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下班。
日子在一成不變的生活中消失。
收拾好桌面,翁靜薇一如其它同事,準備下班,又結束了一天的工作。
「靜薇,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Pub坐坐?」
說話的是坐在她隔壁的劉士豪,其它幾個打算同行的年輕女同事也都用邀約的微笑神情盯著她看。
「不了,你們?nèi)ゾ秃,我對Pub的煙酒味會過敏,下次吧,也許可以一起去喝杯咖啡。」
「要不然我們改去KTV唱歌,怎么樣?」仍是劉士豪出主意。
「不是說好去喝酒?不要因為我而改變行程,想喝酒就喝酒,這樣才能盡興,對不對?」
她在公司五、六年了,算是元老級人物,說話不免帶有幾分重量。
「可是……」眾星拱月的劉士豪似乎還想說些什么。
「既然靜薇姐這么說,那我們先走了……」還是總機小妹胖妞耐不住,率先開口吆喝眾人。
「走吧,大家一起下樓,雖然我不能陪你們一起去,但還是可以陪大家一起搭電梯下班,對不對?不要這樣依依不舍浪費時間了!
人前,她總是一張笑臉迎人,略顯豐腴的圓臉,配上白皙的皮膚,予人溫柔開朗之感,尤其說話字正腔圓的,一聽就知道是個好脾氣的女人。
「走吧走吧……」同行中有人附和。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搭電梯下樓,在公司大門前快樂地分道揚鑣。
「再見,靜薇姐,明天見!」
「明天見!」
在轉身走往捷運站方向時,她幾乎可以想象剛才那群分手的同事們,多少又會聊到她個人的私生活,沒有惡意,只有關心。
然,無論如何,她還是希望獨處,即使心里感覺寂寞,可是她終究清楚,歡樂之后的孤獨感,猶勝一個人時的寂寥。而且……反正,她已經(jīng)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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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她并不一定會準時回家;下班后在熱鬧的夜市或燈火通明的百貨公司里亂逛,那是常有的事情,完全視當天的心情和體力而定。
不過,今晚翁靜薇覺得累了:心靈上的疲倦更勝過肉體上的,于是她決定回家去。
宛如一縷幽魂飄進捷運車廂內(nèi),很幸運的,今天下班的人潮并不多,可能是小周末的關系,大部份的上班族成群結黨狂歡去,所以還有座位可挑。
她選擇坐在最邊邊的角落,當列車行進時,靜靜地凝望著黝黑的玻璃窗外,她一張沒有笑容的圓臉,像極了沉思中的莊嚴佛像,敦實有余,卻少了那么一點生氣。
長年穿著黑色或深藍色的罩衫長褲,不知道的人也許會以為她家是否死了人。
的確是死了人,還是她生命中最愛的男人。
一個曾經(jīng)跟她有過婚約的男人邱文龍,在一場車禍中喪生,也一并帶走她生命中的陽光。
從此,三年了,她每天黑衣黑褲的在潛意識里扮演盡職的黑寡婦,即使她在人前依舊是開朗的,依舊是有笑容的,依舊有著假象的溫暖陽光,但那都僅只限于認識的人前。
在車廂內(nèi)的陌生環(huán)境里,她像個無心的稻草人,陷入自己的沉思中。
全然不顧別人對她的側目,無暇、也無意顧及,她就只是她,永遠孤單的一個人陷入深層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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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子軒不止一次注意到這個體態(tài)豐腴的白皙女人,他注意她整整三年了。眼見三年前的她笑靨如花、身型苗條,一直到現(xiàn)在的她,安祥沉靜、體型改變。是什么原因讓一個女人改變至此?
照理說,一個女人會變胖只有兩種原因,一是生活幸福,所以心寬體胖;然而如果真是這樣,為什么近年來他鮮少在她那張敦厚的臉龐上看見迷人的笑顏呢?
難道是另一個原因--自暴自棄?
他實在很想過去問問她,可是這樣一來又很唐突。她并不知道自己每天偷偷地觀察她,倘若發(fā)現(xiàn)了,說不定她會刻意躲避。
不行,他不能冒這個險,他欣賞她周身散發(fā)出來的恬靜磁場,即使現(xiàn)在帶有淡淡的哀愁,但也是一種美麗,他不想破壞現(xiàn)狀。
她不同于其它車廂內(nèi)嘰嘰喳喳的女人,這是他喜歡遠遠欣賞她的原因。
捷運行至最后一站南勢角,兩人在同一站下車,尾隨著其它三三兩兩的乘客出站。
「再見了,陌生人!
