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一個充滿年輕與歡笑的春天。
「嘻嘻!」一只不安份的大手摸上孕婦的肚皮。
「討厭啦,專心開車!」王燕玲拍開老公的手,指指前方路面。
她的長發(fā)扎成兩把垂在肩頭,寬大的孕婦裝變成了可愛的娃娃裝,那青春秀麗的臉蛋因懷孕而顯得豐腴,神色也格外光采美麗。
康伯恩側(cè)頭望著老婆,想到兩人即將生下愛的結(jié)晶,心里一陣歡喜,忍不住再摸一把。
「喂!」王燕玲大笑抓住他的手,另一手按住肚皮,「小心、小心!我們母女倆的生命安全,你可要負(fù)責(zé)到底!
康伯恩仍將右手摟住老婆的肩頭,開心得意地說:「我是一家之主,當(dāng)然要負(fù)責(zé)把妳們母女養(yǎng)得白白胖胖、秀色可餐、人見人愛!」
「呵!把我養(yǎng)得這么可愛,也不怕別人拐走你的老婆?」
「我怕。 箍挡麟p手舉起做投降狀,又趕忙放到方向盤上,笑咪咪地說:「誰叫妳天生麗質(zhì),就算大肚子,走正路上都還有人搭訕!妳算一下,我們在一起七年來,我?guī)蛫呞s走多少只蒼蠅?」
「就是趕不走你這只最大只的蒼蠅王!」原是微笑的嘴型,慢慢嘟了起來,「人家也才二十二歲,別人在玩、在交男朋友,我卻是在家里當(dāng)黃臉婆!
「妳的臉很黃嗎?」他輕輕捏了她的臉頰,疼借地說:「等妳坐完月子,我?guī)叧鰢让墼拢肴ツ??br />
「真的?!」王燕玲雀躍地拍拍手,但隨即又意興闌珊地說:「那小孩怎么辦?而且你爸工廠那么忙,你也走不開吧?」
「有什么關(guān)系!媽媽會幫我們帶小孩,而且工廠有爸爸罩著,我溜掉一、兩個星期不要緊的!箍挡鬏p松地說。
「還說你是一家之主!」王燕玲用手指戳他。
「嘿嘿!」康伯恩搔搔頭,「老爸英明,我再慢慢跟他學(xué)功夫,過個十年、二十年才能接下工廠吧……妳不是有個同學(xué)在旅行社?叫她幫我們安排行程吧!
「是阿淑,她很厲害耶!進(jìn)去不到兩年,就已經(jīng)考上領(lǐng)隊(duì)執(zhí)照,帶團(tuán)出國好幾趟了……哪像我?五專畢業(yè)后都還沒工作,就嫁給你了!
「又要說自己是黃臉婆了?」康伯恩輕拍她的頭頂,「燕玲,妳的工作就是作我康伯恩的老婆!
「不要,好無聊喔!」
「怎么會無聊?每天有人侍候妳起床,帶妳出去散步,陪妳吃飯,晚上還有人陪宿,給妳暖被……哇!比皇后還享受哩!」
「你說什么啦!」王燕玲好笑又好氣地捶他的手臂。
康伯恩繼續(xù)笑說:「對了,等妳服務(wù)滿十周年,我會比照老員工獎勵方式,頒給妳一座獎牌,然后再發(fā)獎金一筆!
「愈說愈扯了,都什么時代了,還有誰會一個工作做到十年那么久?」
「咦,以后妳可是咱家塑膠工廠的老板娘,妳不能辭職的!
「老板娘?!」她噗哧笑了出來,「那是媽媽!
「媽媽是老板的娘,等我接下爸爸的工廠,到時候妳走路就有風(fēng)嘍!」
「我才不要當(dāng)老板娘,責(zé)任好重喔!我什么都不懂,上次你教我開信用狀買原料,我就搞得暈頭轉(zhuǎn)向的!
「唉!妳商科真是混畢業(yè)的!箍挡飨仁菗u搖頭,接著又笑說:「放心啦!以后工廠有我和仲恩負(fù)責(zé)傷腦筋,妳就負(fù)責(zé)天天逛百貨公司!
「那你可要賺大錢,千萬不能把工廠弄倒了!
