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米熟睡的眼睛霍地張開,小臉反射性地轉向房門外,視線在那里停駐了一會兒,下一個動作,便是趴在床沿邊溜下床。
客廳的大燈是亮著的,踢著腳,他悶不吭聲來到陽臺的高背椅子邊,抬著純稚臉龐看著縮坐在上頭獨自飲泣的母親。
周子琳一陣哀泣,閉目垂頭地要將臉藏進交盤在膝蓋上的臂彎中,這小小的動作,讓她注意到兒子。
米米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看著她,仿佛在說:媽咪,你在干什么?
她伸手摸摸他的頭!懊酌祝瑤蛬屵湟粋忙好嗎?冷箱里有幾瓶啤酒,就是罐子綠綠的那一種,你去替媽咪拿來!
乖乖點了一個頭,米米轉身離開。
他一到廚房,便踮起腳尖,按下電燈開關。
在那里站了一會兒,等到電燈完全亮起,他才走到冰箱前,重新踮腳以不太靈活的動作打開冰箱門。
不久后,他回來了,周子琳瞥一眼他手里拿的東西,霍地垂下肩膀。
“不是養樂多……”說話的同時,她接過飲料替他把吸管插進瓶子里,再遞回去給他!笆瞧孔由嫌≈芏嘈⌒切堑哪且环N啊,放在最下面一層,你仔細看就可以看得見,喝完養樂多再去一次好不好?”
他無暇回答,一陣的吸吮聲后,他將空罐子遞還給她。這時候,她必須復述一遍,他才可能記得。
好不容易,這次隱約聽見他吃力的喘息,結果等他費力將東西抱來時,周子琳真差點沒被他打敗,這次搬來的是黃肉大西瓜!
她垂死地仰掛在椅背上,頓了三秒鐘,她突然奮力站起,捏著他的小鼻子,抱怨道:“就只想到你自己!”
她自己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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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風有一陣沒一陣地吹著。
啤酒一口接一口,原本打算借酒消愁,不料酒入愁腸,愁更愁。
心一揪,周子琳又喝了一大口,一股熱淚迅速占據她的眼眶。
扁著嘴,她惱火地以手背抹去酒漬,打著酒隔,委屈地說:“別再制造麻煩了……周子琳,你別再制造麻煩了……為什么所有人都覺得我在制造麻煩?”
“要吃?”坐在地上的米米,舉高被他用湯匙挖得稀爛的瓜肉,什么都不懂地問。
“不吃!彼碾p頰燃燒著羞赧的紅潮,是酒氣、是怨忿,更是自我厭惡!拔覐膩矶疾幌胱兂扇魏稳说呢摀,因為我知道我可以靠我的力量過得很好!可是為什么老天偏偏老跟我作對,我想要往西,它就讓我往東,每件事都不能如我的意,最后讓我變成豬頭三!”
她覺得她的肩膀有千斤重,讓她忍不住紅了眼眶。
“我都那么認真地去愛了,對教授投下我所有的感情,結果到頭來什么都沒有——”
淚一淌落,她立刻猛力擦去。
“一開始是他自己來接近我的,送花、送戒指、送項鏈,什么東西都是他送的,我沒怪他始亂終棄,對我隱瞞他結婚的事也就算了,他居然反過來指責我替他惹了大麻煩!去他的爛教授,Shit!”
她氣得握拳打墻,一陣哽咽后,上身趴在陽臺的鐵欄桿上。
疲憊不堪地眨眨眼皮,太多過去的記憶片斷在她腦中一閃而過,提醒她一路走來吃了多少苦。她仰頭又是一口狂飲,很想就這樣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可為什么除了口中嘗到的啤酒苦味,她還是醉不了?!
“討厭……討厭……”
“子琳!周子琳!”
張榮華清斂的嗓音由遠方傳來,周子琳愣了一下,本能地讓視線穿過三樓的欄桿往下看去,果不其然,他就站在樓下仰頭看著她。
周子琳倏地激憤不已地站上椅子,直接撐在欄桿上將整瓶啤酒往下揮灑,酒灑完,就丟啤酒罐。
“都是你不好,罪魁禍首就是你!”