她與他朝著相反的方向走開,然而趙子軒習慣凝視她漸行漸遠的背影之后,才轉過身朝自家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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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門,關門。
迎接她的永遠是一室的黑暗。
翁靜薇把自己重重地摔進沙發(fā)里,頗具彈力的沙發(fā)溫柔地承接了她的體重;而曾經(jīng)抱住她的是邱文龍那雙強而有力的臂膀……
思及此,她感覺眼眶有點酸酸澀澀的,卻欲哭無淚。
該流的眼淚早在三年前就已經(jīng)流干了,隨著人入土為安的那一刻開始,佛家說:不要為他哭泣,以免他地下有知感覺難過,所以她決定不哭了。
然而每到周末假期來臨的時候,卻也是她難熬的時光,心里空虛恐慌得緊。
在這個曾經(jīng)是她與未婚夫共筑的愛的小窩里,無異像座空墳,埋葬著她的生活和一個過往的靈魂,以及更多壓抑在內(nèi)心里的悲哀。
何以她的人生會走到這種地步?
上天為什么要奪去她生命中最愛的男人?難道她不配擁有幸福美滿的愛情與婚姻嗎?
她不止一次這樣的無語問蒼天,日復一日,依舊無解。
隨手按下遙控器的按鈕,電視聲響為室內(nèi)的沉寂帶來一點人氣,不管屏幕上演出的是什么劇情,她只是聽聽聲音而已,從沒認真仔細看過。
九點過后,結束八點檔又接著收看另一出日劇,純粹為了打發(fā)時間。
直到現(xiàn)在,她才隱約感覺肚子有點餓,想起還沒吃晚餐。
然,晚餐對她而言,更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一瓶可口可樂和早上沒有吃完的面包,就可以打發(fā)了。
「吃吧吃吧,只要餓不死人就行了!
她大口大口地咬著面包,不消五分鐘,立刻把大半個羅宋啃個精光,接著又咕嚕咕嚕一鼓作氣地將可樂全部倒進肚子里,好像還不覺得飽足似,又從茶幾下翻出一大包洋芋片,開始猛吃起來。
不到三十分鐘,她又吃進兩包洋芋片和另一瓶可樂。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可她就是克制不了這種想吃東西的沖動。
然隨之而來的痛苦,也只有她自己能承受。
翁靜薇好像為了懲罰貪這口腹之欲,立刻跑向廁所里嘔吐,甚至將手指頭放進嘴巴里催吐;似乎是為了呼應從哪里吃進去,就要從哪里吐出來,每一次非得把所有吃進肚子里的東西都吐光光,甚至吐出胃酸為止。
她流著冷汗對鏡子里的容顏露出自嘲的苦笑。
「翁靜薇,妳這又是何苦呢?」
天哪!她真不想這么虐待自己的身體,可是潛意識里卻已經(jīng)習慣這么做,彷佛不如此,就會對不起已經(jīng)離開人世的未婚夫,獨自享樂似的。
聽說許多得到厭食癥或暴飲暴食的女人都會這么做,為的就是維持良好的體態(tài),可是這招對她而言,體重絲毫不減,只是情緒的發(fā)泄出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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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聊的周末假期,她習慣一個人隨便到處閑逛打發(fā)時間。
有時候是到美容院做頭發(fā),從洗頭、剪發(fā)、燙發(fā)、染發(fā)、護發(fā),所有可以玩弄的花樣,每周逐一循環(huán)整理,光是從離子燙變回平板燙,如此二選一的「變發(fā)維新」,就足以讓美容院的老板娘賺進不少鈔票。
要不然就是逛街買東西。根據(jù)以往的消費習慣,凡是她看上眼的東西,舉凡衣服、皮包、鞋子等都是成雙成對的購買,甚至還有一次買下五、六個皮包絕不手軟的瘋狂紀錄。反正是刷卡,一時之間倒也不覺得心疼。