「妳放一百萬個心吧,我將來還會擴(kuò)建工廠,提升營業(yè)額,保證每年財(cái)源滾滾,讓妳剛卡刷到翻過去!」康伯恩自豪地說著。
「瞧瞧你,講得好有信心,剛剛不是說還要跟爸爸學(xué)個一、二十年?」
「就是啊!」康伯恩大叫一聲,開懷地笑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說,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兩個月后,我們就要當(dāng)爸爸媽媽了!」
「可是……養(yǎng)小孩好像很難……」王燕玲原先明亮的眼神突然轉(zhuǎn)為憂心。
「都說別擔(dān)心了,媽媽會幫我們的,而且我也很認(rèn)真地在上媽媽教室!
「你才不認(rèn)真呢!剛才上課的時候,你一直打瞌睡,護(hù)士要你示范包尿布,你連正面、背面都分不清楚。」她抱怨著。
「唉!反正時候到了,孩子抱在手上,我自然什么都會了!
「你講得輕松喔,萬一以后忙起來,女兒在那邊哭,你又幫不了我,說不定我就會跟著孩子一起哭!
「妳本來就是個孩子!箍挡髟俣壬焓秩嗳嗬掀诺念^頂。
那年,他十七歲,是學(xué)長;她十五歲,是學(xué)妹;他熱情,她單純,彼此在迎新晚會有了好感,很快談起了純純的戀愛。在年輕沖動、起伏不定的校園戀情里,他們的愛情穩(wěn)固得像是一則現(xiàn)代童話。
兩人皆是初戀,真摯而用心,他珍惜她給予他的一切。
「燕玲,我娶妳,就是要疼妳一輩子!顾傺a(bǔ)充一句,語氣堅(jiān)定。
「你說的喔!」她終于放了心,心滿意足地摸摸挺起的肚子。
二十四歲的康伯恩用力抓穩(wěn)方向盤,心里充滿無限的希望。
他已有了老婆、孩子,接下來就是跟爸爸學(xué)習(xí),準(zhǔn)備擔(dān)起管理工廠的重任。
當(dāng)同年齡的男生還在起步階段,他已經(jīng)實(shí)現(xiàn)了成家立業(yè)的夢想;年輕的他,擁有太多的時間和空間可以去揮灑自己的人生了。
一絲笑意掛在他唇邊,驀然「轟隆」一聲巨響,震得他登時頭昏腦脹。
「伯恩,怎么了?」王燕玲嚇得抓緊他的手臂。
他本能地踩下煞車,吱一聲,然后又是好幾聲「轟隆」的巨大聲響。
發(fā)生什么事了?他轉(zhuǎn)身用力抱緊老婆,不愿她受到任何傷害。
王燕玲躲在他的懷里,顫抖地說:「好嚇人!聲音好近……地會動……」
康伯恩心驚肉跳地從擋風(fēng)玻璃望出去,他們就快到家了,前方的天空很快冒出黑色濃煙,一眨眼,兇猛的火焰也竄了出來。
那是他家的塑膠工廠。
濃煙迅速遮蔽了天空,周遭一切景物立刻暗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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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運(yùn)接踵而至,那是康伯恩從來沒有作過的噩夢,
爸爸的工廠爆炸,廠房、住家都付之一炬,還有兩個工人死亡;而燕玲在工廠出事后兩天,因不堪勞累受驚,早產(chǎn)生下女兒曉虹;接下來,爸爸因嚴(yán)重?zé)齻^世,素有心臟病痼疾的媽媽難以承受悲痛,一個月后也跟著離開……
康家在一夕之間崩解,燕玲也出現(xiàn)了明顯的產(chǎn)后憂郁癥。
夏天,康伯恩帶她回到臺北的娘家。
老舊的冷氣機(jī)不斷轟隆作響,馬達(dá)雖然賣力地運(yùn)轉(zhuǎn)著,但卻只能吹出一陣陣夾帶灰塵氣味的悶風(fēng)。
房間的氣氛更沉悶了。
康伯恩聲音低低的說:「妳家冷氣壞掉了?」
王燕玲低頭坐在床沿,雙眼紅腫,臉色蒼白,不發(fā)一語。