是他!就是他害她想起那一段悲哀的感情!
樓下的張榮華閃過霏霏而下的酒雨,卻來不及躲過那只酒瓶,叩的一聲,不偏不倚地砸中他的腦門,這一下,痛得他拼命擠眉弄眼,哀哀叫。
周子琳的唇瓣浮現出一抹得意的微笑,冷斥道:“這是回敬你的!滾吧,混蛋!”
“子琳,你聽我說,我要你回來沒有惡意,完全是就事論事。我們都是成熟的大人,你應該了解我的出發點,我……”
“你不需要在那里講好聽話,我不聽!我不聽!”
他愈要解釋,她愈火大,眼中閃過一陣怒火攻心的憤火,她開罐又是一陣不要命似的狂飲。
“你這混蛋,傷了人還不知道!難道你不曉得你的話對我來說,殺傷力有多大嗎?‘別制造麻煩了,OK’?!”她氣到握緊拳頭,直直發抖!澳阋詾槲蚁矚g制造麻煩嗎?即使給我一千萬……”不,給她一千萬,她當然要!敖o我十萬,我也不要——”
空罐子再度飛來,沒砸中他,在地上響彈了好幾下,最后滾倒在地。
臉已經紅,身子也已經軟,她根本就已經醉了,偏偏還要站在欄桿前吼他,于是乎,一時之間只見她站在高處左搖右晃,一副搖搖欲墜的危險模樣。
張榮華看得心臟都快停了!澳銊e動,我現在就上去!”
一個俐落的手腳,他立刻以迅捷的速度沖上樓。
周子琳依舊酡紅著一張臉,在那強烈的無力感下,往后頹然地坐入椅中。以纖長的指腹壓著微微抽痛的鬢角,泛濫而下的淚水已道盡了她的悲傷……
“怎么辦,王教授?我好像懷孕了,月事已經連續兩個月沒來……”
“拿掉它。”
“教授?”
“你聽見了!我叫你拿掉它!”他插在腰上的雙臂,突然一把掃落辦公桌上的書籍,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對她冷凜狂喝。
“但他是你的骨肉,你怎么可以……”
“你是聰明人,應該很清楚我們的關系不能曝光,現在外頭已經傳得不堪入耳,你再站出來說你肚子里孩子的父親是我,你不是……存心逼死我嗎?”
“但是當初——”
“夠了!”他一記苦悶的嘆息。“子琳,我累了,我們的關系已經讓我一個頭兩個大。事到如今,算我求你,求你別再替我制造麻煩,你讓我悔不當初……遇見你!”
“你怎么可以這樣說我?你怎么可以……”
叮咚!叮咚!啪啪啪——
“開門呀,子琳!子琳!”張榮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站在門外以沒受傷的那只手猛拍大門!懊酌,米米,你在睡覺嗎?快起來幫叔叔開門,米米!”
米米停住挖西瓜的動作,盯著那扇快被拍爛了的木門,大約沉默地靜止了五秒鐘,才姍姍爬起走到門邊扳門把。
張榮華看不見木門另一邊的情形,但看門把笨拙的扭動動作,他猜是米米。
“太好了,米米,加油!你辦得到的!”
咔喳一聲,門開了。
張榮華不再多說一句話,奔進屋內的一瞬間,以流暢的動作抱起了小家伙,直沖客廳外的陽臺。
周子琳轉頭看向來人,泛紅的眸子死盯著張榮華,再看向米米紅紅的臉蛋,接著陡地高聲痛哭出來——
“我又給誰添麻煩了?!你爸不要我的時候,我掉頭就走,毫不留戀,我都沒怪他欺騙我的感情,他居然怪我?他居然怪我!”
