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焦面包屋」依舊是大門深鎖。
就在韓蓁想要放棄的時候,她突然聞到一種味道。
不正是總是從店里飄出來的面包香甜味?
那是一種混亂的氣味。
過膩的甜、太濃的香,伴著生嫩或烤焦的面團(tuán)味道,隱隱從鐵門下的縫隙飄出來。
全亂了。
所有的味道全亂了,就如同制造它們的主人一樣。
盡管店里頭漆黑一片,可是她知道安佑就在里面。
于是她不顧已是三更半夜,開始在鐵卷門上拼命敲打。
里頭當(dāng)然沒有回應(yīng)。
韓蓁急了,到處東張西望,最后居然發(fā)現(xiàn)鐵卷門并沒鎖住,于是她將開關(guān)啟動,鐵門果然緩緩上卷。
鐵門才卷到能低頭容身鉆進(jìn)的高度,她便迫不及待地彎腰鉆了進(jìn)去。
一進(jìn)去,那種混亂的味道更重了,不時還夾雜著水果爛熟,甚至有些腐敗的氣味。
她的心口下停跳著,愈跳愈快,愈跳愈快。
天啊,安佑千萬要沒事。
走到店后頭,她的手摸到了開關(guān),又緊張又害怕地按下了開關(guān)。
「啪」的一聲,電燈亮了。
她霎時閉上眼不敢看。
她會看見什么?
「匡啷」一聲。
她聽得出來那是烤面包架落地的聲音,于是慌忙張開眼,嚇了一大跳!
眼前的安佑如同一個月沒洗澡、沒刮胡子的流浪漢一樣,兩眼無神、沒有焦距,眼眶旁是濃濃的黑眼圈,雙眼紅腫得像是好幾天沒睡一樣。
他像是沒見到韓蓁,口里喃喃地說著:
「做不出來了……再也做不出來了……小晴走了……再也做不出來了……」
韓蓁的眼淚又涌了出來,他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不會哭,也不會又踢又打,宣泄自己的情緒,他只是從知道消息的那一天起,就一直窩在這個地方,不斷地做著面包。
他想要做肉桂卷,可是怎么做都做不出來,因為他已經(jīng)不知道要做給誰吃了。
小晴走了,她真的走了……
「為什么大家都離開我了?」
父母從小就離開了他,現(xiàn)在,最深愛的女人也離開了他。
「為什么?」
無神的雙眼似乎并沒見到眼前焦急女孩的身影,只是空洞地望著前方。
「安佑!」她大喊,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
于是她沖上前,緊緊抓著那因為不停揉著面團(tuán)而已經(jīng)紅腫的雙手,使勁搖晃,「安佑!你振作一點!你不要這樣!」
即使所有的人都離開他了,但是她不會!
一面抓著他的手,眼淚又不聽使喚地落下。
「安佑,你還有我!就算全世界的人都離開了你,還有我在啊!我會每天陪著你,每天吃你做的面包……安佑,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男人依舊什么都聽不見,只是不斷喃喃問著為什么。
為什么?
他是不是哪里做錯了,所以上天要懲罰他?
是不是他害死小晴的?
紅腫的雙眼突然又見到那些散落一地的面粉,于是他蹲下身,從面粉袋里又撈出一杯面粉,加上水,然后努力揉了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本能地讓雙手動著。
可是沒有心思的他,又怎么可能做得出小晴一向最愛吃的肉桂卷?
他愈做心愈慌,愈做愈害怕,竟不知道時間已經(jīng)一分一秒過去。
韓蓁就那樣看著他,卻無能為力。
直到他再次做失敗了,突然笑起來。
那是很悲涼的笑,可是他卻愈笑愈大聲,笑得讓人毛骨悚然。
物極必反,只有悲傷到了極點的人,才會這樣突兀地大笑吧?
