳涯在他心中的地位,而他腦子想的全是吳涯的可愛容顏,不自覺地柔了冷漠的表情。
水仙一聽這話,震得雙腿一軟,靠向關(guān)展鷹的懷里!改悴皇窃f永遠不會認她是你的娘子,難道你……」
關(guān)展鷹收斂柔和的目光,微帶警告!杆,你逾矩了。」
吳涯不知道他們倆在說些什么,但望著水仙與關(guān)展鷹狀似親昵地交談,此刻那女子正溫馴地倚在他懷里。
打量女子絕色的容貌,窈窕婀娜體態(tài),還有她與臺上的酸儒應(yīng)答如流,想必琴棋詩畫是樣樣精通……看來水仙才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女子吧。
這個認知使吳涯心一痛。
搗著胸口,她轉(zhuǎn)身迅速遠離人群,小手死命地抓緊自己的衣襟,希望能壓抑下那心猶似被扯裂的劇痛。
關(guān)展鷹本想隨后追上,水仙卻攔阻他。
「別去。」水仙接收到關(guān)展鷹的冷寒目光,心中大駭。
「為什么?」關(guān)展鷹語氣冷厲。
因為你是我的。水仙心想,但她可不會說出口。
「之前二少爺不是曾數(shù)落二少奶奶不懂從夫的道理,方才瞧她的模樣,顯然吃味了,不如二少爺今晚留宿蘭桂坊,待明兒個再回關(guān)府,二少奶奶的心經(jīng)過這一夜的患得患失,今后一定會對二少爺死心場地,百依百順!
這話說到關(guān)展鷹的心坎里,想到涯兒以后會對他死心塌地……
「嗯,走吧,就依你!顾麑嵲谝呀(jīng)不曉得該怎么跟吳涯拉近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或許水仙這方法,也未嘗不是個轉(zhuǎn)機吧。
吳涯在街上胡亂地轉(zhuǎn)了好幾個彎,背靠著墻停下來,但適才二少爺與水仙親密的那一幕卻已烙印腦海。
苦!好苦……
揉著酸酸澀澀的胸口,對自己的處境既覺得可憐又悲哀。
「二少奶奶,真是你?你怎么在這兒?」關(guān)十五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十五哥,我問你,你認識蘭桂坊的水仙姑娘嗎?」她如遇浮木,急著求證。
「你為什么突然問起這事兒?」關(guān)十五回避與她對視的眼神。
「她跟二少爺是什么關(guān)系?」
「二少奶奶……」
「十五哥,你告訴我,求求你!箙茄淖プ∷氖职。
關(guān)十五沉默,之后咬牙道:「她是二少爺?shù)募t粉知己!
「是嗎?果真如此。」吳涯虛軟地垂下手。
「二少奶奶,那日二少爺沒傷你吧?」
她搖頭。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
「十五哥,這些年來,我敬你如兄長,現(xiàn)在我有個不情之請,想請你幫我個忙,好嗎?」
「你說說看!
「我想成全二少爺跟水仙姑娘,但娘一定不答應(yīng),所以不如跟她說,其實這些年我喜歡的是你,不是二少爺,如今我想隨你去金肅州,所以請二少爺寫下休書!
「二少奶奶,你何苦這樣委屈自己?」
「我不委屈,想想二少爺才可憐,他喜歡水仙,卻不能娶她,我綁著他這么多年,真是可惡!
「你成全了他們,那你自己呢?」
「我想回鄉(xiāng)了,我家在南方的順昌府,以前因為路途遙遠,覺得既已嫁入關(guān)家,是關(guān)家人,因此不敢勞煩大家說要回鄉(xiāng),現(xiàn)在也該回去了!
是啊,她出門好久,倦了,想歸巢了。
關(guān)十五望著她的嬌容,以前臉上的天真快樂早不復(fù)見,現(xiàn)在有的只是愁容。他一直當她是疼愛的妹子,如果她真是他妹子,他忍心見她如此受苦嗎?
