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電交加。
從蒙蒙的街上看去,每家店鋪收起遮篷,呆望著外面雨勢滂沱,似乎在對這場突來的雨也感到無奈。
此時街上的行人不多,有的也只是匆匆避雨的。
一家客棧的門樓上掛一盞米黃色的大西瓜燈,給過往的旅客見了,驀然平添心頭一份溫暖。
客;镉嫶騻愠鰜砝。
“客倌來住我們的臨風酒樓,晚上旁邊便是花坊、賭坊,任君挑選,包君滿意。”
“好吧,帶路。”夏侯旭說著,把韁繩丟出去,伙計俐落地接過,牽引馬車來到后院。
伙計帶引兩人來到一間上房后,立即忙著打洗臉水、端洗腳水,再擰一條熱毛巾給夏侯旭,等夏侯旭熱呼呼的抹凈了臉,又送上一杯清茶。
這一連串動作,引起了藿香的注意,默默記住這些下人的工作。
往后這類伺候的事,她做的越來越伶俐了。
她出去叫了飯菜,等燒好端進房來,才兩刻鐘的時間,房間頓時變了另一番景象——夏侯旭正泡在桶內洗澡。
“今天總算空閑下來,可以好好洗個澡了!
夏侯旭閉著眼,享受浸泡熱水,全身放松的泡澡浴,聽見房門被打開的聲音及聞到飯菜香,不用猜也知道是飯來了。
他連眼睛也懶得睜開,背轉了身,雙手交疊在桶邊上半趴著吩咐,“菜先擱著,過來給我按肩膀。”
藿香不敢怠慢,怕他再像上次洗腳時,自己被潑了一臉水,忙放下端盤,過去使勁地按摩。
不一會兒,藿香感到兩條手臂已經酸軟無力,耳中卻還聽到他的抱怨,“真懷念北京城里,京湯館紀老師傅的手勁啊!”
藿香心里氣惱,不管她做得多賣力,他總是挑剔,遂握起拳頭,往他肩背地方用力擊下去。
“好!就是那里!毕暮钚褓澱f。“用力點,用剛才的勁兒,另一邊也是!
遇到這樣少根筋的主人,藿香只好認栽。
直到夏侯旭認為可以了,才轉過身來。
藿香有氣無力地站起來向外走,“那我走了。”
“回來!”
一聲命令,又讓藿香不得不轉回來。
“還有什么事?”
“看看你這副沒精打采的模樣像個男人嗎?才做這么一點事,就一副快死的樣子!
給熱水浸得渾身舒服的夏侯旭,旅途疲勞消除了,少爺脾氣卻明顯的擺出來。
平時他的少爺脾氣就讓藿香感到吃不消了,今天夏侯旭挑剔的興致似乎比往日還要高。
但累昏的藿香沒有感應到這一點,毫無防備地來到浴桶邊。
“公子,你還有什么吩咐就快說吧。”
藿香不耐煩的口氣,只會讓夏侯旭更想整她。
“你這臭小子!這是對主人說話的口氣嗎?”
然后一把將藿香拽過來,把頭一按,藿香連反應都來不及,頭就被按入洗澡水中。
夏侯旭似乎是這方面的整人高手,看著冒上來的水泡,然后再把頭掀起來,讓藿香來得及吸口氣——但也只有一口氣而已,又毫不留情地按入水中,好好的欣賞水面冒滿泡泡的“奇景”。
夏侯旭笑嘻嘻地看著水面上大大小小的泡泡,覺得懲罰夠了,遂再把她的頭提起來。
“這下子,看你以后還敢不敢再放肆……藿香?”
藿香被水悶得只剩一口氣了。
夏侯旭心中一嚇,也不顧身上濕淋淋的,縱身跳出浴桶,連忙抱起藿香拍打她的背部。
“醒醒呀!藿香!
