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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女 第八章
作者:晨薔

行人道,不能生育!

  就好像打足了氣的球被戳了幾個洞,宋桂生一下子軟了。雙膝一彎,頹然坐倒在沙發上。半晌,才悶悶地問出一句:

  “這些,你,怎么知道的?”

  “哈哈,我自有來路。以前,你未免太小看我沈天求了吧!”天術故意賣關于閃爍其詞。

  他原先對這幾條道聽途說而來的消息是否全是事實,也吃不太準,現在看宋桂生這副灰溜溜被霜打了的樣子,才確信那是實情了,心中不免竊喜。

  “不過,桂生,我們朋友一場,而且說不定將來還成了親戚,只要你夠意思,這些事兒我絕不會往外講!彼衷捴杏性挼卣f。

  “既然你知道這些,為什么還要促成我和你堂妹的親事?”宋桂生想想不覺有點氣憤,也實在弄不明白,他在沙發上挺一挺身子,責問天求,“我要真和凡姝結婚,我那黃臉婆找來,你堂妹能答應?”

  “那不怕,這事包在我身上,”天求拍拍胸脯,“我幫你弄一張離婚證書,黃臉婆再鬧也沒用!

  宋桂生已從剛才被揭穿秘密時的驚恐、頹唐中鎮定下來。他猜想,沈天求必定有什么利害攸關的算計,才急著要把凡姝推銷給自己。既然如此,自己倒不妨用心探究一番。他不急不慢地說:

  “我有那么多不如辛子安的地方,讓凡姝和辛子安結婚有多好。即使辛子安實在不情愿,也總能找到比我強的人做你妹夫么。”

  “桂生,凡姝是沈效轅的獨生女兒,你和她結婚,萬貫家產就落入你的手中。再說,她那么丑,結婚后,你要出去尋花問柳,她也管不著!碧烨笳f著把手搭到宋桂生肩上,“老兄,我這可全是為了你啊,誰讓我們是好朋友呢廣

  宋桂生毫不客氣地把天求的手從自己肩上挪開,冷冷一笑:“沈先生,我也是場面上混混的人,你這種話只好去騙騙三歲的小孩子!

  他慢條斯理地在沙發上坐正,用手櫓了一下梳得溜光的分頭,操著他那京腔說:

  “沈天求,今天你要是肯告訴我實話,說不定我還能同意與你合作。若是你一味想糊弄我,那我現在拔腿就走,從此咱們一刀兩斷!

  天求仔細掂量著宋桂生的話。他想,看來也只好對他露一點底兒了。根據他對宋桂生的了解,他有把握在明降一切后,宋桂生不可能抵御得了眼前這塊“肥肉”的誘惑。至于他會不會把風聲走漏出去呢?估計也不會。宋桂生不是個笨人,如果把今晚的事兒走漏出去,那么他自己的那些丑聞和秘密也就保不住了。

  于是,天求鄭重地說:“好吧,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不過,今晚這話,只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這還用關照嗎?沈哥,我宋桂生連這點規矩都不懂,還想到處跑碼頭吃這碗開口飯?”一聽天求愿意說出實情,宋桂生一臉真摯地說。

  天求便開始從沈家的遺產繼承法說起。

  原來,沈家祖上有一個規定,所有的產業都只歸長子繼承,其他子女則可以分到一筆可觀的現金。據說,當年天求的高祖創下這份產業,并立下這個規矩。因為他看到不少富豪之家往往由于后代弟兄間的傾軋而使家業衰敗。所以他規定產業歸長子后,其他子女絕對不得插手。但是,如果長房里沒有男性繼承人,那么產業就應移交到二房,并依次類推。

  沈效轅、沈效禹的父親沈廷休是長子,他繼承了產業后,又按規定傳給長子沈效轅。沈天求的父親沈效禹當然對沈氏宏泰產業無從染指,這使天求頗為不平。然而,可喜的是,沈效轅至今沒有兒子。伯母家勢力很大,伯母輾轉于病床多年,就是不許伯父討小,因此看來這輩子沈效轅不會再有“弄棒”的可能。

  沈效轅只有一個寶貝女兒凡姝,如果凡姝將來生下男孩,而且男孩隨母親姓沈的話,產業仍可保留在沈效較這一房里,但是倘若凡姝不育或只生女兒,那么沈效轅死后就應將宏泰企業移交給二房沈效禹的兒子天求,何況沈天求已有了兒子小寶,不但繼承產業合理合法,而且實際上也就意味著宏泰將長期掌握在沈天求手中。

  這是沈天求朝思暮想,暗暗算計過無數遍的理想方案,這是一個不費吹灰之力而獲得億萬家財的絕妙途徑。

   “哦,原來如此,怪不得你選中了我,你是想讓沈效轅絕子絕孫!”宋桂生這才恍然大悟,但他馬上問道:“如果婚后,凡姝發現我不能生育而提出離婚,或她因此而和別人弄出個孩子來,你這一番心血豈不照樣白費!”

  “放心,老兄,”沈天求笑道,“我們沈家歷來門風謹嚴,就因為高科規定,家族成員一律不得;樵偃,而且財產繼承人必須是嫡生,連姨太太生的都不能算數,這也是伯父甘心不討小的原因。你想,何況是私生子!”

  “所以,凡殊和我結婚之后,即使懷孕,你也有證據證明這孩子絕對不是我的,對嗎?這可真是萬無一失!”宋桂生嘲諷地說,“不過,我不明白,我又何必要來演這出戲?將來財產都歸了你,我有什么好處?除了得到一個晚上不敢面對的老婆以外!

