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李沅毓躲在湖邊,等著海心寨巡邏船的出現(xiàn)
“注意點——看看有沒有人浮在湖面!”這是巡邏船近幾個月來的另一項任務(wù)。
“奇怪!怎么最近跳湖自盡的人接二連三呀?”
“是呀!咱們海心寨的巡邏船都變成救難船了!
“這也是功德嘛!”
就在距離巡邏船約三百公尺處,李沅毓悄悄地潛進了湖里再向前游去,直到快達船側(cè),他才佯裝落水昏迷,把身子俯在船上人一眼可及之處——
“瞧——有人飄在那兒!”船上有人看見了。
一陣打撈、急救,李沅毓硬是忍著讓人折騰的無奈,好不容易由船上被載到海心寨來安置休養(yǎng)。
“喂——我認得你,你就是那個罵我們阿靜是蠢女人的那個醉鬼嘛!”狗子一眼就認出來了。
“好端端的,干嘛尋死?”另一人插著話。
“我不是尋死————”李沅毓故作虛弱的口氣,說:“我是酒喝多了,不小心掉入湖裹的!”
“唉!你這男人怎么這般沒骨氣,成天只知道喝酒而已——”這票海心寨的弟兄對李沅毓的印象不壞,或許是因為他喝斥過賀蘭靜吧!
“要不——讓我留在寨里做粗活,只要有事做,我就不會想喝酒了!崩钽湄菇K于提出主意了。
于是,李沅毓就如此名正言順地潛進了海心寨,準備打探有關(guān)公主的一切消息,但為了不讓寨里的人起疑,他盡量少說話、多做事,連別人問起他的姓名,他都以忘記了為由,裝傻裝瘋來掩飾自己。
海心寨很大,由木頭搭起的建筑遍布在每個地方。當然,他這突如其來的外人,是被分配在進寨本營最遠的一處柴房暫住,因此,在他來到寨里的前二天,他始終沒見到公主的蹤影。
直到這天清晨,早就起床的他發(fā)現(xiàn)了柴房后山有個似曾相識的身影——
是芙影!李沅毓興奮地跳了起來,兩只腳就毫不猶豫地往不遠處的樹林奔去。
但,才沒一會兒,李沅毓就讓眼前的一幕給止了步——他看見芙影甜蜜地朝甫出現(xiàn)身旁的賀蘭震臉頰上吻去。
怎么會這樣?突如其來的震撼,教李沅毓情何以堪?甭說芙影是吐谷渾的國后、可汗的妻子,就算不是,她李芙影心目中的第二順位也該是陪她千山萬水的李沅毓。
怎么會在分別后,一切全變得毫無道理可言!
冷到底了的心、冷到疼了的肺,李沅毓黯然地站在遠處,看著他心目中最美的公主與賀蘭震的繾綣相守,那幸福洋溢的眼波、那快樂無憂的面容,還有那公主自小遺憾不能有過的放縱笑容,都一一翻騰著李沅毓的心頭。
他從未見過公主如此的快活!
一份歉疚說也不說地,就涌上了他激動的眼眸,他恨自己為何始終無力給公主這等徹底快樂的感動。尤其是在前些日子,可汗貪婪新歡,幾乎把公主冰凍在冷宮的時候,身為公主的至友兼護衛(wèi)的他,能做的竟然只是看她傷心哭泣而已!
此刻的李沅毓才明白,原來他與公主之間,不僅僅是身分與責任的難題而已,還有感情——一種不需做作就自然生成的感情。
殊不知,這就是深埋在他心里十幾年最渴望的情衷,而今,這個曠世寶貝還是與他擦身而過,落在了與公主認識僅僅半年的賀蘭震手中。
他該槌胸頓足?或該掩面痛哭?李沅毓半哭半笑地,在李芙影與賀蘭震早已離去的樹林間狂浪癲瘋。
“喂——大清早發(fā)什么酒瘋呀?”在賀蘭靜得知李沅毓被允許留在寨里的那刻起,她就極力地使出各種方法想把他趕出去,以免他那天又酒醉亂說話,把“輕薄”她賀蘭靜的糗事對外宣揚,屆時就算一刀宰了他,也彌補不回她女孩子家的清譽。
所以,這天清晨,她打算趁著大伙還睡得跟死豬般的時刻,來找李沅毓談判一番的,沒想到,柴房見不著半個人影,卻在這樹林間看到這駭人的一景。
背對賀蘭靜的李沅毓,不露痕跡地拭去了臉上的淚跡,再換上副落拓不羈的面具,牽動嘴角半露嘲笑地說:“你這個男人婆又想搞什么花樣?”
