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柏、之翔、邢樹人、韋震他們大伙兒正在寢室里討論下星期全中隊放假去灌縣旅行的事,你一言、我一語的講得興高采烈時,康柏接到小曼的電話。她已經從重慶回來了!
“我立刻來,等我!”他興奮地嚷著,“我有好多事要告訴你,跟你商量!”
“你不擔任警戒”小曼聲音好愉快。
“昨天出過任務,等我,立刻來!”他放下電話。
一星期的分離,想她想得——心都痛了,絕不是夸張,真是心痛。⊥蝗坏芈牭剿曇,恨不得插翅飛到她面前去,想著小曼的輕顰淺笑,令人遐想的神韻,還有那美得令人呼吸都急促的臉兒,康柏真是心神俱醉,他馬上就可以見到她了。
踩著腳踏車的腿加勁了,平時不覺得,原來從基地到城里的路是那么長,那么遠,就像一世紀都走不到似的。在這春寒料峭的季節里,康柏竟也趕得額頭見汗了。
好不容易進了城,好不容易轉進了華興東街,益德里的云公館已在不遠處?蛋乜纯幢,頂多再十五分鐘,他就可以見著小曼,小曼——可會等得和他一般心急小曼是否和他一般想著他,念著他,盼著他見了面,他們要談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談,就這么傻傻癡癡的對望著他們已經一星期沒見面了。
轉進了益德里的路口,云公館門外的石獅子已經在望,他滿心興奮全涌上了面龐,整個人都特別生動而光彩起來,再三分鐘,不,一分鐘就可以見到小曼,放下腳踏車他要奔跑著進去。他在猜,小曼一定在二樓的走廊上張望著,等待著他——
“嗨!康柏!”路邊一部黑色汽車里竟有人招呼他。
康柏一呆,下意識停了腳踏車——他腿長,不必下車,兩只腳就那么吊兒郎當地踩在地上。他已經知道是誰了,除了潘明珠,誰還坐得起汽車
只是——潘明珠怎么會在這兒
“潘小姐!”康柏露出了笑容,他一直是這樣禮貌周到,殷勤小心的!皝沓啥纪妗
明珠端坐車中,車前有司機和衛士,派頭大得驚人,身上穿的是孔雀般的大花織錦緞旗袍,外面披著一件狐皮斗篷,只是,臉孔平庸依舊。
“是!你呢”明珠笑著。嘴里參差不齊的亂牙給人不舒服的感覺。“你知道我為什么在這兒嗎”
“為什么”康柏微微皺眉,卻仍然笑得好漂亮!霸摬皇恰任野!”
他原是隨口說的一句話,想不到潘明珠竟當真。
“正是等你,有空嗎”明珠的態度得意而驕傲,有一種——張牙舞爪的味道。
“哎——”康柏暗暗叫糟,他急于見小曼,卻又萬分不愿得罪這位有權有勢的小姐!罢椅矣惺隆
“陪我玩!”明珠單刀直入地。
“這——”康柏心中迅速地轉動著。這個時候,他絕不能失信于小曼,他們正預備訂婚,更何況——明珠那盛氣凌人的神態令他有些倒胃!案囊惶,行嗎”
“不行!要就現在去!”明珠笑容一斂,臉色立變!案囊惶煳覜]空!”
“但是——小曼在等我!”康柏逼得只有說實話,他對明珠不但絕無好感,而且——可以說厭惡,只是,她的父親——
“云小曼!”明珠冷冷地一哼!白屗サ群昧耍
“不,今天不行!”康柏堅定起來了。他無法忍受這么霸道的女孩子!靶÷臀矣惺!”
“有事!”明珠冷笑,“云小曼和哪個男人都有事,在重慶是那個齊魯藥劑系的吳育智,回到成都就是你,喂!你不忌妒”
康柏心中的火氣往上冒,這叫作是可忍孰不可忍!明珠太過分了!
“我想——這是我個人的事!”他的笑容消失了。他知道吳育智,他也相信小曼,明珠的挑撥沒有用!
“嗯——”明珠癟癟嘴,她對康柏可舍不得一怒而去,她無法再找到一個這么出色的男孩子!澳銈兡腥硕加悬c賤,你爭我奪的,有什么意思嗎”
“潘小姐,”雖然康柏極力不想得罪她,到底也是年輕氣盛!皩Σ黄,我走了!我并不是去和誰爭奪什么,小曼等著我商量訂婚的事!”
“訂婚!”明珠整個人呆了。
康柏灑脫地一笑,腳踏車箭般射出;蛘,他早該對明珠如此他已有了小曼,何必在乎明珠的權勢這方面——哎!他是貪婪些!
停在云公館大門口,他聽見背后汽車疾駛而去的聲音,明珠此去——不會再麻煩他了吧擺脫了明珠,猶如擺脫了內心貪婪般的輕松,看來,人真是要知足才能常樂呢!
放妥腳踏車,他一直朝第二進花園奔去,遠遠地,他看見小曼倚在二樓的長廊上,陽光映著她的臉,煥發出如此生動、燦爛的光芒——這是愛之光!
“小曼,小曼!”一口氣奔上二樓,奔到小曼面前,握住她的雙手!靶÷
一連叫了三聲小曼,視線落在滿是陽光的她的臉上,他竟然是連話都不會說,傻了!
小曼微微一笑,見到了夢牽魂縈的人,她仍然含蓄,她是——愛在心頭。
“好嗎”她問得很溫柔,卻很淡,淡得——如不咀嚼,不易覺察其中深意。
“好嗎”康柏夸張地叫起來,“一星期不見只問好嗎小曼,你折磨人!”
小曼仍是微笑不語,清澈見底的眸子卻在他臉上梭巡,一星期分離,他——英俊如故,漂亮如故,出色如故,甚至他眼中沒有了那可怕的火種——是真的熄了吧!她很滿意。
“別過分,這里人多!”小曼搖搖頭,說得好突然!鞍职忠娔悖
“云——哎!你爸爸要見我”康柏意外得摸摸頭。這么快我以為——會過兩天!“
“姐姐告訴他的,”小曼說,“姐姐已經在替我們預備一切了!”
“預備——”康柏想問預備什么,一轉念,立刻想到訂婚,這才沒說出口!鞍!其實,也沒有什么可預備的,我跟之翔商量,想開個舞會就行了!”
“爸爸不會同意,”小曼搖頭!澳阆热ヒ娏怂僬f!”