  “桂生,我夭求會讓你吃虧嗎?這些年來,宏泰為沈效轅賺了不知多少萬的錢財,這都成了他的私產,你和凡姝一結婚,將來都是你的了。我還準備和你另外商定,只要你做了我堂妹夫,等我掌管宏泰之后,每年按照百分之二十給你分紅,那就是幾百萬銀錢啊。這在我們沈家可是破天荒的。”

  這對宋桂生來說,確實是極有誘惑力的。特別是目前他背了一屁股債的時候。唯一使他猶豫不決的是,沈凡姝現在這副可怖模樣……

   宋桂生的腦子飛快而緊張地思索著,額頭不覺冒出汗珠。他從長衫口袋里掏出一塊雪白的綢絹,翹著蘭花指輕輕地扇著。

  沈天求有意不打擾他,到廚房去端了兩碗赤豆紅棗湯出來。

   “來,邊喝邊談。這是件大事,是得從長計議!碧烨蟀殉喽箿旁谒喂鹕媲。

   宋桂生端起小碗,優雅地用勺兒舀了半勺湯放到嘴里:“你認為,在和辛子安訂婚后,凡姝還肯解除婚約嫁給我嗎?”

  沈天求心中一喜,看來宋桂生已經心動了。

  他馬上說:“現在可由不得她!我敢肯定,辛子安決不會再和她結婚了!

  同時,他心中想:我還得放出點風,一是讓辛子安知道,按沈家規矩,與凡姝正式結婚后,就再不能離婚,將來再要反悔可沒機會了。二是他若不顧凡姝的丑陋而娶她,大家都會認為他是圖謀沈家的財產。這種輿論,辛子安那么個驕傲的人,怎么受得了!

  “我看,你伯父不一定會同意把凡姝嫁給我吧。”宋桂生又提出一個顧慮。

  “你這就錯了!他是抱孫心切,何況這場大火使凡姝身價一落千丈,只要有人肯娶凡姝,他還有什么不同意的!何況,你也是一表人材,又有名氣……”

   “但是,我早看出,凡姝是真的愛李子安,她肯放過辛子安嗎?”宋桂生仍不無擔心地問。

   “哈哈,看來你對我這位堂妹太不了解。她可不是個淑女,從小就有一股子野性。剛從廣東回來那陣,雖然掩飾了一些,但我看,江山好改、本性難移,現在又露出本相來了!鎼邸@兩個字,在凡殊那里是沒有的。她對辛子安。也無非是愛慕虛榮而已。她不是對你也一直很好嗎?一旦辛子安冷落了她,憑她那任性、乖庚、蠻橫的脾氣,一定會受不了。這時候,便是你大顯身手的機會了。你去撫愛她,體貼她,填補她感情上的空白,準能跟她一拍即合!

  天求不厭其煩地勸說著。末了,又親呢地拍拍宋桂生的臉說:

  “憑這張小白臉,只要你稍稍拿出點兒《西廂記》里張生那股子風流來,這事兒,準行!”
             
  林媽擺好碗筷,過來招呼子玄和天姿說:

  “大少爺說他不餓,不想吃。二少爺,天姿小姐,你們就先來吃吧。飯菜都快涼了。”

  子玄與天姿默默無言地向餐桌走去。

  林媽還在嘴叨:“老天爺真瞎掉眼睛!大少爺這么個好人,偏偏命苦。凡姝小姐原先多水靈的,聽說她燒壞了臉,我真心疼!”

  子玄說:“林媽,你該回去了,天都黑了。”

  “不急。我去燉點兒粥,過個把鐘頭,等熬好后,你們端上去讓大少爺吃一點,人是鐵,飯是鋼!”

  這時,客廳的門鈴響了。

  子玄剛要站起身,林媽說:“二少爺,你吃飯,我去開吧!

  門一打開,林媽嚇一跳。

  一個黑簇簇的人堵在門口。仔細一看,這是個女客。她身披黑斗篷,頭戴黑帽子,帽子上垂下長長的黑色面紗。

  林媽從未見過這種奇怪打扮的人,不禁問道:”請問,你找誰?”

  那人不答話,往里跨了一步?蛷d的燈光正照在她頭上,她突然把面紗一撩,說;  “怎么,不認得我啦?”

  林媽“哇”地一聲大叫,一邊急急往客廳里逃,一邊喘不過氣來地叫喚著:

  “鬼!有鬼!媽呀,嚇死我了……”

  子玄與天姿都撂下碗筷疾奔過來。子玄一把拉住林媽,低聲喝道:

  “別亂說!哪有什么鬼,這是凡姝!

  凡姝發出一陣“咯咯”的狂笑。

  天姿已跑到門邊,把凡姝讓進客廳。

  林媽抖抖地躲進廚房,再也不敢出來。

  客廳里,子玄問凡姝:

  “吃飯了嗎?在這里一塊兒吃吧!

  凡姝沒回答,自己脫下斗篷,環顧一下客廳,問:

  “子安呢?我打電話去他們公司,公司說他已回家了!

  “哥哥在樓上自己房里!弊有f。

  凡姝冷冷一笑:“哼,他可真難找。整整一周沒見到他的影子。我還以為他失蹤了呢。”

  “他最近是很忙,”子玄忙解釋,“去杭州好幾個月,這里積下不少工作,都得在年底前趕出來!

  “得了,不用你幫他辯解!狈叉f著就往樓梯走去。

  “你等等,凡姝……”見凡姝要上樓,子玄脫口阻止。他知道哥哥的脾氣,最討厭別人去他房里打擾他工作。

  凡姝在樓梯口站住了,冷冷地說:

  “怎么,連我都不能去你哥哥的房間?”

  她說著就咯咯地跑上樓去了。

  子玄和夭姿面面相覷,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留聲機里正放著圣桑的《天鵝》,整個房間都籠罩在寧靜優美的樂曲聲中。

  子安的書桌上攤放著幾張圖紙。他仰靠在書桌前的扶手椅里,閉著眼睛,在幻想中追隨那只被音樂家塑造得美如天使般的天鵝。

  房門“砰”地一聲被不禮貌地撞開。

  很少有人敢這樣進他的房間,子安不覺皺了皺眉頭,轉身向門口看去。

  “凡姝!”他驚叫一聲,站起身來。

  戴著帽子、罩著面紗的凡姝已走進門來,聲音嚴厲地說;

  “你以為躲在這個小天地里,就能避開我了?我在家天天苦等著你,你倒好,在這兒舒舒服服地聽音樂!

