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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是何物 第五章
作者:林如是
   
  爆竹聲劈啪的響遍整個小村莊,迎親的隊伍一字喜紅的排開。鼓樂招搖,沾喜的村眾嘰喳地都擠到張家來跟著喧鬧。高坐在馬背上的新郎,星目顧盼,笑逐顏開,十分高興得意。

  起轎了!

  鞭炮聲再次爆開,喜樂跟著大作,劈哩啪啦,咚得隆咚鏘,煙和霧及震耳欲聾的噪音翻天覆地的彌漫。

  紅轎內(nèi)的二喬,掀開蓋頭,偷偷撩起轎簾。煙霧后人影恍惚的倒退,噪鬧聲也像啞了,彷似變成一出無聲戲。

  但這是真的了。

  她就要嫁作他人婦,再也回不了頭……

  迎親隊伍經(jīng)過隴丘下。透過一絲縫隙,隴丘上的榆樹遙望中迎風(fēng)招展,她彷佛可以聽到依依的沙沙聲。

  它也在向她送行嗎?

  她總有那么多問也問不完的疑惑,而他那個人總是耐心的聽她傾訴、回答她,甚至陪同她放紙鳶。她在轎內(nèi),不斷回頭又回頭,簾外遙遙隴丘上,恍恍看到光藏一襲灰青僧衣飄揚(yáng)清俊的身影……

  啊……

  她掩住臉,無聲地流下淚。

  當(dāng)夜,迎親隊伍抵達(dá)驛站,在驛站歇了一宿。隔天,接近中午的時候,抵達(dá)了長安城。崔家位在城西的興化里,就在城中朱雀大街西起第二條街上。迎親隊伍由城東延興門入城,一路浩浩蕩蕩穿過半個長安城,熱鬧的到達(dá)崔家。

  新郎拉著喜帶在前頭引路;在媒婆攙扶下,二喬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前行?邕M(jìn)崔家門檻那一剎,她心中微微一酸,暗地嘆息起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一步步的,一直被往前推,她真的再也回不了頭。

  拜完天地,她被帶領(lǐng)到新房。徹底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面對完全陌生的景象;對崔家,她一無所知,甚至連此后將與她同床共眠的丈夫,她連他的長相如何都不知曉。

  想到此,她不禁顫動一下。

  只能交給上天了……

  過了許久,崔從誡推門進(jìn)房,帶著微醺的醉意,步伐有些浮亂的走到床邊。他定定神,望著一身喜紅、身形顯得嬌艷的二喬。紅燭昏羅帳,他的雙眸也映滿顫跳的紅光。

  「娘子……」伸手掀開了她的蓋頭。

  二喬低著頭,雙目低垂,燭光映了她一臉昏紅。

  「娘子……」他扳起她的臉,低聲呼叫,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她帶些倔強(qiáng)、柔野清艷的臉龐。這么近端詳,連她睫眉的顫動都一清二楚;加上那撲鼻的清香,他的心不禁鼓動蕩漾起來。

  他沒看走眼。驚鴻一瞥留下的印象,直教他念念不忘;貼近了,果然可人。是他中意的典型。

  心中的喜愛,加上燭光暈暈昏昏的催化,他滿腔的柔情黏稠起來。

  二喬沒動,也不顯羞澀,只是眼神流露出一點的不適應(yīng)。

  「妳怎么了?娘子,是不是累了?」崔從誡輕輕撫摸她的臉龐,意愛親親又體貼。

  「我──」她的心絲毫不悸動,平靜無波。

  原本就是陌生的人,她與他不相識,不知該說什么。

  「今后妳我便是一家人了,妳是我最鐘愛的妻子,我會照顧妳、愛護(hù)妳的。所以,妳不必?fù)?dān)心,有什么話都可以跟我說!

  他笑得款款深情,簡直柔情萬千,二喬雙目一低,避開了他的目光。

  「相……嗯,」叫不出口,對這個人還是認(rèn)生。「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妳盡管問!剐σ饫`綣,低低俯視著她。

  「嗯……你我素不相識,你為何……呃……為何會上門提這件親事?」問得遲疑。

  「這就非歸諸緣分不可,我們這是天注定!勾迯恼]臉上的笑意更濃。他的笑多是在臉上,不在眉目里。「去年我與大哥從洛陽返回長安途中,路過富平,碰巧經(jīng)過你們那小村,更巧的是遇見妳。記得嗎?妳從那隴丘上下來,我上前欲同妳借問話,慢了一步,給錯過了!

