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到了。盡管走廊長而曲折,但莫莉不會走錯的。怎么會錯呢?她根本不可能看不到裝飾著走廊的一顆顆鑲布邊的紅色牛皮紙心形。套房的門上用手繪的圖案拼出的“新婚套房”幾個金邊閃爍的花體字母,同樣讓人難以忘懷。
她可以要求住另外一間房的,她也應該住別的房間,不過為時已晚。
莫莉把鑰匙插進門鎖孔里轉了一下,推門進了屋。
她的目光落到了在這間大房間另一端的小室內的大床上,熱辣辣的淚水刺痛了莫莉的眼。床肯定是用那種堅固的櫻桃木做成,床墊離地三或四英尺以上,床邊還有個供上下床擱腳用的小小的櫻桃木腳凳,放在一塊有針繡花邊的花團錦簇的小地毯上。
四根柱子支起的床帳垂下來,四邊有白色的流蘇,幾乎垂到地板上的白色床幔也是同樣質地,厚厚的褶邊堆雪般層層疊疊。
在雕有圖案的床頭高高地堆起足有一打,甚或更多的色彩鮮艷的花被子。床頭上還懸掛著一個大大的、差不多是裸體的小丘比特,這小愛神渾身金光閃爍,正彎弓搭箭,沖著她微笑。
簡直是在譏諷她。
蒂姆本應該在這里,看到這個呆頭呆腦的小家伙,給他起個綽號,然后兩人開懷大笑,直笑得直不起腰來……然后,可以在床上盡享蜜一般的溫柔時光。
當莫莉淚水充盈的目光從那張碩大的木床挪開打量其他地方時,似乎有一種真正的家制玫瑰花瓣的香味飄過來。
那是巨型紅玫瑰的香氣,花朵大得像瓜,一朵朵散落在貼有乳白色墻紙的墻上;遠處墻邊有一張大大的寫字臺,大理石桌面,木制的前臉能看到原木的結疤。
桌上一張閃光如鏡的托盤里,放著十幾瓶形狀各異、妙不可言的香水瓶,那里邊裝的很可能是有色彩的水,因為莫莉從不記得自己曾經見過綠色或是藍色的香水;桌子兩端還立著一對水晶玻璃臺燈,燈上垂著透明的水晶飾物,櫻桃木框的大鏡子清晰地映出它們的影像。
房間最遠的一個角落里,還有一面獨立的六英尺高橢圓形活動鏡子,可以隨便轉動方向。蒂姆大概能叫出它的名字,是個穿衣鏡?也許是,也許不是,到底叫什么呢,莫莉總想刨根問底。
至少她知道靠近窗戶的墻邊那張柜子叫什么——高腳柜,安妮王后式,她相信是這么叫的.她特別欣賞那縷短而粗大的深綠色流蘇,想必是惠普爾夫人從頂部中間的抽屜里掛下來的。
她或許不是很喜歡高腳柜頂部的那件陶器————個一英尺高的古董罐子,而形狀則是希臘酒神巴克斯,這一點她能肯定,或許是生育之神?這她可說不好。是的,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
莫莉不禁笑起來:惠普爾夫人,你可真讓人不好意思。
在懸掛著雙重白色玻璃紗窗簾的窗前立著一輛老式的柳條編的馬車,車里有個像活人那樣大小的嬰兒洋娃娃,臉是瓷的,身上穿著一件莫莉所見過的最美麗的洗禮用長袍。她瘸著腿走過屋子中央的大型花地毯(這樣的花地毯有大小各異的四五塊,散落在屋子各處),卻發現在那個裝飾華麗的壁爐里,煤氣火苗已經熊熊燃燒,把那個洋娃娃粉紅色的臉蛋照得亮亮的。
我的天,,斄諎饗鸷喼笔且晃粋ゴ蠖嗲榈那槿!