  “凡姝,你聽我說……。”

  子安迎到門邊,但不等他把話說完,凡姝已關掉唱機,拿起唱片,看了一眼說:

  “啊,小提琴曲!對了,是你最喜歡的,你還曾經邀請……”

  說到這兒,她突然咽下了已滑到口邊的話。她用戴著手套的手輕輕撫摸著唱片光滑的表面,突然,就好像氣憤已極似的全身顫抖著,咬牙切齒地說:

  “我讓你們聽,讓你……聽……”

  她把唱片高舉過頭頂猛地扔到地上,隨即,那穿著高跟鞋的腳就狠狠地在唱片上踩著、跺著。

  那張辛子安心愛的唱片立刻變成了一堆碎片。

  辛子安又驚又氣。他簡直不明白,當初那么溫柔可愛的楚楚,怎么會變成這種樣子。她不是明明記得自己曾那么熱誠地邀請她來聽唱片的事嗎?他情不自禁地輕喚一聲:

  “楚楚,你……”

  “別叫我楚楚,跟你說,叫我凡姝,凡姝!”凡姝惡狠狠地打斷子安。

  子安直愣愣地站住了,面對著這個不但容貌變了,而且心性也完全變了的楚楚。

  凡姝已走到他的書桌前,懷著那股遠遠未發泄完的怨氣,拿起他的圖紙就狠命地撕,嘴里還在尖利地叫道:

  “這就是你的工作,你寧愿要這一張張廢紙,而把我撇在一邊!告訴你,我可不是那種甘心被人冷落的人!”

  也不知哪來那么大力氣,凡妹一連撕了兩張厚厚的圖紙,還“啪”地折斷了一支畫圖鉛筆。

  一股怒氣早已直沖辛子安的腦門,他實在忍無可忍,幾步跨到書桌前,一把抓住凡妹的手,厲聲說:
  “你干什么?你怎能這樣對待我,對待我的工作!你有什么權利!”

  兩個人隔著面紗就那么氣憤地對視著,僵持著。凡姝淋淋地吐著氣,那氣透過面紗變成一種嘶聲,子安覺得這像是由一條毒蛇吐出來似的,只感到脊背發涼。

  終于,辛子安放開了凡姝的手,頹然地倒在椅子里。半晌,才痛苦地說:

  “凡姝,你這是何苦來。折磨我,也折磨你自己。你的臉燒傷了,但是你的心并未燒傷,不應變成這個樣子。你一點兒不像以前,不像我的楚楚,這是最使我難受的!

  子安說不下去了,他慢慢走到窗戶旁邊,揭開罩在畫幅上的床單。

  他凝視著畫上那個夢幻天使,既像是對凡姝,又像是對自己,哺哺地訴說著:

  “看看她吧,想想我們過去在一起的日子。那是多么美好,多么幸福,我們都不會忘記……”

  從黑色的面紗里發出一陣狂浪恣縱的笑聲,簡直就像空谷里的狼嚎。

  “原來你還留著它,你還想在我身上找過去的影子?告訴你,你的楚楚已經死了,化成灰了!”凡姝的聲音從齒縫中泄出,暗啞而難聽。

  背對著她的辛子安,沒有注意到,這時候,凡姝已隨手操起桌上的那把裁紙刀。她走到畫幅跟前,仿佛要仔細欣賞的樣子,辛子安稍稍朝旁邊讓了讓。

  誰知道,凡姝竟猛然掄起刀子,對準夢幻天使的眼睛狠狠地扎了下去,并且隨手用力一劃,把畫布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這一刀猶如扎在于安的心上。他心口一陣絞痛,痛得他不自禁地捂住胸口彎下腰去。

  然而凡姝意猶未盡!罢婧寐,這聲音真好聽!”她狂喜地叫道,顯然非常喜歡刀子捅破畫布的響聲,緊接著就向天使那姣美的臉龐上扎去第二刀,第三刀……

  子安奮力挺起腰,沖上去伸手奪她手中的刀,他怎能容忍這種暴虐的行為!

  刀刃從他右手心里劃過,鮮血馬上滴落下來。但子安緊緊抓住不肯松手,一用勁,終于把刀奪了過來。

  凡姝被這股勁兒一帶,站立不穩,跌倒在地。長長的衣裙絆倒了一只椅子,發出“咪哨”一聲響。

  “好啊,辛子安,你干脆拿這把刀殺了我吧,殺了我,大家自由!”凡姝索性坐在地上,拍手拍腳地哭喊著。

  子玄和天姿在客廳里早就聽到隱隱約約傳來的凡姝吵鬧聲。但他們不便上去干涉,只能干坐著擔憂和嘆氣。

  這時聽得子安房里乒乒乓乓好像是什么翻倒了,又聽凡姝哭叫著說什么“殺了我”之類的話,嚇得他們三步并作兩步忙往樓上跑去。

  子安房間的零亂使他們愣住了。踩爛的唱片,破碎的圖紙,躺倒的椅子,凡蛛還坐在地上嚎哭,而子安則右手握著裁紙刀,手上還在往下滴血。

  子玄忙沖進洗澡間,拿出藥水、紗布,要為哥哥包扎。這里天姿硬把凡姝從地上抱起來,把她按坐在沙發里。

  子玄拿下子安手中的裁紙刀,給他擦著手上的血跡。天姿看他笨手笨腳的樣子,走過來幫忙。

  “哥,你拿著刀子干什么?”子玄低聲問。

  子安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悲痛地指了指窗戶旁那幅油畫。

  子玄和天姿順著他的手指一看,天姿驚呼;

  “啊、這畫,怎么搞的?”

  子玄也疑問地看著子安。

  子安半晌才硬憋出個字:“問她吧!”

  子玄回過頭去看凡姝,她已止住了哭,挺直板硬地坐在沙發上,竟還昂起了頭,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

  “你太過分了,凡姝,竟忍心把這幅畫毀掉!”