「安佑!不要笑了!」她喊著,可是他當(dāng)然聽不見。
「安佑!」她咬咬牙,心里也不知道怎么會突然生起這個念頭,她鼓足力氣撲了上去,雙手扳住男人的臉!赴灿樱〔灰α!不要再這樣歇斯底里了!你聽我說!聽我說!」
可是他依然在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可惡!」她咬牙咬得嘴唇都要破了,干脆閉上眼,將自己的唇湊了上去。
在她柔嫩雙唇接觸到那已經(jīng)干枯焦裂的唇時,笑聲停止了。
安佑原本整個人一團(tuán)混亂,他不知道時間,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盲目地動著手、盲目地心慌、盲目地笑……但當(dāng)韓蓁突然吻上他的時候,他突然又有了感覺。
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自己的體溫,還有抱著自己的這個女孩。
是的,他同時也開始感覺到心痛,那種椎心刺骨的痛,痛得他整個人幾乎都要麻痹了,但最起碼他開始感覺到痛了。
但在這之前,他連這種感覺都沒有,只是如無頭蒼蠅一樣,在密閉的空間里四處碰壁,想要找尋發(fā)泄的出口。
韓蓁悄悄張開一只眼,看見安佑正看著她,彷佛在這一瞬間恢復(fù)了神智一樣。
她有些害怕,想縮回臉,怎知男人像拾著了救命的浮木一樣,竟不愿讓她離去。
他輕輕咬著她的下唇,韓蓁吃痛,便不敢繼續(xù)往回縮,然后便是一道焦渴的舌伸進(jìn)她的口腔里。
她嚇了一大跳,完全沒會過意來這就是接吻。
她只是瞪大了眼,露出不可思議的眼光看著突然吻住她的男人。
安佑為什么要吻她?
「唔……唔……」她本能地用手去推去擋,但是在安佑面前顯得嬌小的她,又怎么阻擋得了高大男人的一舉一動?
安佑到底在做什么?
他是不是瘋了?
然而就在她還在驚疑不定的時候,安佑突然推開了她,然后跑到水槽前干嘔起來。
過了好幾分鐘,他才轉(zhuǎn)過頭,看見仍呆楞在當(dāng)場的韓蓁。
「妳怎么來了?」
他說話的語氣平靜,好像又恢復(fù)了平日的模樣。
只見韓蓁從震驚中恢復(fù)過來后,嘟起了一張小嘴!副晃矣H一下有這么惡心嗎?干嘛親完就跑去吐!」
安佑閉上眼,過了好久才說:「不是因為惡心!
「那你為什么要吐?」她還是埋怨。
這可是她的初吻呢!
她都沒嚇到哭了,這臭大熊怎么可以親完就跑去吐?
「我好累!顾麌@了一口很長的氣!负孟窈芫煤芫枚紱]休息過了……」
自從知道焦小晴的死訊后,他就一直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當(dāng)天晚上,他看起來仍很正常,收工后,也一如往常地想要做一個肉桂卷。
但是卻怎么做都做不出來。
不是面團(tuán)發(fā)不起來,就是把鹽當(dāng)成糖,不然就是奶油加太多或是根本沒加肉桂。他一次又一次地做,卻也一次又一次地失敗,最后他見到什么就抓來做面包,已經(jīng)完全忘了自己原本要做什么。
他也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只知道滿腦子想做出一個肉桂卷,小晴最喜歡吃的肉桂卷,卻怎么做都做不出來,于是只有愈來愈急躁,可是愈急躁,更是亂了方寸,最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就連韓蓁進(jìn)來了他也沒發(fā)現(xiàn)。他的眼里什么都看不清,耳朵什么都聽不進(jìn),他自己也很害怕,不知道到底怎么了,可是卻沒有人來拉他一把,把他救出這種不知名的焦慮與歇斯底里中。
直到韓蓁莽撞地吻了他之后。
他突然醒了過來。
然后是痛徹心肺的感覺涌上。
痛得他想哭,痛得他想流淚。
痛得他想吐。
「小晴走了!惯@句話是肯定的。
韓蓁點點頭,然后怯生生地看著他!改恪瓫]事吧?」
雖然知道這樣問很笨,他這個樣子怎么會看起來沒事?但從沒遇過這種情況的她此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
「……我不知道!顾麙咭曀闹,只見滿目瘡痍。
他在這里多久了?
他到底都在做些什么?
是了,他想起來了。
他想要做一個肉桂卷,那是小晴最愛吃的。
可是……她已經(jīng)不在了,那么他所做的肉桂卷,是不是也就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了?
還有這家面包店--
還有他--
看了一眼仍舊望著自己的韓蓁,他輕輕嘆口氣。
「我想做一個肉桂卷!
「?就是你第一次見到我,拿給我吃的那種面包嗎?」她小小聲地問。
他楞了楞,然后點點頭。
安佑打開水龍頭,隨手洗了把臉,然后開始動手收拾東西。
韓蓁雖然幫不上什么忙,但見他似乎振作起來了,便也跟在他屁股后面幫些忙。
看起來……好像是沒事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那個情急胡亂的吻把他喚醒了?