莫莉揉了揉她那雙易于傷感流淚的眼睛——至少過去的三周是這樣——轉身又看了一眼那寫字臺,發現它的兩側都有門,一側肯定是壁柜,另一側是浴室。
難道浴室的門是通向兩個房間的嗎?難道她是與另—位客人共用浴室嗎?因為她聽到了嘩嘩的流水聲,而且里面正洗澡的那位還邊洗邊唱。唱得太糟了,全跑調了,簡直就像蒂姆用他那殺雞般的嗓子哼唱他那愚蠢的、自我譜曲的鄉村音樂時一樣。
莫莉嘆門氣,甩了鞋,踢到一邊,開始解外衣的扣子她太乏了,筋疲力盡,只要行李—到,她就要翻出那瓶玫瑰鹽,泡進那個美好的熱浴缸,那個牛仔剛洗完淋浴后浴室里想必是暖暖和和的了。
當她解到第三個紐扣時,浴室里的水龍頭關了,她把外衣扔在堆滿了東西的扶手椅上,而正當她拉開牛仔褲的拉鏈時,浴室門打開了。
就在她身旁。
“……她離開我,獨自一人站著,站著,站在那邊田埂上!
莫莉聽到這歌詞兒,猛然意識到這聲音,迅速拉好拉鏈。
她張望著,同時急忙去拉脫了一半的外衣袖子,想重新穿上,正在找著,蒂莫西·菲茨杰拉德已經走進了屋,用一條毛巾拼命擦干他的濕腦袋,另一條大浴巾松松地纏在腰間,“我現在真孤獨,真孤獨,……我要跳下第九街橋——”
“蒂莫西·菲茨杰拉德!蹦虼舐暫鹬l現自己穿錯了袖子,把外套又給弄開了,于是她光腳站在她的前未婚夫面前,身穿牛仔褲和薄薄的蕾絲胸罩,幸好有外衣搭在前胸,“你怎么可以這樣!”
蒂姆聞聽此言,停止擦頭,把毛巾從右手放到左手里,瞪大雙眼,他看到了她,“是你,莫莉?”
“是的,蒂姆,是莫莉!”她吼著,又翻開外衣找那只對的袖口,兩只胳膊輪流伸進不同的袖口,“別擔心,我馬上離開!
他咧著嘴笑起來,真討厭,笑得就像那只愚蠢的柴郡貓,嘴咧得那么大,還帶嘲諷的味道!澳,不要那樣說話,你把扣子全扣錯了,而且你還沒穿鞋,我可不是故意挑你的小毛病!
莫莉低頭看看外衣,一個個把扣錯的扣子解開,又重新一個個扣上,一邊小聲嘟嚷著,“他顯然和從前一樣,快活得像只云雀,笑啊,唱啊,哼他那些糟透了的歌兒,我得趕快離開這兒!”
蒂姆從她而前走過,胸前沒擦掉的水珠兒還濕漉漉地發著光,他撥開被風吹起的玻璃紗窗簾,朝外張望,“你現在喜歡在冰雪風暴中開車了,莫莉?老天爺,一個人怎么可能在三周內變得這么快,為什么?我可是記得有一次你甚至不敢從結冰比這薄得多的街道上穿過——”
“閉嘴,蒂姆,閉嘴好不好!”莫莉大聲命令著,拎起鞋,一屁股坐到堆滿了東西的椅子上開始穿它們,左腳沒事,右腳呢?嗯,那可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兒了。她的腳也許沒有骨折,但是腫得老高,根本無法穿進那雙平底鞋里,她必須從行李中翻出那雙旅行鞋來。
她的行李呢!有個叫特比莎的馬上會把行李拿上來的。咦,不行,她的行李可不能和蒂姆的放在同一個房間里,絕對不行,無論以何種方式都不行。
不過,此刻她需要它,行李還在樓下,她卻在這里,在樓上,和蒂莫西·菲茨杰拉德在一起,在新婚套房里;她差點下意識地去看床頭的那個斤比特,因為她覺得這會兒它已不只是嘲笑,簡直是張著小小的金翅膀,笑得彎了腰,幾乎把它那個小金腦袋也笑掉了。
她把鞋抓在手里,瞄準了蒂姆的腦袋,打算—下子扔過去完事,可結果卻是輕輕地簡直是溫文爾雅地放下了鞋,一屁股坐回到椅子里,肩膀猛地靠在椅背上。
這會兒蒂姆已經放下窗簾,又—次穿過房間,回到她的面前!拔液弈悖倌鳌し拼慕芾,”莫莉狠狠地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她拒絕正眼看他的臉,卻可以看到他那雙直直的腿上附著的水滴,透過眼睫毛看到他那肌肉勻稱的胸膛
呼吸時的平穩起落,她甚至覺得自己可以想象那一方浴巾下掩藏的身軀,“我真的恨透了你!”