「燕玲……」康伯恩也是低垂著頭,「那……我回臺中了,妳先在妳爸媽這邊把身體養(yǎng)好,自從妳生完曉虹以后,都沒有好好休息……」
「你叫我怎么休息?」王燕玲驀地迸出淚水,「你家一直出事、一直死人,還欠了一堆債,你叫我怎么受得了?怎么受得了。
康伯恩無語回應(yīng),只是緊鎖雙眉,將手掌放在她的肩頭,試圖安撫她。
王燕玲站起身,不讓他碰。
他微微地嘆了一口氣,神情抑郁地說:「所以我才帶妳回臺北爸媽家,臺中那邊很忙,我怕沒辦法照顧妳,妳不要擔(dān)心曉虹,我阿姨會帶……」
「反正你就是要把我丟回娘家,不愛我了、不管我了!」她激動地大喊。
「燕玲,不是這樣的!」望著她悲憤的淚眸,他的心絞得更緊了。
他何嘗愿意發(fā)生這么多事情、何嘗愿意讓燕玲受苦?可是,身為長子的他,得責(zé)無旁貸的擔(dān)起所有的責(zé)任,包括賠償、債務(wù)、善后處理等,在在都需要他出面商談解決。雖然弟弟仲恩也幫了不少忙,但他們兄弟倆仍總是要忙到深夜,才能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臨時的租屋處……
「碰!」一聲,房門被用力推開,出現(xiàn)了一副冰冷的晚娘臉孔。
「康伯恩,你回去!」聲音也很冷。
「媽!我……」他心頭宛如針刺。
「你還有臉叫我媽?」岳母大人橫眉豎目、咬牙切齒地嘶吼道:「瞧瞧你怎么照顧我們燕玲的?人家生小孩是變胖,可是我們家燕玲不但瘦成這樣,甚至還要吃安眠藥才睡得著!你們家發(fā)生事情,我也難過,可是你不能只顧死人,不管活人!」
「媽……」康伯恩還能說什么,這陣子他的確是疏忽燕玲了。
岳母繼續(xù)開炮,「我去臺中幫燕玲坐月子,結(jié)果你們連個象樣的住處都也沒有,你叫她要怎么養(yǎng)身體?我想帶燕玲回臺北,你又不肯放她走……」
「媽,不是的!」王燕玲急急打岔,一邊用力搖頭、一邊哭喊著說:「那時伯恩叫我走,是我笨,我以為他會陪我,可是……可是他家的事好煩,他都不理我啊……」
「當(dāng)初就叫妳跟我走,妳不走,這下子好了,把自己身體搞壞了,還被他們康家逼出神經(jīng)。 乖滥覆煌上蚩挡。
「媽,」他艱難地開了口,「是我不好,還得麻煩你們照顧燕玲,等我把事情處理好了,我一定會馬上來接她!
「你們家的事什么時候可以處理好?也不知道欠了人家?guī)装賰|,拜托!不要拖累我們燕玲幫你還債就好了。」
「媽!」王燕玲不斷哭泣,「妳不要再說了,我好煩!好煩啊!」
「還不是康伯恩這小子害的……」
「妳不要再說了!乖滥复笕说募怃J嗓音被岳父打斷,他神色凝重地轉(zhuǎn)向女婿,「伯恩,你回去吧,讓燕玲好好休養(yǎng)。」
「嗯……好的……」聽到岳父的逐客令,康伯恩的眼眶一下子變紅,聲音也哽咽了!秆嗔幔液芸炀蜁䜩斫訆!
王燕玲抬起頭,唇瓣微顫動著,隨即別過臉,又開始痛哭。
康伯恩深吸一口氣,抑下所有的不舍和心痛,毅然走出房門。
只要度過難關(guān),一切將會雨過天青,到了那時,他就可以接回老婆和女兒,正式展開一家三口的溫馨生活……
來到大門口,岳父聲音平板地問道:「負(fù)債多少?」
「三家銀行,一共是兩千萬;賠償死亡員工,一人八百萬;資遣費(fèi)……」
「這么多?有錢還嗎?」
「有,我們還有周轉(zhuǎn)金,另外再賣掉土地,應(yīng)該夠的。」
「地都燒壞了,有誰要買那塊兇地?就算銀行法拍,也賣不掉吧?」
康伯恩背脊冒出冷汗!赴,我會想……想辦法……」
「你算是繼承人,要承接所有的債務(wù)吧?」岳父不假辭色地說:「萬一你有個什么三長兩短,總不能要燕玲幫你還債吧?」
「不會的,我一定會盡快解決問題,不會讓爸媽和燕玲擔(dān)心的!
「你明白就好!乖栏杆剖秦(zé)備地說:「燕玲是我們家唯一的女孩,又是老么,從小讓我和她媽媽、她三個哥哥疼慣了,兩年前你剛退伍就急著要娶她,你知道,我是反對的!