「好吧,我答應(yīng)你,就照你說的做吧。」
「十五哥,謝謝你。等水仙嫁入關(guān)府,我會寫信跟娘說明前因后果,定不讓你為難!箙茄臐M懷感激,心里卻是痛苦又失落,但她本性善良,知道不該再藉婚約纏著二少爺不放。
「二少奶奶,你不用擔心我,真要有什么事兒,我孤身一人,走到哪兒,睡到哪兒,沒什么差,何況關(guān)家主子也不是分不清是非之人!
吳涯垂眸苦笑!甘甯,那就先謝謝你了!
唉,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原來她與二少爺?shù)那椤壉M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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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展鷹沒待在蘭桂坊,他跟牧牛人在夜晚的草原上喝酒聊天,知道今年野牛群的動向后,第二日才回府。
想起昨日涯兒的落荒而逃,他忍不住得意。
哼,經(jīng)過這一晚,她明白自己地位了吧?現(xiàn)在就等她來找他,等他向她訓(xùn)完出嫁從夫的道理后,再好好地疼惜她,自此兩人琴瑟合鳴,恩愛一世。
將馬牽進馬房,馬夫見到他的表情有些奇怪,他不在意;走在回廊上,錯身而過的丫頭們不敢望他,急速而過,他當這是主子的威嚴;關(guān)二遠遠看見他便閃開,關(guān)五、關(guān)七明明迎面走來,卻硬生生地在他眼前轉(zhuǎn)向。
他皺眉,悠閑的心情不再,不明白大伙兒是怎么了?
「二少爺。」
哈,原來是他多心,瞧,關(guān)叔不就跟往常一般找他嗎?
「什么事?」他回身。
「老夫人從昨晚便找您。」關(guān)總管垂眸不敢與他直視。
「娘昨晚就找我?行,我這就去找她!龟P(guān)展鷹還沒有自覺。
說完他立即轉(zhuǎn)向霜園,隱約聽見身后關(guān)總管的嘆氣聲,心還想著——回頭得問問他,有什么大事兒不能解決,需要這般長吁短嘆的?
一進霜園,關(guān)展鷹大刺刺地坐下。
「娘,您找我?」他沒看見涯兒膩在娘的身邊,覺得有些奇怪,端起丫頭們遞上的茶喝了一口。「這西湖的龍井果然不錯,改明兒個我讓商行進洞庭的碧螺春,娘喝看看喜不喜歡!
關(guān)老夫人慈愛地瞧著兒子,這么一表人才的人物,俊逸挺拔,為什么跟涯兒就是無緣?唉!
「只要是你孝敬的,我都喜歡!
關(guān)展鷹聽娘親突來的寵溺語氣,不自在地笑笑,終于還是忍不住探問:「涯兒呢?怎么沒見她在霜園?你們娘倆兒不是成日孟不離焦,焦不離孟?」
關(guān)老夫人苦笑!刚国,娘有一事要請你答應(yīng)。」
「娘,您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客氣啦?您叫兒子做的事,哪件沒替您辦成?就連娶媳婦兒不都是順您的意?」關(guān)展鷹調(diào)侃。
「這件事兒我原是做錯了,兒子,你能原諒娘嗎?」
「呔,過去的事兒提它做什么,做兒子的哪有責(zé)怪娘親的道理!
「好,不愧是我的好兒子!龟P(guān)老夫人從懷中取出一張紙,攤開后放在桌上。「你簽了它吧。」
「這是什……」關(guān)展鷹話一頓,怪異地瞪著那張紙,不解地看向娘親。
「如果你是我的好兒子,就簽了它,放小涯兒自由!
他又瞪回那張紙,原來他沒看錯,這張真是——休書!
「娘,這回您胡鬧得過火了。」關(guān)展鷹干笑兩聲。
「展鷹,簽了吧,涯兒陪了我這些年,我已經(jīng)很滿足,可惜你們倆無緣,我不能再誤她青春,還好十五這孩子不計較她曾嫁你,你放她走,讓他們好好地過日子。」
又是十五?一股醋勁從關(guān)展鷹心中升起,關(guān)十五到底跟涯兒有何關(guān)系?這次讓他從金肅州回來,是要安排他擔起主事的責(zé)任,不是要他回來興風(fēng)作浪的!之前他陪涯兒遛鴨獻殷勤,還沒有找他算帳呢,現(xiàn)在竟敢拐騙涯兒跟他走,找死嗎?!
