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后。
中原,長安。
正值盛世,長安城里寬闊的街道上,摩肩接踵,車水馬龍,街道兩旁鋪子羅列,吃的、穿的、用的……應有盡有。
「哇!漢人的地方真熱鬧!购L牡纱罅搜,東瞧瞧,西看看,直覺得兩只眼睛根本不夠用。
南來的綾羅綢緞,北來的貂皮鹿茸,還有她從未見過的貝殼珍珠……從草原到中原,這一路走來,與草原凰情完全不同的市集她也不是沒見過,可像長安這等繁華又熱鬧的場面還是第一次見到。
「這是漢人的都城,相當于我們的單于庭,當然熱鬧了!箍粗L牡募,霜珠并沒有多興奮。
她臉上略見疲憊,一手輕撐上腰際,小腹凸起已經很明顯。
「哇!妳看那兒……」海棠手指賣冰糖葫蘆的小販,「那是什么?圓圓的,紅紅的,一串串的,真好看……也一定很好吃!
看到有人手里拿了一串,伸著舌頭一舔一舔的,海棠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看妳,口水都流出來了!箍吹胶L牡酿挊,霜珠嗔怪,「去買一串吧!」
「太好了……」海棠歡天喜地的跑過去了。
霜珠搖搖頭,嘴角出現一抹幾乎看不見的淺笑。
海棠回身看到這抹淺笑,心里舒了口氣,終于把霜珠的笑容給哄出來了,雖然淡到幾乎看不見,可總好過沒有。
街上人潮忽然整齊的往兩邊分開。
發生什么事了?
霜珠正納悶間,聽到鼓樂聲傳來,然后看到十余人的儀仗隊伍,隊伍中間是一輛紫色車輦,拉車的是四匹銀鞍白馬。這一對人馬越行越近,浩浩蕩蕩,一片錦繡香煙,遮天蓋地壓來。
街上的人雖多,卻是鴉雀無聲,只有車輪和馬蹄聲,馬車上端坐著的人,頭戴束發銀冠,身穿紫色錦袍,一眼看去,俊俏高貴得讓人想下跪膜拜。
霜珠混在人群里,不敢置信的揉揉眼,隨后猛然醒悟到什么似的,急急轉身-往角落里躲。
眾人見她挺著個大肚子,也都避讓著,才讓她在車隊通過的時候,順利地移i街邊鋪子的屋檐下,躲在一個壯碩大漢的背后。
這地方不會讓人留意到她吧?
車隊過去了,大街上恢復騷動,對著車隊里快看不見的背影,才有人敢比手畫腳,七嘴八舌的討論。
「哇!我終于見到了如意侯……是如意侯耶!」有愣小子激動得眼泛淚光。
「他可是皇上最寵信的臣子,聽說太后都想把他收作義子!
「哎喲!這算什么,要說最讓人羨慕的,還是這如意侯的女人緣,據說侯府對面經常有大姑娘的轎子停著,專門等著如意侯出府,巴望著可以讓如意侯看上一眼!沽糁『拥哪腥搜劾飪羰羌刀省
「這些都是過時的消息了,最新的消息是,如意侯其實是皇上的私生子,所以皇上才會那么喜歡他,卻又不給他配個公主,要不然呀!如意侯早做了駙馬爺了。」有人說著剛聽到的八卦消息。
「唉~~可惜我沒有女兒,要不然就是白送給如意侯也好呀!倒不是看重他的爵位,只是那么風采俊朗的男人……」一中年白面書生嘆息。
「得了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家即使有閨女,配得上人家嗎?」小胡子男人立刻嗤笑,「沒看到跟在馬車后面的那頂青衣小轎嗎?那可是相府千金汪小姐的轎子!
