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北海道阿寒湖山
范和緒一個人獨行在阿寒湖山中,他抬頭看著樹梢上的片片楓紅,手里拿著相機,把他感受到的一點一滴記錄下來。他站在懸崖邊,瞧著山下一幢幢房屋,心中不禁流過一絲不舍的眷戀。
今天是他最后一次順著自己的心意天南地北地四處游歷了,到了明天,他就不得不接下家族給予他的責任……
因為體內流著一半的日本血統,所以他選擇在日本度過他仍是自由之身的最后一天,也因為他一直對“傳說中的人魚”感興趣,而特地來到了這阿寒湖山。
聽說,這山上有座侍奉魚女神的神社……
就在行進間,范和緒的腳步被一陣空靈的簫聲給吸引,他抬頭見到一名有著長長黑發,身著素雅和服的女孩。她像個迷路的天使一般,孤零零的坐在一棵枝葉茂盛的大樹上,雙眼眺望著前方,嘴里輕輕的吹奏著。
那簫聲中,有著太多太多的幽怨、太多太多的凄涼。和緒很訝異,一個尚未成年的女孩,竟然有辦法吹出如此哀傷的簫聲……
還有,那女孩是怎么爬上那棵樹的?她身上穿著的是和服呀!和緒兀自納悶著。
一曲吹罷,和緒在看見女孩放下簫時,才出聲稱贊:“好美的簫聲,想必你定是下了很多功夫在這上面!
沐蘭從樹上往下看,瞧見一個有著墨黑眼眸的俊挺男子,正站在樹下對她笑著。她指了指自己手上的簫:“你在說我?”
“是呀!我想這里除了我和你兩個人,好像也沒有別人了!
對呀!沐蘭瞧著四周,才發現自己剛剛問了一個很愚蠢的問題,她不禁尷尬的笑了!安粫 皇悄棠汤狭,所以我不得不每年吹,所以聽起來才會有一點水準!
每年吹?
和緒皺起眉頭,他想再問些什么,可是突然覺得自己的脖子僵了。他揉揉有些發硬的頸項,抬起頭來笑著對樹梢上的女孩說道:“我們一定要隔這么遠說話嗎?你會不會覺得這樣低頭說話很累呢?”
經他這樣一問,沐蘭也覺得自己彎著腰低頭說話的動作很不自然,腦筋一轉,她馬上將和服下擺塞進腰間,迅速爬下大樹。
站在樹下的和緒正驚訝于這個女孩的迅捷動作時,她已經站在他的面前了,她把衣擺放下,緩緩抬起頭來……
和緒這才發現女孩竟有著一雙……藍眸,一雙晶瑩剔透、仿佛藍色琉璃般的眼睛,襯著她脫俗的面孔,和緒突然覺得自己像是看到了天使。
“你……你的眼睛……”
“是藍色的!便逄m已經很習慣陌生人在見到她的眼睛時會有的震撼了,她只是輕輕的回了句話,拂拂衣上的皺褶,轉身便想離開。
她還以為他會接受她與眾不同的眼睛呢!想不到他跟其他人的反應一樣,還虧她覺得他長得那么好看……
在女孩轉身之際,和緒才回過神,見她想離開,他一手拉住她的身勢。“等等……”
女孩回過頭來,靜靜的睨著他,眼神充滿了戒備。
“有事嗎?”她問。
對呀!他拉她做什么?
和緒低頭看著自己捉著她的手,突然覺得好笑起來。
“對不起……我只是一時沒反應過來,畢竟東方人的眼睛很少是藍色的。不過現在想想,其實我又不是沒見過西方人,我剛剛的反應真的是太激動了。”
沐蘭對于他的坦白不置可否,可是當她聽見和緒說他曾經見過西方人……
“你去過外國?”她的臉上突然充滿興奮的光彩,讓和緒有些驚艷,甚至令他有種心動的感覺。
他怔了好一會兒,摸摸自己怦怦的心跳,有些尷尬的發覺自己竟然會對一個未成年的女孩起了遐思。
他敢發誓,不出幾年,眼前這名女孩一定會長成一個大美人!
“呃……對!”他終于回了一句話。
“國外是怎么樣的景色?有很多金發藍眼的人嗎?”
