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和筆是我最信賴的伙伴,我一向用它們來記錄心事、宣泄情感。
但,此刻這群伙伴卻在我的蹂躪之下,全都縐巴巴地搓成幾團扔滿一地。
“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把咱們季女俠惹成這副模樣?!”一定是柳書巖向書縵通風報信,否則,好幾天都不見人影的柳書縵怎么會有空來此調侃我一番。
“沒有誰惹我——只是覺得天氣煩悶,月色不美又無涼風吹送。”我訕訕地看了她一眼。
“哈哈——”書饅夸張地干笑兩聲,說:“別人我是不敢說,但這些風花雪月一向與你季雪凝扯不上干系,想必是遇上了你命中的克星,縱有蓋世拳法也使不出力!
書縵溫溫的口吻中卻夾帶穿透力,沒半點偏差地刺中我心底的怨氣。
這一來,我就更無隱遁之地了,于是干脆招了供說:“我被人當猴戲耍了——”接著,我就把穆穎與我相遇的經過說了一回。
“果然不出我所料,唉!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書饅又吟著詩句。
“什么跟什么嘛!我只是氣那塊木頭不夠意思,想想我季雪凝是多么認真、誠懇地看待這份友誼——”
“只是友誼嗎?”柳書縵打斷了我的埋怨。
“廢話!”我脫口而出。
書縵停了半晌不發一語,只是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的眼睛,說也奇怪,她這一瞧,我竟有些心虛。
“蘭兒姑娘——”我故意如此喊她,說:“有話請言說,我季雪凝沒啥姿色可供賞心悅目的!
“這你去向我哥說去!彼χ钢搁T外。
“早說過千百回啦!”我也笑了。
“雪凝——聽我一句,你最愛的人很可能是害你一生的人,凡事要想得周全,不要如此固執強烈!庇质且环Z帶玄機的話。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實話實說。
“以后,你會明白的!闭f完,她便轉身離去。
她究竟知道了些什么?抑或是她看見了什么?而她又要告訴我什么事情?但有一點我可以確定的事,書縵口中說我命中的克星鐵定和穆穎脫不了關系。
書饅的猜測一向有道理,我雖不相信她那“來自未來時空”的解釋,但,我對她的話中玄機仍有幾分的肯定,而今晚的一席話,我可得斟酌斟酌,好好注意!
穆穎的課不是天天有,但有幾天卻得三、四堂課全擠在一塊兒,因為在OW時代,美術教育的師資延聘不易,除了學校經費不多的因素外,人才的缺乏也是頭疼的問題,為此,舉凡稍有名氣學養而被學校延攬的人士,皆被“物盡其用”地發揮,就像穆穎,從初級的素描、透視練習、意像解剖一直到整幅畫的上色完成都由他一手包辦,就為這樣,同學皆為我昨天得罪他的玩笑話搖頭嘆息。
“季雪凝——你可有舒服日子過了!”耿肅一副反諷的口氣,“不過,看在柳學長的面子上,我會盡量罩你!
“這跟柳學長有啥關系哪?!”一旁的姬芳燕插著嘴。
“說你不夠機伶,你還生氣!”耿肅白了姬芳燕一眼,說:“全美術系都知道季雪凝是柳學長未過門的媳婦,趁著此番念書的因緣住進柳家培養感情——”
“胡說八道——”耿肅話未說完,我就被嚇得當場跳了起來,說:“是誰造的謠?!我季雪凝絕不饒他——”
“咳咳——”身后一陣輕微的清嗓聲。
“上課了——”耿肅眨著眼提醒著。
今天的他,又是一襲乳白色的棉布長衫,或許是我的多心,總覺得他在暗示著我和他的舊日交情,不過,我可不是那般容易收拾,昨天的那份惱怒還沉甸甸地擱在心里,不去向他討個道理已經是大人大量了,得寸進尺?!哼!別妄想!
