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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 第八章
作者:單飛雪
   
  蘇笙的聲音梗在喉間,看著弟弟溫柔地對她笑。

  蘇笙打量弟弟,他和平常一樣,戴著眼鏡,穿格子襯衫,休閑長褲,臉容完整,身上無傷……她迷糊了,他活生生就站在面前哪!

  蘇家偉低聲喊:「姊。」

  蘇笙心碎,她最心愛的弟弟哪!

  四周好靜,蘇笙覺得時間凍結(jié)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皮膚起了涼意,瞥向幾上的鬧鐘,時間凌晨三點。她的視線又回到家偉臉上,她似有領(lǐng)悟。

  「帶我走!顾l(fā)不出聲,只好在心里喊。她想起身抱他,身體動不了,像有人掐住喉嚨,同時定住她的身體。

  蘇家偉像聽見了她的懇求,過來,摸摸她的頭。

  「姊,不要讓我擔心。」他嘆息道。

  帶我走!蘇笙牙一咬,拚全力起來,霎時她醒來了。

  她在病房,燈亮著,有人伏在床邊,是荊永旭,他睡著了。她張望著,目光焦急地搜尋著,家偉消失了。

  蘇笙垂下雙肩,臉色蒼白,表情異常無助。她聽著秒針在走,聽醫(yī)院外汽車呼嘯而過,病房外,護士們低聲交談。她呆了會兒,坐起,低頭望,右臂插著針管,吊著點滴。

  荊永旭聽見聲響醒來了?匆娞K笙癱在枕前,動也不動,面色蒼白,睜大著眼,眼色彷徨。

  「蘇笙?」他輕聲喚,她沒響應,也不看他,她還想著方才的事,那是夢嗎?還是弟弟真的來了?

  蘇笙聽見心跳,怦怦怦怦,一下下撞在胸口。不,他不可能來,他死了……蘇笙瞠目——他死了!他出車禍,他渾身是血,他急救無效,醫(yī)生護士亂成一團,在那一陣混亂中,醫(yī)生宣告不治。

  她簽收死亡證明,跟護士們幫弟弟更衣,放到推床,送入太平間。

  他死了,死了!蘇笙覺得全身血液凍住了。

  「有沒有哪里不舒服?」看她呆愣的模樣,荊永旭感慨,心酸!笂吺裁炊紱]吃,血壓太低才會昏倒,不過已經(jīng)幫妳打了營養(yǎng)針!勾粥牡纳ひ敉嘎冻鏊膽n慮。

  蘇笙僵著,沒聽見。

  「蘇笙?」他握住她的手,小手冰冷濕涼,她在冒冷汗,他更擔心了!柑K笙?」

  蘇笙轉(zhuǎn)過臉來,看著他,然后她用一種干枯的聲音說:「我要喝水!

  荊永旭打開熱水瓶,水是冷的。

  「等我一下!顾斤嬎g裝水,盛水時因為分心燙到手。他很快裝好水,回到病房。他一震,寒意從頭滴溜溜地往下竄,他沖過去,按下紅色呼叫鈕。

  蘇笙不在病床!她不見了!

  蘇笙乘電梯,儀表板的樓層鍵一格一格亮著,電梯一直上升。蘇笙專注地盯著樓層鍵,她又聽見了,心在怦怦地響。聽見電梯移動時沉痛的聲響,像只獸悲哀地低喘。

  她心里啊,好象也有只獸在暴走,就快沖出胸口。她覺得自己快爆炸了,她緊握雙手,身體顫抖。她咬牙,聽見牙齒喀喀響,她在發(fā)抖。

  黃燈閃著,電梯持續(xù)上升,八、九、十、十一、十二……心跳越來越響,世界忽然只剩下心跳聲,怦怦、怦怦。

  她心里一片黑暗。

  電梯停在十七樓,蘇笙走出去,到頂樓,推開安全門。強風撲進來。她走出去,赤著腳踏在水泥地,一步步往邊沿走。深夜的水泥地,釋放白晝吸收的熱氣,熱著雙足,強風撲著身體,呼呼地痛著皮膚。

  這是個晴朗的夜晚,月白風清,天上有星。遠處霓虹閃著,半空中寂寞的電線,橫在大樓間。

  蘇笙走到女兒墻前,雙手按住矮墻,踮足往下看,汽車小得像火柴盒,柏油路黑暗著,等著迎接她。

  蘇笙聽見心里有個叛逆的聲音慫恿著,替她發(fā)出不平之鳴!