  不,不記得了,而且,她全然沒印象。她抬眼望了望他,又低下頭。

  「可是,你一點都不了解我……」他其實根本不了解她是怎樣的人,怎么那么輕易就下注了這門親?

  「這不妨。」崔從誡再次扳起她的臉,語氣十分篤定:「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了解,天長且地久!

  聽他這么說,她真不知該如何了,清亮的大眼眨了眨,想回避他的眼波,臉兒被他捧著,又無從回避。

  「妳也許不知道,娘子,我的二喬──來,」他端起桌上的酒,遞了一杯給她,與她交杯,鄭重起誓道:「可我對妳是一眼情鐘。天地為證,我崔從誡在此發(fā)誓,從今而后,我一定會愛妳、憐妳;對妳的情,?菔癄永不渝,不論如何都不會背棄誓言,而疼惜妳一生──」仰頭一口喝盡杯里的酒。

  誓言啊……二喬噫動一聲?胀罢纭

  到底是她修得不夠,在佛前求了三世,我佛終是沒能聽到她的祈求,而無緣與光藏相聚相守……

  「其實,」仗著酒意,崔從誡又娓娓說道:「那日巧遇,并不是我第一次見到妳……早在三年前,我路過富平時,便曾遠(yuǎn)遠(yuǎn)從驛道上遙見在那隴丘上放紙鳶的妳。雖然只是驚鴻一瞥,我卻一直擱在心里。這一回經(jīng)過那村子,我其實是刻意去尋妳的……」說他少年時情懷,竟有一絲靦腆。

  二喬楞住,從怔忡中緩緩抬起頭。他的眼對著她的眼,正等著她的尋覓。

  他說的該是她與光藏在隴丘上放紙鳶的那一遭吧……心中驀地一酸且嘆。但,這也是有情的人了。一段模糊的往事,他竟惦記了那么久……

  這便是上天的注定嗎?這個人……這個人……

  她望著崔從誡,久久不能言語。她只能認(rèn)命吧?認(rèn)命地把對光藏的情埋葬在心底最深處,然后鎖了起來。

  才不辜負(fù)他的一片心意。

  「娘子……」崔從誡低低又呼喚。

  「相公……」她喝下交杯酒,對光藏暗暗道別。

  只能這樣了……

  ☆        ☆        ☆

  一想到娶張家這門親,崔母就有一股說不出的不快,哽噎在胸臆間,悶得人氣惱。依她的意思,哪家閨秀千金不好娶,偏偏兒子都不中意,挑來撿去,竟撿中一個莊稼女!

  娶個士族的女兒,也不過上百萬錢,而他們居然花了五十萬錢聘財娶一個莊稼的女兒,怎么想都不劃算!偏偏,唉,總之,偏偏兒子就是那么執(zhí)拗,她磨不過他,只好答應(yīng)他娶這門親。

  「娘,我都已經(jīng)娶親了,生米早煮成熟飯;再說,二喬又那么溫順可人,您就別再氣了!來,我給您捶捶背!勾迯恼]陪著笑,溫言軟語討好他娘親。

  崔母白他一眼,氣平了些,仍佯裝不滿道:

  「你喔,就生這張嘴!我跟你爹怎么說你就是不聽,任性妄為,一點都比不上你大哥、二哥那般孝順可靠!你再這樣,娘怕不給你氣死!」

  「不會的,娘,兒子不敢!

  「你怎么不敢了?喏,不都依你的意思娶媳婦了!還花了五十萬錢的聘財呢。那些錢要買幾個丫頭都有了!」崔母口氣悻悻的。

  崔從誡連忙又陪笑道:「這件事,爹娘大德,誠兒沒齒難忘。您寬心,娘,這筆錢不會白花的,二喬跟我會好好孝順您跟爹的!」

  「得了,我可不敢想,只要不惹我氣受便成。」崔母道:「實在說,我是很不贊成這門親事的,但既然你那么中意對方,我也就算了。要不然,以咱們崔家的家世,要娶哪家閨秀千金不成的?你偏生給我娶一個莊稼女!唉!」

  「娘,」崔從誡不敢怠慢,殷勤的替娘親捶背,「二喬雖然出身莊稼,不過,她的容貌、氣韻及文才都不輸那些千金閨秀,她可是他們那村子有名的才女!您看她每日跟您及爹請安,絲毫不敢怠慢,且知書達(dá)禮、溫文大方。她會是一個貼心的媳婦的!