“現在”康柏心里有莫名其妙的緊張!熬瓦@么去小曼——你知道我緊張!”
“你總要見他的!”小曼領先往樓上走!耙娺^爸爸,我帶你去媽媽那兒!”
“今天——哎!比出任務還害怕!”康柏半開玩笑。
“害怕什么”小曼在樓上回眸。
“害怕——不合格!”他也笑了。是!為什么緊張、害怕只是見小曼的父親!
女傭彩虹看見小曼上樓已立刻進去通報,不到半分鐘,她帶著一臉的笑容迎出來。
“老節請三小姐進去!”她說,轉臉看康柏一眼。
小曼對康柏點點頭,鼓勵并安慰地笑一笑,掀開錦簾,走了進去,康柏沉默地跟著。
“爸,我帶康柏來了!”小曼說。
屋里燈光黯淡,大白天也緊遮著厚厚的窗簾,溫暖而稍兼渾濁的空氣中,還彌漫著絲絲煙霧。對著門的一張好精致、好講究的煙鋪上,云宗炎正和白牡丹吞云吐霧地享受著。
“啊,你們來了!”云老太爺放下煙槍,噴出一口煙霧,慢慢坐起來。
“云伯伯!”康柏一鞠躬,正經得令小曼想笑。
“坐,坐!”
康柏看小曼一眼,不敢立刻坐。
“坐吧!”小曼坐下來,轉頭對他說。
康柏這才慢慢坐下,卻是緊張得手足無措似的。
躺著的白牡丹也徐徐坐起,一對好精明的眼睛不住在康柏臉上、身上轉,看得康柏渾身不自在。
“叫康柏吧!”云老太節打量著他!靶♀蛱靵砀嬖V我,你和小曼打算訂婚是吧!我已經吩咐他們預備了!”
康柏拘束得坐得好挺,嚴肅的場合最不適合他,他覺得連呼吸都困難了。
“小怡說康柏是之翔的同事,很好,很好!”云老太爺大概已抽足了大煙,眼光精明而慈祥!昂托÷芎线m,很好,很好!”
小曼半垂著頭,默默地不出聲。在她想象中,父親不該是這種的態度,女兒的終身大事,總該有更真誠、更有感情的話,但父親只說一連串的很好。父親的確是變了,她這樣告訴自己!
“三小姐訂婚之后,預備什么時候結婚”一邊的白牡丹忽然開口了,好斯文的聲音,卻絕無真誠。
“沒想過!”小曼漠然地回答。
“我想——或者再過個半年,一年!”康柏打圓場,他仍算外人,不好意思令白牡丹發窘難堪。
“也好,”云老太爺也似在打圓場。他知道兒女和繼室的感情無法融洽。“要不然等小曼大學畢業也行!”
小曼忍不住皺眉。父親似乎再無主見了,鴉片真是磨人志氣,奪人氣魄!
“小怡說等你們訂婚后,培元也接——那個女孩子回來,”云老太節想一想,“我知道你媽媽不開心,小曼,你們多勸勸她!”
小曼抬起頭,她實在忍不住再不開口了。
“爸爸,你還關心媽媽和我們”她問。
白牡丹眼光閃一閃,康柏卻是意外兼驚奇:云家比他想象的復雜得多。
“怎么不關心呢”白牡丹看云老太節一眼,搶著說“其實——是夫人拒絕一切,不能怪宗炎!”
小曼看著父親,他顯得尷尬和無奈,他怎么變得這么軟弱了同情和惋惜一起涌上心頭,對白牡丹也就更加不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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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道媽媽為什么會拒絕”小曼沒好氣地。
云老太爺雙眉一蹙,正想攔阻,白牡丹卻冷冷地說:
“我哪會知道呢”她一陣干笑,“我最不喜歡過問別人的閑事,更不敢惹云公館的任何一位少爺、小姐、夫人,想來與我無關的,是吧!”
“小曼——”云老太爺及時打斷了這話題!奥犖艺f——我已經叫總管預備酒席和禮堂,我還想自己去請范軍長,范伯伯來給你們主持儀式,你們要多少朋友,同學都行,我也趁這機會請一批老朋友——”
“不,我們不想鋪張,”小曼認真打斷父親的話,她急切得也忘記了禮貌!爸皇怯喕槎眩幌刖葡!”
云宗炎皺起眉頭,好一陣子,他又緩和下來。他下意識里懷疑兒女都故意跟他作對,可能是娶了白牡丹后的內疚吧!他知道兒女并不諒解他,他——是有些有愧于心的!
“隨你們吧!”他揮揮手,有點心灰意懶地,“你們喜歡怎么樣就怎么樣,到時候通知我好了,需要什么——也盡管開口,不要讓自己委屈!”
“是!”小曼深深吸一口氣,壓抑了心中的氣憤和不滿,她是帶康柏來見父親的,她不能過分。
“謝謝爸爸!”
云老太節再看康柏幾眼,點點頭,又慢慢躺下。
“去吧!”他說,“記住,康柏下次再見我時,該叫爸爸。”
“是!”康柏隨小曼站起來。
“哎!三小姐,”白牡丹從熱鋪上下來,臉上含著似真誠、熱情的微笑,很快地從手上取下一枚碧綠通透、價值不菲的翡翠戒指。“你的大喜,我也沒什么禮物可送,這小小的意思你一定要收下,一定要給我面子!”
小曼被她突來的動作弄傻了,她是極不愿意收這份禮的,她不想和白牡丹有任何瓜葛,但——難拒笑臉人吧!她拒絕的話真是說不出口。
“這——”
“我知道,云家的小姐、少爺不會在意這一點小東西,但是,這是我從上海帶來的,是我私人的,一定請你收下,”白牡丹已不由分說地套在小曼手指上。“這個戒指會給你帶來好運的!”
“那——謝謝你!”康柏替小曼解圍。
小曼再看白牡丹一眼,連謝字都不愿說,轉身掀開簾子而出,并且一口氣走回二樓。
康柏長長地透一口氣,靠在欄桿上。
“老天!我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回來,”他搖著頭!叭绻也簧蠘,我絕對想不到樓上的一切!”
“樓上本來并不特別,白牡丹來了才造成的!”小曼說。
“你們之間的敵意好重,”康柏又搖頭!袄溲叟杂^的結果,那女人——哎!白牡丹很厲害,我怕你們姐妹不是她的對手!”