「這、這個如意侯……是如意侯嗎?」霜珠聽得旁人的議論,忍不住開口,想詢問什么,卻又不知道如何詢問才好,聲音越來越弱。
瞧這問話,如意侯就是如意侯,哪還有是不是的問題。小胡子男人轉過身,「妳剛來長安吧?」
霜珠點點頭。
「難怪……」一看就知道是老上的外鄉人,難怪連這都要問。好啦!看在她是個大肚婆的份上,他就把知道的都告訴她算了,「要說那個如意侯,據說出生的時候屋子里紅光一閃……」
呃?霜珠看著口沬橫飛的小胡子,有點不知所措,幸好海棠及時尋過來。
「霜珠……」剛才人潮把她和霜珠分得好開。
「我在這里呢!」霜珠忙應聲。
海棠松了口氣,沖到霜珠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迫不及待的問:「剛才那個叫如意侯的……雖然神情、姿態、排場完全不一樣,可他那雙眉和眼,筒直就和哲森一模一樣……」
呃?說得口沫橫飛的小胡子男人,一下子住了口。他好像又有一手獨家最新八卦消息喔!如意侯有個一模一樣的同胞兄弟,還是這兩個外鄉人認得的?
「海棠,我累了,我們去找家客棧休息吧!」霜珠輕輕打斷海棠的話,一手輕捶腰部。
「好!挂宦犓檎f累了,海棠立刻應聲,顧不得心中困惑,只想著趕快找家客棧,好讓霜珠休息。
「對不起,我們先走了。」霜珠抱歉的向小胡子男人欠欠身。
「等等……」小胡子男人掛著殷勤的笑臉,「妳們要找客棧是不是?妳們兩個人生地不熟的,我帶妳們去吧!街頭就有一家叫悅來客棧,實不相瞞,是我家的親戚開的,房錢我叫老板給妳算少一點,好不好?來嘛!來嘛!先跟我去看看,看了包妳滿意,住下就不想走!
小胡子男人堵住她們的去路,非要她們跟他走。
「好,謝謝!」草原兒女生性熱情好客,來到中原,以為當地人也是如此,沒作多想,霜珠和海棠就跟著小胡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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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哲森就是如意侯。
那個出門總被人圍觀的如意侯,背后老被人指指點點的如意侯,有很多人羨慕他,因為他總可以毫不費力的吸引人們的目光。可……
他招誰惹誰了?
為什么要把他當作雜耍猴子?不,比猴子還不如,除了供人觀看外,還得讓人八卦。
他從小就很努力的學文學武,可沒人注意到他的努力,也沒人覺得他是一個文韜武略的有用男兒,人們只愿意將他當作消遣,等著看看他,然后把看到約、聽到的,甚至臆測的,當成茶余飯后的話題。
他覺得無聊又苦悶,想找個地方散心,找一個沒人把他當猴子看,找一個懂得欣賞他的本事,而不是看他臉蛋的地方。
而他如愿找到這樣的地方,那就是特魯厄族的草原,可……最終他卻灰頭土臉的回來了。
在他以為那邊的人事物,都已化作過眼煙云的時候,她來了。
她怎么來了?
哲森很不解。她不是該和她的老情人忽罕歡歡喜喜的在草原過日子嗎?!
「爺,」小扣子踅進書房,「大虎打探消息回來了!
「進來!拐苌啙嵉馈
「是!剐】圩哟怪^,神態恭敬又小心。
這段日子以來,侯爺的脾氣糟糕透了,弄得他們這些做奴才的,每天都如履薄冰似的,就怕一不小心惹毛了爺;而現在……看爺的臉色,就知道有人要倒大楣了!老天保佑,希望那個人不是他。
「回稟侯爺,霜珠和海棠跟著一個小胡子男人……」大虎一一稟報。
哲森一言不發的聽完,「嗯」一聲,沒做出任何指示,便揮揮手示意他退下。
什么叫山雨欲來風滿樓?小扣子偷瞧自家的爺,這就是。
哲森面無表情,手指在書桌上輕敲,顯然在思量著什么。
「小扣子,你說她來做什么?」在小扣子悄然向門邊移步的時候,哲森忽然問。
「這個……大概……只有英明的爺您才知道了!剐】圩又坏猛W∧_步,涎著笑臉。
睨了小扣子一眼,哲森不語。
「要不……爺您就當沒看到霜珠吧!」小扣子試探著小聲建議。