  崔母卻又白個眼,不以為然。

  「女人家學(xué)男子舞文弄墨成何體統(tǒng),能多生養(yǎng)子嗣,在家教子才是正經(jīng)緊要。 
  我也不奢想她跟我多貼心,只要她伶俐些,早日給崔家生幾個胖娃兒,我也就不會再多說什么。要不然,那幾十萬錢的聘財都白花了!」

  「這自然!勾迯恼]連忙接口,道:「要是她不能替兒子生個一兒半女的,別說娘,連我也不能容她的!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可別忘了!」

  「當(dāng)然!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兒子再愚鈍,也明白事情的輕重!

  「那就好!勾弈笣M意地點頭。

  談話間,一名小婢端了杯茶進(jìn)花廳。

  「夫人,您的茶。」態(tài)度還有一點怯生生。

  「這是誰?面生得很,我沒見過。新來的丫頭嗎?」崔從誡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名丫鬟。

  那名小婢約莫十一、二歲,稚氣未脫,但身形已極成熟,凸凹有致,十分鮮嫩可口。難能可貴的是,雖然長得豐潤圓滿,卻一點都不顯肥鈍,而且腰肢相當(dāng)細(xì),一把就能擰斷似,掐得出水。

  「嗯,十余日前才從牙婆子那兒買來的,叫春荷!

  「這樣呀……」崔從誡對小婢咧嘴一笑,笑得瞳眼生波光。

  小婢心兒一慌,紅暈飛上腮旁,連忙低下頭,快步走出花廳,不敢再多瞧。

  沒想到丫鬟里頭也會有那等姿色的。那些丫鬟要不就粗肥健壯得像條牛,要不便笨拙粗俗不堪一探。這回,倒真是買了個好貨色。

  「從誡,」崔母呷口茶,說道:「『順益行』欠了筆貨款,趕明兒你跟從樸跑一趟!

  「是的,娘!勾迯恼]回過神,連忙答應(yīng)。

  心思卻浮動起來。他只盼天快黑,好將二喬抱在懷,嗅聞她身上的馨香。

  ☆        ☆        ☆

  平盧、河北一帶盛傳,淮西節(jié)度使吳少陽已經(jīng)卒逝,少陽兒子吳元濟(jì)卻匿不發(fā)喪,自為「留后」;淮西各州現(xiàn)下由吳元濟(jì)帶領(lǐng)軍務(wù),與朝廷的關(guān)系不睦,可能一觸即發(fā)。而淄青方鎮(zhèn)與淮西方面一向交好,很有可能被卷入淮西和朝廷的紛爭中。

  眾說紛云,淄青的百姓議論紛紛,胡想瞎猜,臆測種種的可能;蛘f朝廷也許會出兵討藩鎮(zhèn),或謂淮西可能舉兵抗朝廷,充滿浮動的氣氛。

  不過,這些都只是傳聞而已;而且,只在州縣大城中流傳。遠(yuǎn)在泰山山腳下的泰安──這個只上百戶人家的小村莊,倒是山中無日月,日子一片寧靜太平。所煩所憂所惱的,不外都是日常一些芝麻瑣碎的事情。

  「光藏師父!」村子外千福寺,小和尚悟真跌跌撞撞的跑進(jìn)廂房,一邊叫嚷道:「您快出來!光藏師父!又……又來了!」

  廂房內(nèi)靜坐冥思的光藏,緩緩睜開眼睛。清俊雍容的面貌態(tài)度依然和從前一樣,然而,清明如水的雙眸似乎隱隱烙著一絲哀傷,掩在沉靜的笑容背后,總讓人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愁郁,多添幾分吸引人的氣韻。