  蘇笙,妳太苦了,妳有權(quán)利唾棄這世界,妳有資格失去生存的耐性。妳經(jīng)歷父母喪亡的痛,但妳堅強地熬過來。妳抵抗壓力,教弟弟長大成人。妳多了不起啊,眼看幸福都捉在手里了。

  但妳瞧,命運大神比妳更了不起,祂輕易斬去妳的寄托,教妳的努力失去意義。妳堅持什么?妳好累了是不是?為什么妳必須活著,為什么總是妳收拾傷痛?妳可以終結(jié)這痛苦,妳可以不受命運捉弄。

  那叛逆的聲音,像魔鬼,低低說著,煽動蘇笙。

  它每句都說進蘇笙心坎里,多中聽哪,只有這叛逆的聲音了解她、懂得她。

  蘇笙跨過矮墻,一陣暈眩,她靠墻低喘,雙手往后挽著墻,她搖搖欲墜。

  她抬頭望月——

  今晚,它晈白如玉,燦著夜空。

  今晚,當她絕望,它依然燦亮。

  她記得曾是這月兒,當時她望著,當時多快樂。

  曾也是這些星子,對她眨著眼,當時她多感動,贊嘆它們的美麗。

  今晚地覺得它們美得好殘酷。

  她這樣心碎,它們光輝如昔。她的世界黯下了,它們卻平靜地燦亮著。

  有什么意思呢?一出世就承受一次次苦難的考驗。有什么意義呢?每次熬過痛苦,甜美卻都只是一瞬。人與人熟識,發(fā)生感情,又驟然分別,沒得選擇,有什么意思呢?

  蘇笙低頭,顫抖著,伸出右腳,踏在半空,強風撲來,她閉眼,松開手。強風驟停,驀地聽見一句——

  「姊,不要讓我擔心。」

  家偉?

  她睜眼,對虛空咆哮:「家偉?!家偉?!」不要留下姊姊一個人哪!

  蘇笙屏息,欲往下跳,有人及時拉住她的手。蘇笙掛在樓外,她仰頭,看見荊永旭探出身子,抓牢她的左手。

  「放手!」

  一霎時聲音全回來了,如潮涌來。救護車的聲音,護士驚惶的呼聲,一張張驚恐的臉,荊永旭的雙眸。

  因為急著抓她,他的手臂擦破,血往下婉蜒著。

  荊永旭凜著臉,將她往上拉。他身后,護士們抓穩(wěn)他的身子。

  「放手!放開我!」蘇笙奮力掙扎。

  他不放,使勁將她拉上去,蘇笙撐起自己,咬他。他仍堅定地拉她,她咬得更用力,舌尖嘗到咸味。

  他不放手,蘇笙開始大叫:「放開我,不要管我,我求你,放開我~~」她發(fā)出撕裂他心的怒吼,但不管她如何掙扎,那大大手掌牢握著她的手腕,將她拖上來。

  一回到地面,他抱緊她。

  護士給蘇笙注射鎮(zhèn)定劑,蘇笙尖叫。那絕望的叫聲,撕裂他的心。他緊抱蘇笙,說不出話。他被嚇壞了,他緊箍著懷里掙扎的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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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笙坐在床邊,雙足掛在床沿,呆望著窗。她的神情恍惚,目光渙散。鎮(zhèn)定劑發(fā)揮作用,她昏沉沉,喃喃道:「爸媽死后,我只剩下弟弟了……為什么連他都要離開我?」

  荊永旭蹲在床邊,地上擱著水盆,他弄濕毛巾,以手托住她的腳掌,幫她擦拭干凈。

  他靜靜聽著蘇笙說話,越聽越害怕。

  蘇笙說:「我不要活了,我累了……」

  荊永旭神色鎮(zhèn)定,而其實心亂如麻。他靜靜揩著她的腳,左掌里,那腳兒白晰嬌小,如斯纖弱,剛剛這腳兒竟往高樓下跳?