兩眼緊閉、奄奄一息的藿香,在夏侯旭持續的拍打中眼皮子忽然顫動了一下,然后“奇跡”地睜開一條眼縫。
“藿香,只要你醒來,我不會再懲罰你了。”
藿香聽了這話,又把眼皮閉上,來個相應不理,就讓這個不懂得體恤下人的大少爺被嚇一嚇也好。
沒錯,這場驚嚇是她故意的。
一切都是夏侯旭太可惡,把人當做玩具戲耍。
她要讓他知道,下人也是人,鬧過頭了,也是會出人命的。
“公……公子……”
夏侯旭大為驚喜,“哈!藿香,你醒了?”
他將她放在床上,并蓋上被子。
“公子……”
藿香只要一開口,便氣喘不已,就像夏侯旭說的,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可夏侯旭見她現在這模樣,不只不嫌她,還欣喜的很。
“你別多說話!”他滿臉安撫地哄她,“你要說什么我都知道!
“你知……道?”
“嗯!你無是非要說‘公子,我沒事,請你不用擔心’,放心吧,我都知道!
藿香差點又想翻白眼昏過去算了。真是死性子不改!
“不是的,公……子,我覺得……我……”一口氣接不上來。
“你、你怎么啦?”夏侯旭大為緊張。
“我……我……的肺里面好像有水,呼吸都……都有……水聲!
“什么?我聽聽看!毕暮钚窳⒖贪讯滟N在她胸前專心傾聽。
藿香立刻滿臉通紅,為了讓他心懷愧疚,她才撒這個謊,沒想到卻引來反效果,此刻她心里真后悔自己為何要撒這個謊。
“有嗎?”夏侯旭還在用心聽,“你用力吸口氣,我聽聽!
藿香立刻吸飽一口氣,隨即一想,她為何要配合他的話?于是便粗魯的把他的頭推開。
“你又不是大夫,怎會聽得出來!”這句話說得是中氣十足,可立即的,藿香又回復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公子……你只要答應我一件事!
“不是叫你別說話嗎?我立刻去請大夫!”
“公子別走!也許你走了之后,我會一個人孤零零的走了……”
“不會的!你不會死的!”
夏侯旭震耳欲聾的吼聲,震得她耳膜發疼,加上又用力搖晃她的肩膀,就算不死也只剩半條命。
“你只要答應我,以后不要再欺負我,我就心滿意足了。”
“好,好,好,你說什么都好,我去找大夫來!”
“公子……”
這聲音明顯的不一樣,夏侯旭懷疑地轉回身來,看見藿香的精神似乎漸漸好轉,接著她突地一鼓作氣地站起來。
“!”她開心地吁一口氣,伸展雙臂說:“公子的保證真是有效,你看,我好多……”
“了”一字剛要出口,只見她嘴巴大張,兩眼一瞪,身體變得僵硬,接著往后一倒暈了過去。
這次是真暈了,原因是太刺激了——夏侯旭身上一絲不掛。
夏侯旭還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仍一勁責罵,“看吧,這就是逞強的后果!”
轉身就要出門之際,這才低頭看見自己身上的模樣。
原來他忘了穿上衣服,于是草草把衣服套上,出門去叫大夫。
※ ※ ※
已是掌燈時分,客棧到處掛滿紅燈籠,照耀得好不明亮。
夏侯旭站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不由得呆住了。
由于他花錢大方的個性,阮囊已見羞澀,哪里有錢可請大夫?
這家客棧設有賭坊,瞧著賭坊進去的人多,出來的人少,心里也興起進去賺旅費的想法。
他丟了丟手中空空如也的錢囊,掂了掂重量,下了決定后走進賭坊。
這時,藿香推窗瞧向樓下,正好看見他走進賭坊,心里有不好的預感。
她心想,他八成是想進去賺旅費,真是個不知死活的人,都是個大人了,想法還這么天真!真是敗給他。
藿香忍不住嘆口氣,“公子,雖然表面上是我在依靠你,不過,照這幾日相處下來,沒有我這個摳門婆,我真懷疑你能到得了北京城嗎?”
