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肯定是看到鬼了!」
「大白天的看到鬼?妳是不是眼花弄錯了?」
「我可沒老到瞧不清楚東西!」
「是嗎?那妳說,那鬼是生得什么樣?」
「妳們不信我?好!那是個男鬼,穿著一身黑衣,有時出現在入山的步道上五官又硬又冷,像是用筆給畫上去的,像極面具,尤其臉孔白得呢,尋常人可不。有那種膚色……對了,他還戴著一頂笠帽,好象在揀柴!」
「咳!」
一聲打岔的咳嗽,讓幾名專注的婦人同時轉過頭。
孫望歡放下杯子,低首搗住嘴巴,一口茶水嗆得她面紅耳赤。
「哎呀!望歡師傅,妳真不小心,喝個茶也會嗆到!闺x她最近的大嬸連忙幫手拍背,替她順氣。
「咳、咳咳!」孫望歡眼眶泛濕,又厲害地咳了幾聲,再拿起茶杯喝水潤喉,才終于能好好說話:「謝謝妳,張大娘。不過,我不是說了別喊我師傅嗎?」她撫著喉部,傷腦筋地苦笑道。
「不不,望歡師傅,妳這么好心,替咱們這些不識字的鄉村野婦寫家書給外頭的男人孩子,咱們心里可是很感激很感謝的,尊稱妳一聲望歡師傅,并不為過啊!
五、六個年約四十的大嬸都連連附和著。
來這小茶亭聽望歡師傅念信,或者請望歡師傅寫信,都已經快要成為她們的日;顑毫恕
「可是……」她覺得那些只是舉手之勞而已,不足為道。
「望歡師傅,上回我說要介紹兒子給妳認識,妳不是說自個兒已經成親了嗎?收日帶妳夫婿來給咱們瞧瞧嘛,妳是不是不好意思?甭擔心,咱們只是想要認識一下望歡師傅的家人而已。再說,咱們年紀都這么大了,不會……被看上眼的啦!」
幾個婦人呵呵直笑。
孫望歡愣了愣,才弄懂最后一句話的含意。她雙頰一紅。
她……她又沒有故意藏起來不給看!
何況,她們明明瞧過了,只是……沒當他是人而已。不知是好氣還好笑,她睇看外頭天色,道:
「幾位大娘,我該回去了。下次送信的時候,再喚我吧!
也到了該回家燒飯的時候,婦人們紛紛道謝,不忘繼續提醒孫望歡下次記得帶人來,隨后各自離開了。
「我的……夫……婿啊!棺咴谛÷飞,她喃喃自語著,隨即滿臉通紅,輕喟一聲。
就快要到家了,她……和宗政的……家啊。
明明旁邊沒有人,她卻低頭快步地走進門內,好象怕誰睇見般。
若是讓宗政知曉在外頭,她已成了他的妻,不曉得他那冷冷的臉龐會不會終于有些表情?
關上大門,抵著門板,她嘆出一口長氣,慢慢走進廳里。
屋子里只有她一個人。左右張望著,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她便找張椅子坐下。
望向窗外,日陽西斜,幾戶人家炊煙裊裊,想到廚房還有午膳吃剩的饅頭和鹵肉,今兒晚可以就這樣打發了……大嬸們請她寫讀家書,她不收錢,她們熱心分享食物說是交換,其實是互助互信的,那聲師傅,真是擔不起。
她是不是該學著燒飯呢?那樣……就真的會變成他的妻了吧。
身體好象會冒煙似的熱起來,她又輕輕嘆了口氣。
他們不過搬來這小村鎮三個月,卻好象過了很久……
在杭州韓府發生的事情,也已經是一年前的往事了。更似恍如隔世。
她面向大門,坐在桌旁,山頭后,橘紅色的日陽一點一點地轉暗,四周沒有人為的聲響,風吹進來,將她的發梢撩起,她卻只是望著門口。
她真的,很討厭等待……
怎么等,怎么看,不來的,依舊不會來。
思緒就要飄遠之際,有人推開門。孫望歡瞬間醒過神來,不自覺地站起身,就要小跑出廳迎接。發現自己表現得太過期待,她一頓,步伐又停了住。
但見一個戴著斗笠的男人走進屋內,背上負著柴薪。
男人摘下笠帽,太過白皙的臉色,真的不像常人所有。
雖然戴著斗笠出門,還是不小心給看見真面目了啊。憶起大嬸們說的話,她倚站在門前,總算露出笑意,低喊:
「宗政。」
宗政明將上山揀回的柴放落在一邊,抬起頭來。
「我回來了!