“沒有人跟她爭,”小曼癟癟嘴。“她已經勝利了,你沒見爸爸已經被她改造成另外一個人了,他懦弱,他對我們漠不關心!”
“你父親是好人,但——和我想象,和我聽別人說起的不同!”康柏說。
“那根本不是以前的爸爸,我對他現在的一切也覺得陌生,不僅陌生,還——擔心,”小曼看見那奪目的翡翠。“大煙、女人已奪去了他最寶貴的一切!”
康柏皺皺眉,他滿心喜悅地趕來,怎么和小曼談這令人不愉快地事七天的分別,相思,他們該有更甜蜜的相聚才是!
“小曼!”他突然提高了聲音, “我有一個最好的提議,你聽了一定高興!”
“是什么”小曼精神為之一振。
“今天天氣這么好,不太冷,該去郊外逛逛,”他一邊想,一邊說,“你不是一直想去逛青羊宮嗎,我知道這幾天有集會,去不去”
“靈感嗎”她果然高興了,臉上陽光再現。
“訂婚之前,去許個愿,摸摸青銅羊吧!”他瞇著眼睛笑,笑得——半真半假。
“不信你會相信許愿、摸銅羊那一套,”小曼說,“我只想買個竹編的小烘籃!”
“走吧!”他擁著她的肩。
“現在去,你不去見媽媽”她考慮一下。
“我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見她,”康柏笑著,“但訂婚前,怕只有這次機會去青羊宮吧!”
小曼嫣然一笑,隨著他下樓。他們各自騎一輛腳踏車,興高采烈地迎著陽光,朝西門外進發。
青羊宮是一座寺廟,每逢二三月花季,就有花會,各地各處的特產都集中在這兒出售,趕花會也就是趕墟。在這兒吃的,用的,玩的,真是應有盡有,尤其在廟堂的前面西邊走廊上,賣的各種木刻小玩意,真是精致玲瓏,人見人愛,更有竹編的各種器皿也甚出色,其中所編小烘籃更是人人急購的東西。在冬天,拿著暖暖的小烘爐,外面拿個小竹烘籃,真是又舒服又灑脫,還有一股說不出的風味,甚至年輕、時髦的女學生也是人手一個呢!
更有——青羊宮前的銅羊,據說十分靈驗,摸它的頭可以補頭,不會頭痛;摸它的肚子可以補肚子。幾乎凡是到青羊宮的游人,管它信是不信,總是摸摸銅羊,討個吉利。
小曼和康柏到達時,正是青羊宮熱鬧非凡之時,也許今天的陽光特別暖吧!人多得水泄不通。他們找到一家茶館,給了點錢,寄存了腳踏車,也隨著游人到處逛。
“真熱鬧,”康柏是外鄉來的,自然沒見過這種場面!俺硕憔瘓髸r,我相信沒這么盛大的場面。”
“這是成都最熱鬧的花會嘛!”小曼瞪他一眼!霸诔啥,除了跳舞、看電影、吃館子,你還去過哪里”
“什么地方都沒去過,”康柏聳聳肩。“你所說的望江樓、雪濤井都沒去過!”
“土包子!”她笑了。
“訂婚之后,你帶我走遍成都每一個角落!”他望著她。他喜歡她在陽光照射下才顯出的幾粒小雀斑,這雀斑使她的美更是——活生生的!
“沒有那么好的精神!”她站定在銅羊邊。
許多人都在摸銅羊,有人摸頭,有人摸肚子,有人摸腳,都是一本正經的,看得康柏瞪大了一雙眼睛。
“他們做什么”他小聲問,“摸羊許愿”
“摸頭補頭,摸腳補腳,”她停下來,惡作劇的淺笑在嘴角擴大!翱蛋,你摸摸它的心!”
“心”他想也不細想地指一指。“這兒嗎”
“算它在這兒吧!”她笑,“正經地摸一摸!”
康柏真的去摸一下,然后轉回頭來。
“為什么摸了對我好”他孩子氣地問。
“怕你那顆風流花心不完整,摸一摸,補一補!”她笑起來。
“你——捉弄我!”康柏捉住她!暗纫粫䞍何視䦂髲!”
“難道不是”她仰起臉來嬌俏,嫵媚,令陽光都為之失色。
他眼中掠過一抹奇異難懂的光芒,好半天,他才說:
“你總在懷疑我,是嗎”
“開不得玩笑嗎”她仍是笑。心中卻不免起疑,提起這件事,他總顯得特別緊張。
“別拿這種傷感情的事開玩笑,”他皺皺眉!靶÷,有一個問題,若是——”他住口不說。
“若是什么”她追問。
“若是我真——對你不忠實,你會怎樣”他問。他在笑,笑得那么——可惡。
“不知道!”她想一想。“現在不知道!”
“怎么會不知道我要你告訴我!”他固執地。
“嗯——”她想!罢媸钦f不出,要看當時的情形而定!”
“會不會掉頭而走,從此一刀兩斷”他瞇著眼睛。
“不會那么便宜你!”她也笑了,指著前面的地攤!翱!我要的小烘籃!”
她岔開了話題,也許不是故意的,他若再追問,就太露痕跡了,于是住口不說,隨她前行。
地攤上堆滿了小小的、雙手可握著的竹編小籃子,許多女學生、大姑娘都蹲在那兒挑選著,它模樣兒并不怎么特別,倒真是最受歡迎的。
“就是你要的小烘籃”康柏問。
小曼點點頭,隨手撿了一個,很快地付了錢離開。她的動作令康柏好奇,她怎么不像那些人般的挑挑選選
“你買東西不喜歡挑選”他凝注著她,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他的眼中只有她。
“小烘籃不需要選,”她揚一揚手中的竹籃!八倳悬c小刺,回去用剪刀修一下就行了!”
“有刺”他接過來看!澳嵌辔kU”
“你不明白,”她再次拿回來!昂婊@新的時候不好用,但越用越好,用到后來竹子變黃、變深時,又滑又光,那才是最好用的時候!”
“那豈不是要經過一大段艱辛的過程”他眼中光芒一閃,含有深意。
“任何事的成就都必須有艱辛的過程!”她深思著說,“而且經過長時間的——培養,培植,該——更醇!”