“我叫賀蘭靜,不許再叫我男人婆。”不知怎地,以前賀蘭靜不太在意的字眼,從李沅毓口中說出來,她就覺得分外忌諱。
“好吧!”不料李沅毓倒也聽話地回著,“啊——母老虎你有什么吩咐。俊边@話更是惡毒。
“混帳東西,你敢侮辱我!敝灰娰R蘭靜臉紅脖子粗地瞪著李沅毓,又說:“我非把你趕出去——”
“換句詞行不行?這句話我已經(jīng)聽膩了!崩钽湄构室饪鋸埖卮騻大呵欠,連瞄一下賀蘭都省略地逕自走回柴房里,完全不搭理在身后叫囂的賀蘭靜。
但,他的無動于衷更是挑起了賀蘭靜征服他的興趣,這下子,賀蘭靜的找碴是更頻繁了,只不過,動機已經(jīng)由趕他走轉(zhuǎn)換為要他甘拜下風。
“真是老天爺慈悲,終于派個人來讓阿靜轉(zhuǎn)移陣地了!
“是!這叫好心有好報,咱們從湖里撈上來的人,竟成了弟兄們的救命恩人哪——哈哈哈——”
“我看,晚上多加些飯菜送給他吧!算是聊慰他替咱們受罪的辛勞。”
在李沅毓來到海心寨的短短幾天里,他已經(jīng)成了大伙心目中的“善心人士”,把以往刁鉆野蠻的賀蘭靜一而再、再而三地挫了她的銳氣,直教這班子弟兄是又佩服又叫好,唯一過意不去的,便是他這個外人始終無法擔任海心寨的重要任務(wù),最多,只能砍砍柴、提提水而已。
但,他們并不知道,李沅毓要的,只是能看著他心里牽絆的大唐公主李芙影,盡管是遠遠看著,盡管是偷偷想念著……
拿出了這條隨身攜帶的手絹,往日在長安城的種種,如潮涌般地侵襲著李沅毓的心扉,頹廢靠在樹干旁的他又讓這陳年加味的記憶醺得醉不可言。
“咻——”一只冷箭就在此刻刺上另一棵樹。
他不慌不忙地把手絹塞回身上,仍是一臉漠然地坐在原位上。
“喂,你是瞎子還是少根筋,連躲都不會嗎?”搞半天,還是整天閑得發(fā)悶的賀蘭靜。
“阿靜哪,這玩意可會出人命,不要隨隨便便拿來惡作劇!睅孜辉诰毤牡苄謧?yōu)槔钽湄姑傲死浜挂簧怼?br />
“我惡作劇?”賀蘭靜一副被冤枉的表情,說:“我是擔心像他這種啥都不會的廢人,至少也要學會閃避嘛!否則哪天慕容軍隊攻進來,他就會死得很難看——”其實賀蘭靜也不全然是針對挑釁,在某些層面而言,她倒是也有此顧念,只不過,大家對她的行為只有一句話可概全,那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眼!
“這么說——你是在教他武功羅?”狗子說話同時,還用眼神暗示沒半點表情的李沅毓,要他明哲保身識相點。
“當然——”這賀蘭靜只顧著得意,沒注意到其他弟兄硬憋的笑意,“怎么?只要你叫我一聲師父,我一定把我的武功絕學挑兩招教給你。”賀蘭靜是想用恐嚇來逼向來不甩她的李沅毓就范。
“兄弟,”狗子面露同情,說:“你就答應(yīng)吧!否則要是那天一覺醒來,身上多了把箭,那多劃不來呀!”