她不自覺地加重語氣,痛捶自己的大腿,哭得淚汪汪。
情緒在剎那間崩潰,所有的創傷因張榮華一句無心的話,突然泉涌而上,不斷在她腦海中重疊、扭曲、重復。
“懷孕的時候,哪一件事不是我自己來?從產前檢查到買孕婦裝、買嬰兒用品,就連上媽媽教室都是我一個人去,我已經這么努力了,為什么孩子的爸在最后拋棄我,家人也不支持我,左一句麻煩,右一句麻煩,就連剛認識的人,也都責怪我……”
她淚如雨下的問,捂住臉龐,撐在大腿上,任憑淚水紛亂地掉在褲管上。
張榮華一時間還難以理解,直到她說出最后一句話,他才恍然大悟。
“若是我的話傷害到你,我很抱歉……”他細柔地低喃,來到她跟前曲膝蹲下。
她的淚容卸去,雖然他不是真正造成她傷害的人,但這句單純的慰語卻在須臾間鑲入她易感的靈魂里,給她最渴盼的諒解。
“啊——”
發出一記模糊的抽噎聲,她心頭一絞,完全投入他結實的懷抱中大哭失聲。
她前撲的力量讓張榮華失去重心往后跌坐在地,他溫柔地低頭打量懷中哭得完全不能自己的小女人,即使臀部撞痛了,手臂二度傷害,脖子更被她摟得呼吸困難,然而,在他心頭上的,卻是一份呵護的柔情……
一點小事就能傷得她梨花帶淚的,不對她溫柔點、呵護著點,只怕她隨時都要哭上三天三夜借以發泄委屈,真是的!他呵的一聲,漾起一抹包容的笑,低頭輕吻她的額頭!胺怕暱薨!”
一股暖流悠悠然地充滿了他的內心,令他不自覺地沉溺在甜美的玫瑰發香里,就在此時他目光驚鴻一瞥,赫然迎上呆瞪了他有一晌的米米,令他倏然怔住。
“小……小家伙,別吃醋,我這是關心!
他漾開了淺淺帶笑的臉龐,以為應該也給米米一個吻,借以證明自己絕非圖謀不軌。怎料,他臉一靠近,米米反而捧住他的雙頰,沒說一句話,一記唇對唇的親吻,即便烙了下來。
張榮華瞠大眼,遂莞爾地笑了!坝形鞴系奈兜馈
他寵溺地將額頭抵在米米的額上。
翌日,周子琳總算情緒穩定了,不過卻因自己前一晚酒醉失態的事,困惑得不知如何是好,坐在飯桌前,面對一鍋粥飯,一張臉紅得像只煮熟的蝦子。
“謝謝你……照顧了我和米米一晚……我好像吐得很厲害!
她隱約記得自己趴在馬桶上拼命嘔吐的情景。
“我剛好在你身邊,本來就應該照顧你一下。”他的眸子里有著款款笑意,潔凈的臉上更添幾絲氣質,他著實俊逸迷人。
“不只一下,我好像一整晚都在發酒瘋……”她說得很心虛,覺得好丟臉。
“還好啦,沒哭多久,你很快就睡著了!
周子琳倏地抬頭,望進他溫暖的笑容中。
迎著她微微嫣紅的臉蛋,他說:“喝粥吧,你不是還要上班嗎?”
她頓時無可自制地臉紅,低頭乖乖喝粥,滿懷心思地暗想:奇怪,剛剛那一剎那間,她竟對他怦然心動,覺得他很不錯。
不會吧,周子琳?你這么沒志氣嗎,才一晚就被人家收買了?
她自己捏一把冷汗的自問,眼睛不安地飄開了。
“懷米米的時候很艱苦,苦的不僅是外界苛責的眼光,還抱括心靈上的苦澀、身體變化、家里頭的不諒解。為了賭一口氣,我離家出走,拒絕去聽那些要我拿掉孩子的責罵,當時的我,已經聽夠也聽膩了!