剛剛的安佑好可怕,兩眼無神,紅絲滿布,簡直快和一個瘋子差不多了,而且又一下子大笑個不停,說什么他都聽不進(jìn)去。
韓蓁又偷偷看了一眼安佑,只見他仍埋頭努力收拾東西,并沒注意到她的眼光。
「安佑……」
「嗯?」男人的聲音雖然有些虛弱,但已經(jīng)平穩(wěn)許多。
「那……你做給我吃好嗎?」
他回過頭,眼里是詢問的眼光。
「就是那個……肉桂卷……」她的聲音愈來愈小聲,「我很喜歡吃……」
她這樣問會不會太失禮?
可是剛剛看到安佑怎么做都做不出肉桂卷的焦急神情,她隱隱約約知道是為了什么。
因為他原本期待能品嘗肉桂卷的人,已經(jīng)不可能吃到了。
因為失去了依附的希望,所以也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她知道肉桂卷對安佑的意義有多重要。
想到在見面的第一天晚上,他便把那每天只做一個的肉桂卷給了她,因此對她而言,安佑親手做出來的肉桂卷,也有著其它東西無法取代的意義。
所以她不想失去安佑親手做出來的肉桂卷。
而且說老實話,他做的肉桂卷真的挺好吃的,如果從此以后再也吃不到了,真的好可惜。
安佑看著她,眼里浮現(xiàn)一種她無法了解的情緒。
他在想什么?
他是不是覺得她冒犯了他?
他會不會覺得,她這樣的要求太過分?
他會不會以為,她是想取代焦小晴?
不不不!她不會,她怎會這么想!
正想開口解釋,安佑卻比她先開口:「妳回去吧!
「可是我--」不放心。
「肉桂沒了!
「嗯?」
「鮮奶油也沒了,要重新做!
「。俊
「所以妳先回去吧,明天我把東西補(bǔ)齊了,再做給妳吃!
韓蓁眨眨眼,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
「你……真的要做?」
「妳想吃,我就做。」他淡淡地回答,彷佛不帶一絲情緒。
「你做得出來嗎?」
話才出口,她隨即知道自己失言,忍不住摀住了自己的嘴。
哎!她怎么能在這種時候說出這樣的話?
安佑會不會生氣地把她給丟出去?
偷偷抬眼看向男人,果真見他一步步慢慢朝自己走來。
韓蓁緊緊閉上眼。
這次真的是自己多嘴招惹的,要是安佑真生氣了,她也不敢反駁,只能乖乖就范。
可是安佑沒有吼她、沒有罵她,也沒有把她拎出去。
他只是摸了摸她微微顫抖的頭發(fā),有些愛憐、有些疼惜。
「妳先回去休息吧!
「你沒事?」她睜開眼問,語氣里滿滿都是關(guān)心。
「謝謝妳!
「安佑,你……你不會做傻事吧?」
她知道他對焦小晴的愛有多深。
他想了想,然后搖搖頭!肝覒(yīng)該不會有事。」
她相信他。
于是她才這稍微放心地離開了面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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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佑整理完滿地狼藉,這才走回家梳洗。
在浴室里,他終于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
浴室的水聲嘩啦啦地流著,掩蓋住一個大男人歇斯底里如孩子一般的哭聲。
他已經(jīng)好久沒哭了,他甚至記不得上次哭是什么時候了。
是在育幼院的門口?
還是在醫(yī)院里見到小晴昏迷不醒的時候?
他從來都不喜歡哭,因為知道哭泣于事無補(bǔ),只是浪費(fèi)自己的體力。
可是有些時候,他卻還是不能不哭,而且是痛快地哭。
洗完澡,刮完好幾天沒刮的胡子,匆匆吹了一下頭發(fā),他換上干凈的衣服,走出了浴室。
外頭天光正亮,他有一種重生的感覺。
當(dāng)一個人肯正視自己已經(jīng)失去最珍愛東西的時候,他已經(jīng)有了某種程度的覺悟與新生。
即使很累,但他并沒有立刻躺上床休息,而是又走出家門,往面包屋的方向走去。
他沒有忘記那個承諾。
有一個貪吃的小女生對他說,她想要吃他做的肉桂卷。
小晴不在了,也許他做的肉桂卷已經(jīng)失去了最初的意義,但是……還有一個人想要吃、喜歡吃……
暫時不去想這背后的意義是什么,他只知道現(xiàn)在他只想好好再做出一個肉桂卷,給那個昨夜為他擔(dān)心受怕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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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走到巷子口,他便見到一個小貓樣的人影,蹲在面包店門口。
那是韓蓁,她一大早就來到面包店門口,只見她蹲在地上,一會兒打呵欠,一會兒又把圍在脖子上的圍巾拉緊一些,然后眨眨惺忪的睡眼。
大概也是昨夜沒睡好吧?