“那我也很高興見到你,莫莉!彼呎Z氣平和但帶著嘲諷意味回答,邊轉身走到壁櫥跟前,打開柜門,拖出一只箱子,扔到床上,并著手扯開拉鏈。
“不許把箱子放床上!”她不想跟他說話,可是又擔心他弄壞了這個縷空繡花床幔,想必這是,斄諎饗鸬男膼壑,“你會毀了那個床幔的,你這個蠢貨!
蒂姆看了看床幔,提起箱子放在地上,“親愛的,當你說得對的時候,你確實是對的。此外,你擔心的恐怕是,如果我們損壞了東西,大概是要賠錢的,”他又補了后面這一句。說話時他那雙棕色的眼睛瞇縫起來,閃著光,也許他剛好回憶起以往與她吵架的情景和原因。他用一只手護住腰間的浴巾,“好了,現在,布賴恩特小姐,你愿意轉過身去一會兒嗎,否則我該詢問你是否愿意購票觀看偉大的脫衣表演了。”
莫莉氣憤地哼著,發出一種蔑視的鼻音,此刻,簡直又像是三周以前他們之間最后一次爭吵前即將開戰的氣氛了,好吧,她準備好了迎戰!澳闵砩蠜]有什么東西我以前沒見過,蒂姆,除非你又買了什么新玩意兒?”她譏諷地說完話,眼瞅著那塊要命的浴巾要掉在地上了,她趕緊轉過頭去。她確實很生氣,但她心里也清楚,自己不是那種無動于衷的人,只要她看—看裸體的蒂姆,只要瞅一眼那與自己曾經非常親密的身體,她知道自己多么想念他,她可能會改主意的,會對他說在坎昆呆三周的費用…—點兒也不貴,沒準兒一個月的蜜月還嫌太短呢。
她聽到了腿仲進牛仔褲的窸窣聲,拉鏈的滑動聲,這才轉過臉來。他的上半身還是光著的,那寬闊的肩膀似乎在吸引她的欣賞,而那蓬松地耷在前額上的淺棕色長發更令人愛慕。他咧嘴沖著她笑,棕色的雙眼中隱約含著一絲哀愁,她真渴望靠近他。
“你很喜歡這樣做,是嗎?”她責問道。
“你真會下結淪,”他輕快地答道,一邊從皮箱中拉出一件藍色長袖細棉布衫穿上,“我就猜到你寧可一人獨自來這里,也不愿讓這預付了周末費用的房子空著,這可是在占便宜啊,莫莉·布賴恩特。”
莫莉盯著窗戶,聽著夾了冰粒的雨敲打窗格玻璃的聲音,“這應該不是你來這里的原因吧?”她一面反唇相譏,一面心中暗暗祈禱惠普爾夫人能剛好剩有一間小空房留給她度周末,任何地方都行,閣樓里,地下室里,哪怕是屋檐下,只要不是在這里,不是在這間屋里和這個男人在一起就行,只有那樣,她才不必為了做緊張快速卻又軟弱無力的辯解而擔心。
“你要聽實話嗎,莫莉?我不傲慢,我可以跟你說實話;那是因為電話!钡倌氛f著,從她面前走過,回到浴室,很快又出來了,拿著梳子,去梳他那亂蓬蓬的濕頭發,“我來這里是躲電話,每次電話鈴響時,我都希望會是你,但每次不是我母親,就是我兄弟,或是我父親,具體是誰來電話不是問題,問題是他們都說同樣一件事!
莫莉轉動著眼珠,心中浮起一絲憐憫之情,因為她其實并不真的恨蒂莫西。她愛他,只不過她不能和一個與自己有著截然不同的原則,又處處與她作對的男人結婚。她想起母親的嘮叨,“別讓那個可愛的小伙子跑了?”
