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從城墻底端緩慢爬升而上,城門開了,那片瞬間轉(zhuǎn)為湛然的金黃洋洋灑灑地噴染著黑中帶灰的天空,灑進(jìn)每條街、每戶人家。
摸黑早起的攤販、店家今兒個顯得分外忙碌,除了一面開張布置商貨外,他們莫不是口耳交接,竊竊私語著東邊大街發(fā)生的奇事。
“唉,真是活該!”
“可不是嗎?他本就惡名昭彰,大家不過是敢怒不敢言,忍著就是。這下子他的罪行全數(shù)被公布出來,可把他自個兒的老臉全丟光了!
“展大俠真有心,什么事都調(diào)查得一清二楚,好似咱們的青天大老爺!
眾人你一言我一句,加油添醋地描述今早轟動京城的大事——吏部的江束富江大人被人捆縛在自家大門上,全身一絲不掛的,僅貼著數(shù)十張他歷年來所犯下的罪狀。
這無疑是展錫文所為,誰都知道,但,如同之前每一次類似的事件,市井之間在漫談流傳他的作為時,多是歡喜多于同情、贊揚(yáng)多于貶抑。
展錫文之深得民心,由此可見一斑。
“為什么他們還不把江大人解下呢?”站在江府門外觀望的人群中,有人好奇的發(fā)問。
“咦?對呀,那些個官差奴仆忙進(jìn)忙出的,怎就沒見一個人去把江大人救下來?”
好問題!人們開始騷動,為了這個不合常理的現(xiàn)象多方猜測。
“八成是展大俠用了什么奇術(shù)把江大人困住,而普通的武夫沒那個功夫破解!
“有可能。你們看江大人在上頭的模樣,嘖嘖,他的威風(fēng)可施展不出啦。哈哈!”
清醒過來的江束富,整張老臉漲成了豬肝色,可他的嘴巴被貼上厚厚的布膠,只能咿咿呀呀的懸在半空中,晃蕩著肥重的身軀,一句話都說不完全。
“大人,我們馬上救您下來,您再忍一會兒。”底下江府的家仆,以及聞風(fēng)前來支援的官差、御內(nèi)高手一個個都面如死灰,眼瞪著江束富不斷痛苦呻吟,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展錫文是打哪兒學(xué)來這套怪招?
他以一種極細(xì)的繩子,一圈圈繞在江束富腰間、腿上,而繩子接觸江束富身體的那一面,約莫是黏上些古怪的東西,讓他們只要一動江束富,他便會承受不了的像要暈過去一樣。
這可難倒他們了。
若硬要救江束富,唯恐他會被折磨致死;不救他嘛,又得擔(dān)心他這樣被吊下去也是死路一條。
“爺?”
“別多話。”
“但是……”
混在雜亂人潮中,一名侍從打扮的男子幾度欲向前方身著紫衣的男人建言,不過他的話,也只能在主子三言兩語的拒絕中,化作滿腔的疑惑。
“不曉得燕將軍接獲這個消息,心里會是啥滋味?”
“展大俠這回似乎是打算和燕將軍卯上了,真不想看到他們兩敗俱傷!
“是呀,他們都是出類拔萃的一時之選,京城這一陣子是有得鬧了!