幾分鐘后,話題聊開了。
周子琳把雙手圈握在熱熱的瓷碗上,唯有如此才能轉移她胸口那份苦澀。
她很意外自己把這些話講給他聽,不過她就是克制不了自己。
“所以你才會說懷孕的時候,每一件事都是你自己來?”張榮華問。
她迅速抬頭看他,一臉的不可置信。她快哭笑不得了。不過,感謝他這么一問,給了她轉移情緒的空間。
至少,感觸不再那么灰暗!
“這一定又是我昨晚講的。”唉,她真是大嘴巴……
“沒錯!彼鸬玫购苷\實。
他輕松的表情讓她想到一件事,她突然笑嘻嘻地說:“說到這個,你絕對不相信那時候我離開家里后,第一個遇見的人是誰!
“誰?”她愉悅的口吻,引起了他的興趣。
“就是飯店的副理。”她一笑道。
“那位被你扔床單的副理?!”怎么會?!
“我在臺北街頭走了很久,越走越傷心,越走越難過,最后蹲在一輛賓士車旁邊哭,無巧不巧,那輛車就是他的,從那之后,我便和他結下不解之緣。離家的那一段時間,他安排我住進飯店,就連后來的工作,也是他幫我安插的!
“你不怕他對你心懷不軌?”
“那時候都心灰意冷了,哪會想那么多。所以我說我懷孕的時候,沒麻煩過任何人是騙人的,至少……”以遲疑的音調慢慢啟口。“副理被我整得挺慘的!”
她揚唇笑了,笑得單純而開懷,嫣然耀眼。
“孩子的父親究竟是誰?”話題一轉,他突然問。
“不是你爸!”她涌現出一朵燦爛的笑意。
他就是不放過任何一個試探的機會——兩人心知肚明的認知,讓兩人不約而同頓了一秒,噗哧一聲,便相偕笑出來。
天空藍得像海,太陽好大,金黃色的光束自遠方到來,閃爍在臺北人的臉上,一切竟是如此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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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搶劫事件”后,張榮華與周子琳的和諧關系,便迅速發展開來,兩人不再一天到晚拌嘴,取而代之是充滿歡笑的共處方式,時間雖然短暫,但建固在米米身上的情誼卻十分堅厚。
“恭祝你福壽與天齊,祝你生日快樂……年年都有今日,歲歲都有今朝,恭喜你!恭喜你!”
香港版的生日快樂歌,同聲齊發地繚繞屋內,帶來一片歡天喜地。
小壽星米米被媽媽抱在懷中,隨著歌曲節奏拍掌,在外婆、外公,以及張榮華陪同下,一起對著生日蛋糕唱歌。
“祝你生日快樂!耶——”
曲子終了,大家立刻拍手鼓掌,一個接著一個獻吻、獻抱,臉都快被親爛了。
“吹蠟燭,米米!敝茏恿照f。
這句他聽得懂。“噗!”
“哇!臟死了,臟死了,口水都噴出來了!”月娥夸張地大叫,趁勢掐住他的小鼻子,興趣高昂地擰著,逗得他在周子琳懷中花枝亂顫,格格笑個不停。
“好了啦,都幾歲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子一樣!蓖夤珜嵲诳床贿^去了,念了老婆幾句,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紅包,紅包里頭是一條造型可愛的金鏈子。“來,米米,這是外公送你的,喜歡嗎?”
他替他戴上。
米米傻兮兮一笑,倒不是喜歡或不喜歡,就是好奇極了,一徑低頭玩弄起來。
“爸,你太破費了,現在金子不是挺貴的嗎?下次包現金就好了,比較實用!彼僖獾溃鋵嵶詈笠痪洳攀侵攸c。
父親道:“你做夢好了。”
周子琳笑了,拉著米米的手切蛋糕,第一塊先給這位偏心的老先生。“爸,吃蛋糕,沾點你孫子的福氣,祝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謝謝!边@句聽來順耳多了。
“媽,這塊給你!