  他心中涼冷,他得想個法子讓蘇笙活下來。

  蘇笙心灰意冷!肝铱匆娂覀チ,剛剛他站在床邊,他來看我……」她沉靦在哀傷里,沒感覺到正在幫她擦拭雙足的雙手多么溫柔。

  揩凈她的腳,荊永旭在她身邊坐下,攬住她的腰。拉她靠在身上,他的下巴靠著她的頭。

  「妳看見他了?」荊永旭問:「他看起來好嗎?」

  「他跟我說話。」

  「他說什么?」

  蘇笙梗住了——家偉說不要讓他擔心……他竟敢這么說,他令她多傷心哪!

  荊永旭低聲道:「蘇笙,他希望妳好。他擔心妳,所以來看妳!顾說:「妳要好好的,他才能安息。」

  「太痛苦了!固K笙覺得好累,以前的累是為了賺錢養(yǎng)家,現(xiàn)在,卻是心里的累。有什么意思呢?

  「撐過去!

  她想也不想,便道:「撐不過去!

  「相信我——」他將她推開一點,正視她的眼睛!笡]什么苦是撐不過去的!顾目跉庀裨诟⒆诱f話,卻感覺到她的身子僵住了。

  他把她當孩子呢,好象她的難過微不足道。蘇笙揚眉,冷冷地笑!笡]什么苦是撐不過去的?」她不悅地重復他的話,陰沉道:「你這么說,是因為你不知道痛苦,又不是你死了弟弟!」

  荊永旭看她目光一凜。

  她惡毒道:「為什么荊錦威只是失去一條腿?為什么是他活下來?」蘇笙知道自己無理,卻控制不住,太悲傷了,她必須找個人出氣,他就在眼前哪!

  她遷怒道:「荊錦威要是小心一點,就不會發(fā)生這種事。他要是……要是多注意點,我弟就不會死了。是荊錦威害的,對,他害的!」

  他冷靜地看著她,看她野蠻地指控著。「那天晚上他不該來,我不該讓他教家偉開車……」她也責備自己!肝也辉撟屗麄冋J識,我不該認識你們,我不該去曼谷,我為什么要認識你?當初當初……」她喘著氣,吼:「當初你為什么要幫我撿帽子?是你!都怪你!我真后悔認識你!」

  荊永旭黯了眸色,他靜靜挨罵,承受著蘇笙憤怒的眼神。明知道她的指控是沒道理,他也不回話,也不爭辯。但是心里疼了起來,他不為自己難受,他心疼她。

  他望著蘇笙慘白的臉色,那張發(fā)亮的臉容而今慘淡著,她瘦得雙頰凹進去,眼睛布著血絲,嘴唇干裂。

  在不久前,這女孩明亮開朗地走進他的生命,為他封閉的心房,開一扇窗。那時她活蹦亂跳,跳亂了他的心跳。她講話手舞足蹈,搗亂他平靜的生活。她跟他說傻兮兮的話,她教他領(lǐng)悟到愛,教他學會付出關(guān)懷。

  荊永旭表情嚴肅,他的眼睛熱了,多諷刺,當他開始練習去愛,她竟開始懂得了恨。

  見他神色凝重,蹙眉不語,蘇笙麻木地笑了,她何苦去傷害他?他有錯嗎?不,她心里清楚——他是無辜的。

  她自責著,悲傷道:「你看,我現(xiàn)在講話多惡毒?你別理我了!顾释s到黑暗里,停止呼吸停止思考,他偏將她拉出來,逼她面對現(xiàn)實。他自討苦吃,他何必?

  蘇笙垂下肩膀,表情無肋,她穿著醫(yī)院的綠色袍子,四肢蒼白贏弱。

  荊永旭打量著她,她看起來可憐兮兮的,眼色彷徨,神情茫然,她像個迷惘的孩子。他剛才阻止她自殺,但下次呢?她若真心尋死,他又怎可能二十四小時看住她7

  這一想,荊永旭遍體生寒。他啞聲道:「妳說吧,妳盡管把憤怒都發(fā)泄在我身上,沒關(guān)系。」只要能讓她好過點。

  蘇笙一震,荊永旭冷靜的態(tài)度瞬間令她的胃像在燃燒。她不覺得感動,反而更氣了。「你以為我不敢說嗎?你在這干么?剛剛我說的你沒聽見?我后悔認識你,你走!」她的頭垂得更低,嘴唇倔強地抿成一直線。她聽荊永旭低聲說話,他的溫柔令她煩躁起來,好像她是幼稚的、鬧情緒的。

  「我很擔心妳,妳知道嗎?妳現(xiàn)在很不理智!