  「什么事這么吵吵鬧鬧、慌慌張張的?」住持師父出現(xiàn)在悟真的身后!甘悄悖蛘。我不是交代過了,沒事別跑來打擾光藏師父清修?」

  「是,師父!刮蛘婵s了縮脖子,支支吾吾道:「可是……呃……那個……又來了!一大堆的,我應(yīng)付不來。只好來找光藏師父嘍!」

  「什么又來了?」住持師父瞪瞪眼,不曉得悟真沒頭沒腦的在說些什么。

  「就是那個嘛!那些女信眾,一大群的!」悟真比手劃腳,也不知帶幾分夸張!杆齻兌际莵碚夜獠貛煾缚床〉。」

  「去告訴她們,光藏師父不在。」

  「可是……我已經(jīng)說了,光藏師父在廂房……」

  「你這呆瓜!」住持師父氣得吹胡瞪眼!肝医淮^多少次了!你怎么還是聽不懂──」

  悟真縮著頭,乖乖等著挨罵。師父是交代了沒錯,可是,他就是應(yīng)付不來那些女人。自從光藏到他們這個小寺院掛單以來,清俊的外表、沉穩(wěn)雍容的舉止神態(tài),甜蜜引蜂似,突然一堆人便涌到寺里來。加上光藏頗懂一些醫(yī)理,義務(wù)幫村民看治一些小病,因此,這些日子來,總有一堆人借口看病或送菜送果,就為了多看光藏一眼,把小小的千福寺擠個水泄不通。那些人當(dāng)中,又有一大半是婦女,他一個小和尚,幾曾見過那等陣仗,每每總是招架不住。

  「沒關(guān)系的,住持師父!构獠仄鹕恚瑨熘荒ǖ粶\笑。「悟真,麻煩你去告訴大家,說我一會就出去。」

  「是,光藏師父,」悟真大聲應(yīng)話,怕師父再責(zé)罵,一溜煙跑走。

  住持師父搖頭道:「光藏師父,你這又何必?你明知道那些人不過慕你的名,沒幾個認(rèn)真,你何必讓他們打擾你的清修?」

  受胡風(fēng)影響,風(fēng)氣開放,這些婦女也不懂害臊。光藏人品清俊風(fēng)流,容易教人情鐘中意,他們也不管他出家的身分,對他表情示意,大膽又直接。沾了光藏的光,千福寺因此得了不少好處,但住持師父對此卻有些過意不去,交代寺僧沒事不準(zhǔn)打擾光藏,偏偏──

  「即便如此,倘若有人真有病痛,置之不理的話,那就不好了!构獠啬樕弦黄馓,充滿了然且包容。

  他的心已如止水,不會再因任何騷動而起波瀾──應(yīng)該是這樣吧?!是的。自從他親手將胡笳及、埋葬起來以后……

  「光藏師父!」出到殿中,一堆信眾看到他,馬上就圍了過來。

  「光藏師父,我送來新鮮的青菜,請你收著!

  「我頭疼,光藏師父,請你替我看看!」

  「光藏師父,這是剛煮熟的山藥,滋味挺好,你嘗嘗……」

  「光藏師父!」

  一堆人七嘴八舌且動手動腳,趁機(jī)拉光藏一下,或摸他一把,甚至伸手來攬。光藏雖然疲于應(yīng)付,而且不習(xí)慣,仍然耐著性子,好脾氣的說道:

  「各位施主──各位的好意光藏不勝感激,多謝了。請各位別急,一個一個來。」走到悟真準(zhǔn)備好的桌子后坐下。

  三年了。三年來,遇人無數(shù),這般與女信眾面對,他總是一心無波,不會有太大變化的沉靜表情。再也不會有人魯莽、唐突卻又鄭重地問他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也再也不會有人不由分說地拉他去看豬仔、放紙鳶,像他一意忘卻的那個人一樣……

  「光藏師父。」悟真喊他一聲。

  他定定神,望著眼前容貌秀麗、眉梢?guī)追置髅牡纳賸D問道:

  「請問施主,妳覺得哪里不適?」

  那少婦眨眨眼,眼見生水,滴溜地轉(zhuǎn)了一轉(zhuǎn),道:「我全身都疼,都不舒服,光藏師父!

  「這樣啊……」光藏沉吟一下,撥看她的眼皮,又把她的腕脈,說道:「施主,妳的脈相平穩(wěn)正常,眼色也明亮有神,我瞧不出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怎么會!」少婦愁眉一勾,抓住他的手偎在她胸口,嗲聲道:「我胸口疼,光藏師父,你摸摸看!」

  四周嘩地嘈雜起來。悟真替光藏脹紅臉,唷喂叫了一聲。

  「妳身體強(qiáng)健無恙,施主,大可不必?fù)?dān)憂!构獠夭粍勇暽魺o其事的收回手,表情仍然沉靜從容。

  少婦傾身過去,還不肯死心!腹獠貛煾,我──」

  悟真叫起來:「施主,光藏師父已經(jīng)說妳沒事了,妳莫再──」

  「悟真,」光藏阻止悟真說下去,不想使少婦難堪!缚煺埾乱晃!