“多謝啦,這個是給米米的。”一對小小的金戒指。
“跟外婆說謝謝!敝茏恿战虄鹤。
“謝謝!”他又多了一樣新奇的東西,馬上就翻玩起來。
“再來呢,這塊是給你的!彼πΦ恼f,切了另一塊遞到張榮華的手中。
“謝……”張榮華的手理所當然伸得老高。
她的手腕猝然轉開!耙,等等,東西呢?”
張榮華笑笑地凝望她,聳肩低語說:“空手道,兩串蕉!
“那你喝西北風好了!彼鸬枚囗樋冢郎蕚淠靡恢Σ孀臃胚M盤子里,冷不防的,米米一個“急吃”的動作,赫然撞翻蛋糕盤。
“啊——我的香奈兒裙子!”周子琳慘叫出聲。
母親立刻出聲!笆裁聪隳蝺?那明明是兩只腳丫子,Hand-Ten的!”
張榮華偏頭揚唇,支在沙發的扶手上,笑得完全不能自己。
“媽——”周子琳叫道,雙頰都熱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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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雜志的?”月娥細細咀嚼他的話,微微吸進一口氣,眼里充滿了嚴肅神色,沉穩地搭住他的肩,定定地問:“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家財萬貫的公子哥兒?有沒有女朋友?有沒有欺負女孩子什么的不良記錄,嗯?”
“‘家財萬貫’我不敢講,但至少生活還算富裕。”他實話實說!爸劣谂笥崖,不久前剛把我甩了!”原因,難以啟齒。
“沒有不良素行?不會打女人?”
“沒有不良素行,不打女人!
月娥狐疑地瞇起眼,十分懷疑地問:“真的假的?沒有不良素行,不喝酒、不賭博、不抽煙,長得人模人樣,說胸膛是胸膛,說屁股是屁股,家里有錢,又沒女朋友——
你騙誰耶!這么……棒的男人,現在就站在我面前,跟我講話?這哪有可能的事情?!”她還刻意加重“棒”的音調,擺明了不相信。
“信不信由你!彼蜌獾卣f,不想強調或證明什么。
“不可能,不可能!彼龘u頭,右腿站得特別斜,腳板子在地上拍呀拍,完全不以為然。
張榮華似笑非笑,斟了一口葡萄酒,自然而然地瞥了一眼陽臺處。
就這么無心的一眼,他那溫文儒雅的臉龐,在驀然看清眼前景象時瞬間崩裂,兩顆眼珠子差點爆出來。“她站在那里喝什么?”他驚駭地問。
“你看見啦!”月娥懶洋洋地答。
“她喝了多少了?!”
“哎,她從小到大就像只水牛一樣,兩、三罐跑不掉的!痹露饹]什么的揮揮手,要他別這么大驚小怪。
“那你還不阻止她?!”他又將視線調往外頭,急得簡直像火燒屁股。
“干么阻止她?”
他愕然,一片黑暗從頭頂罩下來,怔得他無言以對,她的女兒現在的處境就如同上次的情況,又是喝酒又是發酒瘋,完全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險象環生,她居然還能氣定神閑地站在這里反問他?
“她站在椅子上,欄桿外距離地面的高度足以摔斷一個人的脖子,如果……如果……掉下去怎么辦?”
“不會啦,她現在在教兒子,你想太多……”
未待她話說完,一個箭步,一抹身影已風馳電掣地從她眼前閃過。
“喂!喂!你沖那么快,是要去哪里?喂!”
周子琳的確打赤腳站在椅子上,眼前望去也的確是亂高一把的公寓景觀,唯一不同于上次的是,她神智清楚得很,別說五根手指伸出去她一根一根數得清清楚楚,哪怕腳趾伸出去,她一樣數得出來。
“媽咪告訴你,女人其實是一種外表堅強,內心脆弱的動物……”她對著撐在椅邊,傻愣愣看著她的兒子說!澳脣屵渖洗蔚氖虑閬碚f,媽咪會喝酒、會傷心,全是因為媽咪心里最軟弱的一角被人扎中了,痛得都快流血,所以,以后你遇到這種情況,你別理媽咪,快去報警,免得媽咪不小心跳下去,懂嗎?”