  理智?他竟奢望她理智?老天,她的弟弟死了啊!那是她相依為命的親弟弟哪!蘇笙一陣頭暈,氣得發(fā)抖。

  她猛地抬頭,用一種憤恨的目光盯住他,咬牙罵:「沒錯,我快瘋了!你懂什么是絕望?你敢叫我撐過去,看到你這么冷靜,我更痛苦了!」

  荊永旭低下頭,想了想,冷靜道:「好,妳痛苦,妳想死,我不阻止妳了。」

  「那你走。 顾。

  「我會走。」他的聲音還是很鎮(zhèn)定,可是他沒起身的意思。

  「走!」蘇笙推他。

  他看著蘇笙,表情莫測高深,緩緩道:「既然妳選擇放棄生命,那么,答應我一件事!顾f:「給我兩個月,既然要死,晚兩個月有什么差別?屆時如果妳還想死,我不會攔妳。妳想糟蹋自己,我也不會干涉,只要給我兩個月。」

  「干么?」

  「跟我去曼谷,讓我陪妳。」

  蘇笙怔住,瞇起眼睛。「你以為有你陪我,我就會改變主意?」

  「是!

  她的胸膛劇烈起伏,盈滿哀傷的雙眼,猝地燃起兩把怒火。她重重道:「荊永旭,你未免把自己想得太偉大了。」

  他憑什么?他以為有了他,她就能忘記家偉去世的痛?是,她是喜歡他,她曾迷戀他,因為這樣他驕傲了?他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了?他太小覷他們姊弟的感情,他把她想得太薄情,他幾乎在污辱她跟家偉的親情。

  蘇笙握緊雙手,顫聲道:「你以為我很喜歡你,巴不得跟你在一起?你以為你在我心里好重要,是不是?」她無情地諷刺他:「荊永旭,你想得太美了,那時我生活無聊,我想戀愛,你剛好出現(xiàn),我沒那么認真!」

  他還是鎮(zhèn)定地看著她,仿佛不管她說什么,他都不會受傷。

  于是她更激動了!肝也幌矚g你,知道嗎?你現(xiàn)在在我面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我覺得煩!你讓我煩死了!」

  有一剎,他想轉(zhuǎn)身就走。他何苦來哉,在這任她侮辱?他是好心的,她不領(lǐng)情就算了,他也是有自尊的,怎么可以讓她這樣踐踏?

  可是,荊永旭看著蘇笙,看見她這樣憤怒、這樣悲慘,他就沒法子移動腳步了。他就忘了憤怒,取而代之是不舍和心疼。結(jié)果,他聽見自己,不爭氣地說:「就算煩,還是請妳讓我陪妳。」