  少婦這才不情不愿的起身走開。為防再有這種混亂的事發(fā)生,悟真板著臉、鼓著腮幫,橫站在中間,一副嚴(yán)陣以待。光藏微微一笑,暗暗松口氣。

  耗費了大半天,總算才把所有的人都送走。悟真伸個懶腰,嚷嚷道:

  「哇!累死我了!總算都走了!

  「謝謝你的幫忙,悟真!构獠仄鹕碚酒饋。

  「哪里!刮蛘娌缓靡馑嫉纳ι︻^,道:「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倒是光藏師父您累不累?要不要我替你捶捶背?」

  「不用了,我沒事。」

  倘若能夠,他倒希望更累一點,麻痹他的思考,不會再去思量。但一閉上眼,那些紛紛亂亂就涌上心田。那幀他拚命想忘卻,卻越抹越清晰的淡青色身影……

  「光藏師父!光藏師父在嗎?」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婦跌跌撞撞哭喊的跑進(jìn)來。喊得很急,被淚水糊得一臉麻花,又焦急又恐又慌。

  光藏還不及回話,老婦一眼掃到光藏,立即噗通地跪在他面前,不斷對他磕頭,哭叫道:

  「光藏師父!您大慈大悲!求求您救救我兒子!我兒子他……他……嗚……光藏師父,請您救救他!」

  「您請快起來!這位大娘!构獠剡B忙扶起老婦!赣惺裁词侣f,您兒子怎么了?」

  「他從屋頂上摔下來,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悟真!」光藏立刻喊道:「我過去看看,麻煩你跟住持師父說一聲。還有,將我放在廂房里的藥箱子隨后送來給我。拜托你了!」匆匆忙忙地跟著老婦走了。

  明知不該,他卻幾乎要慶幸,借著如此忙亂暫可擺脫那些想忘又忘卻不了的苦及煎熬。他只要這樣就好。這般,什么都不去想,什么也不去思量。

  ☆        ☆        ☆

  天還沒亮,二喬悄悄的起床,躡手躡腳的下床,怕吵醒了枕邊的崔從誡,摸黑到廚房。

  從進(jìn)崔家大門那天起,她一直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點都不敢懈。惶旌诹瞬鸥疑洗菜X,天還沒亮就趕緊起床。打掃炊煮、侍奉丈夫公婆,絲毫沒敢偷懶,就怕不夠伶俐。

  她已嫁作人婦,更不再是小女兒了,不比從前的隨意自在。甚至不再向人疑問那些稀奇古怪、想也想不透的問題,自發(fā)又自覺的認(rèn)清自身的處境,而馴良安靜,唯丈夫是從,步上和大喬小喬甘心的一樣的路途。

  雖然覺得像被無形的什么,從里到外,束縛住全身,有時甚至快透不過氣,卻也有一種安心的甜蜜,無可奈何中聊有些些的安慰。

  日子就是這么著了吧?平順、安穩(wěn)且家常。

  要不然,她也不敢去多想。

  心頭那時燃時滅,一不留神時便竄起的、微燒的火簇,不提防了怕要燎起一片的火原,她只好牢牢將它鎖在最角落里,任煙塵去埋,逐日將它窒息。

  她點著油燈,一陣摸索,很快將灶火起了起來。然后開始淘米洗菜,又忙著往灶里添柴,跟著舀水、澆水……陀螺似地旋個不停。

  正忙著,身后冷不防有人躡手躡腳靠近,圍了件長衣披在她身上,連同長衣順勢擁住她肩膊,熱熱的臉龐狎昵的抵在她裸涼的脖子上。

  「小心別受寒了,娘子!贵w貼細(xì)心的崔從誡,眷戀多情的緊貼著她,舍不得放開。

  「怎么起來了?」二喬羞紅臉,壓低嗓音,怕驚醒屋里其它人。

  崔從誡舒適地枕在她肩上,雙手緊攬住她纖細(xì)的腰肢,懶聲道:

  「妳不在床上,被里怪涼的,教我怎生睡得安穩(wěn)!