見到她這模樣,他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個晚上。
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他正從烤箱剛拿出一個肉桂卷,安軒便跑進(jìn)來對他說:
「安佑,門口有一只流浪貓耶!」
「趕走!顾碱^皺都沒皺一下。
「哇!你怎么這么沒有同情心。∵^來過來過來--」也不管自己弟弟反對,他一個勁兒地把他拉出去!改憧,就在那兒!
他一看,這哪是貓!
分明就是一個瘦弱的小女生,全身都淋濕了,坐在店門口,肩膀還不時抖動,看起來像在哭的樣子。
「好可憐喔,要不要讓她進(jìn)來?」
「不要!
「喂!你很沒同情心耶!她這么可憐,全身又都淋濕了。」
他又看了那個瑟縮的背影一眼,低頭想想,然后把剛做好、還熱騰騰的肉桂卷拿了出來!改萌。」
「給我?」安軒張大了嘴。
這不是做給焦小晴的嗎?怎么會突然塞給他?
「給她!顾钢搁T口那個可憐兮兮的背影。
「可是……那小晴怎么辦?」
安佑低下眼簾,想了想!敢膊徊钸@一天!
反正,都已經(jīng)等了這么久了,她從來都沒醒來過,他也不奢望她會在這天醒過來。
「大不了再做一個!
其實他東西都已經(jīng)收好了,要重新再做一個肉桂卷,又要把所有材料再準(zhǔn)備一次,非常麻煩。
不過他也沒這個打算。
「你不自己拿過去?」安軒狐疑地問。
「你去吧!顾苡凶灾鳎@大個子一踏出店門,對方恐怕早就嚇跑了。
于是安軒就拿了唯一的肉桂卷走了出去。
之后,那個小女生厚臉皮地跑進(jìn)來,竟然說她就是韓再富的女兒。
韓再富,這三個字他絕對不會忘記。
看著眼前完全不知大禍臨頭的小女生,他只在那么一瞬間突升的怒氣,也在一瞬間消失。
不過就是個小女生而已,與她有什么關(guān)系?
況且,那次的車禍誰都沒有錯,純粹是因為天雨路滑,而韓再富也沒有逃避責(zé)任,小晴到目前為止的醫(yī)藥費(fèi)統(tǒng)統(tǒng)都是他出的。
甚至,連開這家面包店的錢,也有一部份是他投資的。
韓再富不是個多話的人。
車禍過后,他面色凝重,認(rèn)真地對安佑說:
「我會盡我所能,補(bǔ)償這一切過失!
初遇韓蓁的時候,他曾經(jīng)有一種荒謬的想法,以為韓再富居然想把自己女兒送上門做補(bǔ)償--
可是見到韓蓁那落魄的模樣,他馬上就明白她是離家出走的,而且對那次的車禍完全不知情。
既然不知情,就不需要讓她知道。
所以他很「盡責(zé)」地把她拎進(jìn)警察局,讓警察把她送回家。
這件事情,他也沒有把真相告訴安軒,只說女孩被警察送回家去了。
誰知道一年多后,她突然又冒了出來,而且還大言不慚、厚臉皮地說要做他店里的店員!
趕也趕不走,加上安軒有意要她留下,他也就不再多說。
雖然她總是幫倒忙時比較多、雖然她偷吃的比做出來的多、雖然她吵得要死,只要她在旁邊耳根就不得清靜,但是他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討厭她。
除了小晴,這是第二個不怕他、在他身邊待了這么久的女孩。
他一向不會多想,況且有些事情想通了也不見得有好處,所以他也就隨遇而安,從不去思考那背后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但是,今天他似乎懂了。
昨夜她說過的話,在他洗完澡、痛哭一場后,慢慢清晰地浮上了腦海。
她說:
「安佑,你還有我!就算全世界的人都離開了你,還有我在!我會每天陪著你,每天吃你做的面包……安佑,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然后她便撲過來吻了他。
彷佛喚醒睡美人的吻一樣,這個生疏又突兀的吻,竟真的把他從盲目混亂的情緒中給喚醒,重新正視這個世界。
從思緒中回過神來,他看見倚在門口的韓蓁眼皮重得已經(jīng)要撐不開了。
她為什么這么關(guān)心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