“是。∈前!”大家猛點頭,附和著狗子的說法。
“你想收我為徒?”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李沅毓習慣性地咬著一根草,煞有介事地反問著。
看著眼前驕縱任性的賀蘭靜,他又不禁想起芙影的溫柔婉約,為什么同樣是女人,卻有著如此天差地別的個性,雖然賀蘭靜比芙影小一歲,但她那幼稚胡鬧的行徑,簡直像不超過十歲的頑劣孩童。而造成她這副面貌的原因,除了要歸咎于她自小生長的這個環(huán)境之外,恐怕這些讓她、溺她、寵她的海心寨弟兄們也難辭其咎。
李沅毓有點惋惜地注視著離他不到五尺的賀蘭靜。粗細勻襯的濃眉、高挺、細致的鼻梁,再搭上一雙皎潔靈活的眼眸,其實,賀蘭靜長得是不差的,尤其是她那眉宇之間所散發(fā)的英氣,更在女性柔媚的五官中凸顯出另類的特異,整體而言,賀蘭靜的美是在于有剛有柔的相互交融所呈現(xiàn)的蓬勃朝氣。
但她的幼稚就像是顆老鼠屎,壞了這一鍋上天賜予的美麗。
“喂——你發(fā)什么愣。俊弊尷钽湄箍吹脺喩聿粚诺馁R蘭靜,想藉由說話來掩飾自己的慌亂。想來也真是奇怪,平常個性粗枝大葉的她,鮮少有難為情的糗態(tài),十幾年來,面對著海心寨上百名的弟兄,她不是也臉不紅、氣不喘,怎么今日只對這個窩囊廢,她就方寸皆亂。
一定是她在海心寨被關(guān)久了,才會對外面花花世界的人、事、物起了超乎想像的新鮮感,或許時間一久,她就厭煩了也說不定。
“喂——”她又加大嗓門,“徒弟要有徒弟的樣兒!
“什么?”李沅毓覺得好笑。
“要先奉上束修呀!這是規(guī)矩!
“阿靜,他會有什么銀兩呀!你就不要為難人家!币慌缘牡苄痔胬钽湄拐f話。
“那——用手絹代替也行。”原來,剛才李沅毓拿在手上的手絹早就讓賀蘭靜瞧在眼里。
“手絹?”大家伙一陣茫然,轉(zhuǎn)而看著李沅毓,說:“你一個大男人帶著手絹?”
李沅毓也不解釋,只是淡淡地回答著賀蘭靜,“不行!
“不行?!”賀蘭靜有些訝異,但又拉不下臉地主動放棄,因而又轉(zhuǎn)移目標,說:“那——換你身上那塊玉,行不行?”
“不行!庇质且痪鋽蒯斀罔F。
“為什么又不行?只不過是一塊玉嘛。”
“這是我父母留給我,打算以后準備送給未來媳婦的,你敢要嗎?”李沅毓的口氣是輕松而半帶笑意,但卻是這塊玉佩的真實意義。
“哈哈哈——阿靜,你這么急著出嫁呀!”這會兒,大伙都讓賀蘭靜臉上的一陣青、一陣紅笑岔了氣。
“憑我這海心寨的賀蘭女俠,會看上這個醉鬼?!”強自鎮(zhèn)定的賀蘭靜故意提高嗓門,睥睨地瞧了李沅毓一眼。
“那你干嘛硬要收我當徒弟?是不是別有居心?”李沅毓是愈玩愈起勁。
“我——我——我是可憐你連防身的基本能力都沒有!睔鈽O了的賀蘭靜,還是不甘示弱。
“我要防什么身哪?”李沅毓懶懶地伸個懶腰,說:“你的箭射得那么差,距離我還有一棵樹的誤差呢!我需要閃什么?躲什么?”