“你是說酒”他靠近她耳邊說。他是故意的。
她微微一閃,躲開了,這么多人,她感到難為情。
“你可惡,明知道我不是說酒!”她薄嗔。
“不是酒是什么”他似笑非笑地。
“是——醋!”她笑起來。
他輕輕捏一捏她的手背,了解、會意又有些輕責。
“頑皮!”他盯著她,她美得——若真是醋,他也醉了!拔腋嬖V你,我可以保證,我對你的感情越久越醇!”
“貧嘴!”她重重瞪他一眼!八椎貌豢删人!”
“站在云小曼旁邊,俗也顯得不俗了!”他不在意地。
“討好不了我,”她的話鋒一轉!霸趺茨阃耆粏栁胰ブ貞c演唱的事”
他想一想,潘明珠說吳育智時的神情浮上來。
“聽說你們很成功,”他說,“問——也多余!”
“好像不愿意我去似的!”她大感意外地。
“你錯了,”他考慮一下!拔艺J為——各人做自己認為有意義的工作,我不想干涉你、影響你!”
她歪著頭,他的話竟含混,她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他困難地解釋,“即使相愛,甚至結婚,雙方都該有權保留一部分私生活!”
“私生活”她呆呆地望住他!澳愕囊馑际恰乙膊桓缮婺悖绊懩,你要保留一部分”
“哎——也不全是!”他似乎有些語塞!拔医忉尩煤茉,我是認為——人該有他絕對獨立的一部分!”
她認真地思索了好一陣子,嫣然而笑。
“好吧!我暫時同意你的論調!”她說。
“在重慶——有什么特別的事‘他終于問。
“聽眾好熱情,我交到不少朋友,還有,”她迅速看他一眼!拔矣鲆娕嗣髦椋
“哦!她也是聽眾”他頗感意外地。
“我們哪有這么高貴的聽眾”她淡淡地笑了,“我相信她是想來奚落我,但反而被吳育智罵了一頓!”
“哦”他拖長了聲音。
“潘明珠之所以對我有敵意,相信——因為你!”她突然說。
“那個吳育智總是陪著你”他不答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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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話里有骨頭,”她叫起來,“吳育智就要訂婚了,對象是陳小秋,他們會先參加我們的訂婚禮!”
“哦——”他撫摸一下眉心!澳莻潘明珠看來真是不懷好意!”
“什么——意思”她迷惑了。
他的眉梢一揚,像決心拋開一個死結,然后指著前面的攤子,大聲說:
“走!我們去買棉花糖吃!”
小曼心中雖有點懷疑,卻——也暫時放開了,以后的日子里,她有大把機會,急什么呢康柏說過,他會像一本攤開的書放在她面前,她會去慢慢、仔細地閱讀,了解的!
“不吃棉花糖,虛偽,”她不認真地,“明明只有那么一點點糖,卻虛張聲勢地繞成一大圈!”
“連吃棉花糖你也有大道理”他笑。
“難道你不以為是嗎”她反問!耙г诳诶铮沒來得及咀嚼,它就化得無影無蹤!”
“那——你喜歡吃什么”他凝視著她。
他喜歡她那點小小的固執,不傷大雅,卻——有個性,有風格,還有那絲不露痕跡的撒嬌——哎!越是相處,他發覺小曼可愛的地方越多!
他真幸福,是不是整個小曼——她的人,她的心,她的微笑,她的眼波,全屬于他,他太幸福,只是,他忽略了一點,很重要的一點,她的思想不會屬于他!
“我喜歡——”小曼舉目四望,然后指著遠遠的一攤!拔蚁矚g青果!”
“青果又酸又澀的!”他皺眉搖頭。“不必吃,想到它我已開始流清口水!”
“但是——酸澀過后,它不是令人永遠回味嗎”她說得認真,就好像在說——感情!
感情,永遠回味的甜
康柏心中突然泛起一陣莫名其妙的情緒,談不上喜悅說不上憂愁,似乎——莫名的擔心!
他擔心什么呢小曼只說青果。
“我去替你買!”他預備過去。
“慢著,”她阻止他!翱!那邊有人在照相!”
“你想不想照下次我帶個照相機替你照個夠,在這個地方——”他搖頭。
“這地方有什么不好”她不理會他的反對,徑自走過去。“照一張,也是個紀念!”紀念,他心中又是一陣莫名的情緒,今天,怎么了就要訂婚,他反而更——患得患失起來。
他終于也跟著小曼過去,站在一株欲開的桃花樹下,和小曼合照了一張。小曼又留下了地址給那中年人,這才滿意地離開。
“你相信那個木頭盒子能照出照片來”康柏問。
“別小看他,人家一天照多少相那是他的職業啊!”小曼心情出奇的好。
但是照相——他搖搖頭,忍住了沒說出來,照相是件好普通的事,他——卻無端端地煩惱起來。
煩惱!他不敢講,因為小曼是那么高興,他不能掃興,只是——那煩惱和擔心卻——越來越大了。為什么
小曼和康柏終于訂了婚。
沒有鋪張,沒有排場,正如康柏計劃的一個舞會,再加上雙方的同學、朋友一次聚餐,全在云公館的正廳里舉行。在親人和同學、朋友的祝福下,他們慎重地交換了戒指,儀式就結束了。
所特別的是,云夫人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認了陳小秋做干女兒——這當然是小曼的大力促成。更不尋常的是,云老太爺宗炎竟破例下樓,參加宴會!
這是小曼深心里最感滿足、最高興的事,比較起來,她所得到不少的貴重禮物反而顯得微不足道了!
然后,學校開課了,然后,春天來了!
春天,總是帶來許多新的希望;春天,總是帶來許多令人振奮的事;春天,是溫暖、光明全然不同的另一個季節!
訂婚后的康柏和小曼都安定了不少,感情上、精神上的安定。尤其是小曼,一種新的恬適,成熟美,使她全身耀眼的光芒遮掩上一陣淡淡的瑩光!
因為新的學期開始,歌詠隊暫時停止了巡回演唱,但寒假中在重慶、在灌縣、在宜昌、在許多地方的演唱工作,使這一群流亡的年輕人站得更穩,活得更踏實,困苦的生活、艱難的環境折磨的只是肉身,不是意志,隨著自己用心靈用真誠唱出的動人歌聲,他們的血更熱,更鮮紅,以往的落寞被希望的光彩代替,他們的希望在明天,漫長的黑夜過后,將是永恒的光明!
