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驚醒,容飛羽急速的喘著氣,清雅俊秀的面容有片刻的失神,弄不清今夕是何夕。
師兄……小師妹……
"爺?"聽得異聲,侍兒延壽忙從偏房奔了過來。
看見侍兒那清伶秀雅的面容,容飛羽怔然,失神的雙眼默默的看向自己的手,蒼白的面容泛起了苦澀,只因為他確認自己還是活著的。
"爺?怎么了?作噩夢了?"延壽取來方巾為他拭汗。
"噩夢嗎?"忍著痛楚,容飛羽顯得恍惚。
若是可以,他多希望……希望那一夜的情境只是一場夢。
夢醒了,所有的苦痛與遺憾會自行消散去,不像現在,除了無止無境的惡疾折磨,還讓他背負著如此沉重的歉疚感與罪惡感。
其實,并沒有任何人責怪他,包括失去愛女及愛徒的師父、師娘也都沒怪罪過他,但他怪!他怪他自己!
即使他明知道,當時的他并沒有護住小師妹的能力,可至少,他應該跟大師兄一樣,該以命相拚才是,而不是……而不是獨活下來,面對師父與師娘的缺憾。
那份缺憾,其他人或許不知,無法深刻體會,但他打五歲起就入莊習藝,身為師父的二徒兒,就如同師父、師娘的孩兒一樣,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所以他知道,比其他人就是知道。
師父、師娘伉儷情深,極愛孩子,可偏生師娘的體質特殊,并不容易受孕,當初能懷上小師妹,并在難產的生死交關下捱了過來,換來母女平安,這對膝下一直無子的師父跟師娘來說,是一件多么難得的喜事。
特別是當時的產婆說了,師娘雖度過生死關頭,但日后絕不能再孕,更可知小師妹這唯一的獨生愛女對師父與師娘的重要性。
可偏偏、偏偏小師妹是在他手里頭丟了性命,就算師父、師娘從沒有因為這件事責備過他,甚至還一如以往,當他如親生兒子一般的疼寵,不但是反過頭來贊揚他,還為他多方費心的尋找天下名醫,只求能解開他身上的奇毒、保住他的性命……將這一切看在眼里、感受在心里,他如何釋懷,如何不感到內疚與自責?
他痛恨自己,有著無限的懊惱與悔恨。為什么?為什么自己不能像大師兄一樣,拚了命的護住師妹,保住師父、師娘這唯一的血脈?
或許并不濟事,可、可至少他的"死"能證明他的決心,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他的"活"……特別是獨活,這只教他感到內疚,總覺得是他不夠盡力,才會在小樓中、一個個一擊斃命的尸首里,成為那唯一生存下來的人。
這樣的自責與內疚一直跟隨著他,即使在同年的黃河汛災中,師父、師娘領養了一名水上孤女,用此新生兒的來到,平定下莊內彌漫的濃濃憂傷氣氛,可他的心里,除了多一份感謝外,卻從沒因此而快活過。
感謝的自是這取名為飄飄的小女嬰,讓痛失愛女的師娘開始打起了精神,讓整個莊里因為情感的轉移,慢慢走出那傷痛,逐步褪去那陣憂傷的情緒?伤皇瞧渌,他沒辦法跟大家一樣,走出那一夜的夢魘,更沒辦法忘記,師父、師娘的唯一血脈,就命斷在他的手中。
就算他真的存心想忘也忘不了,因為,他這身上被遺留下的毒不會教他忘了,那每月必犯上一回的火熱疼痛,就像是在提醒他犯下的錯……
容飛羽咬牙忍受這一陣的痛楚。
這樣真實的痛,證明了他的活,也證明了不是夢……那一夜的記憶或許可怕得一如夢境一般,甚至夜復一夜的在他的夢中重現……但它是真實的!
所發生過的事,它是確實的存在,并不會因為他的夢醒而消逝……
"爺,您是不是不舒服了?"延壽發現到他的不對勁。
"不、不礙事。"容飛羽試圖粉飾太平。
"才怪,您疼得冷汗都冒出來了。"延壽不客氣的戳破他的粉飾太平,急忙去取方巾來為他拭汗。
暗夜中,聚福樓內的燈光大亮,留守在外頭的人都有所警覺,奔走、通報,不消多時,整個莊里的人都動了起來──
二爺又犯病了!
***
雪雨瞪著眼前的陣容,有那么片刻,真忘了她為什么會在這里。
!她想到了,原先跟師兄避居山林中習藝的她,為了能留下一身好廚藝的小師嫂……是的,變成小師嫂了,天知道為什么她出門采一趟藥回來,那個柳飄飄就變成師兄的小娘子?
但這不重要,反正那是師兄的事,師兄知道他在做什么就好。
至于她,白話一句,不就是為了吃嘛!正確來說,是真正人吃的食物!
先前出發來綠柳山莊前,她與尚未成為小師嫂的柳飄飄曾作下約定:想要她柳飄飄留下,其中一項條件便是,幫她的二師兄解去身上的奇毒──赤蝎熾。
既然當初答應了,這承諾便不會因為柳飄飄變成小師嫂而有所變更……畢竟,她回山里之后,還是想吃真正人吃的食物,為求保險,守諾對她來說比較有利。
所以她在這里,人稱天下第一莊的綠柳山莊,而不是在那一場熱鬧滾滾、不知道吵什么吵的婚禮后,跟著師兄還有變成小師嫂的柳飄飄回原先所居住的深山林里。
只是有點那么不湊巧,雖然她人是留下來想等著救人,可是,那味最關鍵的解毒藥引一直就沒有下落,即使她先前已親自出門尋找,又即使后來綠柳山莊派出大批人手,由馮寧兒領著幫忙尋藥,可一直就沒什么好消息傳出。
到目前為止,硬生生的就是差那一味藥引,一味最關鍵也最重要的藥引!