“哈哈哈——”再怎么有功夫,這下子也忍不住了,這些原本就已經(jīng)想笑出聲的弟兄們,終于也放肆地滾成一地,笑得人仰馬翻、笑得眼淚直流。
好個李沅毓!三言兩語就把阿靜的“示威”貶得不堪一擊。這小子,原來功夫不差,全在于嘴皮里。
“不許笑——”賀蘭靜氣得直跺腳,眼看著自己勢單力孤吃了虧,高傲倔強的她在忿恨離去之余,還不忘丟給了李沅毓一記“等著瞧”的惡毒眼光。
傍晚,海心寨炊煙裊裊,飯菜香味四溢,大家在饑腸轆轆之際,早把下午的笑鬧一場全拋在腦后,只有主角之一的賀蘭靜仍滿是不甘地思索著反擊之計。
“阿靜,你在這兒干嘛?進去吃飯了!必撠熢铑^的牛嬸手里還端著一盤菜肴。
“喔,”賀蘭靜順口應(yīng)著,“那你也別忙了,先進去吃吧!”
“不行哪,我得先把這菜端去給柴房那位小伙子,人家做了一天活了,鐵定餓了!闭f罷,牛嬸就提起腳步,準備往柴房處走去。
“牛嬸,等一下!毖壑樽右晦D(zhuǎn),賀蘭靜又有主意了,“反正我不餓,這讓我來送吧!你先去吃。”
就在牛嬸尚未反應(yīng)過來之際,賀蘭靜早已搶下了那盤菜肴揚長而去。
“哼——這下子你就等著苦頭吃吧!”滿臉興奮的賀蘭靜小心翼翼地端著這盤被她下了瀉藥的飯菜,悄悄地走進空無一人的柴房里。
“人呢?”她放下手中的碗盤喃喃自語,“管他呢!”丟下一句,她又一溜煙地離去了。
晚上,夜深人靜!
睡不著的賀蘭靜索性走出房間,四下隨處逛逛。只不過下顆瀉藥而已嘛!干嘛良心不安成這副德行?!心神不寧的她一直在對自己說話。
“阿靜——這么晚不睡在干什么呀?”賀蘭智突然出現(xiàn)在賀蘭靜的身后。
“二哥——”賀蘭靜從恍惚中回復清醒,說:“那你呢?”四兩撥千金是她慣用的語法。
“我來替狗子找東西呀!他說最近菜園子里蟲太多了,要灑些特制的驅(qū)蟲丸,可是剛剛他怎么找都找不到那罐藥丸子!
“不就在后面儲藏室嗎?我晚上才看見的!辟R蘭靜有點心不在焉。
“是嗎?可是我剛剛?cè)チ艘惶,并沒發(fā)現(xiàn)啊?”
“有啦——不就在第三層那個瓶里面嗎?”
“喔——那不是驅(qū)蟲丸啦!是瀉丸!
“瀉丸?!不會吧——”賀蘭靜跳了起來,因為瀉丸不是被放置在最底層的那罐瓶里面嗎?她記得她拿了二顆后,又悄悄地放回原處了。
“二當家——我找到了!惫纷託獯跤醯貜倪h處跑來。
“在那里找到的?”
“在架子的最底層啦!都怪我記性不好”
看著狗子拿在手中的瓶罐,賀蘭靜的臉色刷地慘白,但賀蘭智與狗子只是顧著往菜圃走去,并未留意到賀蘭靜驚慌的神情。
糟了!會不會出人命了?!
沒半刻遲疑,賀蘭靜立即往李沅毓住的柴房奔去。
而房里的李沅毓正汗珠淋漓!