“各位同學,這些是你們這次考試的術科考卷,題目是我出的,考卷分數也是我給的,有什么問題可以提出來討論!蹦路f氣定神閑地坐在講桌旁的木椅子上。
哼!神氣!我悶哼不響,打算以不看他、不理他來表示我的抗議,既然要“形同陌路”就得更徹底些。
“穆教授!我是耿肅,我想請教授指點一下我的那份試卷。”看得出耿肅是個一板一眼,凡事都仔細小心的青年,唯一的缺點就是腦筋太硬,個性不夠圓滑,還有不懂得憐香惜玉,老把姬芳燕罵得不留余地。
“耿肅——”穆穎翻著試卷,挑出了其中一份,說:“哦——這一張我有印象!
耿肅一聽,那死板板的五官馬上綻出笑容。
“這張可以看得出作者的用心,除了筆法工整、干凈之外,整幅作品的認真程度令我深受感動,所以我給了你相當不錯的分數,算是鼓勵。”穆穎似乎不如外傳中的嚴苛不近人情,我突然間硬不起脾氣來了。
“可是——”穆穎接下去說:“創意不足,用色不夠瀟灑,再加上筆法太硬不夠洗煉,就會破壞你全部的心血,畫畫這件事,有心是最重要的,沒天分就得苦練,知道嗎?”原來“厲害”的放在后面,前面先給點甜頭安慰,再來就當頭一盆冷水,那耿肅也是可憐,笑容還僵在嘴邊呢!
“耿肅怎么會沒天分?!他可是以第二名的成績考進來的呀!”同學們一副不平的口吻。
“穆教授!我的成績最差了,請你指點指點!”姬芳燕竟然出乎意料地站了起來。
我知道,她只想替耿肅解除尷尬,以犧牲自己的方法。
“姬芳燕——”穆穎抬起頭看著她,“沒錯,你的成績最不理想了,整張作品找不出個重點,連筆法都亂七八糟,沒個分際,看得我老眼昏花呀!”
“哈哈哈——”這一班子同學同情心都被狗吃了。
“是啊是!我是沒有畫畫天分——”姬芳燕紅著臉,困窘地擠出笑容說著。
“誰說你沒天分?!”穆穎輕斥了一聲,說:“你的構圖和創作思路都不差,唯有技巧要大力加強,還有,對自己要有些自信,否則一下筆就輸了氣勢!蹦路f的評論令大家都無法置信。
連姬芳燕自己都愣得不知所以,想想,原本是一片好心替耿肅留些余地,這下子全成泡影了。
“真是愈幫愈忙,耿肅一定會認為我是在向他炫耀!”姬芳燕一臉懊惱地咕噥著。
“穆教授!聽說您給了季雪凝最高分,足足比第二名多出了十分!蔽揖椭,終于有人忍不住地想把我拖下水去。
這時,穆穎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眼光綬綬地由右而左地向臺下的我們掃視一回,然后,鎖定在我故作冷漠的神情間,說:“其實給了這么高的分數,連我自己都嚇一跳——”
臺下一片嘩然!
我的腦子一片轟然!
“這就是我方才說的‘氣勢’,這位季同學下筆的氣勢令人震撼!”
突然間,他的形容詞令我惶恐了起來,我才發現我的自信并未如想像中的充滿。
“是零缺點嗎?”另一位同學問著。
穆穎搖搖頭,說:“當然不是——”他停了半晌才又緩緩地說:“就某些角度而言,這等表現方法太過放縱了,猶如脫韁的野馬,難收難放!”
我雖有些不服氣,但也不得不佩服穆穎那一席針砭的話。是的,我的碓在畫中情感的處理上有些瓶頸,只是我一直找不出癥結所在,所以才會用更強烈的方式來企圖掩蓋無力描繪的地方。
下了課,望著他高大的身影步出教室,我竟有追上前的沖動,沒有其他念頭,只想安安靜靜地尾隨身后,看著他一步一步的移動,數著他那片衣角飄逸起落。
但是,我沒有,我只是無意識地被姬芳燕拉著走。
“真是可惜!聽說他那女朋友姿色平庸,根本配他不起!”姬芳燕說著。
“什么?!穆老師有女朋友啦?”耿肅不曉得從哪兒冒出來。
“這你都不知道?!孤陋寡聞!人家女朋友還是東北永豐船運的大千金,聽說以前在家鄉時便和穆老師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后來穆老師出趟洋,她則足足等了三年不另擇他嫁,所以,今年都二十六、七歲了仍是小姑獨處!标悜c光是開設“情報站”的人才。
“那穆老師怎么不趕緊娶了人家?”耿肅又問。
“哎呀!那是你沒看見那位老小姐的長相——”陳慶光說得口沫橫飛。
“別這樣——”我又想起那天閃著幸福光芒的她,說:“外表不是一切,她有她獨特的優點——”
“這些都不是重點——”耿肅以副班長的口吻,說:“重要的是,穆老師一定不夠愛她或甚至不愛她,才會遲遲不肯娶她,要不,誰忍心讓自己心愛的女人年華老去之余,還得忍受別人異樣的眼光與非議!