可她只喜歡買,卻不常使用;蛟S是買的數(shù)量太多了,用也用不完,往往帶到公司露一次臉,如果被同事稱贊好看,她立刻二話不說就把里面的東西掏出來,九成九的新皮包馬上就變成別人的,大方得很另類。
更多時候她會跑去巷口的雜貨店搬回一箱可樂,另外補給一些干糧,但大部份是為了和賣東西的阿婆閑聊哈啦,跟不大熟悉的人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感覺會比較輕松些。
這也是她舍超市、大賣場,而寧愿到老舊雜貨店買東西的主要原因。
不過,她今天哪里也不想去,也許到海邊吹吹風吧。
有陽光的日子就不應該暴殄天物,看美麗的太陽金粉灑落蔚藍海面,想象邱文龍正從天上俯瞰著她,舊地重游,緬懷兩人過去的美好記憶,就這樣打發(fā)一天吧。
打定主意,還是那一身藏青深藍的打扮,最多增加了一把蘋果綠遮陽傘的行頭,一切打理就緒后,翁靜薇決定到淡水一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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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RBUCKS里,座無虛席。
翁靜薇選擇了一個可以眺望海面的角落。無論何時何地,她總習慣藏身人群背后,即使豐腴的身材依舊明顯,總是不知不覺地一個人占著兩個座位。
幾乎,所有游客都是偕伴同行,每桌都坐了三三兩兩下分年紀的客人,有情侶、有學生、有家人,大家都是高分貝談得興高采烈,唯有她例外。
然而安靜,正是她所需要的。
外在吵雜的嬉鬧一點也進不到她心里,一顆心正如桌上的咖啡,保有熱度卻苦不堪言。她一向不愛吃苦的東西,所以即使是點了咖啡,也只是品味其香,聞聞味道就算了。
「對不起,店里座位都滿了,我可以跟妳并桌嗎?」
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迫使她抬睫看向說話的人,是個身材略顯精瘦的男人,長得還不討厭。
她沒說話,僅僅牽動一下嘴角,點點頭,當是同意了。
「謝謝!鼓腥俗聛。
趙子軒沒預期今天會在這里遇到她;以店里門庭若市為由,鼓起勇氣和她搭訕,但沒把握是否會成功。
兩人默默坐了一會兒,誰也沒開口。
翁靜薇始終把視線凝在窗外的海平面,全然的目中無人,即使不是刻意的。
就算是這樣子的氣氛,趙子軒卻一點也沒感到不妥或生氣,他們本來就是互不認識、不相干的兩個人,她憑什么要注意到他?
這樣更好。他拿出背包里的一本速寫本和一支鉛筆,隨手勾勒出幾筆線條。
不久后,鉛筆沙沙作響的聲音終于「干擾」了她的冥想,翁靜薇的視線尋找著噪音的來源。
她隨即在桌面的紙上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孔,彎眉大眼,依稀帶有淡淡的愁緒。
凝視好半晌,等著他畫完最后一筆,她終于問:
「你畫的是我嗎?」
「嗯……」他點點頭,帶著一臉誠懇笑容,「希望妳不介意,看到妳那么專心的凝望海面,好像忘記所有塵間瑣事,彷佛從天而降的天使……」
「有我這么胖的天使嗎?」笑意開始從她嘴角漾開來。面對別人時,她始終笑臉迎人,不想表露出自己內(nèi)心的世界。
「在我眼里,妳并不算胖,只是略顯豐腴而已。」
「你應該是個好人,不然就是當童軍老師的,喜歡日行一善!
「妳也是個很好談話的對象,怎么只有一個人來淡水玩?在等朋友嗎?」
他的無心之問,讓翁靜薇怔愣了一下。
等朋友?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只是那個人永遠也不會再出現(xiàn)在世上。
而她只是來這里憑吊思念邱文龍而已。
她突然有股沖動想向陌生人吐露一點心聲,反正只是同桌之誼,說完分手后,他再也碰不到她了,無妨。
「可以這么說,可是他不會來了!