  子玄看著被刀子劃得七零八落的那個可憐的天使,想起自己作這幅畫所耗費為心血,特別是回憶起當時自己對畫中人的深深愛慕之情,他氣得嗓音都變嘶啞了。

  凡姝滿不在乎地一笑:“哈,你管得著嗎?這畫,畫的是我,又放在子安的屋里,我想拿它怎么樣,就怎么樣!

  正在給子安纏繃帶的天姿實在聽不下去了:

  “凡姝,真想不到你會說出這種話來。我看你今天簡直在發瘋!”

  “發瘋?”凡殊惡毒地冷笑一聲,又把矛頭指向了天姿,“我雖然發瘋,腦子卻清醒得很。我看得明明白白,你一直暗戀辛子安,現在你以為機會來了。瞧你對他這親熱勁兒!可惜他從來不愛你,你再巴結他也是枉費心機Z”

  “你……”天姿這個剛強的姑娘,也忍不住氣得眼眶含淚。她扭身就要走出房間。

  子玄一把拉住了她:

  “別走,天姿!

  然后,他就那樣拉著天姿的手臂,走到凡姝跟前:

  “聽著,凡姝,你遭到很大不幸,我們都真心同情你、體諒你。可是,這不等于你就可以把別人的寬容、忍讓當作軟弱可欺。你如果不懂得尊重別人,別人也不會尊重你。現在,”他把天姿往前推了一步,嚴肅地說.“你為剛才說的話向天姿道歉!”

  “道歉?什么叫道歉?”凡姝驚奇地反問,然后不屑地說,“我沈凡姝從不向任何人道歉,何況是向天姿這種……!

  子安一直站在桌旁,緊咬著牙關,臉頰的肌肉不時抽動著。這時,他一步跨到凡姝身邊,打斷她的話,嗓聲粗嘎地說:

  “凡姝,你可以回去了。我給你叫輛出租車。”

  “今天我不回去了,”凡姝反而朝沙發上一靠,蠻橫地說,“除非,你答應以后天天陪著我!

  “豈有此理!”子玄憤滿地叫起來,“哥哥的工作都不干了?”

  “成天畫什么圖紙,不就是為了那點兒工錢嗎?放心,只要我一句話,別說付這點工錢,就是把整個建筑公司買下來,爸爸也不會說個不字。”凡姝得意地說。

  子安懶得再和她多說一句,拿起床頭的電話機,撥通了沈效轅家。他請沈效轅讓司機老趙馬上來接凡姝回家。

  老趙很快就到了。死拉活拽,好說歹說,總算把凡姝勸到車上,接她回家去了。

  子安帶著悲悼的神情站在油畫前。

  子玄心疼地發現,哥哥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他勸慰道:

  “哥,你放心,一我能把這幅畫重新修補好!

  子安傷心地擺了擺手說:“不必了。”既然作為夢幻天使模特兒的可愛的楚楚已經死去,保留著她的畫像又有什么意義呢?

  子玄和天姿都離開了房間,子安仍站在畫像前一動不動。他的心頭涌上了一陣從未有過的落寞和孤寂。

  楚楚,大火使我失去了你。廢墟上的重逢,原以為找回了你?烧l知卻是更徹底的失去!

  楚楚,我還有希望再把你找回來嗎;

  畫上,被刀劃破的天使,更帶上了一種凄美。她默默無語地凝視著子安,眼光充滿信賴。
             
  就好像被人用刀子從臉上、身上一下下地劃過,她感到疼痛難忍。

  她想喊叫,但喉嚨里發不出聲音。想掙扎,但手腳被幾個身穿白大褂的男人按住了。

  一個看不清臉面的黑衣人,用鋒利的血淋淋的刀子在她臉上、身上濫施淫威。極度的疼痛從肌膚傳到心臟肺腑……

  這是在上海杜美路上一座鐵門緊閉的褐色樓房的三層樓一個房間內,厚厚的窗簾擋住了光線,室內顯得昏暗而沉悶。

  屋角的一張小床上,躺著一個人。那是一個少女,蒼白而略微有點浮腫的臉露在被子外面,一頭長發披散在枕頭上。

  在她床腳邊的一張方凳上,一個黑黑胖胖的老婆子正坐在那兒打瞌睡,一絲口水掛下來,直滴到衣襟上。

  一條被鐵鏈子拴住的小狗,系在另一邊床腳下。它雖然也在合眼而睡,但那白茸茸的肢體卻在不安分地扭動著。

  少女在床上翻了一個身,發出輕輕的呻吟。她的額頭上布滿了豆大的汗珠,頭發里,頸項里,也都是汗。她的一只手突然從被子里伸出來,向空中抓去,嘴里還哺哺地說著什么。

  她恐懼地在心里呼喚:上帝啊,幫幫我,讓我馬上死去吧。我受不了這樣緩緩的肢解。

  驀然間,仿佛有一雙巨手把她輕輕托起。那個捏著刀子的黑衣人,那些男護士被甩在下面,無可奈何。而她,則開始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飄浮起來。

  她知道,這是上帝聽到了她的呼喚,上帝的巨手拯救了她,她將很快脫離這罪惡的人間,回到上帝的身旁……

  就在這時,傳來一聲悲倫的呼喚:

  “楚楚,你在哪里……”

  這聲音那么遙遠,卻那么清晰,仿佛一直響到她的心里去了。呵,這是她最熟悉、最親愛的聲音!