歌詠隊雖結束,小曼和他們仍然很接近,尤其是陳小秋和吳育智。小秋已拒絕了那個司機,安安靜靜地依在高大的吳育智身邊。小曼并不曾給過他們任何物質上的幫助,但精神上,他們得到了無形的支持,這種支持,使他們更親切,更融洽了。
下課的時候,小曼和蘇家貞一起走出教室。這學期開始,家貞和傅立民的感情也有了新進展,盡管家貞不肯承認,但是從她總是沒有空的事實上可以看出,她把所有的時間都放在傅立民身上了!
“有空嗎到我家去!”小曼提出邀請,這對好朋友很久沒有單獨相聚了!拔覀兞牧模
“嗯——不行!”家貞搖著圓圓的臉。“不行!”
“傅立民等你”小曼笑了,“快去吧!別讓他等急了!”
家貞做了一個奇怪的表情,倚在一棵樹上,反而停住了腳步。
“你是不是覺得我好矛盾”她問。
“矛盾,為傅立民”小曼搖頭!拔以缰滥銈儠,傅立民很適合你,人又老實!”
“可是——他是流亡學生!”家貞嘆一口氣,“我想幫他,我的家庭又沒有力量,使他空有志向,卻無力——”
“你父母同意了”小曼驚喜地,“他們見過傅立民了”
家貞點點頭,無可奈何地。
“他們也覺得傅立民人好,也有志氣,就是——唉!別談了,談起就煩!”家貞甩甩頭,想甩開一切煩惱。
“煩什么你們——有什么困難”小曼注視著這善良的好朋友。
“當然不是吃飯、生活的困難,這些小事他能克服,”家貞坦率地說,“留學,對一個流亡學生來說是做夢,是妄想,但——這是他的志向,他的功課又那么好!”
小曼默默地聽著。吳育智也有這個愿望,不是嗎許許多多功課好的流亡學生都有這志向,不是嗎她幫不了忙,至少她本身的力量不夠,她只能沉默!
“哎!不想打擾你的情緒,再見了!”家貞振作一下,預備離開。
“等一等,”小曼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叫住家貞,她心中有個模糊卻火熱的沖動,她真是想幫忙,但——怎么做她沒有理由拿這種事求父親,父親并非暴發產,父親的錢也是辛勤地一分一毫的賺來的,而且——那么多人,她也幫不了,但——她的心火熱!凹邑懀绻盗⒚癫荒艹鰢魧W,告訴我,你——也一樣愛他”
家貞眼中浮動著一點淚光,好半天才說:
“我會愿意跟他挨苦的,”她好肯定地,“對他,我猶豫過,退縮過,也痛苦過,愛他之前,我已認請了他的一切,既然我接受了,就不會后悔!”
“你——真好,家貞,你真好!”小曼感動地說。此時此刻,她真希望有富可敵國的財力,她就能去幫助許多需要幫助的好青年。
“謝謝你,小曼!”家貞拍拍她的手,走了。“有時間我們再談,我不想讓他等得太久!”
小曼望著家貞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綠茵的另一端。家貞是個好女孩,小曼可有力量幫助她的朋友!
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她預備到校門口拿腳踏車,盡快地趕回家!康柏要來,他說要去“梁園”溜冰呢!那雙四個輪子的溜冰鞋,害他摔了不少跤,他說要報仇,要征服那四個不聽指揮的輪子——
“小曼,小曼!”小秋和吳育智的聲音把她拉住,他們含笑攔住了她的去路!盎丶覇幔蛋氐饶恪
“想去‘梁園’溜冰,你們去不去”小曼興致好高。
“好啊!”小秋孩子氣重,“溜完冰去吃‘賴湯圓’,讓育智請客,他剛領了抄蠟板紙的錢!”
“是啊!我今天最闊!”吳育智笑著拍拍心口。
“誰請客不是一樣走吧!”小曼愉快地,“我騎車,你們兩個坐黃包車!”
“嗯!真羨慕你有腳踏車,我做夢都想買一輛,”小秋稚氣地,“那樣,育智和我不是可以到處逛了”
“現在也可以到處逛,只是辛苦兩條腿而已!”吳育智笑。
取了車,三個人一起走出校門。春天的確是不同凡響的季節,連空氣都特別清新。
“干媽好不好”小秋問!暗纫粫胰タ纯此
“小秋現在變成小馬屁精了,一天到晚干媽長,干媽短的!”吳育智取笑。
“好!你欺負我!”小秋舉起拳。
“不敢,不——”吳育智笑著討饒。
就在這個時候,馬路對面走過來四個大漢,一眼就看出不是什么正經人,灰布唐裝,頭上還歪歪地戴著帽子,那個咬著杳煙、邪得令人作嘔的人攔住了吳育智。
“你是吳育智,是不是”那大漢問。
“是!有什么事嗎”育智疑惑地點頭。
“是就行了!”那人扔掉口里的香煙,打一個手勢,四個大漢一擁而上,不分青紅皂白的圍著吳育智就打。
小曼小秋驚得呆了,事情來得太過突然,誰也沒想到那四個陌生大漢說打就打,而且就在離學校不遠的街上,大膽、猖狂得令人不能置信。小秋先叫起來,一邊大叫,一邊她還機警地往學校跑。
“打人,有人打學生!”她尖銳的聲音傳得好遠,驚動了學校里的校役和一些正要離開的同學。“打學生。
校役、同學一起奔過來,四個大漢見目的已達,吳育智已被打倒地上,鼻血流了滿臉,他們知道再留下去討不了好,一聲招呼,四人拔腳就跑。
“攔住他們,攔住他們,”小秋仍是尖叫,“他們打傷了人,他們打傷了人!”
但是,四個大漢早留有退路,轉進一條橫街,一轉眼就不見了蹤跡。小秋和追來的校役、同學扶起了吳育智,又替他抹干汗與鼻血,看來,傷得倒也不嚴重。
“怎么樣你覺得怎么樣”小秋含淚地問,“他們是誰他們為什么要打你”
吳育智喘息著搖搖頭,這么莫名其妙的挨打還是第一次,同時對方還是問清了姓名才動手的,顯然是針對著他,但——誰主使的他根本不可能有仇人!
“我不認識他們,我不知道為什么!”他說。
“惡徒,兇手,”小秋罵著,“抓住他們應該槍斃,平白無故怎么能把人打成這樣”
槍斃!吳育智呆了一下,這兩個似曾熟悉的字引起了他的記憶,有人在他面前說過這兩個字的,是嗎那人——他轉臉向路邊嚇呆了的小曼,是——那個人主使嗎
小曼真是嚇呆了,她從來沒經歷過這類暴力事件,她甚至沒看過真正打架,她和經歷了戰爭、逃亡、流浪的小秋不能比。她看見滿面鼻血的吳育智,她不知道傷了哪里,只見那么多血——她幾時看見過血呢她真是嚇呆了!