「我知道!箍挡鞯拖铝祟^。
「你們都太年輕了,燕玲天真無邪也就罷了,但你是一個男人,簡直樂觀得不象話,什么都不懂也想成家?!要不是看在你爸爸的份上,我說什么也不會把燕玲嫁給你的!」
「爸,」康伯恩的眼眶又濕了!肝液軔垩嗔幔拖裎耶(dāng)初向你承諾的,我絕對不會讓燕玲吃苦,我一定會好好疼她,過去是這樣,將來也是這樣!
「你拿什么疼她?房子沒了、財(cái)產(chǎn)沒了、什么都沒了!」
「還有我!」他沖口而出,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不,就算沒氣了,他也會盡其所能地愛燕玲,因?yàn)檠嗔岵恢皇峭跫业恼粕厦髦,更是他康伯恩摯愛的老婆。?br />
「唉!」岳父盯著他堅(jiān)決激動的神情,只是長長嘆了一口氣,「伯恩,事情解決后,再來接燕玲吧!
走出岳父家,懊熱的空氣撲面而來,康伯恩思緒澎湃,一時難以平復(fù)。
他又在岳父面前許下承諾了,但,他要拿什么來實(shí)現(xiàn)呢?
他茫茫然走在馬路上,想到龐雜的善后工作,腳步就變得沉重?zé)o比。
夜已深,省道上的車輛依然川流不息,十字路口的黃色閃光一明一滅。
他任自己的雙腳游走,走過一個又一個路口,他的車子停得很遠(yuǎn),愈往停車的地方走去,他和燕玲的距離也就愈離愈遠(yuǎn)……
當(dāng)轟隆隆的引擎聲出現(xiàn)在耳畔時,他只能驚駭?shù)赝阱氤叩拇萄圮嚐簟?br />
來不及煞車,龐大的砂石車直接撞上他的血肉之軀,在失去意識之前,他感覺自己飛在黑暗的天空中,目光所及,除了黑,還是黑。
他的生命被黑暗包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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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嗎?他試著挪動身子,好像不怎么痛,應(yīng)該是輕傷吧。
「哥,你覺得怎樣?」那是弟弟的聲音。
他緩緩睜開眼睛,立刻意識到自己在醫(yī)院里,他知道自己似乎睡了很久,時睡時醒,迷迷糊糊的,慢慢地才串連起發(fā)生車禍的事實(shí)。
「仲恩……」他才想講話,就發(fā)現(xiàn)喉嚨梗了個東西,讓他難以說話。
「哥,你插了鼻胃管,你忍耐一點(diǎn),等你完全清醒,可以自己進(jìn)食時,醫(yī)生就會拔掉了!箍抵俣骺拷媲,輕聲說著。
怎么回事?!仲恩為何變得這么消瘦?頭發(fā)、胡子都亂蓮蓬的,雙眼又是血絲、又是黑眼圈,這哪是他那個英俊的白馬王子弟弟!
「你?我……我拔掉……」康伯恩勉強(qiáng)說出話來,那管子卡在他的鼻腔和喉嚨里,令他極為不舒服,他下意識就想要伸手扯掉。
舉起手……手,手在哪里呢?他突然感到慌亂,動右手,沒感覺,甚至無法彎曲指頭;再動左手,也是沒有感覺!
腳呢?雙腳好像憑空消失了,他完全感受不到雙腳的存在。
「我的手……腳……」他驚恐萬分,他的手腳斷了嗎?
「哥,別急!箍抵俣骼鹚氖,讓他瞧著,勉強(qiáng)微笑說:「你的身體沒問題,只是動過手術(shù),暫時沒辦法動,休息一陣子就會好了。」
康伯恩望著空中那只手,好像在看別人的手,那根本不是屬于他的。
「幫康先生換藥了!挂粋護(hù)士拉起簾幕,擋住外面的視線。
「哥,我?guī)湍惴怼!箍抵俣鞣鲎∷纳眢w,將他由正躺改為右側(cè)身。
弟弟在幫他翻身嗎?他的視線變了一個角度,好像是他的頭轉(zhuǎn)了個不可思議的大圈圈,但身體仍然停留在原地不動。
而且,他感覺不到仲恩扶住他身體的雙手。
「換……什么藥?」他的聲音有點(diǎn)顫抖。
「他們醫(yī)院不小心讓你在加護(hù)病房時,睡出了一個一公分的褥瘡。」
「康先生,抱歉嘛,我們已經(jīng)讓你哥哥睡氣墊床了!棺o(hù)士小姐邊涂藥水邊說:「回家以后,你們也要自己準(zhǔn)備一張氣墊床,不然……」
康仲恩焦急地打個手勢,護(hù)士小姐識趣地住了口。
不然怎樣?康伯恩想問,卻又怕問出一個難以接受的答案。
一公分的傷口?那算很深了,小時候只要擦破皮,讓媽媽涂個紅藥水,他就會痛得哇哇大叫,為何現(xiàn)在護(hù)士幫他換藥,他還是毫無感覺?