一連串的問題從沐蘭的口中吐出,她興奮的揪著和緒的衣袖,開心的問著,可一想起他剛剛的反應,她的手又馬上縮回去。
“你……會怕我的藍眼睛嗎?”她原本喜悅的聲音忽然變得怯懦。
“為什么要怕?你會咬我嗎?”和緒奇怪的反問。
在方才的驚訝過后,和緒只覺得眼前的藍眼女孩,渾身上下充滿著純真的氣息,他為何要怕她?她又不會對他做出什么事來。
“當然不會!”她卟哧一聲笑了出來。
沐蘭見到和緒眼里真無一點懼怕,也就不再繞著這個問題打轉,她將話鋒一轉。
“如果你不介意……可不可以請你說一些有關于國外的事情?”沐蘭朝他害羞的眨眨眼。
她對于山下的一切本來就充滿了好奇,更別提是遙遠的異國了,所以當眼前這名陌生人說他看過真正的外國人,她馬上就忘了不該跟陌生人如此親近,還不害臊的扯著他的衣袖。
“你很好奇?”和緒想起她剛剛眼神中的戒備,和現在根本就判若兩人!
“我從沒下過山……”沐蘭的眼神突然黯淡下來,不過她馬上又綻出笑顏!翱墒悄棠趟龓臀矣喠送鈬s志,我雖然看不懂里頭在寫些什么,可是只要能看見那些不同風景的圖片,我就很感動了!
為什么她從不曾下山?
和緒很難想像在這二十世紀,竟然還有人沒出過自己家門五百公尺遠!不過因為陌生,他不敢貿然問出口。
瞧著女孩雀躍的模樣,他竟有些不忍心讓她失望。
“你想要知道什么?”他很自然的牽起她的手,坐在她剛剛才跳下的大樹旁。
沐蘭蹙眉想了一下,然后又搖搖頭。“都可以,只要是國外的東西都好!
“那我就跟你說幾個我比較喜歡的國家好了……”
兩個人就這樣肩并肩,一同坐在清涼的樹蔭下。和緒低沉悅耳的聲音緩緩敘述著曾游歷過的國家、城市,像是秋天楓紅片片的加拿大;以及人文薈萃、種族繁多的美國紐約;到處充滿著森林、葡萄園和綠色山丘的法國里昂;還有風光旖旎,四處彌漫著浪漫情懷的水都威尼斯;還有那充滿藝術氣息的奧地利維也納……
沐蘭聽著他生動的描述,眼神中不禁充滿了向往的神采,而腦海里也開始想像著那些旖旎風光,想像那里的人是多么的與眾不同,想像那里的生活,想像國外一切的一切,直到從神社的方向傳來一聲沉重的撞鐘聲……
“啊!糟了!”沐蘭突然從草地上跳起,“我忘了練習明天祭典要吹的曲子了!
“什么?”和緒一時反應不過來,“祭典用的曲子?”
“明天是魚女神祭呀!”沐蘭猶疑了一會兒,瞧著自己手上的簫……她突然抬起頭來,誠摯的邀請這名仍不熟悉的男子。
“如果方便的話,請你到我家做客,這樣你明天就可以看到一年一度的魚女神祭了!
魚女神祭?
和緒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她是從他要去的地方來的,他只猶豫了一會兒,便爽朗地點頭同意!昂醚!我本來就是來參觀這里的神社的!
“那太好了!”
沐蘭綻出一朵笑靨,主動的伸出手來,輕輕的握住和緒的手!拔医秀逄m。你呢?”
“和緒。”
“和緒?”沐蘭在心里又重復一次,才重重地點頭。
此時此刻,她已將這親切的陌生男子當成是自己的朋友,因為他跟其他人不一樣,他不害怕她的藍眼睛。
沐蘭開心地牽著他的手!拔覀冏甙!‘和緒’!
???
他們在步行了幾分鐘后,便來到典雅的神社,在簡單的梳洗過后,和緒便在沐蘭和奶奶的招呼下,吃了一頓簡單可口的晚餐。晚飯過后,和緒坐在后院的廊道上,看著沐蘭吹奏著明天祭典的曲子,聽著簫聲中那股深深的哀傷,竟讓他的眼眶有些濕濡。
“這曲子很悲傷吧!”奶奶蒼老的聲音在和緒的身邊響起。
他抬起頭來給了老婦一個微笑,扶著她坐在他身邊。
“我只是覺得奇怪,以沐蘭的年紀,應該揣摩不出這種悲苦的,可是聽她的簫聲,卻又讓人的眼眶不自覺地泛紅……”
奶奶聽著和緒的評語,淡淡的笑了。
或許是因為沐蘭對這陌生男子的和善態度,也或許是因為這名男子眼里隱含的不凡之氣,再或許她相信魚女神總會給善良的沐蘭一個希望,所以老婦破天荒的愿意對眼前這名陌生的男子多透露點事情。
“應該是沐蘭對魚女神特別有感情吧!”她突然冒出這一句。
“什么?”和緒不解的問著。
“你有沒有聽過這里的傳說?”奶奶見他搖搖頭,才又接著道:“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傳說了,不知是在哪個年代,村里有個青年在海上遇難,被仁慈的魚女救起,在無人的海島上,他們兩人朝夕相處,最后,那青年愛上善良的魚女,而魚女也幫那青年生了一個小孩,本以為他們的日子會這樣過下去的,可是有一天,青年被同伴給尋到,接回了這村里。
“青年和魚女約定,他只回村里一陣子,不久一定會回到她身邊,可惜,青年又愛上了村里的女子,也因為這樣,他不想再回那孤零零的海島……”
“然后?”