“小秋,照顧小曼!”吳育智沉聲說。他是經過風浪的青年,已很快使自己平靜。
小秋立刻走到小曼身邊,吳育智又向同學及校役致謝,才慢慢走過來。
“你——沒事嗎”小曼驚魂甫定。
“傷得不重,是鼻血,”吳育智搖搖頭!靶姨澬∏锎蠼校R酆屯瑢W來得快,否則——不死也得重傷!”
“他們是誰”小曼疑惑地,“他們和你有仇”
吳育智猶豫一下,小曼看來全不懷疑,既然已挨了打,也就——別提了吧!若真是那個人主使,他有什么力量去和她斗
“我——也不知道!”吳育智說,“也許他們認錯人了!”
“錯不了!他們指名道姓的沖著你來!”一個陌生的聲音加進來,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尤其是小曼!
“你!培之,你怎么會在這里‘小曼叫起來。
另階剪著平頭,穿著童子軍裝的男孩子——不正是她的小弟、十八歲的培之這個時候,他還在學校,中學沒有那么早放學,他怎么竟在這兒
“大驚小怪什么”培之的外型十分酷肖小曼,氣質和神情卻差得好遠,他一副吊兒郎當的形象,太過精明的眸子,看來也有些邪。“本少爺逃學!”
“培之!”小曼沉下臉。在家中,簡直難見到他的面,他整天都混在外面,想不到變成這么壞!靶⌒奈腋嬖V爸爸!”
“爸怎么會管我”培之毫不在意,胸有成竹地笑。他是一個那么漂亮、清秀的男孩子,卻流氣得討人厭!八劬镏挥邪啄档ぁ
“培之——”小曼低喝。
“別發火,三姐,”培之笑,“我剛才看見一切,你們想找到那四個家伙,還得靠我呢!”
“你——認識他們”小曼意外之余,心中著實吃驚,小培之——到底壞到什么程度,與那班人為伍
“喝!太看低本少爺了吧!”培之大言不慚地,“我會認識他們只不過——嘿!我可以命令他們的頭兒把他們交出來!”
“命令他們頭兒”小曼真的變了顏色,這比剛才吳育智挨打更可怕,培之——真是墮落了!澳闶呛f八道,還是——”
“緊張什么這件事包在我身上!”十八歲漂亮的培之拍拍胸口,慢條斯理、大搖大擺地走了!懊魈旖o你們消息!”
“培之——”小曼叫。這才發現,培之連書包都沒帶。
云家最小的孩子,那個五個兄弟姐妹中最聰明的小弟,最漂亮,一向都表現得最乖,最不要人擔心的培之真是——變了,變得實在太可怕。
吳育智和陳小秋都眼睜睜地望著,這突然出現又突然離開的邪氣男孩子,竟是小曼的弟弟。
“他就是培之弟”小秋怔怔地。
“是!”小曼的心好亂,她不能坐視培之這么壞下去,剛才的好心情一下子消失了!靶∏铮闩阌腔厝バ菹⒁幌,我——想趕快回去!”
“好!你快回去!”他們了解她的心情,誰能不關心自己的親手足
小曼說聲再見跳上腳踏車如飛而去。她心中真是又亂又急,—個大哥已是那般不爭氣,沒出息,惟一的弟弟竟也——該怪誰,誰該負責
似乎——自白牡丹一進云家大門,似乎自父母反目開始,家中的一切都改變了,變得散漫,變得冷漠,變得沒有中心,變得失去支柱。一個家就像一個帳幕,全靠一根中心的支柱,失去了支柱,帳幕會塌,云家——
顯赫一時的云家會怎樣,衰敗,中落
小曼不僅擔心,還憂心,身為云家的一分子,卻似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家敗壞下去,她能有什么挽救的方法
一心急急趕路,根本不看路邊的一切,心中全是培之那邪氣的模樣,恨不得立刻飛回家里找到母親,找到小怡商量。直到腳踏車的龍頭突然被一只強有力的手抓住,她才吃驚地停下來。
“康柏,你在這兒”她叫。
這是中等住宅區棉花街,這是離益德里云公館相當遠的地方,更不是來回基地必經之路,他——怎會在這兒似乎今天全被一連串的意外占滿了!
“想迎著你!”他笑,看不出真假。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走這條路”她不能不懷疑,懷疑之外還奇怪,瘦高的康柏竟有那么大的力量,大得能一把抓停了她的腳踏車
“心有靈犀一點通嘛!”他還是不認真。
“我以為你該在家等我!”她說。心中的懷疑沒法子抹得掉。
“等得不耐煩,”他搖頭!靶÷,你看來氣急敗壞的,發生了什么事嗎”
“吳育智被流氓打,培之——逃學!”她說。
“有這樣的事”他驚訝地,“流氓抓到了嗎”
“抓不到,但培之說他有辦法!”小曼搖搖頭。
“培之!”康柏嚴肅起來,“他和那些人有什么關系”
“這正是我擔心的事!”小曼說,“我們快回家,我得告訴媽媽和大姐!”
“走吧!”他讓她下車!拔規,你坐后面!”
腳踏車一路前行,坐在車后,單手環在康柏腰上的小曼,心中反而更不寧了。碰到康柏本該高興的,她卻有——說不出的情緒,康柏的似笑非笑,康柏的不認真態度,似乎隱藏了些什么,瞞住了些什么,是——這樣嗎
轉—個彎前面是個公園,公園門口有個賣紅糖做的“棒棒糖”小販,幾個孩子圍著看得起勁,兩個沒有生意的黃包車停在一邊,一切都顯得平靜而悠閑。遠處更有兩個孩子拖著他們的父母來買“棒棒糖”,天空的陽光也溫暖和煦——
康柏突然停下腳踏車,就在公園門口。他的動作那么突如其來,神色嚴肅而顯得緊張。
“飛機聲!”他側耳細聽!拔衣犚婏w機聲!”