  「真是自作多情!固K笙凜著臉,卻淚盈于睫。

  他看著她,沉聲說:「就當我是自作多情!顾查g,他的眼睛矇眬了。

  蘇笙別過臉去,她的眼睛起霧了,鼻尖泛紅,心酸。

  然后有一陣沉默,他們不說話。萬籟俱寂,他們各自聽見自己的心跳。

  荊永旭靜靜地凝視著蘇笙,看著她倔強的側(cè)影。

  他聽說,愛總有犧牲,愛總要丟失一些自尊。愛有殘酷的一面,愛總讓人受折磨。荊永旭篤信這道理,直到遇見她,他開始相信愛沒有痛苦,愛是可以云淡風輕。

  然而是他誤會了,誤會她開朗活潑,樂觀善良,以為跟她戀愛,他就能避掉愛里痛苦的部分。

  荊永旭以為蘇笙是他的救贖,唯有蘇笙會讓他想跨到愛那一邊,讓他相信,愛會幸福,愛可以沒包袱。他們的感情,只有甜蜜,沒爭執(zhí)和屈辱,沒傷害和痛苦。

  是,他誤會了。這剎,他領(lǐng)悟了。

  原來,真愛上一個人,是沒可能云淡風輕,不可能沒有包袱。

  看她痛苦,你必跟著受困。當她在憤怒里掙扎,口出惡言,你也甘愿挨罵,體諒她包容她。當她因苦難而盲目地攻擊身旁的人,深愛她的你,是那在第一線承受攻擊的無辜者。

  荊永旭明白了,用理性談戀愛,永不能夠。能理性,一直擁著自尊,是因為愛得不夠。

  他現(xiàn)在走不開,讓她罵,是因為他愛了。

  倘若是以前,他會選擇掉頭就走。因為他最怕愛情里兩人受傷,兩人互相攻擊,惡言相向。

  這次,他不但沒后退,反而更往前跨一步,這一步,便踏進她心里了。這一步,超越了他自己。這是以往的荊永旭不會做的,愛命令他做了。愛令他挺身而出,令他忘了自己。

  他已躍過黑暗的河流,躍到愛的那一邊。他在蘇笙惡毒的言語里,竟感到放心,這次他忽略自己的感受,這次只在乎她的感受。至少她憤怒了,憤怒總比自憐好,憤怒令她不再死氣沉沉。

  「我認為只要我陪著妳,頂多兩個月,妳會改變主意,妳會選擇要活下去!顾室饧に。

  她回頭瞪他。「你太可笑了,這世上沒有誰可以取代我弟弟。你是什么東西?」

  「妳說妳不想活了,但我有自信,兩個月后,妳的想法會不一樣!

  蘇笙的臉色更難看了,她震怒,他竟敢輕視她的悲傷。

  「就兩個月!箲{著一股氣,她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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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辦完喪事后,蘇笙決定跟荊永旭前往曼谷。

  出國前的這段日子,荊永旭都睡在她家里的沙發(fā)。就算去公司處理離職的事務,總是很快將事情辦完就回來。他辭掉工作,劭康沒人留他。荊劭在病房躺了多年,他跟弟弟掌握公司大權(quán),但實際上,真正有裁決能力的是荊夫人。荊夫人正為著荊錦威的事,忙得焦頭爛額,無力理解荊永旭為何離開公司。

  荊永旭怕蘇笙出意外,密切地注意她的一舉一動。她吃得很少。一日比一日消瘦,她不出門,都在整理弟弟的遺物。同住一個屋檐,他們的對話卻少得可憐。她把荊永旭當空氣,有時他叫她吃飯,他故意找話題引她說話,她會置之不理,要不就是搖頭點頭。

  她不哭、不發(fā)脾氣。泰半時候,她坐在蘇家偉的房間發(fā)呆,要不在沙發(fā)上發(fā)呆。有時實在發(fā)呆得太久,她就會睡著。

  荊永旭在各種地方找到她,有時是在陽臺,她蜷在一角睡著了。有時在沙發(fā)上,有時在客廳,有時在后院洗衣機旁,有次甚至在衣櫥里。

  他不懂她怎么這么會睡?于是他抽空去醫(yī)院問醫(yī)生。

  醫(yī)生說:「這是憂郁癥,有時患者用睡眠逃避現(xiàn)實,你要帶她看醫(yī)生!

  不,他不可能帶蘇笙看醫(yī)生,他知道她不會接受。

  荊永旭只能重復地在各種地方各種時間找到睡著的蘇笙,然后不管她在哪里睡著,她總會在床上醒來。他會抱她回房,幫她墊好枕頭。

  今晚,蘇笙收拾書房,這里曾是弟弟念書的地方,書柜上擺著各種戲劇理論的書籍,還有蘇家偉拍攝的V8影片、他的計算機、吉他、房里一景一物,令她心如刀割。

  蘇笙將它們一件件裝入紙箱,怕不在的時候會沾上灰塵。

  她把他愛聽的CD放進去,又起身,取出柜里的書籍,忽地一本書砸在地上,她彎身撿拾,不經(jīng)心地一瞥卻震住了,書籍攤開的那一頁,有弟弟批注的字跡,一行行字,扎痛眼睛——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et,
  故人是否就應該被遺忘?
  And  never  brought  to  mind?
  永遠不會再想起?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et,
  故人是否就應該被遺忘?
  And  days  of  auld  lang  Syne?
  遺忘昔日美好時光?