「我……我又不是沒看到!顾汇叮t著臉小聲嘀咕。
好象被發現她在等他似的,什么「我回來了」……這里,這個地方……她抿抿干澀的唇瓣,最后只說:
「你餓嗎?我--」
轉回視線的剎那,宗政明放大的臉孔就在眼前,她不覺嚇了一跳。
他無聲無息地,突然縮短距離,靠得好近。
她瞠著受驚的瞳眸和他極近地對看著。因為他也是睜著一雙眼望住她,她便只能這樣尷尬地和他相瞅……她動也不敢動,只是感覺他冷冷的氣息一點一滴,慢慢地像是渡給她了。
他的睫毛細長濃密,孫望歡倒是頭一回注意到這點。
「妳餓的話,自己先吃!乖谄婀值耐nD之后,宗政明這么說道,隨即越過她,走向自己的房。
她混亂地站立在原處沒出聲,半晌,不禁舉起手摸住自己的嘴。
待發現自己羞恥的舉動,她滿面熱紅,憤惱地小聲道:
「誰教他一副……教人誤會……的樣子……」
他一定不知道惹得她多么心慌意亂吧?蓯旱谋控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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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來到這個地方。
一個,什么也沒有的地方。
每一次,走上這座必經之橋,她都會有種曾經來過的熟悉感,只是在喝湯過橋之后,就全部都忘了。直到下一回又看到這曲橋,她才會再度想起自己確實是來過的。
牛頭馬面,閻羅王,判官,婆婆,她都識得。每回一到此地,她就自然地明白他們的存在了。
可是,橋的那一頭,還有某個誰吧。
其實她也不太清楚,只是……有那種感覺而已。在輪回投胎之前,還有誰正在那里等她的感覺。
緩緩地行至橋中間,她接過婆婆的湯飲下,繼續往前走。
每跨出一步,腦海中的生前回憶就減少一塊,之前種種的傷心、哭泣、怨恨,甚至喜樂,全部都消失了。是婆婆那碗湯的關系。
她偷偷地含一口在嘴里,沒有全部吞下。如果整碗都給喝進肚子里,在到達橋尾之前,就會失去最后的意識,什么都看不到也記不得了。
她只是想知道,想知道是不是有誰在橋尾等著她。
含著那口湯,她就要走完曲橋,腳底忽然輕飄起來,穿越重重濃霧,一個穿著黑袍的人形出現在她面前。
真的有!她一嚇,怕被對方發現自己保有清醒,趕緊閉上眼。
牽引逐漸減弱,她停了住。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涼涼的,就在她臉前,拂過她的鬢邊。
那黑袍人開始在碰她,摸著她的臉、她的手,還有她的身體。
她來到這里的時候,身上存在很多腐爛的傷口,雖然現在已經不會痛了,但是她可以感到冷冰冰的手指就好象是在撫平那些創傷一般,輕巧地觸摸著。
好舒服啊。
生前的記憶,因為喝湯而丟棄了,冰涼的手,又如此溫柔地讓她變成干凈的靈魂,無論下一世是好是壞,她已經擁有新生重來的機會。
她不禁細聲道:
「謝謝你!
隨即,她安心地吞下嘴里含著的那一口湯。并且告訴自己,下一回再來的時候,她也要想起這個黑袍人,不會就這樣忘卻。
「……咦?」
左耳一熱,孫望歡忽地由睡夢中睜開眼睛。
一旁,冷白的臉孔,沒有預料的佇立在床緣。她愣了愣,方才清醒過來。
「你……半夜站在我房里做什么?」她失聲脫口問。如果換作是別人,一定會被嚇去半條命吧。
「我聽見妳在說話!棺谡髌嚼涞氐。
說……說話?撫著額撐身坐起,案頭的油燈尚在燃燒,將她的影子拖得好長,貼映在墻上,隨著火光搖晃不定。房里除了她和宗政明,再沒有其它人。
上一刻明明還在她面前的呀,一個身穿黑袍……的人。
好象,作了一個相當真實的夢。
夢里的遭遇,彷佛是她曾經親身經歷一般。
不覺摸上自己左耳,并無任何異狀。全部……都是夢嗎?