“對,他們就是讓我另找一個甜甜的小姑娘,你算是猜著了!钡倌愤种炻冻鲇懭讼矚g的笑容,“那么,你母親又說些什么呢?”
“我不想談這個!蹦蝻w快地咕嚕了一句,小心翼翼地把右腳抬起放到左膝上,開始按摩她那疼痛的腳脖子!罢埣硎巧现芏降。”
見到此景,蒂姆把梳子放到寫字臺上,然后跪在她腳邊的地板上,莫莉抬起睫毛看了看他!拔腋掖蛸你急壞了吧,我是說,因為已經印好了,不可能退貨,別擔心,莫莉,上周二賬單也同時到了,我已經付了!
“這和誰付賬有什么關系!”她氣得厲聲喊起來,希望他能明白提起請柬一事不是指錢,而是指一個預訂舉行、現在又被取消的婚禮。此外,他們之間已經就那個簡樸、雅致的請柬的價格有過爭論,那曾是多么重要的問題啊,是他贏了,她又回憶著兩人還為婚宴用的餐巾吵過,最后是莫莉的主意占了上風,他們決定用便宜些的。
而此刻,這些都不要緊了,什么都無所謂了,除了一點,蒂姆正跪在她跟前,離她這樣近,她必須做的就是伸出手去……不!她不打算那樣做!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婚約解除了!
蒂姆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腳背上,莫莉忍不住吸了口氣,控制著自己不哼出聲來,倒不是因為痛,而是解脫般地舒適——他們終于再次有了身體上的接觸。她傷得太厲害了,于身于心都是。她不能撫摩他,也不能讓他撫摸自己,擁住自己,告訴她他仍然愛她。
“莫莉,你的腳踝怎么會這樣,是不是在冰上滑倒了?”
她點點頭,然后低下頭,讓落下的長發遮住雙眼,默默地看著蒂姆把她的手挪開,查看她的踝骨,測試她的傷勢嚴重程度。
“如果你不想腫得太厲害,就得馬上用冰袋敷上,我打電話跟樓下要一些。”
莫莉咬住嘴唇,又一次點點頭,然后環顧房間,“我沒看到這里有電話,蒂姆,我想你必須下樓去一趟,向,斄諎饗稹蓿褪腔萜諣柗蛉艘。”
“我去,”蒂姆說著站起身來。莫莉的腳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涼,是因為他的手離開自己的身體了?“我下去時給你把行李也帶上來,好嗎?”
“不,蒂姆,這不行。我要找惠普爾夫人另租一間屋子,我不能留在這里,我的上帝,蒂姆,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
他使壞般咧著嘴笑,“我是個荒誕的樂觀主義者,我想你也會喜歡那句老話‘兩人住在一起會比一人住便宜得多’?我想我能說服你上床,這樣我們就可以彌補經濟上的損失,你說對嗎?回憶往事時,莫莉,我時不時總是控制不住要回憶,太糟了,我們可真是互補型的:”說完這番調侃的活,他又認真起來,“好了,好了,我去跟那位——你說她叫什么名字來著?”
“惠普爾太太。但她會告訴你叫她,斄諎饗,她是個重感情的人,怎么,蒂姆,你注冊登記時沒見到她?”
“登記?”蒂姆大笑起來,“那里空無一人,我可以把前臺那間房里所有的東西都拿走,莫莉,我還聞到廚房里烤蘋果餡餅的香味兒,也可以把它們洗劫一空,我還可以把家里的金銀細軟都拿走也沒人管,我惟—做不了的事就是在柜臺上登記,除非我想把—個十幾歲小姑娘頭上的耳機強行拿掉,她光顧聽歌,塞給我這里的房門鑰匙,不過我猜她那糊涂勁兒,也許會把房門鑰匙給任何一個叫杰克·瑞帕的人或附近的壞蛋,還告訴人家使用方法。”
“噢!蹦蛘f,不禁回憶起遇到惠普爾夫人時她顯出的那股快活勁兒,呵,,斄諎饗,她可真是一個即使下地獄也保持樂觀的人。她現在明白了,可愛的老夫人并不知道她和蒂姆是各走各的道而來,他們相互之間并不清楚另一方有著相同的來這里度周末計劃,她也不會想到她的新婚套房此刻正被兩個都相信自己和對方已經最后分手的人占用著。
老婦人對她說什么來著?“,斄諎饗馂槟銈儍扇税才帕艘粋特別精彩的情人節周末計劃!”對了,就是這樣。
“蒂姆?”莫莉猶豫了一下,又鼓足勇氣喊道,此時,他正光腳伸進一雙無帶便鞋里!澳愦蛩阍趺磳λf呢?我的意思是說,,斄諡榍閭H們安排了一整套過情人節周末的計劃。咱們兩人在這里,真會把那些人的周末好夢和興致攪黃的——你想想,咱們會在餐桌上你一言我一語地挖苦對方,隔著桌子相互亂扔沙拉盤子,搞得別人跑過來又拉架又唉聲嘆氣,也許我們兩人都應該離開?”