  蘇笙軟坐在地,將書籍抱在懷里,終于忍不住了,嚎啕大哭。

  荊永旭在客廳聽見哭聲,走過來,倚在門邊,他看著房間里蘇笙縮著身體痛哭,他覺得那些淚,全流進他心里。

  她終于崩潰,放縱自己痛哭。他退開,悄悄地掩上門,轉(zhuǎn)身,靠著門,疲憊地吁口氣。

  他想,他一定要讓她快樂起來,要讓笑容再回到她臉上。

  他握拳,壓抑想沖進去抱住她的沖動,卻怕驚嚇她,她是該好好哭一場。于是他凜著臉,絞著心,聽著身后一陣陣痛苦的啜泣。

  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哭聲越來越弱,漸漸停止,里面安靜了。他又等了會兒,等不到她出來,他擔心了。打開門,看見蘇笙卷在地,抱著本書,睡著了。

  荊永旭走進去,望著這個可憐的小東西,臉上淚痕斑斑,瘦得剩皮包骨,看起來那么小,永旭蹲下來,取走詩集,放一旁,輕輕抱起她,她是那么輕,他好心疼。

  荊永旭抱她回房,將她放在床上,然后坐在床邊,望著那張蒼白的臉。他握住蘇笙冰涼的手,低頭,在她額間輕輕印下一個吻。

  荊永旭眼眶發(fā)燙,心變得柔軟敏感。他已經(jīng)被愛情征服了,悄悄地,他退出房間,打電話給荊錦威。

  「有你陪著她……我……我比較安心了!骨G錦威坐在床邊,跟荊永旭講電話。他已經(jīng)出院。孔文敏接他到家里住,親自照顧他。

  這時,孔文敏端著一盤水果進來!负驼l說話?」

  荊錦威按著手機,對她說:「是我哥。」

  「我也要跟他說。」孔文敏接過手機!赣佬,你那邊怎么樣?」

  她聲音哽咽,眼淚涌上來,悄聲地和荊永旭談話。發(fā)生太多事了,不久前,她還迷戀著這個男人,無法自拔,以至于造成太多遺憾的事。

  荊錦威看了看孔文敏,然后他拿拐杖拄起身子,黯然地退出房間。孔文敏卻拉住他,他聽文敏高聲地對荊永旭說——

  「你不用擔心,劭康有我跟錦威,你好好照顧蘇笙,以前,我太不成熟,請原諒我!箍孜拿艨聪蚯G錦威,對著手機說:「我打算年底跟錦威結(jié)婚……是、謝謝,保重!

  荊錦威呆望著文敏,不敢相信聽見的。

  孔文敏關(guān)了手機,攙住荊錦威。

  「我燒了四菜一湯,有你愛吃的菠蘿蝦球、宮保雞丁……」她扶著荊錦威出去,但他站著不動,詫異地望著她。

  「妳剛剛跟我哥說什么?」結(jié)婚?她要跟他結(jié)婚?

  「你沒聽見?你不肯嗎?」

  荊錦威不敢高興,他凜著臉!肝拿簦椰F(xiàn)在這個樣子,妳……」

  「你怪我嗎?」孔文敏臉一沉。「你怪我害你少一條腿?」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他低頭,自卑地說:「妳不用因為同情我,就……」

  「荊錦威!」孔文敏大聲喝他!改阕冞@樣,是我害的!」

  所以她想嫁他?她想贖罪?荊錦威苦笑,頹喪地坐下!笂叢挥眠@樣,與妳無關(guān),是我自己開車不小心……」

  「你駕車的技術(shù)一向很好,那晚我們爭執(zhí),記得嗎?是因為我,你才會出事,還間接害了一條無辜的生命!

  「不是這樣,那時我跟家偉聊得太高興了,沒注意來車,我開太快,我仗著技術(shù)好,太粗心了……」

  孔文敏也坐下,她輕輕說:「是這樣嗎?真的是這樣?」

  「是,是這樣!骨G錦威低著頭,紅了眼睛,啞聲道:「這段時間妳照顧我,幫著我,我已經(jīng)很感激了。明天妳送我到醫(yī)院復檢,然后我要回家了,我不習慣住在妳家……」文敏不是愛他,她只是因為內(nèi)疚、同情。被深愛的女人同情,對男人來說,很傷。

  錦威心里矛盾著,當然,這時候他最需要的就是文敏的關(guān)懷了,他對家偉的事耿耿于懷,他還在適應缺了一條腿的生活,有文敏照顧當然很好,但他怕自己會越來越依賴,而這不是愛,這是她的同情。他怎么可能在這種同情的目光下生活?

  「好吧!」孔文敏起身道:「既然這樣,明天我載你回去,那邊有傭人照顧你,你媽還打算聘專業(yè)的醫(yī)護人員幫你復健,你能得到最好的照顧!