看來,她真是一刻也不得閑啊。
眼見笨公子恐怕要輸得當內褲了,她能坐視不理嗎?當然不能了!
她再次嘆一口氣,“公子,你真是討人厭!”
既然討人厭,那就不要理他。∽屗陨詼缢懔。
心里這么不情不愿地說服自己時,她瞥眼見到夏侯旭出來了,而且身旁還跟著一名不認識的男子,兩人有說有笑的,不是走向客棧,而是客棧的另一邊——群花樓。
藿香在震驚之余,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公子真的贏錢了,否則怎有錢上青樓呢?一想到這里,她不由得火冒三丈。
她握緊拳頭,一股不可自抑的憤怒涌上心頭,然后奮然發出一聲宣喊,“公子!你太過分了!不行,我一定要去阻止!”
現在不是不情不愿的時候了,她立刻“咚,咚,咚”的跑下樓。
※ ※ ※
門樓上,門匾寫著“群花樓”。
藿香仰頭觀望,心里躊躇不已。
小時候父親曾帶她進淮南城駐店診病,總會經過一家叫“金花坊”的,樓上的一群胭脂花粉的姑娘,猛甩手絹,口中怪聲叫笑,喊她爹上樓。
當時她問父親,“她們是什么人?為什么叫爹上樓,爹認識她們嗎?”
白大夫笑撫著她的頭發,只答說:“她們都是一群可憐人!
“可是她們在笑呢!”
“笑,并不一定代表快樂,她們為了生意不得不笑,所以這叫賣笑,不得已才笑的!
當時她年紀尚小,父親的解釋她似懂非懂,如今她已經明白妓院是什么地方了。
“小鬼,這不是你來的地方,等過幾年再來!
她才剛探頭進去,后領就被人提了上來,門口保鏢像拎小狗般,把藿香丟到街上。
藿香爬起來,上前說明來意,“我是來找我家公子的!
“你家公子正樂不思蜀著呢,等他想出來,自然就會出來了。”來這的人都是來享受的,管他家公子是誰,反正都一樣!
藿香瞪著眼前人高馬大的保鏢,看來要溜進去是不可能的了。
然而兩刻鐘后,藿香笑嘻嘻地順利溜進群花樓。
凡是房舍有前門也一定有后門,前門多半守得緊,后門頂多加了一道門閂,很少有人會在后門駐守。
藿香利用母親留給她的一支細發簪伸入門縫,便輕易地把后門打開。
一路上,在豪華的樓宇廊間穿梭,很幸運地,她沒有被群花樓的人發現。
找不到夏侯旭的藿香一面走,一面四下張望,心中咋舌不已,她一輩子也想不到世上竟會有這么漂亮的地方。
忽然此時吹來一陣輕風,風中飄送著一陣香氣,引得藿香抬頭一聞,正好瞧見一座空中樓閣的一扇窗,窗內罩著一層綠蟬紗的窗戶輕揚飛舞起來。
她不由得猜想,那間樓閣可能是給很重要的人住的。
一時間,她忘了自己是進來找夏侯旭的,腳一提便往那座空中樓閣走去。
經過了一段長長的階梯,到達最頂端時,忽然有人聲出現。
藿香立即意識到自己是偷偷進來的,連忙躲進一道竹簾后,才剛躲好,剛才那個聲音更近了,看來說話的人進屋來了。
“我說呢,要見咱們的花魁哪有那么容易的?不是公卿大臣、富賈殷商的大人物,恐怕是見不到呢!”
聽話的人,似乎沒有回應,只聽得說話的人又說:“那人也不掂掂自己的斤兩,居然大言不慚,開口就說要見你,真是不知從哪來的渾小子,看我去把他攆出去!”
“慢,請那個渾小子上來。”
躲在竹簾后的藿香,聽到說話人的聲音不由得癡了,只覺得聲音涓流柔細,如珠簾曳地般圓潤靈動,雖然話語里面出現“渾小子”三個字,但仍不減其聲音如仙氣般的美妙,仿佛連“渾小子”這名詞,都變成雅號似的尊稱了。
“我下去請那人上來!