「我……昏了多久?」他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一個月。」
「這么久……」睡了一個月,也難怪會長出褥瘡了。這么長的時間……他心頭驀地一驚,口氣急促地說:「仲恩,你沒告訴燕玲吧?我不要她擔(dān)、心,她的身體……咳咳……」
「哥,別急!箍抵俣鳛樗谋常林卣f:「你放心,我沒告訴大嫂!
啪!啪!康伯恩聽到一聲聲拍擊在他背上的聲音,不是很響亮,但卻很結(jié)實(shí)。
但是--他的身體不痛、不癢、不知、不覺,完全沒有存在感。
他曾經(jīng)年輕健康的身體已經(jīng)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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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伯恩終究得接受事實(shí)。
醫(yī)生說,他受到嚴(yán)重撞擊,第五節(jié)頸髓神經(jīng)受傷,肩部以下完全癱瘓。
也就是說,他成了空有軀殼的廢人。
「哥,你吃口稀飯好嗎?」康仲恩坐在床邊,舀了一口稀飯,眉宇之間有掩不住的深深憂愁,但他仍強(qiáng)笑說:「再不吃就涼了,這是你最愛吃的蕃薯粥喔。記得小時候,有次你帶我去工廠旁邊的空地想烤蕃薯,后來被媽媽叫回去寫功課、吃晚飯,結(jié)果就忘記要挖蕃薯了,到了半夜你才又帶著手電筒偷偷去挖呢!」
康伯恩半臥病床,雙眼瞪著天花板,緊抿雙唇,不發(fā)一語。
弟弟在一旁說些什么,他一句都聽不進(jìn)去。
前一刻他明明還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年輕人,為何現(xiàn)在忽然變成動也不動的石頭人了?
拖著這副笨重、無用的身體,他要如何獨(dú)力活下去?,又要如何為燕玲和曉虹重筑一個完整的家?
窗外,陽光耀眼,藍(lán)天白云;而窗內(nèi)病床上的他,有如一具死尸。
康仲恩憂心忡忡地放下碗,故作輕松地說:「醫(yī)生已經(jīng)說了喔,你再不吃東西的話,就要再給你插鼻胃管,強(qiáng)迫你進(jìn)食!
「吃不吃,還不是都跟死人沒兩樣。」他喃喃地說。
康仲恩眼眶泛紅,忙轉(zhuǎn)過臉去,過了幾秒才又轉(zhuǎn)回來,
「哥,你別開玩笑了,你現(xiàn)在只是需要時間來復(fù)健,這幾天站板,拉拉筋骨都是很好的開始!
「手指都動不了,根本沒有開始。」
更令他難以忍受的是--他完全不能控制大小便,長這么大,他竟然需要弟弟幫他擦大便、洗屁股,這算什么!
他任仲恩為他翻身、做運(yùn)動、擦澡,身體翻轉(zhuǎn)之間,宛如命運(yùn)的擺弄,要他向東,他就只能向東;要他向西,他就得向西。
命運(yùn)還要捉弄他到什么時候啊?他甚至沒有上吊、跳樓、割腕的能力!
「哥,我會陪你一起做復(fù)健,一定有希望的,你千萬不要放棄!」康仲恩極有耐心地勸導(dǎo)著。
康伯恩閉上眼睛,不想理會弟弟,反正他堅(jiān)持要絕食他們也耐何不了他。
「哥,」康仲恩轉(zhuǎn)了個話題,試圖想引起他的求生意志!改阋郧俺Uf,將來接下爸爸的工廠,你當(dāng)總經(jīng)理,負(fù)責(zé)管理公司;而我當(dāng)廠長,專門生產(chǎn)及研發(fā)新產(chǎn)品,等你好起來后,我們還是可以重新開始的!
康伯恩彷佛挨了重重一拳,自從他醒來后,竟然完完全全忘記處理工廠善后的事情了。
「好多事情沒辦,都快兩個月了……」他口氣有些急了。
「哥,你放心,我已經(jīng)賣掉土地,還清銀行貸款,連資遣費(fèi)也解決了。老員工們也都很體貼,沒有其它要求!