「明明看到了,怎能說沒看到?」哲森的語氣悶悶的。他也希望自己沒有看到霜珠。
「那……爺,您就自己看著辦吧!」小扣子可沒辦法給您出主意。要是建議爺打罵霜珠,怕爺還有那么一點舍不得;可說不打不罵嘛……別說是高高在上的爺了,就是他也咽不下這口窩囊氣。
哲森還是不作聲。
其實一開始他真的沒有注意到這個女人,畢竟四周人潮眾多,他沒那空閑,也沒必要去注意其中的任何一個人。
而她……挺著個大肚子也就罷了,還妄想在人群里躲來躲去的,讓他不想注意也難。
哼!明明看到他,也認出他,還想躲開他?存心想躲開他,怎么又挺著個大肚子,還千里迢迢來中原?當初還說兩不相干,這回卻又不辭辛苦追郎來了?!引來了就來了吧!還那么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的。
最可惡的是,人在異地也不知道要機靈點,隨隨便便的就跟著一個小胡子男人走了,也不怕被拐了去賣。
眼看爺越來越高深莫測的神色,小扣子縮著頭,更不敢多話了。
「喀」一聲,小扣子嚇得身子一抖,定睛一看,原來是碩大的紫檀木書桌被爺硬生生掰了一角下來。
「既然是她自己送上門來的,那就怨不得我了!拐苌恼f,臉色陰森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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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啾……」
剛在客棧里安頓下來,不知為什么,霜珠直覺得冷颼颼的,連打了幾個噴嚏。
「霜珠,我去找個大夫吧!」海棠緊張的說。
「不用了!顾閾u搖頭,「可能只是累了,我休息一下就好。」說著就往床邊走。
「兩位客倌,」客棧老板苦著一張臉,出現在門口,「對不住,請妳們馬上走!
海棠一愣,「我們沒有欠房錢!苟也艅偢读藘商斓姆垮X呢!怎么突然要趕她們走?
「是、是,我把房錢還給兩位,請兩位趕快走吧!」客棧老板說著,把剛收的銀兩硬塞回海棠手里。
「可是……」
「兩位姑奶奶,請行行好,就當是可憐我做小生意的,別留在我這里了。」客棧老板有苦難言,聲淚俱下的哀求。
「海棠,我們去找另一家就是!挂姶饲闆r,霜珠只好說。
「哦!」海棠狠狠的瞪客棧老板一眼。這個臭老板!
所幸出了悅來客棧,抬眼就看到另一家客棧。
「對不起,客房已經都滿了,兩位找別家吧!」小二一見到她和海棠,就搶先說道
下一家。
還是客滿。
再下一家。
又是客滿。
已經不知道找了第幾家客!
「兩位,對不起……」
「是不是又是客滿呀?」
「是的、是的。」老板猛點頭。
狐疑的看看客棧冷清的大門、結了蜘蛛網的柜臺,「真的客滿?」不像是生意興隆的樣子。
「真的,不騙妳!估习蹇迒手槪质且魂嚸忘c頭。唉!好不容易上門的生意卻要硬生生的推掉,他好心痛呀!
霜珠雖然狐疑,但也只好走人。
就這樣……
走呀走,走呀走,一直走到日落西山,走到霜珠的腳底隱隱生痛,她和海棠還是沒能找到一家可以讓她們住下的客棧。
「霜珠,巷子里好像還有一家小客棧,」海棠伸長脖子,回頭注意到霜珠滿臉疲憊,「我先過去問問,如果有空的房間,我再回來喊妳!
霜珠無力的點點頭,靠在街邊的墻上,反手捶腰。
無端的,她敏銳的感覺到周圍的空氣有些異樣,不安的轉頭四顧,才發覺不知何時,不遠處站著一個青衣男人。
「是你嗎?」好半晌,她才不確定的出聲。他換下了紫色錦袍,穿上普通的青衣,頭上還戴了頂斗笠。
「妳不希望是我?」
「之前……馬車上的如意侯,也是你?」她不確定的問。那樣高高在上的如意候……
「哼!原來妳認出我了呀?」聲音里帶著譏誚。
「我……」她愣愣的看著他,說不出話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背過身子,猛的用衣袖擦臉。一路走來她的臉上一定滿是風塵,難看死了。
「看到我就那么害怕?都擦起冷汗來了!