“魚女在海島上苦等不到青年回來,終于前去村里尋找,這才發現青年身邊早已多了個女人。而青年害怕魚女強逼他回去,便編了幾個謊言,讓村里的人誤以為魚女是不祥的,于是眾人一起把無辜的魚女活活逼死,而她所生的女娃,也被人丟到神社里不聞不問。
“魚女死后,村里就常受到海水的侵害,于是又有人傳說這是那女娃的緣故,結果女娃在村人的逼迫下也死了?墒钱斉匏篮螅謇飬s過得更不安穩,這時村民才知道他們做錯了。因此,他們才在這山神廟上迎進魚女神,每年定期祭拜,想平息魚女神的怒氣!
“世界上真的有人魚嗎?”這一段似真似假的傳說,早就已經不可考了,而和緒也是抱持著懷疑的態度。
“誰知道呢?反正這里確實有一座神社,而大家也一直這樣祀奉著。”奶奶聳聳肩,靜靜地望著和緒,眼神閃亮閃亮的。
和緒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出老婦話中的隱喻,不禁好奇地問道:“這……跟沐蘭有關嗎?”
奶奶看了他半晌,知道他沒有侮蔑的意思,這才輕輕吐露出真相!按迕駛髡f,那魚女所生的小孩是黑發藍眼,長得就和沐蘭一樣。”
和緒詫異的看著老婦,然后才又轉頭看著坐在木椅上、一臉恬靜的吹奏著竹簫的沐蘭。
浸淫在嫵媚月光中的沐蘭,美麗純凈地宛如天上下凡的天使,她怎么會跟那遠古的傳說有關?
“沐蘭是她母親生的……怎么可以把這傳說加諸在她身上?!”
“迷信!人們對于這種奇異的事,總是會感到害怕……尤其是在一個古老、又有傳統包袱的家族中!崩蠇D看著男子突然握緊拳頭,她睿智的眸中閃過一絲精光。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告訴你這件事嗎?”
和緒當然不可能知道,所以他只是搖搖頭。
“因為你是少數不怕沐蘭藍眼睛的人……和緒桑,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什么事?”
“我瞧你也不是池中物,我想……如果你以后有了能力,我希望你可以把沐蘭接出去……我知道我老了,再撐也不過幾年……”
“這……”和緒很訝異老婦人會對他做出這種奇怪的要求,他原本放松的臉色倏地一僵,不知該如何反應。
“我是瞧你和沐蘭有緣……如果你有困難,我也不勉強!
輕輕丟下一句話,老婦撐著微顫的身子離開,留下和緒一個人望著她的背影發呆。
把沐蘭接出去……
和緒不了解為何老婦會對他提出這種要求,可是他再想想,如果將來真的將她接出這座山……
他的腦海中浮起沐蘭談起外頭世界時的甜美笑靨,那雙空靈的藍色眼珠,還有那與眾不同的言談……他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倒也不怎么反對。
甚至,他的心中還隱隱有著一種期待?
和緒尚在怔忡之間,沐蘭已經將曲子吹奏完畢,她輕巧地坐在和緒身邊,瞧著他英俊的側臉。
看著看著,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撫上他清朗的面容。和緒詫異的低頭看著她,而她笑了。
“奶奶一定又要求你,希望你有一天能把我帶離開這里,對不對?”
她一向不與人過于接近,所以奶奶一找到人選,一定會這樣請求,從以前到現在,奶奶已經問過五個人了,只是,她還是依舊在這寂寞的神社中。
“你覺得呢?”和緒不回答,只是看著她清亮的藍眸,輕輕的問著。
“我不想離開!便逄m晃著她一頭漂亮的長發,對和緒笑著!拔蚁搿粼谶@神社中,才是我的歸依!