“日本鬼子飛機不敢來,一定是回航的——”小曼還沒有聽完,警報響起來。
一響就是緊急警報,顯然敵機已經迫近上空,許久沒有警報了,人們的防備的心早已松懈,意外的聽見警報,又是緊急的,一剎那間,剛才還平靜悠閑的周遭大亂起來,街道上沒有隱蔽處,大家都往公園里跑。也不知道從哪冒出來那么多人,大人叫喚,孩子哭叫,你拉我扯的,就像世界末日到了似的!
康柏是在緊急警報響起之前就警覺的,他是空軍,對飛機聲音十分敏感,他早就辨出是敵機,所以他能搶在人群的前面,把小曼帶進公園,躲在一棵大樹下。剛剛站定,敵人飛機已在頭頂了!
公園里原有不少游人,附近大樹下也躲了不少人,敵機一出現,大家都鴉雀無聲,就只希望敵機快走,炸彈不要落在附近。許多人還抬頭望天,那是下意識的動作,他們望也望不到炸彈下來的方向——
“趴下去,小曼!”康柏突然大叫一聲,不由分說地推倒小曼,他更用身體壓著她,護著她。
小曼一陣緊張,一陣害怕,趴在地上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附近樹下的人也正詫異地望著他們。說時遲,那時快,“嘶”、“嘶”連聲,幾枚炸彈竟真是落在他們附近不遠處,一陣轟隆隆的爆炸聲震得人們的耳膜都聾了。一陣呆怔接著一陣大亂,人們也不知道是否有更多的炸彈會落下來,大家爭先恐后地趴在地上!
好在只是那幾枚炸彈,好在爆炸的地方還有一段距離,沒有真正嚴重地傷了他們,一些飛來的碎片,也令一些人傷臂、破頭、劃傷腳的。呻吟加上哭泣,打破了躲著的人群的沉寂。受傷的人已被附近的人就近照應著,不論認不認識,此時此地,誰能坐視傷的雖不是自己,卻同是炎黃子孫的同胞!
敵機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也許他們的目標并不是成都,所以只在上空盤旋一陣,胡亂地投幾枚炸彈,就呼嘯而去了,解除警報也隨著響起來。
小曼透一口氣,抬起頭來,發現康柏仍用身體掩護著她,剛才千鈞一發,緊張得連呼吸都忘了的當兒不覺得,這時——才發覺他們——竟是那么接近,接近得——身體大部分的地方幾乎都貼在一起,這——她的臉一紅,心中控制不了的一蕩,連忙避開了他的視線,用力推開他。
“你——沒有事吧”她不平靜地問。
康柏慢慢站起來,眼中的光芒奇怪而——熾熱,一粒令小曼害怕的火種似真似幻的又在眼中跳躍,他似乎忘卻了周圍的環境,似乎完全不覺身邊的人們,就那么深深地、定定地、火熱地凝視著小曼。
“康柏——”小曼心中發顫,臉紅到脖子里,康柏怎能——那般失態但那眼光,那視線——使小曼也感到心中的火苗開始蔓延,她的呼吸也變得急促!澳阍趺戳四恪
“漢奸!”一聲春雷般的暴喝,驚醒了沉迷的他們!皾h奸,抓住他!”
小曼和康柏同時轉頭,他們不知道誰在罵漢奸,又是在罵誰,但——但——那么多人圍住他們,盯著他們,全是憤怒、不滿、痛恨的眼光,為什么
“漢奸!”指著康柏的是賣棒棒糖的小販,他看來是個忠厚、耿直的人,不是故意和康柏為難,他——誤會了什么嗎“他是漢奸,抓住他,送去憲兵隊!”
“漢奸!”是一個滿臉正氣的長辮子的女學生!按蛩浪蛩啦灰槪瑳]廉恥的漢奸!”
“打死漢奸,打死漢奸——”更多的人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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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敵機臨頭時,康柏鎮靜如恒,現在面對著自己同胞誤會的指責,他卻慌亂起來。他們為什么說他是漢奸,他做出什么令人誤會的事嗎他明明是清白的,但——對著憤怒的人群,他不知道該怎么說,他知道,只要說錯一個字,他就粉身碎骨了!
“打死漢奸,打死賣國賊!”人群的情緒更是激動,圍著人也越來越多了。
“請問——為什么說我是漢奸”康柏努力鎮定著。但手心全是冷汗。
這么激動的人群,打死一個“漢奸”,絕非不可能,換了他也會動手,只是——他是被冤枉的!
“還敢問我們”賣棒棒糖的小販大聲地說,他的臉都漲紅了。“沒有響警報你就先逃,沒有丟炸彈你就先躲,先趴下去,你明明預先知道鬼子飛機要來,要在這里投炸彈,你是奸細!”
“打死他!格老子的賣國賊!”一個憤怒的學生越眾而出!按蛩罎h奸不賠命!”
“打死他,打死他!”小販也跟著過來。
“不——不——”小曼也跟著慌了,怎么去鎮壓一群含憤、懷恨的人群又絕不能傷他們,因為——他們的出發點是正確的,他們愛國家,他們痛恨沒廉恥的漢奸,賣國賊!澳銈冋`會了,你們誤會了——”
“女學生你快走開,”小販的眼睛泛紅,已充滿了殺氣!澳阍俑鷿h奸一起,當你是漢奸辦!”
“不——”小曼的臉都白了。她相信憤怒的同胞會殺人,康柏連辯白的機會都沒有就可能被打死,國仇、家恨已使同胞們對敵人的仇恨達到頂點,該怎么辦最糟的是康柏連制服都沒穿
“讓開!”那個長辮子的女學生拖開了小曼!翱茨悴幌駢娜,你別上了賣國賊的當!”
“他不是賣國賊,請相信我,”小曼急得哭起來,四周圍連個幫忙的人都沒,怎么辦康柏已被他們捉住了!八皇牵强哲婏w行員!”
沒有人聽小曼講,大家那么激動,就算聽到了也不會相信,受盡了逼害,苦難的同胞恨不得吃敵人的肉,喝敵人的血。漢奸,更是切齒痛恨、天地都不容的!
“請你們別亂來,”康柏也在叫,慌亂起來,他的四川話就更不靈了!拔也皇菨h奸,不是賣國賊,我是軍人,是空軍飛行員——”
“你為什么不穿制服”男學生迎面就是一拳,打得又重又狠,康柏嘴角立刻見血!澳阒v的是什么分明是外鄉人,是漢奸!”
“不——”康柏被打得眼冒金星,這真是無妄之災了。“我真是空軍,你們可以打電話去問,你們——可以送我去憲兵隊!”