身邊的閑言閑語,紫衣男人充耳不聞,他的目光鎖著屋檐上那條系住江束富的繩結(jié),久久沒有移開。
展錫文是在向他宣戰(zhàn)嗎?燕寒微瞇起眼,抖了抖身上的紫色披風(fēng),心底的怒意正疾速滋長。
昨夜,他擁著花紫凝睡了一個好覺。這是他幾年來首次睡得如此深沉,仿佛心結(jié)都被打開,再無沉重的負(fù)荷壓在心頭。
他愛她,無論展錫文要利用他這個弱點進(jìn)行多少陰謀,燕寒都不會退卻。
一定有什么辦法,讓他在公事與花紫凝之間取得平衡。展錫文若以為他燕寒會就此認(rèn)輸,那他可就大錯特錯了。
“爺,楊相國來了。”丁季國對燕寒的按兵不動感到疑惑,可是他不敢再造次,只在看到來勢洶洶的一票人馬后,提醒著燕寒。
“相國到!”一聲大喝,整條大街的人都知道當(dāng)朝相國楊昌來了。
“爺,我們……”他們此刻是便衣出巡,如果被楊昌發(fā)現(xiàn)他們待在現(xiàn)場,而又袖手旁觀的話,那燕寒的麻煩就大了。
可是燕寒仍僅是揮手讓丁季國住了嘴,一逕盯著那條繩索,對楊昌的出現(xiàn)不置可否。
楊昌的女兒是圣上最寵愛的妃子,父憑女貴,故而他的氣焰更是囂張的沒話說。
不過,他也是有吃癟時候,展錫文就曾經(jīng)拿他開刀。
當(dāng)時楊昌的萬貫家財不但被四處分散于市街不說,他的下場則跟江束富差不多,皆是極盡丟臉之能事。
故憑他與江束富淡如水之交,他還會過來一探究竟,大概是可以理解的。
“爺,您小心!”燕寒猛然邁前往江府而去,這可嚇壞了跟在后頭的丁季國。
“你帶人暗中守著天香樓周圍,若看到展錫文的蹤影……不用追他,向我回報即可。”
“那這里……”
“我會處理!
照理說,展錫文本來會在今晚才動手,但在昨晚他就急著清理江束富的門戶,這檔事絕對和燕寒脫不了干系。
是他的感情因素壞了大事,間接給了展錫文一個絕佳的下手機(jī)會,燕寒無法逃避責(zé)任。
他不知道,當(dāng)花紫凝聽到這個消息,心中會作何感想?她會為展錫文擅用時機(jī)的能力心服?抑或為他日益險礙的處境擔(dān)憂?
燕寒不敢期待。
她單純的過火,姑且不論她和展錫文的這一段男女情分,光是她對展錫文知恩圖報的心意,就已構(gòu)成如此堅強(qiáng)的信念,燕寒沒有愚蠢到以為她會全心全意向著他。
花紫凝是他失而復(fù)得的珍寶,燕寒絕不會讓這些事牽扯上她,然,當(dāng)他與展錫文的沖突日漸明朗化,他明白,最后會傷透心的人,也許就是他。
屆時,他該如何自處?
丟官入獄他都不看在眼里,可是要他現(xiàn)在就輕易投降,把花紫凝拱手讓給展錫文守護(hù),他又不甘心。
一切就當(dāng)還太早了吧,就算燕寒對于結(jié)局已了然于胸,但在這段時間里,他不會放棄一絲一毫改變的契機(jī)。
他要一個未來,與她。
“飯桶!這么多人在這里,難道一個法子也想不出來?”
“相國,不是我們沒有盡力,而是……”
江府大門前,楊昌憤怒的來回踱步著,順帶把一干手下罵了個臭頭。
燕寒移位到人群的前方,在楊昌發(fā)現(xiàn)他以前,倏忽拔高身形,以一種疾如閃電的速度拉住江束富,一掌把那些繩索打個粉碎。
“哇!”
“太漂亮了!”
眾人驚呼于他的身手,而燕寒只是維持一貫的冷靜,落了地就替江束富運(yùn)功調(diào)氣!胺鼋笕巳バ,十個時辰內(nèi)不得讓他進(jìn)食,只能喂他喝點水。”
展錫文這招夠狠!
燕寒遲遲不敢動作,就是看出這其中的陰謀——展錫文確是有意讓江束富死,但他又不想自己動手,故使出此西域絕活——“軟竹纏”,欲藉“軟竹纏”的特性,把殺人罪名轉(zhuǎn)嫁到營救之人手上,徹底羞辱朝廷。
好在燕寒于邊疆生活了這么久,恰巧對“軟竹纏”略有知曉。他在找“軟竹纏”唯一的弱點——繩索兜轉(zhuǎn)的過程中,只有一次機(jī)會,使用極快速的軟勁破壞它精心設(shè)計過的組合。
燕寒做到了,然而楊昌的臉色卻難看到了極點。
“燕將軍,你應(yīng)該早點到的!毕胨麠畈锰檬莻相國,又有個集皇上三千寵愛于身的掌上明珠,護(hù)國大將軍又算得了什么?還不是得禮遇他三分!不過,燕寒似乎不太吃他那一套。
“我有分寸。”無憂無懼的神色,不卑不亢的音調(diào),這就是燕寒,一個永遠(yuǎn)也學(xué)不會官場上逢迎取巧手段的人。
楊昌頓時惱羞成怒,他臉色一沉,出口的話便十分不懷好意:“我聽說,前些時候燕將軍在天香樓遇上了展錫文,卻連最起碼緝捕他的動作都沒有,就放他離開,此事當(dāng)真?”