  她拼命睜大眼睛,想看看那個呼喚她的人?墒撬闹艹撕诎,還是黑暗,什么也看不見。

  那個聲音卻仍然那么清晰地遙遙傳來:

  “楚楚,我的楚楚,你不要走。我到處在找你,楚楚,我還能找到你嗎……”

  悲哀中蘊含著懇求的呼聲,使她心亂如麻,使她的臟腑比剛才被刀切割時還要疼痛。她實在不忍棄他而去.為了他,她甘愿忍受人世間一切煎熬。

  于是,她送著身體飛升的方向,狠命一個掙扎,她的身子竟從那雙托舉著自己的巨手中翻滾出來。

  啊,她立刻感到,自己像一塊失去控制的石頭,從高高的云端直掉下來,飛快地降落。她感到心臟發空,恐怖極了,不禁緊緊閉起了眼睛。剎時間,她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她顧不得身上的疼痛,她慶幸自己又回到了人間。

  她急急地去尋找那個呼喚她的人,但是哪里有他的影子,周圍是一片漆黑……

  她悠悠地醒來了,吃力地睜開眼睛。她知道,剛才又做了一個夢。這些天來,她已經無數次地做過這種恐怖而絕望的夢。動了動身子,感到一陣冷意,她的內衣早已被冷汗濕透了。

  是的,她就是楚楚。那個單純可愛,因為墜入情網而變得更加美麗動人的姑娘。

  她已經在杜美路這幢褐色小樓里被囚禁了好幾個月。自打幻廬失火那一夜,她就失去了自由,就與世隔絕了。

  她看了看在她床腳邊打噸的老婆子,這就是她在沈宅樓梯上見到過的那個啞婆,雖不會說話,可并不聾,人也很機警,連睡覺也半張著眼睛。剛關到這兒時,她看到啞婆夜里半睜著眼睛睡覺,曾是那么害怕,而現在卻已習慣了。

  她又俯身看看小古怪,它的一條腿被沉重的鐵鏈鎖住,嘴上套著皮罩子。那雙眼睛睜開了,正可憐巴巴地看著它的女主人。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她知道那是穿著白護士服的男人在她門外監視著。

  一切都是老樣子!多少個日日夜夜,從夏到秋,從秋到冬,楚楚在這間酷似牢房的病室中被囚禁著。她吵鬧過,也哀求過,她用頭撞過大門,也不吃不喝地絕食過,但一切都無濟于事。

   楚楚呆呆坐在床上,悶悶地回想夢中的情景。那在夢中呼喚著她的聲音,是那么地真切,仿佛現在還在耳邊回響。

   突然,一股強烈的沖動驅使她從床上一躍而起:噴,親愛的人,我要見到你,我要回到你身邊去!

  她穿著睡衣光著腳幾步沖到門邊,路起腳尖,雙手拼命拍打厚厚的門板,進足全身力氣,發出聲嘶力竭的叫聲: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快開門,我要出去……”

  啞婆急忙跑過來,從背后摟住她的腰,想把她從門邊拖開。

  楚楚死死抓住門把手不放,口里發瘋般地狂叫:

  “不,不,我要出去,開門!快開門!”

  門鎖嘩啦啦一響,門打開了。走進來一個高大的男護士,臉上獰笑著,手里握著一根粗大的針管。

  一看到這根針管,楚楚立刻就泄了氣。她馬上離開門邊,往墻角退縮,一面怯怯地低儒:

  “不,不要,我不要打針……”

  那男護士收斂了險惡的檸笑,鐵板著臉,兇聲惡氣地說:

  “你還吵著要出去嗎?”

  “不,我不……我不要出去了!背酆鴾I,雙腿顫抖著.緊著往墻角躲。

  啞婆上前一步,把楚楚遮在她那矮胖的身體后面,對著那個男護士,臉上毫無表情地往門外一指。

  男護士明白,那意思是他可以出去了。

  “中午的藥,給她吃了沒有?”男護土看著啞婆,厭惡地皺眉問。

  啞婆把眼睛閉了一下,表示已經吃過。

  男護士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白色小紙包,往桌上一扔,說:

  “晚上給她再加一倍的藥量!

  他又瞪著楚楚說:

  “再鬧,以后每天給你打一針!

  男護士出門去了,鐵鎖嘩啦啦一響,一切歸于寂靜。

  啞婆仍是毫無表情地把楚楚拉到床邊坐下。

  從剛才楚楚開始鬧著要出去,直到男護士出門,一直在躁動不安的小古怪,這時拖著沉重的鐵鏈,艱難地挪了幾步,蹭在楚楚腳邊。

  楚楚抱起小古怪,把它緊貼在自己胸前。看著這既無法叫,又無法跑動的可憐的小家伙,想想自己眼前的處境,楚楚不禁痛哭失聲。

  啞婆看楚楚漸漸安靜下來,便拿起桌上的小紙包,到里面的衛生間去了。

  楚楚感激地看著她的背影,知道地是去把剛才那包藥處理掉。

  楚楚不知道自己怎么會來到這個地方,更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還是從沈效轅口里,她才知道,這里原來是什么精神病療養院。但時間一長,楚楚對這點越來越懷疑。從窗口望出去,園子里從不見人影,整幢樓里寂靜無聲。難道這療養院只有自己一個“病人”和看管著自己的護士?見鬼,憑什么讓我住在這種地方!憑什么說我有精神。【司藶槭裁匆f八道呢?

  自從幻廬失火,楚楚暈倒后,待她醒來,已經是在這間房里了。她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人,就是啞婆。

  望著這陌生的環境,她一迭連聲地問:這是什么地方?火救滅了嗎了但啞婆毫無反應。她這才想起,這是個啞巴,不會說話。

  她想出去,但門鎖得死死的。她拚命敲打,也不見有人來。她觀察一下自己,好像沒有什么傷,只是左手纏著繃帶,但也不覺得疼。小古怪也好好的,呆在自己腳邊。她只好耐心地等到天明。

  沈效轅終于來了。她拉著他的手,急得流著淚問:

  “幻廬怎么樣?沒被燒毀吧?火什么時候救滅的?我怎么到了這里?”

  奇怪的是,沈效轅竟用驚異的眼光看著她說:

  “你說什么?什么幻廬?什么失火?楚楚,你的幻覺越來越嚴重了!

  楚楚!他怎么叫我楚楚?他不是堅持無論在人就人后都叫我凡姝的嗎了楚楚不解地問:

  “爸爸你……”

  “什么,你叫我爸爸?我可不是你的爸爸。是你的舅舅!楚楚,你連人都認不清了,看來你得好好在這里住上一陣子哩!”

  楚楚真被弄糊涂了,是沈效轅病了,還是他反悔認自己當女兒這件事了?楚楚倒巴不得恢復自己的真實身分和與沈效轅的舅甥關系呢。眼下,她也顧不得管這些了,急忙問:

  “這是什么地方?”