  這樣啊……二喬抿嘴一笑。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你快快放手,不然要是被瞧見了就不好了!箵(dān)心地朝廚房外瞄了一眼。

  「不會這么巧的,別擔(dān)心!勾迯恼]咬咬她的耳朵,悄聲道:「不然,妳再跟我回房去。妳每天那么晚才回房,天未亮就起床,實在叫我好想!」

  「別鬧了,相公。」紅暈飛上腮幫,羞赧的笑意噙在嘴角,生怕人聽見了。柔情地拿開他緊攬的雙手!改銇淼谜,幫我嘗嘗這個!挂送敫䴗f給他。

  崔從誡嘗了嘗湯,抿抿嘴,神色莫測高深。

  「怎么樣?」她緊張地盯著他!缸涛度绾?」

  「妳自個兒吃吃看便知曉。」崔從誡勾勾嘴角,將她拉到懷前!竵恚襾砦箠叐ぉぁ褂趾丝跍,吮送到她嘴里。

  「相公!」二喬訝呼一聲,溫?zé)岬臏S著那滾燙的唇舌推送,噎入她喉里。

  教她羞極了,久久無法抬頭。崔從誡看得得意,硬要將她的臉扳向他,噙著柔柔膩膩的笑,說道:

  「妳都已經(jīng)是我的人了,不必害臊!

  「可我──」要是被瞧見了,要她怎生是好。「你千萬莫再胡鬧了,相公。要是被瞧見就真的不好。」

  「是是!我心愛的娘子!

  二喬睇他一眼,掩不住眸子里的笑意,流露出幾分風(fēng)情。

  「現(xiàn)在可以說了吧,那羹湯如何?你看是否合娘的胃口?我不知娘喜愛些什么、愛嘗哪些味道,正愁著呢!

  「所以就先遣我嘗了,是不?」崔從誡笑道:「沒關(guān)系,滋味好極了,娘一定會喜愛!

  「真的?那我就放心了!

  真的是放心了。夫妻雖恩愛,但她不諳其它人的脾性,尤其是翁姑的喜惡,百般想討好。

  「其實要討好娘很簡單,妳只要趕緊生個胖娃兒──最好是多生幾個,我保證娘就一定笑得合不攏嘴,疼妳如心肝。妳看大嫂、二嫂,二嫂連生了兩個女娃,而大嫂不過因為替崔家生了個壯丁,娘的心就對她多偏一些。所以嘍──」崔從誡說著笑起來,笑容曖昧地纏住二喬的細(xì)腰。

  二喬紅臉笑了笑,竟不合時宜地想起小女兒時在李嬤嬤家看到的,那生了一窩豬仔的豬母。

  「如果生不出來呢?」不禁探問。

  「怎么可能,不會的。不過,妳可得小心,可別像嫂子她們那樣,生完孩子像脹了風(fēng)的皮糖,粗壯得像水桶,癡鈍肥滿,抱也抱不動!

  她睇他一眼,偏臉問道:「我懂得。但……呃,倘若我遲遲未能有消息,那……嗯,該當(dāng)如何……」

  「那我可就得休了妳不可!勾迯恼]玩笑道。

  二喬臉色白起來,驚愕地望著崔從誡。

  「你說什……」

  「只是玩笑話,妳千萬別當(dāng)真!」他連忙安撫她:「我費盡心思才娶到妳,怎舍得放開妳!妳千萬別多心,娘子,嗯?一

  「我以為……以為你……」心中甚委屈。

  他又摟緊她的腰,存心惹她臉紅,在她耳根舔咬道:

  「妳以為怎么?傻瓜!我疼妳都來不及。所以嘍,我們趕緊回房去行行生娃兒的要緊事吧!

  她果然又臉紅了,羞臊地睇了睇他。先前的委屈擱一旁。

  「不成的。你莫再瞎鬧了,相公,快放開我吧。」

  「是、是!勾迯恼]連聲稱「是」,挽起袖子,體貼道:「我也來幫忙吧!

  二喬搖頭。「這不太好!

  「怎么會不好!我們這叫『婦唱夫隨』,夫妻同心一起洗手作羹湯。」

  她不禁被惹得笑出來,隨即驚醒,連忙伸手掩住口。

  笑意盈盈地望著一輩子要與她為伴的這個男子。她脫下新嫁娘的嫁衫,洗手作羹湯,但丈夫躡手躡腳的來,體貼的為她披衣嘗湯。這樣的甜蜜和樂,夫復(fù)何求!