「我說了什么?是不是說了『謝謝你』?」她好奇地抬頭問。
僅是瞬間,他深不見底的瞳仁像是會將她吸進去似的,那樣認真地睇住她。
她有些茫然。他的眼,好黑好黑,毫無邊際,令她想起夢里那個什么也沒有的地方。
「……妳記得?」
他的注視,讓她迷糊了。
「記得什么?」
宗政明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她。她的頰邊黏著濕發,他抬起手,輕輕地替她撥開。
優雅美麗的長指,有著冰涼的體溫。
心里,浮現出某個似曾相識的部份。她不明所以地望住他冷冷的容顏,突然發現彼此太過親昵,教她眼睫輕顫,忍不住心悸了。
! 敢呀涍^了子時,是七月初一了!顾故椎统琳f道,輪廓在搖晃的燈火之中,顯得稍稍暗了。
「初一……啊,你這么晚沒睡,是在處理當鋪事物?」每個月的初一十五,總是忙碌的時候……見他沒說話,她微怔,又問:「還是說,你……你又在我房前守門了?」
「妳的燈沒熄!
「我只是忘了吹滅,我不是要你別這么做了嗎?你根本不必……」幾番欲言又止,她忍不住罵道:「你真是笨!
「小姐,我要和妳一起睡!顾麡O其突兀地開口。
她原以為自己聽錯,呆了下,跟著傻楞地望住他。那張冷白的臉容,從未有過說笑的表情,當然現在也是板著面孔,然后就這樣--
「等、等一下……」看到他當真爬上自己的床鋪,孫望歡錯愕萬分,只能拼命地往內縮去!改恪恪挂驗樘痼@,話都說不出來。
宗政明面朝外,沒蓋被,直接和衣躺在床上,留了里面足夠的位置給她。
她只能瞪著他的背影,又急又羞。
他們不是頭一回共同生活了,也在這里住上三個月有余,雖然她不是在乎小節的人,但--同床共枕,畢竟是不同的。
他是何時學到這種霸占閨女床鋪的無賴行為?倘若他浪蕩輕浮,兩人朝夕相處,不用特別等到這一天,更別說他壓根兒不是那種性格的人。那么,為什么要忽然做出這種讓人難以理解的事?
「宗政?」她抱著棉被,不知如何是好!改、你真的要睡這兒?宗……宗政?」又再喚。
他動也沒動。她氣得都想流淚了,真希望自己狠心一點,能像小時候那樣,打他揍他,或者一腳把他踢翻。
可是……可是……拳頭握得死緊,終究只能敲在床板上。
這個樣子,她要怎么辦?
不禁看一眼窗外的夜色,離天亮似乎還有很長很長的一段時辰。咬咬唇,她干脆要下床,今晚打算去他房里睡。
下料,裸足尚未碰地,就給他一把抓住膀臂。
她一時不穩,又跌回原位。
「留下來!顾芸斓貑⒋秸f道,沒有放手。
她好驚奇,僅能訝異地瞅著他,沒有辦法做出任何反抗。
「你是怎么了……」她身上的衣服單薄,很容易便可以感覺到他掌心里的汗意,不覺垂首,袖上已經濡濕一塊印子。
雖然流汗,可是他的手又是這么地寒冷……
驀地想起一年前他昏睡下起的那場怪病,她慌忙接近他細看情況,緊張道:
「你身子不舒服嗎?」
「不是!
「那你怎么……」這么不對勁?她明顯焦慮起來。
他看著窗外的黑夜,沉緩說:
「今天是七月初一,門會打開!沟氐椎乃麄,全部都會出來。
如果能不被找到,就好。
「妳別走,留在這里!顾仙想p眼,手抓著她沒放。
她臉一紅,沒想要掙開,倒是很擔心他若是真的生病,半夜沒人知道那可不行。這下子,只能陪著他了……
感覺他的脈搏貼著自己的手臂,她稍微安心。
移動視線,孫望歡睇向房門,喃喃道:
「明明就是關著的,哪里有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