  “精神病療養院!鄙蛐м@托托金絲邊眼鏡沉重的鏡片,幽幽地說。

  “精神病療養院?舅舅,我沒有病,讓我出去。子安還約好中午來接我,去參加了西平家的聚會呢!

  “子安,誰是子安?”沈效轅表情茫然地問。

  “舅舅,你怎么啦?辛子安,我的未婚夫。你親口答應我們訂婚的。你看,我的訂婚戒指還在呢!

  楚楚邊說邊匆匆解開左手的繃帶,她要用那枚訂婚戒指來向他證明一切。

  繃帶除盡,她呆了。哪有什么戒指?左手中指上除了一道深深的血印外,什么都沒有。

  “戒指!我的戒指!誰把我的訂婚戒指搶走了?還給我!快還給我……”

  楚楚悲痛而激動地高喊起來。這是她的子安親手給她戴上的。她說過,要一輩子戴著它?涩F在卻被人硬是奪走了,甚至不惜劃破了她的手指。

   “楚楚,不要胡思亂想。你根本就沒有什么訂婚戒指,也沒有什么叫辛子安的人。你安靜一點!

  “不,你騙人。你不記得啦,是你親自為我們訂婚登的啟事,你……”

  “楚楚,越說越沒邊兒了。你的腦子真出了問題,這全是你胡想出來的呀!鄙蛐м@耐心地但卻是肯定地說。

  楚楚真是著急了,她拉住沈效轅的手,哭著說:

  “舅舅,你為什么要騙我?這是怎么一回事?舅舅,求求你,告訴我實話!

  沈效轅嘆了口氣,對楚楚說:

  “唉,你的神經完全錯亂了。別著急,多打幾針,吃點藥,就會好的!

  他按了一下墻上的鈴。

  馬上走進來一名男護士,手里拿著粗粗的針管。

  “快給小姐打一針,她瘋得太厲害了!鄙蛐м@吩咐道。

  楚楚又急又氣,大聲叫道:

  “我根本沒病,不需要打針,你快出去!”

  沈效轅一副悲天們人的樣子,對那個男護士說:

  “她的病越來越嚴重了,你快給她打針吧。啞婆,也別忘了按時給她吃藥!

  說完,他再不看楚楚一眼,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舅舅,舅舅,你別走!這到底是怎么啦?舅舅,讓我出去……”

  楚楚哭喊著,想追上去,但被啞婆一把抱住。啞婆力氣是那么大,她根本無法動彈。而那個男護士,也早已動作熟練地撩起她的衣袖,一針打了下去。

  很快地,一種茫茫然、昏昏然的感覺襲來。楚楚頭重腳輕,跌倒在床上,再也哭叫不出來了。

  從此,她便享受著一個真正精神病人的全部待遇,不讓她邁出房門一步,只要她一吵鬧,馬上就有男護士進來給她打針。啞婆每天逼著她服三次藥。兩周以后,她再也不鬧了。地變得眼光呆滯,悶聲不響,走路瞞湖搖晃,有時還會不自禁地嗤嗤俊笑。

  有一天,在衛生間,她無意中往洗臉池上方的鏡子里看了一眼。一張癡呆虛胖的臉!

  她心中墓地一凜,頭腦倏然間變得異常清醒:這是誰?難道這就是我,這就是楚楚?他們竟把我變成了這個樣子!

  她悲憤欲絕,一巴掌狠狠砸在鏡子上。鏡片碎裂,她的手上鮮血淋漓。

  啞婆聞聲走了進來。一向對啞婆抱有敵意的楚楚,這時像個孤獨無依的孩子,實在找不到一個保護者,竟一下撲倒在啞婆懷里,凄涼地抽泣起來。

  啞婆沒有一點親熱的表示,默默地把她扶到床上躺下,又默默地收拾起破碎的鏡片。

  但就從這一天起,啞婆不再逼楚楚吃藥。她每天照樣從男護士手中接過放藥片的小紙袋,男護士查問楚楚是否服藥時,她也照樣地眨眨眼,表示已服過了。但實際上,她接過藥來,一轉身就把它們扔到衛生間馬桶里,放水沖掉了。她只保留了一個藥紙袋,當楚楚有時又鬧著要出去時,她就拿著紙袋示威性地搖晃一下,提醒楚楚,如再鬧,就不得已要追她繼續服藥了。

  楚楚和啞婆之間,開始建立起一種感情。這種感情雖還談不上是愛,但卻至少可以說是一種基于同情和了解而產生的無言默契。

  回想起來,其實她剛被關到這兒時,在小古怪的問題上啞婆就幫過她一次。

  也不知小古怪是怎么從幻廬一直跟著她到這兒的,也許楚楚永遠也不可能解開這個謎。那一次,男護士硬要給楚楚打針,小古怪曾猛地撲上去,要咬那個男護士。男護士一驚,針管差點兒掉到地上。他索性把針管往桌上一放,一把抓過小古怪就要往窗外扔。這時楚楚尖叫一聲:

  “誰敢動小古怪,我馬上撞死在門上!”

  男護士猶豫了。啞婆不知從哪兒找出一根繩子,從男護士手中接過小古怪,就把它系在床腳上。第二天繩子就換成了沉重的鐵鏈,還給小古怪的嘴套上了皮罩。當時楚楚真恨啞婆剝奪了小古怪的自由,后來想想,這總算把小古怪給留下來了。

  楚楚從來就不相信自己有什么精神病。在她停藥停針漸漸恢復理智和思考能力以后,她反反復復前前后后地想過,認定所有這一切都是沈效轅設下的圈套。但使她萬分痛苦的是,她日思夜想百思不得其解: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

  難道自己的存在對什么人是一種威脅?