“那又如何?”
“燕將軍可知道,皇上對展錫文之事相當(dāng)重視?你說,若是圣上知曉了你擅自留生路給展錫文走,你的下場會是什么?”
這點相國無須費心,我自會向圣上稟明一切。
下場會是什么?最重、最重不就是被視為展錫文的共犯,連誅九族嗎?
對此,燕寒并沒有太多的憂慮。燕家世代對朝廷有功,先王臨終前曾下令頒給燕家一面錦旗,題為“佐國同吾朝之壽”。
所謂吾朝,就是皇族當(dāng)朝;而同吾朝之壽的意思就是說,只要是他們皇族在位的一天,燕家就立于不死之地,沒有人能夠濫動燕家上下。所以即使燕寒犯下滔天大罪,頂多是他一人身死,并不會危及其他無辜的人命。
在戰(zhàn)場上馳騁了十幾載春秋,燕寒看待死生,早就很淡薄。楊昌的威脅對他而言,什么效用也起不了,只是讓燕寒更看不起他而已。
“哼,我就等著看你有多大的本事!”楊昌以為燕寒最少也會求他說情,但他不僅沒有,還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簡直氣煞了楊昌。
“先別收拾。”燕寒沒有恭送楊昌離開,阻止了傭仆清理現(xiàn)場,他只顧著搜查遺留的種種痕跡,藉此對展錫文慣用的手法作一初步了解。
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燕寒的武功高強(qiáng),腦子也不差。他猜想展錫文的武學(xué)造詣不亞于他,是故硬碰硬的話,燕寒也不敢斷言自己會贏。
可在勢均力敵的情況下,他和展錫文中間又夾著一個花紫凝,他到底能怎么做?怎么做才是最正確的?
燕寒望著天香樓的方向,一股無言的惆悵清楚寫在他的眉宇之間,花紫凝……她著實困住他了。
“嚇!”雙肩被一個力道往后拉緊,花紫凝飛快回頭——“燕大哥!”
他終于出現(xiàn)了。等待了一整天,反覆揣想著今晚他會不會來……花紫凝高懸著的一顆心,在看到燕寒的那一剎那,如卸下大石般,心情頓時轉(zhuǎn)為輕松。
“今天好嗎?”燕寒吻了她一記,不由分說就攬著她坐上他的膝頭。
“好,燕大哥你——”花紫凝不自在的動了動,酡紅著一張俏臉不敢看他。
她記得昨夜她哭得累了,是他在一旁哄她入眠,就像小時候每次她傷心難過時一樣,他總會陪她一塊兒,直到她沉沉睡去,他才放心去休息。
對燕寒所產(chǎn)生的依戀,是花紫凝一輩子都戒不掉的依賴。她知道自己應(yīng)該推開他、遠(yuǎn)離他,但是,在他如此溫暖的包圍之下,花紫凝只祈求老天再借給她一點時間,能夠讓她好好記憶在他懷中的美好。
“乖乖的,嗯?”燕寒一向冷峻的臉部線條因她而變得柔和,花紫凝的聽話配合讓他幾乎快醉倒在這份甜膩的氣氛中。
“我聽說了江大人的事!被ㄗ夏p咬貝齒,猶豫著說是不說,最后還是略帶無奈的說出口,打破眼前得來不易的平和。
午膳過后,老鴇就過來飄雙院告訴花紫凝,展錫文對江束富所做的事,并代為轉(zhuǎn)交展錫文寫給她的短箋。
他不要她為難吧?所以才說這陣子不會再回到飄雙院住下,讓她也甭接客,暫且圖個清靜。
花紫凝了解展錫文的用意,他是決意要讓她處理自己的感情,非關(guān)他對她的恩情,非關(guān)他與燕寒的對立。他離開,要她面對的,是她最真心的情感歸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