「失戀了,所以舊地重游,是不是?」
也許這就是她從窈窕淑女轉變成楊貴妃的原因了。
他敏感臆測,過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太大嘴巴了。
翁靜薇抿著一張嘴,思索著該不該回答這個問題,內(nèi)心有幾分掙扎。
她的矛盾心情全擺在臉上,趙子軒全看在眼里。
「對不起,我不應該說話這么直接,如果妳不想提這個話題,那我們說些別的,好嗎?」
「沒關系,反正情況也跟失戀差不多,以后我再也見不到那個人,只是自己放不下想不開,所以偶爾才會到這里來看看海,也許是想找回一點平靜!
「這樣是沒有用的。說到失戀的經(jīng)驗我也有,妳要不要聽一聽,就當作是經(jīng)驗交流和分享!
好一個陽光男孩,居然能把失戀當成故事來說,活得多么愜意自在啊。
也許真能當作參考也說不定。
「愿聞其詳!顾郎厝嵛⑿Φ卣f。
「說起我的戀愛故事,那可是像老太婆的裹腳布一樣又臭又長,妳要有心理準備喔!我的第一個初戀是發(fā)生在國中的時候……」
「這么早啊?」她忍不住插話。
翁靜薇的興致顯然已被挑起,于是趙子軒學著電視購物頻道里的主持人,說學逗唱比手劃腳,開始說起故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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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翁靜薇好久沒這么敞開心情、發(fā)自內(nèi)心快樂的大笑過了。
「話說我那第十三段戀愛史……」他夸張地挑挑眉。
「怎么你每段戀情都記得這么清楚?」她開始懷疑他是天馬行空的亂編。
「呵呵……印象中啦!」趙子軒尷尬地搔搔頭后,立刻又說:「天可憐見,這次只有短短的七天,一個星期就say莎喲娜啦了!褂质怯⑽挠质侨照Z,他說得可樂了。
「等等……等等!這樣也可以記上一筆,我看你的戀愛史不僅是老太婆的裹腳布,還可以編成天方夜譚里的一千零一夜了!
「有可能唷,這樣妳還要不要繼續(xù)聽下去?」
她抬頭看看天色已經(jīng)晚了,夕陽即將落入海面,一時之間,忘了那是她和邱文龍最愛欣賞的一幕。
「不了,太陽快下山了,我想我該回家了!顾鹕,準備拿起皮包。
「還早嘛!」他也跟著手忙腳亂地收拾起速寫本和鉛筆等雜物。
「等一下。這張素描可以送給我嗎?」
「當然嘍。經(jīng)過一下午的閑聊,我想我應該可以憑印象再幫妳多畫一張……」想起經(jīng)常在捷運車廂內(nèi)的偶遇,他早就把她的影像牢記心里了!父!要畫幾張都沒問題!
這男人幽默又不失信心,的確是個談天說話的好對象,尤其一整個下午,她都沒有再想起邱文龍,暫時擺脫悲傷情緒,也真該感謝他。
「謝謝你今天陪我這么久,和你聊天我感到很開心!
「別客氣,我也很久沒談戀愛了,可以像今天這樣和女孩子聊天,好像又找回一點點戀愛的幸福滋味!
翁靜薇羞赧地紅了臉,沒想到他居然這么大大方方地說出這席話。
「我現(xiàn)在終于知道為什么你的愛情故事會這么多的原因了!
「不過,我每次談戀愛都很專心,可沒當劈腿族喔!」
他的話再次逗笑她,兩人一起走到柜臺結帳。由于翁靜薇堅持各付各的,趙子軒也不啰嗦的答應,感覺兩人相處的氣氛很愉快很融洽。
走出咖啡店外,翁靜薇又掉入回憶中,看著遠方剩下半顆的大火球。
「夕陽好美喔……」
「能活著真的很好。」他突然感慨地說。
她敏感地看他一眼,以為他看出了什么。
「不是嗎?人只要活著就有希望,就可以看到這樣的美景,對不?」
「嗯……」她一徑柔柔微笑地附議,幾分鐘后--「我想回去了。」
「搭捷運?」
翁靜薇點點頭。
「好巧,我也是,我們一起走吧!顾髦蕟枺缇椭纼扇俗〉牡胤较嘟,而且還是同一站下車。
雖然感覺有點卑鄙,好像在設局欺騙她,可是趙子軒覺得機不可失;既然在這里認識她了,怎么還能放掉更進一步的機會。
「那就走吧。」
兩人異口同聲地說出同一句話,隨后又很有默契地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