“打死他!打死他!”人群又激動地叫嚷,“別信他的話,他分明和鬼子飛機有聯絡!”
“不——”康柏拼命搖頭。更多的拳頭又落在他身上。
小曼被推出了人群之外,她無助地掩著臉,心中又急又怕,難道康柏——就這么被人白白打死她聽見拳打腳踢聲,每一拳、每一腳都打在她身上,踢在她心里,康柏的無妄之災——不是因她而起的嗎若不是為了保護她,他不需要大叫,也不會引人注目了,康柏——
正在危急的當兒,一輛憲兵隊的吉普車開到了,兩個荷槍的憲兵快步奔過來,一邊叫閃開,一邊撥開人群,沖了進去。
小曼看見康柏已被打得狼狽不堪,口角見紅,頭青臉腫,衣衫破碎,但——總算有救了。她鼓起勇氣沖進人群,不顧一切地扶著康柏。
“什么事,發生了什么事”憲兵大聲問。
“他是漢奸,他和鬼子飛機有聯絡,”小販指著康柏,振振有詞地,“我們打賣國賊!”
“真是這樣”憲兵懷疑地,“你們應該送他去憲兵隊,怎能隨便打人!”
“人人都可以打漢奸、賣國賊!”領先動手的男學生昂然說,“他出賣自己國家,是全體中國人的敵人!”
“不,是誤會!”康柏深深吸一口氣,強忍痛楚!皠e怪他們,誤會是我引起的!”
“誤會,你是什么人”憲兵問。一邊又看小曼。
“我是空軍飛行員,溫社基地的!”康柏喘息著說,“你們可以打電話去問,我叫康柏,第四大隊,第二中隊的,或者——你們認識她,她是云小曼,云宗炎老太節的女兒,我的未婚妻!”
人群中響起了意外的“啊!”“。 敝,不知是因為康柏真是飛行員,或是云家的聲勢。
“是這樣的,”康柏微笑地接過小曼遞來的手巾抹抹嘴角的血,他看來完全不怪那群魯莽的人!拔沂秋w行員,我聽得出不是我們自己飛機的聲音,所以肯定有警報的來臨,我又聽炸彈在空中的”嘶嘶“聲,所以還沒落地爆炸,我就先躲了,他們就誤會了,以為我事先知道一切!”
“是這樣的嗎”憲兵問小販和男學生。
他們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呆了。是這樣嗎他們可答不出,誰知道康柏是飛行員,聽得出飛機和投彈聲他們真以為康柏事先知情,這——可闖了大禍!
“是的!”男學生很勇敢地,“他沒穿制服,誰想到他會是飛行員我們寧愿打錯也不愿放過漢奸!”
“但是,你們如果打死國家最寶貴的飛行員呢”憲兵正色地,“你們至少該問清楚才對!
“是!”男學生看康柏一眼,突然的三鞠躬,連聲自責,“我該死,我對不起你,我該死!你們飛行員在云上和敵人拼命,我們卻誤會你,請你原諒我!”
“我明白你的心,我不怪你!”康柏真誠地笑,“換了我是你,也一樣沖動!”
男學生眼圈紅紅的笑了,康柏真不怪他
“我該死,你打還我吧!”賣棒棒糖的小販沖上前,用拳頭對著自己的胸膛亂打!澳愦蜻我吧!”
“我說過,是誤會!”康柏正色地制止他!澳銈円矝]打傷我什么,我真的不怪你們,相反的,我——十分感動,大家一條心,我們才有希望!”
“是!是!”小販吸吸鼻子!案窭献拥,被我看到真漢奸,我宰了他!”
康柏對小曼微笑一下,扶著她朝人群外走。
“對不起!”長辮子的女學生垂著頭走上來。
“我們太魯莽了!”
“不能怪你們!”小曼也搖頭。
女學生眨眨眼,目不轉眼地盯著小曼,似乎還有話說。
“你有事?”小曼停下來問。
“你真是——金女大的云小曼?”女學生小聲地問。
“是的!你認識我?”小曼很意外。
“不!”女學生雙頰泛紅,羞澀又真誠地笑著說,“你比傳說的更好看!”
一轉身,女學生跑走了。
小曼望著康柏,想笑,卻笑不出,一場警報帶來災禍,康柏看來傷勢不輕,這真是——無妄之災了?
“走得動嗎?”小曼柔聲問。
“沒問題!”康柏咬咬牙!暗焦珗@外面叫輛黃包車,我不能騎車了!”
“我自己騎——”小曼說。
“小曼,”康柏用手緊緊地環住她的肩!捌鋵崳业剐母是樵赴み@頓打,你知道嗎?”“為什么,你發神經?”她詫異地,“你想沒想到可能不是一場打,而是丟了性命?”
“那又怎樣?”他笑得好豪氣,好光亮。“我看見你流淚,為我!”
“傻話!”她老實一想。“眼淚比你性命重要?”
“為你,就算是死——也值得!”他真心說。
“不許說!”她制止他。“我不要聽那個字!”
康柏深情一笑,在她耳邊說:“那我說另外的一句話,小曼,我愛你!”他說得好動人,好美,好深情!皭勰愕囊磺,包括你的眼淚!”
小曼熾熱的心激動起來,翻騰起來。康柏不是第一次說愛字,但——這一次似乎更能打動她的心弦。也許經過了剛才的驚險,剛才的慌亂,剛才的恐懼,剛才的——共患難,他再說愛——這個字仿佛帶著他的生命,他的鮮血,那根本不再是一個字,而是他——他的全部!
情感的劇烈震動,淚水又盛滿了眼眶,盈盈然然的掛在睫毛上,就像——就像玫瑰花瓣上的一顆朝露,清新,奪目又動人。
她眨眨眼,淚珠落下來,輕輕的一滴,卻敲響了他生命中最動人的一條情弦——“小曼——”他動情忘我地擁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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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忘了周遭,忘了人群,忘了身上的傷處疼動,忘了那——深心中的不平衡。此時此地,他眼中只有她,他的世界只容得下她——帶淚的小曼!
“小曼!”他不顧一切地輕輕吻了她,在公園里,在許多視線下,在——絕對純潔的感情里!
小曼是那樣一個能令人忘我的女孩子,她總使他產生不顧一切的沖動,這是——愛情,屬于他倆的愛情,糅合了歡笑、淚、與生命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