「你賣掉了?賣了多少錢?」
「三千萬!箍抵俣鞯谋砬槿玑屩刎(fù)。
「什么?!」康仲恩的話彷如一枚威力強(qiáng)大的炮彈,引爆了康伯恩昕有壓抑的情緒,他大聲吼了出來,「你三千萬就賣掉爸爸的財(cái)產(chǎn)?我的底價(jià)是八千萬,你到底懂不懂行情?竟然隨隨便便賣了一個爛價(jià)錢!」
康仲恩不知所措地說:「因?yàn)殂y行一直在催繳,如果我們繳不出來,地就會被拍賣。買主說,這塊地出過事,買了也不能蓋房子,如果法拍的話,恐怕賣不到一千萬,他愿意出三千萬,先幫幫我們……」
「笨蛋!你這白癡!無知!無能!不懂世事的大學(xué)生!」康伯恩破口大罵道:「什么先幫幫我們?他根本就是趁火打劫!你自己算看看,等過了幾年他在那上千坪的土地上蓋起大樓,他可以蓋幾百間房子?他可以賺多少錢?」
「可是……」康仲恩被罵到低下了頭。
「工廠出事后,你幫了什么忙?我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你卻只會跟在后面問東問西的,煩都煩死了,根本不能幫我分擔(dān)事情!好了,現(xiàn)在還幫了倒忙,賣了這么一點(diǎn)點(diǎn)錢,以后要怎么辦?說什么重新開始,不如喝西北風(fēng)去!」
「哥……」
「反正我就要死了,你愛怎么搞就怎么搞吧,管我干嘛!」
「哥,你不要這樣說!」康仲恩紅了眼眶,伸手抓住哥哥的手臂,一想到他無法感覺,又摸向他的額頭,企圖安撫他。
「不要碰我!」康伯恩大聲嘶吼,用力甩頭。
他心里有一股很大很大的悶氣--怨、怒、苦、悲、忿、恨、痛、疑、懼……全部被封死在僵硬的軀殼中,無處宣泄,唯一的出口就是還能吃飯的這一張嘴。
「哥,你不要激動!箍抵俣骺s回手。
「我不如現(xiàn)在就死掉,省得你浪費(fèi)醫(yī)藥費(fèi)!」康伯恩發(fā)狂大叫,神情激憤,突然張開口想對著舌頭用力咬下去。
「哥!」康仲恩眼明手快,火速地將自己的指頭塞進(jìn)哥哥的嘴巴里。
「!」驚叫出聲的是隔壁病床的病人,他哇哇大叫道:「我受不了了!我只不過是踩到香蕉皮撞破頭,我才不要跟一個神經(jīng)病住同病房呢!」
「我去叫護(hù)士!辜覍仝s忙跑了出去。
他咬到什么了?康伯恩一時楞住,他剛是想咬舌自盡,可是自己的舌頭怎么這么硬?
嘴里有腥甜的血腥味,抬眼望去,只見仲恩緊皺濃眉,神色極度壓抑。
「你怎么了?」護(hù)士急忙跑了進(jìn)來,見到康仲恩流血的手指,驚呼道:「怎么回事?你哥哥的嘴也流血了?」
康仲恩以左手手掌捂住右手的傷口,勉強(qiáng)放松神情。「我不要緊的,請妳幫我哥哥檢查一下,看他嘴巴有沒有受傷!
康伯恩如夢初醒,突感驚慌,他自殺不成,倒把仲恩咬傷了!
「快!護(hù)士小姐,快幫我弟弟擦藥,還要打破傷風(fēng),快!」
「唉!你們兄弟……」護(hù)士搖搖頭,又跑出去拿藥物。
「哥,我沒事!箍抵俣髀冻鑫⑿!高好你沒咬到自己,不然嘴巴不能吃東西,真的就要插鼻胃管了,那我就不用哄你喝……」他的聲音漸漸哽塞,再也難以強(qiáng)顏歡笑,最后連話也說不下去了。
他轉(zhuǎn)過身子,以手臂抹了抹臉,深深吸了一口氣。
聽到弟弟沉郁的吸氣聲,康伯恩的腦袋一片混亂,他看了看周遭,旁邊是一張陪病床,上面散亂著小被子和報(bào)紙,那就是仲恩一個多月來睡覺的地方嗎?
他不是該回學(xué)校上課嗎?怎么能二十四小時陪在他身邊為他把屎、把尿?而且還得兼顧處理工廠的事情?
他的么弟,他只是一個大學(xué)生,如今卻扛下他曾經(jīng)扛過的重?fù)?dān)!