他看了她很長時間,那目光深不可測,直盯得她在椅子里不舒服地扭動著。 “好吧!弊詈笏f道,就直接向門走去,“這可是你要求的,莫莉,我就這樣告訴她!彼杆俎D過頭來,指指床頭的丘比特說,“你呆在這些,讓那個加斯帕陪你吧,好吧,我馬上就回來!
門在他身后關上了,莫莉用雙手撐住腦袋,“加斯帕,”
她輕輕地說,再抬頭看看那個咧著嘴的丘比特,“這當然是—個再恰當不過的名字啦,但是蒂姆,你說得不對,”她自言自語,聲音里已帶著哭腔,“這并不是我所要求的,而只是事情發展的必然結果!
蒂姆在一層的廚房里撞見惠普爾夫人,還沒等說什么就發現自己已經坐在桌邊,面前擺著一大杯牛奶和一塊熱呼呼的厚厚的蘋果餡餅。
他懷疑自己有沒有能力向,斄諎饗鹫f明白莫莉的要求,而且他簡直不知道,除了嘴里塞滿餡餅,自己坐在這兒還能干嗎。此刻這位老奶奶正在爐子旁邊忙得團團轉,一個繡有花邊的、雪白的圍裙松松垮垮地套在脖子上,然后在窄窄的腰間打了個結。唉,不管怎么說,他就坐在這兒呢,老太太也在這里,一邊跟他聊天,一邊不時地揭鍋蓋看看餡餅別烤焦了,翻一翻,根本不管他是否在聽,而他確實聽得很入神,那是一些關于,斄涨槿斯澲苣┞玫甑墓适。
他聽著,微笑著,第二塊餡餅又下了肚。離開時,,斄諎饗疬f給他一個小小的銀制托盤,上面放著一把叉子和一塊餐巾,又是一塊蘋果派,又是一杯牛奶,還有一個藍色塑料冰袋,他接過東西,在老奶奶那粗糙的像紙一般的臉頰上吻了一下。路過前臺時,他停了下來,似乎要用一種新的眼光審視著這里所有的情人節裝飾物,然后一把將莫莉裝衣服的大包扛上肩,再把她放過夜用品的小箱子夾在腋下——唉,像她這樣帶東西的女人如果指揮拿破侖軍隊從莫斯科大撤退,那簡直完了!——接著直奔樓上。
他用空著的——只能說差不多是空著的左手推開新婚套
房的門,大步走進,將托盤放在寫字臺上,從肩上抖掉那個大衣服包,再一松胳膊,小箱子也落在地毯上。
他轉身看了莫莉一眼,把必須告訴莫莉的事兒說出來吧,他又有點猶豫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接著突然宣布,“莫莉,我們不能那樣做,我們不能離開,咱們倆中任何一人都不能離開,那樣會傷透她的心的!
莫莉還保持著他離開時的姿勢坐在那里,看上去那樣甜美,又那樣嬌弱,簡直讓人發狂。在她還沒來得及吐一個字前,他動作迅速地把莫莉椅子邊的小桌上的五個小擺設一把推開——這都是些什么小蠢家伙呵,這也叫德累斯頓小雕像,緊挨著的是一個那種廉價商店里出售的長卷毛狗,粉紅的顏色,還有一條花邊。
然后他利索地把桌子挪到莫莉面前,放下托盤,打開繡花的亞麻餐巾——奶油色的布上兩個紅色的心成雙配對——鋪在她的膝上,他擦一擦那重重的古董銀叉子,遞到她手里, “請相信我,莫莉,好吃極了,你吃著,我說著,好嗎?”