“或許,這已不是愛不愛的問題——”陳慶光說著。
“那是什么?!”姬芳燕終于插上嘴。
“是報恩哪!當初日本侵入束北,穆老師就曾以中國特務的罪名被日本人抓進去,還是阮家小姐動用關系,才把穆老師從槍決名單中搶救回來!标悜c光說著。
特務?!槍決?!我在一旁聽得心驚膽戰。
“就為了這樣,要穆老師不顧一切地娶她?!”姬芳燕皺著眉,同情地說著。
“廢話!當然得娶人家,這道義上才說得過去!毕氡卣f此話的耿肅也是有情有義的。
“季雪凝,你說呢?”陳慶光看著我。
“我——?!”我一時覺得恍惚,又有些莫名的沮喪,“那是他的事,與我何干?!”我沒忘記露出該有的笑容。
揮別了這班子人,我繞過熱鬧的市區往黃浦江畔走去,就回去柳家的路程而言,這不是捷徑,但卻是我到上海后最鐘愛的路程,因為唯有站在江邊,迎著夾帶水氣的微風,我才仿佛又重回了月眉湖畔,聞到了家鄉熟悉的氣味。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蔽矣质悄母畈粚帕,竟學起柳書饅的善感多情。
“只恐黃浦油輪舟,載不動,你的愁。”誰家多事?!竟偷聽我的話,還取笑地接了詞。
我又羞又氣惱地猛然一回頭——
“是你?!”我瞪著銅鈴般大的眼睛。
他也做出夸大的驚愕表情,像是回應著我的詫異,“有沒有人告訴你,你那雙大眼睛很具殺傷力!”
“原來你也會說笑話?!”我半嘲諷半贊許地說著。
穆穎笑了,燦爛地像個孩子,“我說的是實話,不是笑話!
“你怎么會在這兒?路過?”我問著。
他搖了頭,說:“我早在一旁把你這丫頭看了好些時候了,不過,我手邊沒有紙筆,沒把你臉上難得一見的溫柔給畫下來!彼置骶褪翘嵝盐以旅己系哪且痪。
“你——”我有些尷尬,“你怎么會知道?!我是很小心的!
“別忘了,我是畫家,我也做過同樣的事情,只是,成為你畫中的主題我覺得受寵若驚。”
“看來,是我有眼無珠,不識得鼎鼎大名的穆穎!蔽矣窒肫鹱蛱煨睦锏哪枪蓺。
“你是在生氣嗎?”他一副無辜的表情。
“不——”我沒好氣地笑著,“你幫過我的忙,救過我的命,我感激都來不及,哪敢生氣?!何況我是啥東西,憑何條件要你這大畫家委屈自己來同我結識!”
“原來你是在怪我沒告訴你我的身分?!”不知是真或是假,他一副才恍然明白的模樣。
“不敢!”我正是氣憤這一點,只是口是心非。
“你又沒問我,我總不能唐突地指著那幅畫,說你心目中的偶像就是我,況且,我想聽聽一份出自真心的批評!
“你就是告訴我一切,我對你的畫還是一字不假、半句不漏地痛批到底!