  荊錦威僵硬地點點頭。

  晚飯后,孔文敏忙著收拾行李。

  荊錦威坐在沙發(fā)看電視,不發(fā)一語。兩人間的氣氛怪怪的,當晚荊錦威失眠,他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想了很多事。

  他的傷口痛,心也痛,他不敢見蘇笙,他太慚愧了。只要一想起蘇家偉,他就忍不住要躲起來痛哭。

  荊錦威嘆息,他聽見房外文敏的腳步聲。她不知道在忙什么,兩點了還不去睡。

  荊錦威難過地想,他跟文敏大概就到此為止了,如果利用她的內(nèi)疚來綁住她,那么他未免太卑鄙了。

  又自嘲地想,沒想到他當初口口聲聲說要照顧她,結(jié)果現(xiàn)在他這么狼狽。荊錦威啊荊錦威,你夠慘了。

  但是又能怪誰呢?那時他如果冷靜些、理性些,也不會因為跟文敏爭執(zhí),就影響了心情,出這么大的紕漏。

  荊永旭老是勸他,不要感情用事,他真是太糟糕了。

  翌日,孔文敏先將行李搬下去扔在車上,再上樓扶荊錦威去醫(yī)院。走前,荊錦威看她將家里的落地窗鎖上,把每扇窗戶都上了鎖,又去檢查瓦斯開關(guān)。

  荊錦威說:「用不著把窗戶都關(guān)了,我媽他們也會來,我會跟他們回家,妳送我到醫(yī)院就可以回來了!顾纯孜拿舯沉斯P記計算機,覺得疑惑。「干么帶計算機?」今天假日,不用去公司。

  孔文敏過來,挽著他說:「你說這里住不慣,我只好跟你回去住!

  荊錦威驚訝地看著她。

  「以后我們就一起上下班!顾龍远ǖ匚兆∷氖。

  「那天晚上,知道你出事,我嚇壞了。趕去醫(yī)院的路上,我發(fā)了重誓,只要你活下來,我要一輩子跟著你!顾粗G錦威,溫柔地笑著!肝胰绻`背誓言,恐怕會被老天爺懲罰!

  「文敏,我說過妳不用同情我!

  「不是同情!顾嗣哪槨!改菚r我以為你會死,我好恐懼好后悔,后悔沒有珍惜你,后悔自己倔強又愛面子,其實……怎么說呢……」她撩撩頭發(fā),吐吐舌頭,臉上表情有點尷尬,又有點害羞地!肝沂窍矚g你的,我是不能沒有你的,我是……不,我是……」

  她直視荊錦威,深吸口氣后說:「我是可惡的,因為每個人都寵我,只有永旭不希罕我,我就想征服他。因為我的人生太順利太完美了,我就笨到想去碰釘子,嘗點苦頭,找找刺激,我不接受失敗,也不愿承認自己會失敗!

  她低頭,慚愧地嘆了口氣!负脛俸脧,讓我贏得的,只是悔恨和遺憾,永旭對我而言是一則神話,遙不可及的神話,那是迷戀,頭腦不清楚、渾渾噩噩的迷戀。對我來說你才是真實的,活生生,在我左右,我依賴著的。錦威……」她哽咽了!稿\威,你少了一條腿,一定很不習慣吧?如果我失去你,也會像少了一條腿,或是一只胳臂,不,是整個心,我不習慣,我會很慌很害怕,你懂我的意思嗎?我已經(jīng)不能沒有你。你已經(jīng)存在我的生活里,沒有你,我不知道怎么活了,請不要拋下我。」

  這告白太動人,荊錦威聽得震顫,不敢相信文敏會對他說出這么深情的話,這深深撼動了錦威。

  「妳……妳已經(jīng)不愛我哥了?」他顫抖地問。

  她靠在他身上,環(huán)著他!覆,我愛你。你會送我百合花,你會帶我去任何地方,你關(guān)心我的生活,注意我的需要,你已經(jīng)成功的感動我了,現(xiàn)在……你要撇下我嗎?我已經(jīng)愛上你,你要我退出嗎?連你都要棄我而去?還是你恨我害了你?」

  荊錦威握住她的雙臂,輕推開她,他看著文敏,眼色迷蒙。

  她的眼里閃著淚光,表情真摯。

  他們四目相對,然后他托住文敏的臉,低頭,覆住她的嘴,深深地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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