也因此,被請求留守、留在莊中等著煉藥的她呢沒事做,一路空等到現在,然后,這三更半夜的夜里,突然就冒出這一票人……
"雪姑娘,我二師兄病發,請您妙手回春,趕緊去救救他吧!"像尊彌勒佛般肉嘟嘟的胖男人求道。
雪雨認得他,這顆肉包子是柳飄飄的八師兄,正是她留在綠柳山莊的專用主廚,要不是因為這顆肉包煮的東西還不錯吃,她也不會真愿意乖乖的留下,只是……除了廚藝外,這顆肉包真是不長腦!
"沒有藥,怎么救?"她問。
一陣死寂,只因為她的回答。
"可是、可是之前雪姑娘您妙手回春……"
"我說過……"絕世麗容不帶任何表情,果決的截斷延壽的話,冷若冰霜的提醒他們,"那只能暫時性的。"
雪雨心里很清楚延壽說的是哪一樁的事。
在她初到這莊園時,便曾設法施藥,延緩了容飛羽身上毒發的情況,但由于容飛羽身上的赤蝎熾已被種下十來年,在沒有解藥的情況下,容飛羽能活到今日都已是一種奇跡。
她當時便把丑話說在前頭,明白表示過,就算能延緩,但效果也不會多好,果不其然,不過是多拖了兩個月,他那按月發作一次的病癥又出現了,已經盡過人事的她又能如何?
"雪雨姑娘,既然您上次能延緩赤蝎熾的毒發,那么……"胖老八小心翼翼的問:"呃……可不可以再一次……"
"不行!"雪雨一口回絕,冷冷的道:"延緩他毒發的辦法,是以毒攻毒。"
以毒攻毒,這四個字讓四周一陣死寂。
沒人想到,原來這女人是用另一種毒,壓抑赤蝎熾的毒發。
雪雨一點也不覺得自己說了什么驚悚人心的話,毫無所覺的冷言續道:"以毒攻毒,原先這方法在得到解藥前,少說能擋上一年半載的時間,可以讓中毒者在這期間內想辦法去求得解藥。"
"一年半載?"胖老八被弄糊涂了,"可是,二師兄他還不到兩個月就又發作了!"
"你二師兄身上的毒拖得太久,加上這么多年下來,你們用奇珍妙藥,千方百計要留下他的命……"
雪雨默默的看向遠方,清冷的表情看不出她的情緒,只聽得她續道:"你們的努力雖然是讓他活到了今日,可他身上的毒,毒性早被那些靈藥給養刁了,現在能壓下兩個月,已經很不錯了。"
"那現在呢?就不能再試一次,讓爺少受點折磨嗎?"延壽不死心。
雪雨覺得煩了,更明白的點出當中的原理,"以毒攻毒雖然壓抑下赤蝎熾的發作,但當它再發作時,就表示這毒性對它再也無效了,現在要我再換另一款毒下去,這當然沒問題,但以你們那位'爺'現在的情況,換一款毒性更強的毒進到他的身體,你們以為他受得住嗎?"
"是、是嘛!"胖老八微愕,肉嘟嘟的臉上滿是苦惱,"那、那就沒辦法了嗎?"
"就算不能再延緩赤蝎熾的毒發,那至少……至少可以減輕二爺的痛苦吧?"延壽并不輕易退縮。
話都出口,延壽也沒什么好顧忌的,忙著再問道:"雪姑娘,這天下群醫都束手無策的奇毒,您都有辦法可以解了,就算現在顧忌爺的身子骨,沒法兒再施藥延緩,但,想必您也有減輕毒發時、患者病痛的方法,是不是?"
雪雨沉默了一下,月光映著她那張清冷的絕世麗顏,好半天過去,才見她開口應道:"也是。"
因為她的回答,希望重燃,所有人的心全被高高的吊起。
"雪姑娘的意思是?"胖老八小心翼翼,太過小心翼翼的問。
"想減輕毒發時的折磨,那不是沒辦法。"雪雨證實了延壽的大膽猜想。
那還等什么?
所有人不解,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雪雨目無焦距的凝視著遠方。
那翩翩白衫在月色下隨風輕擺,出塵秀雅的絕世美顏,配得那一身不惹塵俗的清冷氣質,在月色之中,當真美得有如雪中仙子……
"雪姑娘……"胖老八急切,但又不敢造次。
美人收回凝視的目光,一雙妙目往胖老八看去。
四周,靜得可以,沒人敢再開口,可延壽實在忍不住,小小聲的喚了一聲──
"八爺。"
"噓,別吵,雪姑娘不知想吩咐什么事。"胖老八老實不客氣的噓了他一聲。
延壽皺眉,沒再說話,心底就是覺得不對勁。
這是他的錯覺嗎?
不知怎地,他總覺得……覺得不管是凝視遠方,還是這會兒看著人,這雪姑娘的樣子雖然還是平日那樣的冷冰冰、不太搭理人的樣子,但還是有那么一丁點兒的不同,讓他覺得有那么一丁點、一丁點兒的……呆滯。
念頭才剛落定,就見那天仙一般的美人兒捂著嘴,吐氣如蘭的打了個呵欠,開口──
"我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