而這重?fù)?dān)又加上他--一個只會吃喝拉撒睡的廢人!
「仲恩,你……大幾了?升大四?」康伯恩顫聲問道。
「我休學(xué)了!箍抵俣鳑]有說出被退學(xué)的實(shí)情。
「什么?!」
「哥,不要緊的,等你好起來,明年我就回去念完大學(xué)。」
康仲恩說得彷佛事不關(guān)己,神色自若的伸出右手讓護(hù)士涂藥、包扎。
好得起來嗎?康伯恩望著被窗框局限住的天空。
或許,他該趁大家不注意時,再找個時間來咬舌自盡,那樣應(yīng)該會死得比較順利些吧。
這次要咬快一點(diǎn)、狠一點(diǎn),可是……在這之前,他還想見到他最愛的人。
「你找燕玲來吧!顾Z氣頹喪。
「哥……」康仲恩有些猶豫。
「去!去打電話叫她來!
康仲恩仍站在原地,沒有移動腳步。
「我叫你去打電話你聽不懂嗎?」康伯恩又升起一股莫名的怒氣!改憔褪谴嫘母疫^不去?好,反正你也不甘愿照顧我,不如叫醫(yī)生給我安樂死,那樣大家都高興!」
康仲恩拿起毛巾為老哥擦拭臉上的汗水,神情十分復(fù)雜,欲言又止的說:「哥……有件事,我必須跟你說!
「還有什么好說的?」康伯恩轉(zhuǎn)過臉,仍喋喋不休地吼道:「你去把燕玲叫來就是了,老公生病,她總該來看看吧?我只是想要見她一面而已!」
「其實(shí),在你出車禍的第一天,我就通知大嫂了!
「她來過?」康伯恩睜大眼睛。
「大嫂沒來,是她的大哥來了!箍抵俣鲯旌妹恚挥X握緊雙拳,很艱難地說:「他說……他說,就算你沒出車禍,大嫂也要跟你離婚,現(xiàn)在……」
他極力抑制憤怒和激動,還有更多難聽的話,他實(shí)在無法說出口。
……燕玲的身體都還沒恢復(fù),他又給我出事!本來嘛,你們家欠債欠得那么夸張,我們就可以要求離婚:現(xiàn)在更省事,我去叫醫(yī)生開一張康伯恩性無能的證明,回頭你們就等著收法院的離婚判決書吧。抱歉,你們的家務(wù)事請自己解決,我們燕玲實(shí)在擔(dān)不起康家的重責(zé)大任。孩子我們也不要了,免得燕玲看到那個瘦巴巴的早產(chǎn)兒,憂郁癥會更嚴(yán)重!
離婚?!康伯恩呆了,腦袋一片空白。
什么叫離婚?他的生命里從來沒有離婚這兩個字,他一直以為和燕玲結(jié)了婚,就是永永遠(yuǎn)遠(yuǎn)、白頭偕老、永浴愛河……
晴天霹靂,噩耗一個接著一個,就在他極度無助的時候,燕玲竟離他而去!
但,他怎能不讓燕玲走呢?他不能動、不能吻她、不能抱她、不能做愛,也不能擔(dān)起一個丈夫和家長的責(zé)任,燕玲還那么年輕,他憑什么不讓她離開呢?
他甚至應(yīng)該主動要求離婚。
為什么?他在心底問過無數(shù)個為什么,為什么不直接撞死他算了?為什么要留他在這世上受折磨?為什么?為什么……
身體早就死了,現(xiàn)在,連心也死了。
康仲恩緊張地注視他大哥呆滯無神的臉孔,深怕他又會做出什么傷害自己的動作。
「仲恩,你的手怎么了?」后面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康仲恩轉(zhuǎn)過頭,神色轉(zhuǎn)為驚喜。「阿姨,妳從臺中上來。课业氖植恍⌒母顐。∵@是曉虹?長大了!」
「呵呵呵!」小小的嬰兒趴在阿姨的懷中,笑嘻嘻地拳打腳踢著。
「要來看看伯恩。 拱⒁绦δ槾认,憐惜地望著消瘦的仲恩!付視院缢膫月了,也長得夠壯了,可以帶來醫(yī)院看爸爸嘍!」
「謝謝阿姨幫我們帶曉虹!
「你們的媽媽是我的妹妹,曉虹就像是我自己的孫女一樣。」阿姨走到床前,柔聲喚道:「伯恩,我?guī)院鐏砜茨懔。?br />
康伯恩仍是呆呆地望著天花板,無視于眼前晃動的人影。
「哥!是阿姨,還有曉虹,好久沒見到她們了!