“不小心跳下去!”他可愛地噘著嘴復述。
“尤其,尤其,看見媽咪拿這種綠色罐子,你更要提高警覺!彼位问种械钠【破,再改換成拿普通的汽水罐!斑@種的就不用了,這種你也可以喝,這是汽水,你媽咪的最愛!彼壬弦豢诮饨饪,好喝!
“要喝。”
有求于人時,小蘿卜頭的模樣會變得特別無辜,一只腳丫子扣在另一只腳丫子后跟上,搖呀搖的。
聞言,她笑彎了眼,蹲下來!耙豢诰秃昧。”
米米仰頭猛喝,直到灌了一肚子氣,才甘愿離口,大大吐出一口氣。
周子琳教他的神情給逗笑了,嫣然一笑,抱他一起在椅子上屹屹然地站直,母子倆眺望滿布著數不盡究竟有多少星星的夜空,風來一陣,倒也覺得幸福洋溢。
她靠在他的耳畔,細細親吻了一記!皨屵鋹勰,你愛媽咪嗎?”
“愛。那是什么?”他指著天空。
“星星!
“星星!睂W著說一遍!澳鞘鞘裁?”
這次,方向一百八十度轉變,變成指著欄桿上一只只忙著爬行的紅螞蟻。由于晚上視線不佳,再加上周子琳近視,要辨別他指的小東西,她不得不向前彎下身子,瞇眼,努力的看,努力的看……
這一幕正是令張榮華擔心,與月娥交談到一半,便不顧一切往外沖的那一幕!
張榮華大步沖向她,勢必抓住那決定生死的一瞬間。
“不要啊,子琳,你喝醉了!你不能抱著孩子想不開,孩子是無辜的!”他大聲吼叫。
十萬火急的吶喊,令周子琳不覺回睨,身子亦自然站直轉了個弧度,好看清眼前的景況。
不料,她這“莫宰羊”一轉,讓張榮華救人的勢子瞬間撲空!斑?啊——”
大步來不及收,他臉色一青,一肚子撞上欄桿,重心一失,倏然翻出樓外。
咿!咂!砰、砰!啪——
一樓水果攤的遮雨篷裂出一個人形,風一吹過,被撞裂開來的帆布就“啪啦、啪啦”響個不停。
周子琳眨著大眼睛,根本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月娥走過來看著樓下,好整以暇地說:“好在我住的是二樓,不像你住三樓,不然他這一下去,沒死也半條命。唉,也不知道他在猴急個什么,都叫他別沖那么快了的說!”
說罷,擺出拿他沒辦法的模樣,搖著頭走開。
“那是什么?”米米還在用臺語指著樓下的人天真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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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山中醫診所
“從二樓摔下來,只有受到輕微擦傷,年輕人,你還真是福大命大!
年輕貌美的女中醫師,熟練地固定好他包得像條白色金華火腿的右手臂后,笑盈盈地在病例表上填下一些字。
“這樣就行了,三天后回來復診換藥,去柜臺拿藥吧,年輕人。”送客,笑容依舊!跋乱晃唬
“哪里不舒服啊,老大哥?”
“醫生,我的腰最近坐也痛,站也痛,躺更痛!你幫我看看,不知道要不要緊?會不會是人家說的那種什么……脊椎側彎的?”
“你這可能得去大醫院照片子確實檢查看看。老大哥,你有沒有高血壓或是心臟。俊
“沒有!
“沒有的話倒是可以進行推拿,我安排推拿師替你推拿一下筋骨,身子會比較輕松活絡一些。這樣就行了,下一位!”