“你見到,斄諎饗鹆,是嗎?”莫莉看著他問了一句,又憂郁地搖了搖頭,“出什么事了?”
蒂姆伸出一只手攏了攏頭發,開始有條不紊地敘述起來,“她是一個寡婦,”這樣開頭就像,斄諎饗鹱约褐v一樣,“和她的丈夫阿爾伯特結婚五十二年,兩年前他去世了!彼钢邱R車模型和洋娃娃,“他們沒有孩子,順便說一句,洋娃娃穿的那件洗禮長袍還是他們結婚前準備搬入這房子時親手縫制和刺繡的!
“我的天哪,”莫莉嘆著氣,右手抓著叉子,一動也不動,“接著講!
“好啊,行,”蒂姆又深深地吸了口氣,“這是她父母的房子,但她和阿爾伯特都年輕,房子又大,而且……總之,他們在這里度過了他們所有的婚后歲月。在她的雙親去世以后,阿爾伯特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將這幢房子改裝成一個提供早餐的旅店,兩人共同經營,五十多年來,他們都是這樣做的,阿爾伯特將之命名為埃瑪琳旅店,因為這房子是她父母留給她的遺產!
莫莉開始吃餡餅,“好甜!彼f著,放下玻璃杯,伸出舌頭舔舔上唇,把一圈牛奶形成的“小胡子”吃掉。
粉紅的舌尖滑過上唇,看到這情形,蒂姆不由閉上了眼睛:他確確實實有種心痛的感覺。
“越吃越甜,越吃越想吃,”他警告說,又一次理著他那亂蓬蓬的頭發,“阿爾伯特提出在旅店過情人節的建議——噢,就在這里,在樓下,,斄諎饗鸢阉凶鎏炀牡胤?傊,情人節成了他們最喜愛的節日,他們甚至在廣告手冊上為此做了宣傳,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蹦虼鸬,又叉起另一條餡餅。他早就應該知道莫莉喜歡吃甜食,因為她有那么甜美的牙齒……她這會兒看起來已經不那么疲憊,水靈多了,本應如此嘛!
他走到床前,在床腳那個低低的放毯子的櫻桃木柜子上坐下!皢栴}是,幾乎沒有旅客光顧,從開店以來;莫莉,你想一想,二月的新澤西,冷風颼颼,又是雨又是冰,誰會在這種鬼天氣里到海邊來,對嗎?”
“是!笨词,莫莉好不容易說出了這個字,他卻無法
直視她的目光,只好盯著天花板,發現那竟是一種傳統的圓頂,裝飾圖案復雜,很有縱深感,有葡萄藤和綠葉,其間是不是還會有幸福的青鳥在飛翔?可以看出,當初的設計者有相當不錯的建筑美學感覺呢!“蒂姆?”莫莉催促著,而他還在考慮一個邏輯問題,似乎傳統的圓頂型天花板比那些趕時髦的、千篇一律的屋頂更能吸引他,他建造自己和莫莉的屋子時,就要采用這種結構,至少在寢室里是這樣。
“嗯?”他問莫莉,晃了晃腦袋,試圖把這些想法趕跑,連婚姻都取消了,再去奢想自己和莫莉的夢幻小屋,不是太不理智了嗎?“噢,好,好,還回到,斄諎饗鸬睦寺那槿斯澲苣┥蟻怼K麄冎贫擞媱,但實際上沒有人來,從未有過,可,斄諎饗鹨恢毙拇嫦M,她和阿爾伯特每年到這,時都把房子裝飾一次——你已經看到了,在前臺那個地方,她甚至在廚房的天花板上都掛滿了丘比特和心,簡直像在大聲呼喚愛情!