  心頭時而仍會閃爍的那身影,想起仍微痛的……她應(yīng)當(dāng)要把他忘了,再不能去想。

  已經(jīng)是他人婦了。不思量,不能再思量。

  ☆        ☆        ☆

  從古以來,泰山就是皇帝封禪的所在。登泰山,先要遙拜參門,在山腳下的「岱廟」因而修筑得宏敞雄偉、巍峨不凡。到泰安半月有余,光藏一直在千福寺掛單,尚未到岱廟朝拜,這時遙見廟宇的門樓瓦檐,不禁覺得一絲慚愧。

  「順吉!」老婦叫著兒子的名字。

  前頭一間小木屋,茅草蓋頂,從屋外一眼就可以洞穿屋內(nèi)的一切,空蕩蕩的,簡直家徒四壁,窮得可以生霉。門外空地躺著一名男子,聽見叫聲,動了一下。

  「娘,我沒事──」他試著轉(zhuǎn)動脖子。

  「光藏師父,請您救救我兒子!」老婦急得抓住光藏的手。

  光藏安撫她:「您別急,大娘!

  他先詢問男子一些問題,一邊察看他的傷勢,再檢視他的眼色及神智。原來男子想修蓋屋頂,卻失足跌到地上昏了過去,在老婦和光藏到達(dá)之前方才醒轉(zhuǎn)。

  「令公子摔斷了腿骨!构獠貙蠇D道:「不過,幸好,他的頭沒有受到太大撞擊,我看他的神智及眼色都十分清醒正常,應(yīng)該沒什么大礙;腿骨只要靜養(yǎng)一段時日就會愈合,您不必?fù)?dān)心!

  「光藏師父!」悟真適巧將藥箱送來。

  光藏取出他屯積的草藥,剁碎了敷在男子斷掉的腿骨上,又找了木板將他的斷腿固定好,交代道:

  「這段日子,千萬要好好躺著休息,讓骨頭愈合;我再開一些藥方給你,有助于強(qiáng)健筋骨。」

  男子卻面露憂色。「我家就只有我娘跟我兩個人,我不能工作,日子該怎么過!」

  光藏尋思半晌,說道:「這樣吧,這段期間我就留在這里,該做些什么,你盡管吩咐我。」轉(zhuǎn)向悟真──「悟真,就勞煩你回去跟住持師父說明。」

  「光藏師父!」

  「這怎么成!光藏師父──」

  悟真和老婦母子同聲脫口叫出來。老婦母子愧不敢當(dāng),不敢接受。悟真更是急,像熱鍋上的蟲蟻。

  光藏只是微笑,決定了就決定了。

  老婦一家種菜餬口,在屋宇后的空地辟了個菜園。他每天到菜園翻耕,挑肥施種;又到村井打水,到野地?fù)焓安裥,甚至攀墻爬頂及敲錘打釘修繕破屋子。

  這般,過了月余。這一日,他走到山口,不經(jīng)意抬頭,雄偉的山勢驀然俯逼向他,引得他心念突然一陣騷動,怔忡起來。

  想也沒想便怔怔上山了。山路險阻而且陡峭難行,走了約莫兩個多時辰,好不容易他總算到達(dá)山頂。先代皇帝曾在這里設(shè)壇祭天,臺上有個方石,色澤清湛,像似長天整個被融括在那里頭。他怔怔望著,見石如望青天,心頭那抹淡青色的身影恍恍在石中浮現(xiàn),彷佛低低在向他叩問……

  啊……

  蒼天啊蒼天!

  拚命想忘卻,卻怎么也忘不了。如今,他和她隔了千里遙──

  她,可好?

  當(dāng)年,他再也不行了,渡不過去,日日受相思的苦及煎熬,哀求凈澄師父讓他離開。陷入情執(zhí)的心,無以赴天竺取經(jīng),他只好自我流放,如游魂飄搖。出了長安城后,三年來他毫無目的地一路經(jīng)過洛陽、鄭州、汴州、魏州、博州,然后到了幽州、滄州,而后來到了泰山的山腳──

  結(jié)果,還是忘不了。

  但他和她,就像那天邊星,長空云,看似那么近,卻永遠(yuǎn)也觸摸不著,相聚不了。

  而今她是否已嫁作他人婦,把一切都忘了?

  這樣也罷。最好是這樣。最好從今不再去思量。

  心中千萬事,都付天涯不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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