面對這種混過去的中醫生,張榮華不禁有種“前途多難”的不安感。
“你確定我們不去正統的大醫院嗎?”他問。
抱著米米陪他一起來就診的周子琳,微微一笑,表情很不自在!斑@里挺有名的,應該不需要吧……”她說得很不確定,笑容也很僵。
“……”張榮華冷冷看她,真不知道該說什么。
出了中醫診所的大門,不久后便下起傾盆大雨,打得地上嘩啦作響。
雨勢大得有點離譜,說有人在你頭頂上拿水潑都不為過。
兩大一小撐著一把從醫院借來的雨傘站在路邊攔計程車,偏計程車一輛接一輛從身邊飛閃而過,就是沒有任何一位司機愿意將車子停下來載客。
“我看我們往前走一段路,或許可以截得到車!庇曷暣蟮綆缀跎w過她的嗓音,使她不得不加大聲音喊著!懊酌,你下來用走的,媽咪要攔計程車!”
“我抱好了,雨下得這么大,他個頭小容易淋濕!
“可是你的手……”
“沒問題!彼麚P唇而笑,溫厚的臂膀已經接過米米,米米卻在好奇心下,硬是壓住他受傷的右手借力攀過去。
“米米!”周子琳及時出聲。
“不要緊,沒事的!彼冻錾癫赊绒鹊男θ,開朗地說道,但當他的臉一轉開,立即青白地脹成一團。痛呀……“攔車吧!”
周子琳沉默地佇在那里,目不轉睛地端視他,看他怎么也不將臉撇回“正常”位置,她便好奇地循著他臉的方向看去。
她一跟進,他便躲得更遠,怎能讓她曉得自己是打腫臉充胖子,多沒面子?兩人霎時就在那里兜圈圈。
“叭——”
一陣霸氣的喇叭聲將張榮華從窘態的一刻拉回。他將注意力從周子琳肩部投躍過去,一輛滿載貨物的大卡車正以飛馳的速度從他們身側飛沖過去。
“小心!”
他眼明手快,迅捷扶住她細瘦的膀子在原地旋轉半圈,利用自己厚實的身子護住他們母子倆。
嘩!
一大片來勢洶洶的滂沱水榭,猛地從車輪下激濺出來,再凜然澆下來——從他的頭頂。
張榮華不得已眨眨掛滿水珠的眼簾,喟然感嘆地說:“我發誓……我這輩子從沒像今天這么走霉運過!痹挷艅傉f完,背后又是一記水攻,這會兒——
他連褲子都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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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賴在7—ELEVEN店門口一隅的,不是無家可歸的流浪狗,而是有家歸不得的落難三人組。
張榮華披著一條新買來的大毛巾,坐在7—ELEVEN店面前,身邊挨著一起坐的人是周子琳,懷里窩的是睡得夢囈連連、偶爾流點口水的米米,兩人手里捧的是依稀冒著裊裊白煙的關東煮。
騎樓外面,雨依然滴滴答答下個不停。
“在我印象中,祖母總戴著一副厚厚的老花眼鏡,糖尿病及白內障使她的視力變得很差,必須靠眼鏡才能勉強看清東西,盡管如此,她的笑容仍然很慈祥,很有親和力。我第一次談自己長大后的夢想,就是和祖母!
“幾歲的時候?”周子琳問,咬了一口豬血糕,嚼得津津有味。
張榮華困惑地凝視她的吃相,再看看那只黑白色摻雜的糯米豬血糕,撇著嘴,嘗試地開口問:“這……東西好吃嗎?你說它是……血,對不對?”
周子琳咽下嘴里的東西,豬血糕便往他眼前一橫。
“吃吃看!”
張榮華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沒料到她會突然做出如此親昵的舉動,臉頰泛著一片微微的酡紅,他遲疑了一秒,盛情難卻之下,稍稍張開嘴,用力咬了一口。
周子琳見狀,揚唇笑了,表情一時間好不柔美。
“好吃嗎?”她問。
齒間流竄的甜美滋味幾乎令他著迷,他立刻堆滿笑容地點頭!昂贸浴!
“好吃就好,請繼續!彼殖粤似饋,催他繼續剛才的話題。
“如果我記得沒錯,那時候我應該才進小學,那天因為被老師揍了一頓,所以一回到家,就纏著祖母宣布我以后一定要當校長,才能整倒那位老師!
“結果第二天一定一樣被揍!”