他不能再平靜地坐下去了,站起身來,又開始踱步,“今年還是老樣子,,斄諎饗鸸烙嬕膊粫儆腥藖矶惹槿斯澲苣┝耍瑢嶋H上,在夏季的月份里也難得有人來,周圍海濱新建了那么多更新、更現代化的有空調的大飯店。而且,斄諎饗鸶嬖V我,她已不再年輕,當然,這一點我們都沒法承認,看看她在老式廚房里忙忙叨叨的樣子吧,她還說她最大的愛好之一就是烹飪,她所做的一切真讓我揪心。因為,事實上,她早在11月底就做出最后的抉擇,關閉了,斄章玫!彼鋈煌W,轉向莫莉,“當時她把所有客房里的床墊子都扔了出去!
那支沉甸甸的銀叉子啪嗒一聲落在盤子上,“她做什么了?埃瑪琳旅店已經關門了?”莫莉看了看那張大床,“但是——小冊子上說的是怎么回事?還有預訂,她接受了我們的預訂,這地方怎么會關門呢?”
“這房子朝向科瑞沙街的后墻上貼有‘吉屋出售’的廣告,我把車停在前面,所以沒看見,莫莉,她接受我們的預訂是因為兩件事:第一,你母親從不扔舊東西,她給你的小冊子是五年前的了,第二,因為我們來此是度情人節周末——埃瑪琳與阿爾伯特最心儀的節日,她不能抵御誘惑,她對我說,這是她最后一次重新裝飾它,有我們這樣年輕可愛的情侶———我只是轉述她的原話——在她和阿爾伯特五十四年前度蜜月時共同享用的寢室里幽會,她感到無比溫馨!
他低下頭把下巴埋在胸前,“房子一經出售,她就要去一家敬老院,她說在那里她可以有一個房間,不帶廚房!
“啊,上帝,”莫莉說著,將一只手放在嘴上,重新抬起頭,她滿含淚水的雙眼碰到蒂姆的目光時,似乎觸到了他心底的某種感覺,“這是我聽到的最傷感的故事了,蒂姆,我們該怎么辦呢?”
是啊,該怎么辦呢?,斄章玫晔歉浇┮惶峁┰绮秃弯佄坏穆灭^,他肯定莫莉已經能看到這一點;她大概也應該清楚她不可能拐著受傷的腳開車回去——而且他也不會讓她這樣做的;此外,罕見的暴風雪此刻正在他們的窗外肆虐。
他們不能離開,至少幾天內不能走。
他們不能傷,斄諎饗鸬男,而如果提出要各住各的房間,那她肯定會心碎的。
“答案是明擺著的,不是嗎?”看到莫莉并未打算回答她自己的問題,他開口了,“讓我們留在這里過周末,我們扮
做一對有婚約的快活情侶,我們吃那些,斄諎饗饘槲覀儨蕚涞男男勿W餅,因為剛才我從廚房上來時,斄諎饗鹫讶鈼l掛在烤架上。我們甜蜜地相視微笑,手牽著手,告訴她我們喜歡屋內所有的情人節裝飾物——我們承諾永不惡語相向。怎么樣?除非你有更好的主意,諸如告訴那個親愛的老婦人實情,傷透她的心?我是說,她已經寫信給阿爾伯特提起我們要來的事兒了!
“她——她給他寫信?”
這地方是不是有毛病啊?蒂姆又不是那種喝醉了酒信口胡說的人,難道他也想來點冷啤酒慢慢喝,或者想一口干下一杯熱辣辣的威士忌?“你沒聽錯,莫莉,是的,她給他寫信,告訴他發生的每一件事,然后把信放在一張桌子上,就在門廳里阿爾伯特收集的煙斗旁邊,他從那里把信取走!
“煙斗?”
看到莫莉質疑的神情,蒂姆笑了,“你明白我的意思,莫莉,,斄諎饗鹂隙ㄊ沁@么做的,而且她確信阿爾伯特拿走了信,這也正是她最掛心的事兒。你想,如果她去了敬老院,就得把阿爾伯特一人孤零零地留在這里,不過她又說愿意把他留在這里,因為他會在這老地方照看好他們美好的回憶!