現在屋里,好像只剩她和那說話好聽的女子了。
藿香正想探頭出來看看說話人的容貌,忽然眼前的竹簾“刷”的一聲,被人霍然掀開。
“好哇,這里藏著一只小耗子給我逮著了!”
藿香屏氣傻眼地瞪著眼前的異變,但更令她震驚的是眼前之人的容貌,只能說此顏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見!
“咦,不只是只小耗子,還是個女的!”
藿香一身女扮男裝的苦心,給花魁電人般的眼睛一掃,立即無所遁形。
藿香仍懾于她美艷的容貌,一副張口結舌的樣子。
“你……好厲害……”
花如意翩然轉身坐回屋中的長竹椅上,一雙冷凝的鳳眼,向呆然的藿香用心看了一眼后,竟向她展露一抹笑顏,“你過來。”
震懾于她凜然的氣質,藿香跨了兩步后便不敢再向前。
“你為何到這里來?”
雖是責問,但輕柔的語調實在很難讓人想像這樣的美人是在發脾氣。
“我……我無意中走進來的,”她急忙搖手說:“我真的不是故意闖進來的,請你見諒!”
花如意見她急得手足無措的樣子,惹得她忍不住抿嘴兒一笑。
“你叫什么名兒?”
“我叫藿香!
“藿香?”花如意微一怔,輕啟朱唇念道:“辛,微溫。和中、行氣、化濕、解暑!
藿香驚訝之余,忍不住笑說:“姊姊,你也懂醫?!”
花如意難得露出天真的笑容。
“以前看了幾本醫書,現在不看了!被ǹθ坏乩^藿香的手,“這兒坐。我一見到你,不知怎地便很喜歡你!
“我也喜歡姊姊,姊姊你真好看!”
花如意的笑容中有些微苦澀。
“要是可以,我寧愿和你交換容貌做個平凡人。”
“為什么?”藿香不解地問。
花如意撫著藿香的頭,心里羨慕她年輕無邪的心思。
“你再大一些便能懂了。好了,我來問你,你為何會喬扮男裝混進來這里呢?”
這一句話,提醒了藿香混進來的目的,見了這個美人,她竟把進來找主人的目的給全忘了!
“!對了,我是進來找我家公子的,不知他現在怎么樣了?”
“公子?”花如意瞧她一身男子裝扮,卻是一位男主人的貼身僮仆,不由得有所疑問。
藿香這才將自己身世及周易三占卜的結果,和夏侯旭相識的事一一說了出來。
“為了顧及男女有別,所以才喬扮男仆。”
“有這種事?!”花如意驚訝之余,點頭說:“我明白了。你是擔心夏侯公子沉迷酒色,留連不走?”
“這點我倒不怕,”藿香賊兮兮地一笑,說:“因為他遇到了一個大貴人,準備勸他回頭是岸了!
“喔?誰呀?”花如意訝問。
“姊姊你呀!”
“我?為何是我?”花如意纖纖食指指著自己,憨態中有股靈氣透徹的聰慧。
“因為待會要上來見您的就是我家公子!眲倓偫哮d臨出房門前,她依稀有聽到老鴇形容了下那“渾小子”的相貌,知道那人是夏侯旭。
花如意見她掐指未算,便知下文的蕙質蘭心,又驚又喜地被她逗得呵呵笑。
“何以見得呢?”
“唉!”藿香大嘆一口氣,“因為會一進門便囂張大膽、大言不慚指名要找花魁姊姊你的,除了我家公子之外,不會有別人了!彼龥]提真正的原因。
“你還真了解他!”
“他這種人太容易了解了,當然也就很容易吃虧!
“放心,”花如意向藿香嫣然一笑,“瞧我的,我斷然能教這位夏侯公子回頭是岸!”
這時,外面傳來人聲——
“花姑娘,夏侯公子到!
花如意和藿香兩人交換一記眼神,無聲地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