她的眼里有著過于早熟的清明,仿佛已經看透了很多事!拔也幌M兂蓜e人的負擔,所以你不用把奶奶說的話放在心上!
“可是你又喜歡聽外面的事。”
“我不下山,并不代表我對山下的一切不好奇呀!”山上的生活雖然寂寞,可是那種自在卻是無與倫比的。
“我從前也曾想過,如果我真有一天可以下山去,那我會怎么樣?會比在這里更好嗎?”沐蘭說著,便輕輕的搖起頭來!拔也挥X得!
“我有時候聽上山來的香客說山下的一切,說到最后,他們還會羨慕我和奶奶可以過得這么與世無爭、這么單純,我想,我應該對現在的生活感到滿足才對!
和緒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靜靜的看著她一開一合的小嘴。他發現,沐蘭的嘴里雖然這么說著,可是她的眼底仍有一小簇火花,正隱隱的燃燒著。
那是對花花世界的一種期盼,只是她硬是用這許多藉口來告訴自己,她應該要知足,應該要過得快樂。
她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她之前是受過什么樣的苦,才會讓她對于未來產生這么多害怕?
和緒伸出手,輕輕的按住她仍在說服他、也在欺騙著自己的嘴。沐蘭詫異的瞪大眼睛,突然瞧見他眼里的明了。
“你在說謊。”
他的一句話,堵得沐蘭連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只是怔怔的看著他。
過了好一會兒,她的眼淚才突然從眼眶中淌出。
是呀!她本來就是在說謊,誰會不希望能與人和諧相處?誰會不希望能夠在外頭游歷一番?而若不是害怕她的眼睛會帶給人太大的震撼,她的家人又怎會把她丟在這里?
沐蘭捂著臉,眼淚一顆顆地流下。
她那個樣子,怎么教和緒不心疼?
他也不阻止她掉眼淚,只是伸手輕輕地摟著她的肩,默默地給予她撫慰。不知為什么,他開始說起自己的事……
“我比你幸運一點,我出生在一個生活不余匱乏的大家族,我父親是臺灣人,而我母親是日本人,他們只有我這么一個兒子,因此也只有我能繼承龐大的家業。所以我跟爺爺約定,在我二十歲那年,我會回去接手一切,不過在那之前,時間是我自己的!
“你……你好像不怎么喜歡回去?”他的話成功的讓沐蘭脫離哀傷的情緒,轉而注意到他話中隱含的憂郁。
“我是不喜歡!焙途w拍拍她的頭,稱許的笑了!霸谖沂藲q那年,我從老師那兒學到如何做拉絲玻璃,也喜歡上做這種東西。不過,從明天開始,我就不能恣意地做我自己喜歡的事了!
想不到他也有他不想做,可是又不得不去做的事呀……
沐蘭想著自己和他的差異,她不過是不能下山,可是卻可以在這山里過著她想的生活;而他可以自由行動,可是卻得放棄自己喜歡的事……
她抬起美麗的雙眼,靜靜的睨著他!懊魈焓悄愕亩畾q生日?”
“是呀!”和緒的臉上泛起一抹憂郁!八晕颐魈觳荒軈⒓由裆绲聂~女神祭了,我本來以為可以見到那種情景的!
想到他明天將要離開這里,沐蘭突然覺得很難過,因為他是頭一個不會對她投以異樣眼光,而且還愿意接納她的人呀!
兩人無言的凝視著彼此,和緒看著她的藍眼,突然想起掛在脖子上,自己親手做的項鏈。
雖然素昧平生,可是因為投緣,他愿意把這具有特殊意義的東西送給她。
“對了,這個送你!”他從自己的脖子上拿下綴著藍色圖騰的琉璃項鏈!叭绻麑碚嬗行枰規兔Φ牡胤剑眠@個到臺灣來找我。”
他將自己家族的印記掛上沐蘭的頸項,那燦亮的水藍色,和沐蘭的眸色竟是如此契合,和緒不禁露出滿意的笑,也順便把他在臺灣的住址抄給她。
沐蘭低頭看著自己頸上的墜鏈,眼眶霎時紅了。
“我會記得的!”
她朝他一躬身,然后收起手中的紙條,轉而拿起竹簫。
“我沒什么好送你的……你說你喜歡聽我吹簫,那我就特別為你吹奏一曲吧!”
沐蘭輕巧地站起身,在徐徐的晚風中,吹奏著專為和緒演奏的曲子。
空靈凄清的簫音隨著晚風飄散,伴著淡雅的菊花香,漸漸的彌漫了整座神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