「我不是……」她擦臉的手一頓,想辯解。
「那是感動啰?感動得擦眼淚!顾挥煞终f打斷她的話。
「如果我說是呢?」她緩緩的回過身看他,不愿意承認在他面前,她忽然覺得好自卑。她知道自己看起來臃腫又憔悴,草原上會走路的花朵,不復舊貌,而他……
「哈!是也好,不是也好,都不關我的事,別忘了,妳我早就兩不相干!顾焐想m說兩不相干,可還是雙手背負,慢吞吞的走向她。
她呆呆的看著他走近,雙唇微動,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不關你的事,你怎么又在這里出現?」
「是妳來到中原,是妳出現在長安,怎么反問起我來了?」他嘴角一牽,立刻反唇相稽。
話說完,他自己也明白了,他是存心來找她晦氣的。對,就是如此,誰教她不長眼的背叛他、拋棄他。
她咬著下唇,心中既生氣又委屈。
他上下打量她。
當時在馬車上瞥了她一眼,可那怎么夠?有句話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他當然要多看看她,以了解她的目的。
「怎么不說話?」他想聽她說些什么。
「你要我說什么?」她根本不知道還能對他說什么。
「說妳怎么會來這里?」他很想立刻知道。
她凝目看他,眼神如一潭深水,教人看不見底。
是呀!她怎么來了這里?不知不覺的就往這邊跑,雙膠好像有自己的意識似的。她只是想保住自己的孩子,只是要躲開忽罕、躲開族人,她大可以去其他地方,可她偏偏來了這里。天哪!她為什么要來這里?
「怎么又不說話?」他不耐的說。
「我說了……你會相信嗎?」她直直的看著他。
如果她告訴他,當初她逼他走,是為了不讓她的族人傷害他,他會相信嗎?如果她告訴他,忽罕并不是她的幸福,在他走后,她也沒有與忽罕在一起,他會相信嗎?
而他,的確是中原皇帝的親信,忽罕沒有說謊,那么她可以告訴他嗎?他會不會正好利用她和孩子去控制她的族人呢?
「我姑且聽聽就是!顾荒槻辉谝獾臉幼。
「那么你就什么都不用聽了。」她飛快的答,不完全是因為賭氣。他可有可無的隨便聽聽,她又何必勉強他,搞不好,聽了她說的,他又開始策畫并吞草原的陰謀了。
他眼一瞇,逼近一步,目光透露出一絲叫危險的東西。
她下意識的退后一步。
「我本來是可聽可不聽的,可……妳不想讓我知道,我就非知道不可了!顾拷,低下頭,雙手撐在墻上,將她禁錮在他的雙臂之間,「妳不告訴我,我也遲早會知道。」
她可以感受到他溫熱的鼻息噴在她的臉上,想退后,可背已經抵在墻上,退無可退。
「怎么?」他眉一挑,很不滿意看到她的躲避,「大老遠跑到這里來,見了我卻一點也沒高興的樣子?」
「沒有可以高興的事情。」
「沒有?」他的氣息里有些許怒氣,「如果沒有我,妳就要露宿街頭了,知不知道?」
「才不會呢!」她不肯示弱。
「霜珠,那家客棧也說客滿……」海棠的聲音傳來。其實她早就回來了,只是見哲森在和霜珠說話,也就站在一邊,不出聲打擾。
她的主子嘴上雖然不說,可海棠心里清楚得很,主子一個勁的往南跑,是為了一個人--哲森。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得意,不由分說拉起她的手臂。
「怎么說妳都跟過我,如今妳和乞丐一樣流落街頭,我面子上也掛不住,唉……誰教我心軟呢?這樣吧!妳們跟我來!
他備了馬車在街頭。
「你……你怎么知道我找不到客棧?」這其中很可疑。
「也不想想我是誰,我可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喂,拜托別用這種眼光看我,好不好?」
聽到如此熟悉的語言,她不知怎么的鼻子一酸,理智提醒她不能跟他走,腳步卻是緊跟著他:
他忽地手一抄,橫抱起她,嘴里還埋怨著,「慢吞吞的,笨死了!」
腳底忽地好輕松,不再感覺酸痛。霜珠壓根沒想到要掙扎,只轉臉埋在他的胸前,不想讓他看到她奪眶而出的熱淚。
可……他衣襟前那熱熱濕濕的一片,正印在胸口、心頭,他怎么可能感覺不到?
這愛哭的小妮子!本想奚落她幾句,可他微動了動唇,卻只在心里嘀咕了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