莫非是他的身分被察覺了?所以才會在飯菜中下毒,企圖置他于死地。
都怪他這陣子酒喝太多了,以致味覺神經(jīng)有些麻痹,否則,他應(yīng)該可以聞出些端倪。還好,身為弘化公主護衛(wèi)的他,有著精通醫(yī)術(shù)公主的特制解毒散帶在身上,雖然疼痛一時難免,但命還是可以保得住。
閉起眼,喘著氣,李沅毓的腦海里又浮現(xiàn)公主的倩影,“是。∥也荒芩,我死了誰來保護你!彼哉Z。
想起公主,再痛苦難挨,李沅毓也不吭一句。
“碰——”門被用力推開的聲音。
“你怎樣了?你很痛是不是?”李沅毓的耳畔,響起了急促焦慮的女孩聲音。
“水——水——”他說著。
“哦,”沒一會兒,賀蘭靜端了一杯水,扶起了李沅毓,“來——慢慢喝。”她輕輕地把杯里的水倒進李沅毓的口中。
“嘔——”一陣痙攣,李沅毓把方才喝下的水,連同毒血全吐在賀蘭靜的身上。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被這一幕嚇呆的賀蘭靜,根本無暇顧及自己身上的污穢,只是頻頻擦拭著李沅毓額上的汗及嘴角的血。
“你撐著點,我去找芙影姊姊——”眼見情勢危急,賀蘭靜也顧不得被大家痛罵的可能,起了身地要去把擅常花草醫(yī)術(shù)的公主李芙影找來。
“不要,”李沅毓一把抓住了賀蘭靜的衣袖,“不要麻煩她了,我已經(jīng)吃下解藥!”
雖然公主記憶全失,但李沅毓還是不要公主看見他如此狼狽的窘境。他就算不能擁有她最真的感情,但在她的心底,他李沅毓究竟還是個可以讓她依靠、可以讓她信賴的堂堂男子。
保護她,已經(jīng)成了李沅毓唯一僅有的了。
“可是——”賀蘭靜不放心。
“答應(yīng)我——在這裹不要走。”其實,李沅毓是不想讓她驚動了芙影。
可是,這句話聽在賀蘭靜的耳里,卻是另一層含意。
“對不起,”賀蘭靜終于忍不住地哭了起來,“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彼榇ち藘上拢掷^續(xù)說:“我只想拿瀉丸來整你,誰知道——拿錯瓶子,把驅(qū)蟲丸當瀉丸給你吃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驅(qū)蟲丸!你這丫頭拿驅(qū)蟲丸讓我吃下去?!
李沅毓又惱又氣,硬是撐起眼皮準備開罵——
誰知,映入眼簾的,卻是淚眼婆娑的賀蘭靜及她那衣服上的一攤血漬。
想不到,這丫頭哭的模樣還真是楚楚可憐,看來她也不是怎么壞心腸,只是刀子嘴豆腐心,才會在闖禍之后,敢作敢當?shù)貋泶讼蛩麘曰谫r禮,連他吐在她身上的污穢她都不去在意,就憑這點,李沅毓也不好再生她氣了。
“乖,別哭,丫頭,我不要緊的!彼斐鍪郑吹拱参康孛R蘭靜的頭。
而這舉動,更像是熱鐵加溫般地烙在了賀蘭靜的心上,一株火苗就此燃起,一股無法言語的溫馨就在賀蘭靜年輕的心坎里逐漸擴大成形……
天色微亮,清新的空氣無聲無息地透進了這狹小的柴房里。
才蘇醒不久的賀蘭靜,以前所未有的心悸凝望著熟睡中的李沅毓。
原來亂發(fā)下的他,竟有著如此恬靜的神情!李沅毓的五官是在線條分明中透著柔和的氣息,方圓的臉、飽滿的天庭,還有那似笑非笑的嘴角,完全同青海大漢們的粗獷是不同類型。要不是那頭飄散垂落的頭發(fā)、要不是他那縹緲不定的神情……賀蘭靜幾乎可以肯定著他溫柔多情的天性。
只不過,他看似狂放不羈后的疏離,總教她在幾番努力后黯然退去。
而原因在哪里?
他的難以親近究竟是什么道理?
十七歲的賀蘭靜,沒有經(jīng)歷過太多的風雨,沒有接觸過太多的世事人情,在她的內(nèi)心世界始終如白紙般的純凈,但是這么多的太多加起來,卻對這份厘不清的心緒沒半點助益。
她還是把一切歸咎在悶得慌的日子里……
她還是把所有推給了李沅毓故作“神秘”的姿態(tài)里。
她還不能把目光從他身上移去……
☆☆☆
海心寨辦喜事了!