“痛批?!”他笑了笑,說:“不是吧!我從你眼中是看到無比的興奮與光芒——”
“亂講——”我頓時耳根發燙,“我只是——只是——”
“我只是怕你口中的‘木叔叔’壞了穆穎在你心中的形象——”他嚴肅的神情下可隱見一絲溫柔,“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很在乎你的看法——”
“為什么?!”我順口問著。
“為什么?!”他皺著眉,一副莫名所以的表情。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和他就這樣相互凝望,然后再相視而笑,一切別扭全在其中化解于無形。
“我還是喜歡這副打扮的你——”我想到了那天西餐廳門前的偶遇,便毫無思索地脫口而出。
“我知道——”他太過認真的眼光令我為之一顫,“那天,我從你的眼睛里就知道了。”
“你的女朋友很溫柔大方——”我突然問想探探他。
“嗯——”他的五官瞬間冷硬起來,我似乎看到他眼中淡淡、淺淺的陰霾。
“雪凝——”不遠處傳來一陣呼喚。
“穆教授你也在這兒?!”柳書巖驚訝地看著穆穎。
“今天天氣不錯,散散步運動運動。”他回答著,“我還有事,先走了!闭f罷,便頷個首大步離去。
說實話,我討厭他那副冷漠疏離、事不關己的面具。
“聽你班上人說,你對穆教授成見頗深——”回家路上,書巖關心地問著。
“沒事了,只是誤會!蔽逸p描淡寫著。
“那就好,可不要為此小事誤了你的學習!睍鴰r的長處就是不多問,凡事點到為止。
回到了柳家,用過晚飯后我便回到了房里,不知不覺地翻起了速寫本,試圖挑出我內心的起伏不定。
翻到了那頁——月眉湖畔,楊柳樹下的穆穎,這一頁再也翻不過去。
“就是這里!”我告訴著自己。
不可能!不可能是這里!也不可以是這里!我努力地在內心重復著這幾句。
“是崇拜的心理,是欣賞的錯覺轉移!”我對著素描下的穆穎,不斷地喃喃自語。
“雪凝、雪凝、季雪凝——”不知何時,書鏝已經走到我身旁。
碰地一聲,速寫本自我手中掉落在地。
“哎呀!”我叫了一聲,慌忙地彎下腰拾起本子,“干嘛吼這般大聲!嚇人好玩嗎?”
“小姐,你可冤枉我了,明明是你心不在焉,還怪我?!”書縵端了碗盅,擱在我面前的桌上。
“這是什么?”我問著。
“反正是大補湯,不錯的!”
我搖著手,皺著眉,說:“你明知道我從不喝這些勞什子束西!”
“我知道!不過,這是我哥的吩咐,身為妹子的我只得照辦!睍z聳聳肩,晃著頭,卻不經意地瞄到了我抱在懷中的畫冊。
“這是什么寶貝?!”她突然間一把搶了過去。
“不要——”我才正要出手阻攔。
“就是他,是不是?!”她看著畫中的穆穎,神情奇特地喃喃自語。
“怎么?!看到美男子就情不自禁啦!”我故作鎮定地笑說著,順便拿回本子收到抽屜里去。
“哈哈——”書饅瞄著我,說:“心動的是你,不是我,再說要比美男子,他還比不上我家的柳書巖呢!”
“柳書縵——”我沒好氣的瞪了她一眼。
“算了算了!我累了一整天,不想再同你抬杠了!”
“怎么?!找到事做了?”我實在弄不懂,十七年來一向嬌生慣養的她,怎么會突然有找工作的念頭?!而且還不準柳家人運用關系插手干涉。
“別提了——”她一副懊惱相,“這時代重男輕女的觀念牢不可破,不相信女子也能有商場上的真本領!
接下來,就輪到我為此一番的“慷慨激昂”,“沒關系,有努力就會有改進,或許在民國五十年后就會有番轉機,”我最后安慰地對她說著。
“轉機?!”書縵翻了下白眼,“如牛步前進哪!在我那未來的年代里,還有歧視女性的單身條款哪!”
“什么款?!”我聽得滿頭霧水。
“呵——”她捂著口,打個呵欠,說:“不說了,我要回去養精蓄銳,明天再重新整裝出發。”
“去去去——”我笑著把她推出房門。
“哎!我被困在這年代里,你卻被困在木頭圍成的情關里面!蔽蚁,書饅一定是累壞了,才會邊走邊發著牢騷,而且還是沒頭沒腦,沒啥道理的牢騷。
關了燈、合了眼,對于明天我竟升起了迫不及待的喜悅,不要問我為什么,因為我還沒有勇氣去將答案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