  難道是因為舅舅要拆散自己和辛子安?但為什么當初滿口贊成,現在又來搞這一套呢?實在想不透這其中的原因。

  楚楚畢竟聰穎過人,她想,既然處于如此境地,只有靠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找出路了。她暗暗地盤算著,如何對付沈效轅。

  她摸索著沈效轅前來的規律。他來得很少,自從她知道哭鬧無用之后,每當沈效轅來時,她就用被子蒙住頭不理睬他。沈效轅也不驚擾她,幾分鐘就走了。

  自從上次來過后,算起來,沈效轅好長時間沒露面了。楚楚估計就在這幾天內,他也許會來。便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關在衛生間里,對著那殘留一半的鏡片,做著必要的練習。

  這一天,沈效轅終于來了。

  他驚奇地發現,今天楚楚并未像往常那樣蒙頭大睡,而是坐在床邊,晃蕩著兩條腿,對他傻乎乎地癡笑。

  “楚楚,好點兒了嗎?”沈效轅關切地問。

  一連問了幾聲,楚楚才似乎認出他來。口齒不清地說道:

  “啊,舅舅,你來看我,瞧,我的病全好了!

  “哦?全好了?”沈效轅將信將疑地問,“那么,我問你,你的訂婚戒指呀,又是什么幻廬呀,究竟有沒有呢?”

  “什么戒指,什么……。你說的什么,我聽不懂。”楚楚翻著白眼,好像很用勁地搜尋記憶,終于還是搖搖頭,“不知道,不記得了……”

  “上次你不還哭著鬧著要找回訂婚戒指嗎?你再想想!”沈效轅又叮她一句。

  楚楚木然地搖搖頭,嘻嘻一笑:

  “沒有沒有,沒有戒指,什么都沒有……”

  沈效轅的目光透過鏡片,嚴厲而仔細地審視著楚楚:

  “看來,經過這段時間治療,你的病真是大有好轉!

  “舅舅,我要回家!背鰦伤频嘏又绨蛘f。

  “回家?你回什么家?蘇州鄉下你父母都死了,早就沒家了。上海哪兒有你的家?”沈效轅陰惻惻地反問。

  楚楚心中一陣發冷發怵。她真想跳起來罵一通這個沒人性的舅舅。但她克制住了自己,為了能夠出去,她強迫自己用傻笑掩飾著真實的情感。

  她夭真到近乎無知地搖著沈效轅的手說:

  “舅舅的家,晤——,就是我的家么。我要回家。我要去上學。我要吃好吃的菜。這里的菜真難吃。”

  沈效轅的眼珠狡黠地一轉:“楚楚,你想出去,不是為了去找辛子安吧?”

  聽沈效轅提到辛子安,楚楚心潮騰涌,情難自己。她怕沈效轅從她眼睛中看出真情,忙低下頭,故意咬著大舌頭,含含糊糊地說:

  “你說什么?我不要找人,我要出去,不找人!

  “辛子安呢?辛子安也不找嗎?”

  每提到一次這個名字,就像用刀捅一次她的心臟。但是楚楚咬緊牙關,仰起頭,用死魚一樣無神的眼睛看著沈效轅:

  “我不認識這個辛、辛子安,我不找他,我要回家吃飯,好吃的菜。什么辛子安?”

  沈效轅用手扳住楚楚的頭,認真地盯著她的眼睛看了好久。

  突然楚楚用骯臟手背擦一擦沈效轅的嘴,嘻笑著說:

  “舅舅,你的氣噴在我臉上,真臭!嘻嘻!

  沈效轅松了手,站起身,一言不發走出門去。

  門重又鎖上了。沈效轅在門外招呼一聲司機老趙,兩人的腳步聲遠去,漸漸聽不到了。

  楚楚從床上跳下來,抱起小古怪,輕柔地撫摸著它頸項里掛著的那顆鈕扣,閉上眼默默地說:

  “子安,我每時每刻都實實在在地能感受到你。你就活在我的血管里,我的生命中,你絕不是個夢中的幻影!

  一顆眼淚慢慢地滲出來,就要流下眼角。她緩緩地睜開眼,正好瞥見啞婆斜瞄著她。

  楚楚一驚,不覺一把捏住那顆扣子。多少次她想把這顆扣子解下來放在自己身邊,但她怕這樣做會被啞婆搜走。啞婆搜走了她的一切,連小小的發夾也不許她留下,不知是怕她自殺,還是僅僅因為沈效轅的指令。她只好讓這顆扣子仍留在小古怪的頸上,但又無時不擔心著別人會因為發現這顆鈕扣對她的意義,而強行奪去。

  現在這顆扣子成了她最珍貴的東西,是她確實擁有過子安的唯一證據。盡管她現在只有靠一絲一縷的回憶在編織虛無飄渺的眷戀的情網,但辛子安永遠是她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真實的男人。
             
   天求又接到三樓召見他的通知。

   毫不夸張地說,他覺得這次召見有點兒像赴刑場。上樓時,他雙腿直打顫,簡直覺得世界末日將要來臨。

   他知道,這一天遲早總會到的,所以早已不止一次想過,如果因為沒能說服辛子安而被西村辭退的話,他該如何重新開始自己的事業。但當真的站在西村辦公室門口時,他卻實在沒有勇氣推門進去面對這個日本人。

  門從里面打開,一個茶房提著空托盤走出來。一見沈天求在門外,忙恭敬而討好地說:

  “沈先生,社長先生正等您入內,快請進!

  不能再延宕了。沈天求硬硬頭皮走進房里。

  西村今天沒有坐在他那張大寫字桌后面,而是在寬敞的辦公室中央另設了一個小圓桌,上面放著擦得擁亮的咖啡壺和好幾碟子小吃、點心。西村和市川坐在小圓桌后的椅子上,另有一張空椅子,看來是請天求坐的。

  果然;天求一進門,西村就招呼他坐到桌邊來。而市川也一反常態,客氣地給他面前的空杯子里斟上了咖啡。

  “沈先生,上次請你為我們說服辛子安同本社全權代表交個朋友時,我就發現,你是個爽快人,和我們真心合作,”西村的開場白把天求說得有點莫名其妙,但他馬上話鋒一轉,“這次事情很急,所以我今天也就來個開門見山吧!

  一定是三木弘馬上就要到上海了。很可能今天西村就要定下讓辛子安會見三木弘的日期,這該如何是好!