一幢幢紅色的布簾隨風飄揚,像個雀躍的孩子,高聲喧嘩著新郎的喜悅;而那俐落有勁的喜字,倒像個嬌羞的新娘,在每處貼著的地方,默默吐露著她的瑰麗芬芳。
這場婚姻即將為海心寨的大當家賀蘭震及大唐公主李芙影見證他們至死不渝的愛情。
而欣喜若狂的,還有這寨里上百名的兄弟。
“喝呀!喝呀!”幾甕幾甕的酒拚命地被抬到了這條長木桌上,而幾位好漢正浩浩蕩蕩地,一手叉腰、一手托甕,以豪氣干云的方式喝下甕里的酒。
“喂——你們節(jié)制一點行不行哪!新郎和新娘都還沒拜堂,就喝成這副德行?”賀蘭靜一進飯?zhí)茫涂匆娺@混亂的一景。
“哎呀!好不容易咱們老大娶老婆,這酒——咱們實在等太久了,今兒個非得好好喝個過癮!”一位身材肥胖、滿瞼胡碴的壯漢說著。
“丁叔——那也得等拜過堂再喝!”
“等?!何必這么麻煩?反正新娘又不會跑掉——”
“來來來——該哪位喝啦?”搞半天,原來這伙人在拚酒比賽。
“我來——”李沅毓已有三分醉相了,卻依舊俐落地提起五斤的酒甕,仰起頭,往口里灌去。
“喂——別喝了。”賀蘭靜一個上前,迅速地奪下了李沅毓手中的酒甕。
“阿靜,今天是老大大喜的日子,你就發(fā)發(fā)慈悲,放過人家吧。”丁叔“語重心長”地說著。
“不行,我不喜歡看到別人醉得東倒西歪的模樣,尤其你——”她嚴厲地瞪著李沅毓,“喝醉酒的樣子,真是難看死了,有損海心寨的顏面。”
這賀蘭靜曾幾何時關(guān)心起海心寨的顏面啦?說穿了,不就是擔心。自從發(fā)生過那次中毒事件后,對李沅毓,她開始有種不安定的感覺了,老覺得有只無形的毛毛蟲在她身體內(nèi)的血管里游走,一會搔了心口、一會兒又叮了眉頭,教她睡也睡不穩(wěn)、玩也玩不起勁,而只有見到李沅毓時,才會稍稍紆解她這莫名其妙的病。
就因為這樣,她把自己變成跟屁蟲來抵抗她心里的毛毛蟲,而她的救命丹李沅毓自然成了她的管轄品,不論他做什么事情,賀蘭靜都會“主動關(guān)心”。
再度提起酒甕,李沅毓以似笑非笑的神情,說:“放心——反正過了今晚,我就會離開這里了!
“離開?!“大家一片驚訝,尤其是賀蘭靜。
“兄弟——好好的,干嘛走呀?”
只見李沅毓笑著,帶點狂浪、帶點凄楚,“應(yīng)該是問,我干嘛來這里?哈哈哈——”說罷,他奮力地拋起酒甕,以半懸空的方式,讓透明滾滾的酒汁全傾而下,入了他的口、濕了他的衣襟。
是啊——他這趟來此做什么?基于職責,他該向公主表露他的身分,然后不計一切困難的把她帶回王宮;但基于友誼,他更該讓她一輩子沉浸在這等幸福美滿里,不必受制于大唐公主的身分與責任,不必委屈地同別的女人分享自己丈夫的愛與關(guān)心。在這里,喪失記憶的她忘掉了所有經(jīng)歷過的傷心;在這里,粗布衣裳的她卻笑得更為恣意、更為徹底。
而這一切的一切,讓愛她的他如何決定?打從聽到他們宣布喜訊的那刻起,李沅毓寂寞的眼更跌到深坑谷底了。記得一年多以前,公主下嫁給吐谷渾可汗的那天夜里,李沅毓捧著那條手絹,坐在床前徹夜未眠,當時的他,是落寞、是遺憾、是無力回天的感嘆而已!