「為何扯出十五?」他寒著臉問,情緒就快潰堤。
「十五這些年護涯兒遛鴨,兩人有了感情,如今十五要長住金肅州,所以涯兒才來跟我說明,希望跟他一起走。娘問過涯兒,知道這些年來,你們小倆口分房而居,始終未圓房,既然你對她無意,娘怎可再誤涯兒,所以展鷹,你就簽了這休書吧!龟P(guān)老夫人神情黯然地說。
這些話使關(guān)展鷹的心既受傷又不平。
十五陪她遛鴨,她就喜歡上人家嗎?那他日日與她一同用膳、下棋、看書、教她賭博,她怎么不來愛上他?難道她只鐘情陪她遛鴨的人?那有何難?從此刻起,他天天陪她遛鴨!
「娘,這是您的意思還是涯兒的?」他故做冷靜,內(nèi)心猶似火焚般的焦急、思緒狂亂。
「是我的意思也是涯兒的意思,涯兒知道你喜歡蘭桂坊的水仙,求我也成全你們倆,唉,這孩子就是這性子,總想到別人,教我怎么能不多護著她一些?」
這是在說什么?他不過就是跟水仙一起在街上撞見涯兒,想乘機順便教教她順從的道理,怎么就變成她要求下堂了?
所有的高傲不再,因為他從不曾想過她會有離開他的一日,此刻心正顫抖著。
「我不會簽的!」關(guān)展鷹大吼,憤怒地抓起休書,撕成粉碎。
「展鷹,你這又是何苦?你既不喜歡涯兒,何不好聚好散?」
「她呢?她在哪里?」他紅著一雙眼問道。她想離開他?她好樣的竟敢離開他?不準,他絕不準,她永遠是他的!
「你要做什么?瞧瞧你現(xiàn)在這模樣,活像要吃了她,我不會讓你見她的!
「娘,您讓我見她,我跟她談?wù)!顾麎合虑榫w,咬著牙緩聲請求。
「展鷹,你跟涯兒走到這地步,還有什么話好說的?算娘求你吧,簽下休書,放了小涯兒吧。」
關(guān)展鷹緊抿著嘴,神色復(fù)雜,見文房四寶已備妥在桌上,關(guān)老夫人親自磨墨,神情難掩悲傷。
「來,展鷹,如果你還認我這個娘,就把休書寫了!
娘,為什么要這樣逼我?我沒說出口,并不表示我不愛涯兒啊!您的兒子是什么性子,難道您也不明白?為什么要這樣逼我?為什么?他眼神控訴地望著娘親。
「來,快寫下吧。」關(guān)老夫人流下兩行老淚,臉上盡是疼愛與不舍,她又何嘗愿意逼迫這個心高氣傲的兒子?可她不能自私啊!
關(guān)展鷹緩慢的步向娘親跟前,驀然雙膝一跪。
四周傳來啜泣聲,關(guān)老夫人更是淚流滿面。
「展鷹,你這是在干什么?快起來!你性子一向孤傲,從不曾強要過任何東西,娘何時見你這般低聲下氣了?你是想讓娘心疼死嗎?唉,你這孩子,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關(guān)展鷹不回答,也不起身。
「唉,你自小便是這樣,想要什么也不說,就這么不說話讓人嚇得發(fā)慌,是存心折騰人啊?但這回可不行了,小涯兒是個人哪,是個活潑俏麗的姑娘呀,不是你要丟要拿都可以的啊!」
關(guān)老夫人頻頻拭淚,仍一味地勸兒子寫下休書,關(guān)展鷹直挺挺地跪著,沉默不語,固執(zhí)地不愿拿筆,李嬤嬤及丫頭們低聲哭泣。
吳涯從內(nèi)室走出來,早已淚水成河,她心疼地望著關(guān)老夫人,忍不住奔向她!改铮鷦e傷心,別傷心呀!」
接下來的情勢忽然亂成一團,關(guān)老夫人只聽小涯兒發(fā)出一聲驚呼,還來不及開口喝止,關(guān)展鷹已抱涯兒入懷,奪門而出。
「展鷹,你回來呀!你要帶小涯兒上哪兒?」
眾人忙奔出霜園,可關(guān)展鷹早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