  自從西村對他布置任務以來,他的頂頭上司市川部主任有兩次問起他,說服工作做得如何,他都以正在進行中搪塞過去。今天西村親自把他叫來,看來只好如實稟告了。

  他剛想伸手去端咖啡杯,聽了西村的話,手競不聽話地抖個不停,只好快快地縮回來。

  “請,喝咖啡,熱的!笔写ㄉ焓肿龀龆卣埖募軇。

  天求極力控制住自己發抖的手,端起杯子,小口喝了一點。說實在的,這咖啡究竟是苦是甜,他都感覺不出來。

  西村不緊不慢地開口了:“三木弘君因有簽事,決定從滿洲直接回國,上海之行取消了。所以,與辛子安的會面,也就不可能了。沈先生可不必再為此事操心!

  就像是被判死刑的囚犯忽然聽到大赦令,天求一下子輕松了。雖然細一捉摸,西村最后那句“可不必再為此事操心”表明他其實很清楚,沈天求并未能說動辛子安,因而一直在為此事操著心呢。

  “不過,沈先生,這一下我們的任務更艱難了!蔽鞔逭f著拍拍天求的肩膀。

  我們?是指我沈天求和您西村社長嗎?我們可以就這么平起乎坐嗎?天求不免有點受寵若驚,頓時頭腦一熱,連人都有點飄飄然起來。

  但他馬上冷靜下來,任務更艱難了,這又是指的什么?

  “社長先生,有什么事,盡管吩咐,只要沈某能盡微薄之力。”管他呢,先表個態再說,且聽他的下文吧。

  “好,沈君大大的夠朋友!”市川翹起拇指,又忙招呼天求吃點心。

   西村這才向天求挑明,原來三木會社在日本經營著很大的建筑業,三木董事長從各種報道中注意到了辛子安,認為這是一個難得的人才,很想把他弄到日本。然而,對辛子安又不能來硬的,因為到了日本后,還要他心甘情愿為三木效力。偏偏董事長又要求這件事盡快辦成。

   “本來,這對辛子安是件大好事,日本樣樣都比中國強得多。但是,辛子安以前沒有和我們三木會社打過交道,談不上什么交情。而且,據說他頗有點倔脾氣。我擔心他未必能理解董事長的一番好意。”西村緩緩地說,一面留心觀察沈天求的神色。

  沈天求心中羨慕死了辛子安。這樣的好事,怎么就輪不到自己頭上!真便宜了辛子安這小子!

  再一想,辛子安這一走對自己似乎也有好處,至少宋桂生與凡姝的婚事去掉一層障礙,有了更大把握。

  他立即表示出極大的熱誠:“社長先生,三木董事長這么看重辛子安,這是他辛子安的榮幸。我們一定要想辦法促成此事!

  西村又一次拍拍天求的肩膀,點頭表示贊賞。然后,他沉吟著問:

  “辛子安和你堂妹的婚禮,準備什么時候舉行?”

  “這婚事我看有點麻煩!鄙蛱烨笏伎剂艘幌拢卣f,“我堂妹被火燒傷,毀了容。辛子安現在似乎對這件婚事并不情愿。只是,沈凡姝纏著他不放!

  “哦?”西村的三角眼在鏡片后面精光一閃。

  “這個的好!好消息!”市川毫不掩飾他的欣喜,高聲說道。

  “市川君,”西村裝模作樣地制止道,“不能這樣說么!

  “是,是!笔写ㄚs緊恭順地答應。

  西村轉向天求,一臉同情地說:“唉,你伯父運氣真不好。六、七年前,他在廣州時,岳文家就發生過一起大火災。這次,自己新蓋的小樓又被燒,還因此累及了女兒!

  沈天求不禁想,東洋人真厲害。為了一個辛子安,竟把伯父家的情況都摸得一清二楚,連多年前伯父在岳丈家遇火災的事兒都知道。這事兒連我都沒聽說過呢。

  驀地,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從他腦中穿過:為什么這么多年,伯父竟從未提起過廣州的那次火災?六、七年前伯父母是帶著凡姝去廣州的,但回來時就只有老兩口,說是凡姝身體不好,留在廣州養病。直到今年春天凡殊才回來,回來不久,又是一場大火。災后,先是說凡姝被燒死,但幾個月后卻又出現了。火災前后兩個凡姝不但面容,而且連性情都判若兩人。自己也曾懷疑這,從廣州回來的凡姝是假冒的,試探了幾次,沒抓到什么把柄,但也無法消除狐疑。現在這被燒壞了面容的凡姝是不是真的,也大可懷疑?磥恚@里面難保無鬼!

  沈天求好像悟出了什么,但似乎又什么都不明白。他覺得自己的腦子是從未有過的活躍、機敏,卻又比任何時候都糊涂。許多事情糾纏絞結,閃爍隱約,仿佛處處有問題,處處有解開死結的線索,可又根本理不出個頭緒。

  他顧自緊張地思索著,一時竟忘了自己身處何地。直到西村連叫了他幾聲,他才回過神來。

  “哦,沈先生,你在想什么?是否有什么好主意,對付辛子安的?”市川在旁急不可耐地發問。

  西村則靠在椅背上,透過鏡片炯炯地盯視著他。

  一個計謀突然在天求的腦中形成。這可以說是個一箭雙雕之計。他既可借助日本人的力量來摸清沈效轅、沈凡婉的底,又能幫著西村完成董事長要辛子安去日本的使命。

  他不急著回答,又在腦中細細盤算了一陣,才說:

  “我們不妨從辛子安與我堂妹的關系上打開缺口。如果辛子安果真無意于締結婚姻,那么,他也許不會反對東渡日本。至少這可以幫他做個暫時的逃避……”

  西村、市川聽著,很感興趣地點點頭。

  “我想,我們可以從我伯父最信任的司機老趙那里下手!

  “他的司機?”市川問。

  “是的,這個老趙是唯一的一個跟了我伯父幾十年沒被辭退的老家人。伯父家的事,他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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