可是今天不同!
今天是公主全憑自己情感所下的決定,今天的婚禮有著兩個人生死相許的至情至性。過了了今日,他李沅毓對公主的責任就全由賀蘭震代替了,連同他的心、連同他的牽掛、連同公主從不知道的感情……
原來,他這趟來,只為了喝這杯喜酒而已!
算是祝福、算是告別,李沅毓毫不喘氣地讓火辣的酒精麻痹他無人知曉的傷心。
“別喝這么急呀——”賀蘭靜在一旁有些焦慮。
李沅毓不理,活像那酒是空氣,少一點都不行。但,又何嘗不是?因為他汩汩不停的淚,就得靠這溢灑滿臉的酒水來掩卻。
是的,酒和淚——全是他的心碎!
距拜堂的時刻還差半個時辰而已!
在一片喧鬧的混亂里,李沅毓癱在一旁的墻角默默不語。他還沒走,因為他想再看一眼公主當新娘的嬌柔。
“糟了——糟了——”突然間,狗子氣急敗壞地沖進來。
“呸呸呸——這大喜日子不要亂說話——”丁叔斥責著。
“什么喜呀?新娘不拜堂啦!”
“什么?!”這會兒,所有的人都醒了,包括李沅毓。
“都是阿靜多嘴壞事——那壺不開提那壺,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她竟然不小心說漏嘴了,讓李姑娘記起來她的大唐公主身分,所以,她就不拜堂了。”狗子一口氣說完。
“那大哥呢?大哥怎么辦?”
當海心寨議論紛紛之際,李沅毓早已沖出飯?zhí)茫骶幼〉牡胤奖既ァ?br />
不要——芙影不要回宮去!宮里太冷、太凄清,而我李沅毓只能護你的人,但暖不了你的心,所以,不要再回去!
奔跑中的李沅毓,一心只想說服公主留在有愛的海心寨里,管它的皇上旨意、管它的大唐威儀。
來到芙影那喜氣仍在的房里,只見摔碎的杯盤、褪落的鳳冠霞帔,以及蹲在一旁嚶嚶啜泣的賀蘭靜。
“公主呢?”李沅毓開口問著。
“她到我大哥房里去了!边煅实恼Z氣,有著賀蘭靜懊惱不已的悔意。
“都是你,都是你這個沒大腦的惹禍精,你是嫉妒芙影比你美麗、比你溫柔、比你有著所有女人的優(yōu)點是嗎?”李沅毓毫不留情地劈頭大罵,“賀蘭靜——你誰不去惹,為何偏偏要傷害這段得來不易的感情。你——你實在太可惡了。”指著她鼻子的李沅毓,幾乎是吼的。
“不——”賀蘭靜哭腫的眼,驚慌地回答,“我沒有要傷害芙影姊姊——我只是不小心——不小心——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彼f罷,眼淚又像斷線珍珠般地掉下來。
“不小心——不是故意——你以為所有的事情就用這一句就可以解決了嗎?”
“只要芙影姊姊真的愛我大哥,她就不會為了富貴榮華離開海心寨的——”
“富貴榮華?!你以為芙影在意的是富貴榮華?”李沅毓眼中噴著火,一步一步逼近賀蘭靜,“告訴你——她最不要的就是富貴榮華,她只是丟不開大唐天子交付給她的重責大任,她的慈悲就是寧可放棄自己的幸福,而去扛起避免因兩國交戰(zhàn)所引起了生靈涂炭的悲劇呀!她——”李沅毓愈說愈激動、愈說愈沙啞。
“你——你究竟是誰?!”看著眼前的李沅毓,賀蘭靜剎那間在恍惚中回復清醒。
他是誰?為何會叫芙影叫得如此自然、如此親昵?為何他會為芙影姊姊發(fā)了這么大的脾氣?為何他對芙影的背景了解得這么仔細?
但,盛怒的李沅毓并不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用責難的眼光看了她一眼后,便跨起步,頭也不回地走出賀蘭靜的視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