“這簡直太讓人受不了了,我想我快哭出來了!蹦蛘f著,推開身邊的桌子站了起來。
“是啊,我也是!钡倌繁硎就,摸了摸下巴,接著說,“莫莉,你看這樣好嗎?你說咱們能不能堅持到星期天,有些事兒要忍一忍,比如說我忘了關燈,或者刮臉時讓熱水嘩嘩地流——噢,對,就是所謂花錢如流水,別急別急,讓我說完,你的意思是不是這樣呢?”
“我不跟你在一張床上睡覺。”莫莉只是淡淡地宣布,很明顯不想對他的暗示——她斤斤計較的花錢方式和他的大手大腳——搭茬兒。
“很公平。”他同意了,對于她的迅速無條件投降表示滿意。他了解莫莉,知道她寧肯傷害自己,也不愿傷,斄諎饗疬@樣的善良老人的心!拔冶WC聽話。”
“嗯,蒂姆,很容易做到,”她指指身邊的椅子告訴他,“因為你只能睡在這里!”
蒂姆認真地朝椅子看了一眼,“開什么玩笑?莫莉,我堂堂七尺男兒,怎么可能睡在那張椅子里?”
“可是我得把受傷的腳墊高,”她振振有辭地回答,“所以我是不能睡椅子的,除非你有什么更好的辦法?”
想當初,蒂姆研究生畢業時可是被授予最佳創意獎的——這個獎可是實實在在的,那是因為設計一座辦公樓而獲得的,在具備所有現代便利的同時,這建筑物還有某些以往年代那種更加優雅、更富有情趣的特點。革新其實是很簡單的事,不過是他這個所謂的“專家”從那些老的建筑思想和方法中“偷”了一些,為自己所用,這也能叫做革新,或者至少也能算個發明吧。
“如果我的歷史課學得不錯的話,莫莉,早期的美國移民用過一種他們稱之為‘捆子’的東西。因為在年輕的情侶淡戀愛的小屋里往往非常冷,他們就只好蜷縮在有‘捆子’的床上取暖——就是一大捆綁在—起的毯子或者別的東西隔在男女雙方中間,讓小伙子們老實些,不動手動腳,我猜是這樣。那邊壁柜里還有差不多六七條不用的毯子,莫莉,咱們也來打個捆子,而且這床大得足夠四個人睡呢。”
“捆子?”莫莉自語,一邊盯著他看了很久,看得他直摸下巴,惟恐有餡餅渣兒粘在那兒, “你開什么玩笑,我們不可能堅持五分鐘以上,你這個混蛋最清楚!
“不,根本不會!”蒂姆大聲喊著,腦子里卻想,“我可真他媽的再清楚不過了,莫莉。”
“那不管用!彼龍猿终f,雙手叉著腰。
“你懷疑我嗎,莫莉?我就真的那么道德敗壞、意志薄弱——那么不可救藥?”他說著,做出一副很遺憾的模樣,其實他暗地里已經在計劃關燈后他們在床上“捆子”的兩邊時該如何行動了!岸遥阋矐岩赡阕约簡?”
“噢,你說得太低級了,菲茨杰拉德,”她呸了一口,
“真無聊!好吧,我同意,不過,我先要在這些抽屜里找一個帽子上用的別針,把它別在枕頭上。埃瑪琳嬸嬸肯定會放在這里的什么地方,別針可是能讓你老實!”
蒂姆舒坦地吐了口氣,然后到壁柜前抽出一個折疊的行李架,他早就發現了這玩意,打開它,莫莉不就能解開行李了。
“我想,不用我問,你也該說說,關于前面停的那輛新標牌的黑色梅塞德斯,我從這里就能看到,是你的吧?你知道,就是那輛大的,帶有淚滴形車燈的?”她只是平淡地若無其事地問了一句,蒂姆頗覺脊梁骨發涼,這次她又給他那心血來潮式的消費降溫到零點。“我只不過想聽句實話!
他直接把裝過夜用品的箱子放行李架,對她笑笑,“是的,莫莉,我需要它,我就弄了一輛,是在上周。不過我是租的,莫莉,我們應該為每件事精打細算,對嗎?”
“去問那個加斯帕吧,菲茨杰拉德,我不再感興趣了!蹦蚝莺莸卣f了一句,就轉身背對著他,又一次坐在椅子里,把藍色冰袋放在踝骨上,接著吃她的蘋果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