“你怎么知道?”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會被老師揍第一次,就會被揍第二次!”
她當然不會告訴他,國中時她曾因上課講話,書包被老師從窗戶丟出去兩次過,說有多丟臉就有多丟臉。
“進入國中就讀后,忙著崇拜明星,模仿明星,那時候迷極了好萊塢的電影明星,一有假期就和三五好友千里迢迢跑到好萊塢閑晃,夢想自己和大明星偶爾相遇,進而進入演藝圈!
談到那時候的純真,他自己都忍不住莞爾一笑。
周子琳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有什么不對嗎?”
她沉思半晌,才略顯羞澀地說:“你的心情我可以了解,我曾經夢想自己是林青霞,有一陣子老在西門町閑逛,期盼有一天星探會突然蹦出來簽下我當大明星,得大獎,我甚至想好了頒獎典禮上我要說什么,我要感謝我爸、我媽把我生得這么美;要感謝星探先生,慧眼識英雌,再來要感謝給我演出機會的導演,我才能握著如此意義非凡的金馬獎!彼柤纾a充地笑道:“只可惜,到目前為止,我連星光大道都沒踩過。結論,我和你都曾經蠢過!”
話一完,她展顏而笑,越笑越覺得可恥;越與他四眼凝視,越覺得自己行徑幼稚,終于忍不住笑得東倒西歪。
“老天啊,我真是呆得可以,竟以為那樣就變得了大明星!現在回想起來,簡直就是大笑柄一個,嘻嘻……哈哈……”她索性把頭藏在他的頸窩中,吃吃笑成了一團。
張榮華低頭看著她,她那種毫無矯飾的模樣和開懷的笑容吸引著他,令他幾乎移不開視線。
或許……是剛被女朋友拋棄,心中特別空虛的關系;也或者,誠如蘇菲所說,他們的相處方式老早就出現問題,只是他一直不愿正視,以至于太久了,久到他都記不清上次他與蘇菲開懷地笑成一團,一如她這樣毫無顧忌地趴在他身上的樣子,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唔……嗯!嗯!”
小家伙顯然被打擾到了,發出不愉快的囈語,身子立刻抗議地蠕動起來,兩只小腳懸在空中狠狠踢了幾下。
周子琳吃了一驚,趕忙隱起笑聲。
而他則選擇以手掌連拍他的臀部,重新安撫米米的睡意,小孩子似乎都吃這一套。
周子琳見到他男性溫柔的一面,對他的欣賞在擴大。
瞧他拍得多專業,無論動作、力道、姿勢,全都合乎標準,眼神中更漾著幾許關懷的柔意,多虧了他還是帶傷硬撐著!她咧嘴,小聲地笑說:“你可以升格當奶爸了!
他見她眼里的波光,拾起一抹淡淡的笑,在她耳邊說:“我跟人家偷生過,所以做來特別得心應手!
周子琳猝然大驚!澳愀思彝瞪^?”
“是。”
“真的假的?”
“假的!
他耍了人還一本正經的本領,令周子琳氣息為之一窒。
在他撇唇而笑時,她霍地伸手按住他的五官,硬生生把他推靠在玻璃墻上。“無聊!”
她站起來就要走,不料一瞥間,竟意外發現他那不可置信的俊逸神態——
張榮華在明亮的燈下斂唇笑著,漾起一抹淡淡的淺笑掛在他的嘴角;兩條修長的腿一邊恣意伸得老長,一邊慵懶地曲起,與其說是率性不如說是頹廢沉淪,至于他一貫迷人的眸子,就這么似笑非笑地深深凝望著她的面容。
他笑著將頭靠在背后的墻,爾雅的模樣恰如星空般深邃……
她發覺抱著小孩,落魄得不能再落魄的他,流露出來的溫柔笑靨及醉人的氣息竟如此強烈,他還真不是普通的吸引人。
等她回神時,滿腦子充斥的盡是這詭譎念頭。
太危險!太危險!她心里漏跳一拍,口里念念有詞地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