「曉虹,叫爸爸!」阿姨逗弄著小嬰兒。
「呵呵呵!」四個月的小娃娃當(dāng)然還不會叫了,只會發(fā)出軟膩的笑聲。
「好可愛。」康仲恩摸摸那粉嫩的小胖臉,心情也變得愉快起來!父纾憧,曉虹的眼睛好大、好黑,嘴巴好小,哈,在流口水!」
「啵!」曉虹吹了一個口水泡泡。
「哇!曉虹叫爸爸了!」阿姨很開心地翻譯。
小嘴一閉一合,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氣音,但大人可以有無限的想象。
啵--爸!爸……爸爸!
康伯恩的焦距終于回到床前的人影,他不認(rèn)識這個小娃娃。
「誰……」他懶得講話。
「伯恩,是曉虹,你的女兒啊!」阿姨將曉虹舉了起來。
「呵!」曉虹笑咧了小嘴,長長的一串口水掉到康伯恩的臉頰上。
「哎呀!我?guī)湍悴聊槨!箍抵俣鬟B忙拿了毛巾幫他擦拭。
口水溫溫?zé)釤岬,帶著奶味,不是人家說的臭奶味,而是香的。
康伯恩楞楞瞧著小娃娃,他以為他已經(jīng)沒有知覺了,這幾天來,他不識冷熱、食不知味;然而現(xiàn)在,他聞到濃濃的嬰兒馨香,也感受到那暖和的體熱。
原來他的感覺并未死去。
「曉虹?」他沙啞地喊著。
「來!曉虹坐這里,給爸爸看個清楚。」阿姨扶住曉虹,讓她坐在他的肚皮上,順便拉起他的手,扶在小貝比身上,笑著說:「曉虹讓爸爸抱抱喔!」
「呵呵!」曉虹笑嘻嘻地看著他,兩只小手揮呀揮的,想要摸他的臉。
康伯恩的思緒回來了。曉虹打從一出生就住進(jìn)了保溫箱,好不容易才挽回一條小生命,出院后是讓阿姨抱回家照顧的,他從來沒有親手抱過她。
而此時此刻,他正抱著自己的女兒,她也睜著亮晶晶的大眼睛看著他。
好美麗的小娃娃!頭發(fā)細(xì)細(xì)的,毛茸茸的,臉蛋圓圓的、胖胖的,身體小小的、軟軟的,黑黑的大眼眨呀眨的,還有那愛笑的小嘴,又在滴口水了。
他摸不到她,但他可以感受到小人兒的活潑生命力。
阿姨又將曉虹抱向前,讓她的小手可以輕易摸上他的臉。
「曉虹很喜歡爸爸呢!」阿姨滿意地說。
軟綿綿的小手掌一觸及他的臉,康伯恩驀地心頭一震,有如幾千萬伏特的電流通過身體,像是重新接通電源似,讓他的心在瞬間活了過來。
身體依然不能動彈,但他可以用眼神撫摸曉虹的頭發(fā),以肚皮拍拍她包了尿布的小屁股,也可以在她的小手摸到他的嘴唇時,輕輕地親吻她軟嫩的掌心。
這是他的女兒、他的親骨肉,也是從他身體延續(xù)下去的生命啊……
「伯恩,你這個當(dāng)爸爸的,要好好疼曉虹喔!拱⒁涛⑿χf,
眼眶酸澀,一層水霧模糊了他的視線,使他看不清楚可愛的曉虹。
他是曉虹的爸爸,曉虹沒有媽媽疼,那……就讓爸爸加倍疼她吧。
所以,他不能死,他也不要死,為了曉虹,他一定得堅(jiān)強(qiáng)地活下去,再怎么艱難,他也要親自養(yǎng)育曉虹,讓她無憂無慮、快快樂樂的長大。
再也克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蕩,他的淚水奪眶而出,不停地淌下,沾濕了臉頰。
「唔?」曉虹不解地望著那張大哭臉,好奇地用小指頭按爸爸紅通通的鼻子,又東摸摸、西摸摸爸爸的臉,小掌心輕巧熨貼,就像是在幫他抹去淚水。
「呵呵呵!」玩得好開心。
「曉虹……」康伯恩哭得更兇了。
「哥!」康仲恩終于在哥哥面前掉下了眼淚。
一家人終于在一起了!阿姨拿出手帕,欣慰地拭著眼角。
窗外光影搖曳,云朵飄來飄去,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