燠熱的五月天,大雨沖不走空氣中的燥悶。
尹御廷側(cè)倚廊柱的站著,身旁來往的人群正上演著一出出最現(xiàn)實的人生。
今天是藍尹妍最后一次的復(fù)檢,他不放心她一個人,無論如何也要陪著她來,可她卻不讓他一塊進診療室,要他在一樓急診室的座椅處等她。
無心的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尹御廷的眉忽然蹙了起來。
方才的那抹身影……
城市邊緣一個黝黑陰暗的區(qū)域,有一排老式的木制房屋,低低的屋檐下是潮濕黑暗的狹小空間,僅能勉強遮避小風小雨,若是風大一點,木板間的縫隙便成了它們?nèi)肭值淖詈萌肟,若再下起大雨,屋?nèi)的小雨也絕對是免不了的。
這里就是大家敬而遠之的“黑區(qū)”,也是道地的貧民窟!昂诮帧笔恰昂趨^(qū)”里最有名的一條街,不是因為它最整潔,而是因為它是罪惡的滋生地。
在這短短一百多公尺的街上,充斥著扒手、小偷、流氓、毒販……都是些上不了臺面卻令人傷透腦筋的小奸小惡之徒。
一個瘦小的身影獨自出現(xiàn)在黑街上,靈活的大眼里有著不符合年紀的警戒,原因無他,只因為在這里,每天都上演著“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戲碼。
瘦小的身影停在一棟灰藍色的木屋前,左右打量了一下,正打算進屋,卻無意間踢到一個軟軟的東西。
低頭一看,瘦小的身影猛然沖進屋里叫道:“鵬哥,鵬哥,糟……糟糕了!”
一雙黑眸凌厲的瞪著他。
“我哪里糟了?”
瘦小的男孩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不……不是啦!是我們的門口……有……有死人啦!”
“哼!八成是哪來的流浪漢睡在那兒吧!北粏咀鼯i哥的男孩不屑的回答!靶±,你總是愛大驚小怪!
叫小雷的瘦小男孩不服氣的紅著眼眶道:“我才沒有咧!那個人身上有好多血,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不是死人是什么?”
鵬哥瞇著眼看了小雷一眼,從老舊的窗口看出去。門口果然有一個蜷成一團的小身體躺在那兒,雖然看不太清楚,不過似乎真的有些微的血跡沾染在衣服上。
走向門,鵬哥正打算開門一探究竟,卻被小雷喊。骸谤i……鵬哥,你真的要開……開門嗎?很……很恐怖耶!”
瞪了他一眼,鵬哥低咒了一聲“膽小鬼”,便打開大門。
方才從窗口望去并不清楚,這會兒站在那小身軀的前面,鵬哥可以很清楚的看見那里著小身體的超大黑色風衣上沾著不少的血跡。胸膛微弱的上下起伏著,若不仔細看,還真的會以為他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
四周打量了一番,鵬哥雙臂一伸,將那小小的身軀抱了起來,退進了屋內(nèi)。
小雷嚇得全身發(fā)抖,躲得遠遠的。
“不想待在屋里,就去把門口的血跡清一清,小心別被別人看到!冰i哥白了他一眼。
點點頭,小雷匆匆的出去,不想待在屋里。
把那小身軀放在床上,鵬哥瞇起了眼。那是個年約十二、三歲的男孩子,他身上除了簡單的棉質(zhì)衫外,外頭罩著的風衣不知道是從哪兒摸來的,到處都沾滿了血跡。
皺著眉頭,鵬哥喚來了女友,要她去燒水,準備幫這個孩子處理傷口。
用小刀劃開了棉質(zhì)衫,鵬哥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這個孩子的身上有著許許多多的傷疤,新舊不一,而令他鮮血直流的是右腹側(cè)的那一條傷口,極細、卻極長,約莫有十來公分,不知是被什么劃傷的,深度不算淺,而且照傷口上凝結(jié)的血塊看來,想是傷了一段時間了,只是傷口太大了,也許還因為他的過度運動,因此上頭還滲著血,令人有些不忍卒睹。
邊搖頭嘆息,邊為他處理傷口,鵬哥開始懷疑他帶小家伙進屋到底是對還是錯了。
一年后——
在黑街,拳頭大的人就是老大,沒有人保護的家伙若是不夠力的話,就只有被搶劫的分。而在這個地方,沒有貢獻的人自然也得不到任何好處,權(quán)力的分配是以貢獻的多寡來區(qū)分。
在這間灰藍色的屋子里,鵬哥是老大,他手下有五、六個小家伙,通常是以扒竊維生,權(quán)力的消長自然和扒到的金錢成正比。
然而只有一個人例外,就是一年前被鵬哥救回一條命的那個小男孩。因為小男孩說他忘了自己的名字,鵬哥便給他取了個外號叫邪狼,除了他邪氣的外貌之外,也因為他的孤傲。
邪狼有一雙與旁人不同的眸子——一只藍,一只紫。
一開始大家都被他嚇得半死,以為他是什么妖怪,結(jié)果被鵬哥海削一頓,說他們見識短淺,路上的“阿豆仔”不也多的是綠眼睛、紅頭發(fā)的,不過是眼睛的顏色不一樣而已,有什么好害怕的。
之后大家就慢慢的接受了邪狼。倒是邪狼,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他都習慣性的待在黑暗的角落里,因為怕被別人看見他的眼睛。
原本他在傷好了之后也應(yīng)該跟大伙一般,加入扒竊的行列,可是令大伙跌破眼鏡的是,鵬哥竟要他去撿破爛來賣錢。
這個工作一向是由被鵬哥懲罰的人去做的,因為撿破爛不但辛苦,而且收入微薄,只有在條子針對扒竊來個大掃蕩的時候,大家才會去做的。
也就因為如此,邪狼在灰藍屋里的地位一直處于最低,難以晉級。
當初首先發(fā)現(xiàn)邪狼的小雷,一直對邪狼有著一份好感,曾經(jīng)還想偷偷帶邪狼去學習當扒手的技巧,卻被鵬哥逮到,狠狠的罵了一頓。
小雷著實搞不清楚,鵬哥到底為什么這么討厭邪狼,竟然想讓邪狼永遠待在權(quán)力的最底層,不得翻身。
只是邪狼本身似乎并不覺得這樣不好,只是一徑沉默的完成他的任務(wù),就算小雷再怎么對他洗腦、抱不平,他也僅是淡淡的一笑置之。
“邪狼,你都不會生氣的嗎?”小雷斯文的臉脹紅了。
牽扯一下唇角,邪狼平靜的回答:“不會!
“為什么!”小雷氣得跳腳。這個家伙真是有夠笨的!耙恢北粍e人壓在腳底下你不氣?”
“鵬哥這么做有他的理由!狈喭晔稚系倪^期社論,邪狼把報紙整齊的堆在一旁。
“會有什么鳥理由?”小雷不以為然。扒手這個工作比起撿破爛不知輕松多少倍,而且兩者在黑街里的地位,不用想也知道哪一種比較高。
“一定會有吧。”邪狼語氣中不帶多余的起伏!岸椅蚁矚g這個工作!
小雷氣得連脖子都脹紅了,白他一眼道:“哼!對牛彈琴!”
嘴角劃上一道漂亮的弧線,邪狼道:“不錯嘛,前兩天教你的成語,你已經(jīng)會用了!
聽完他的話,小雷差點沒吐血,搖搖頭說:“算了,算了,輸給你了!
瞄了一眼左側(cè)的報紙堆,小雷轉(zhuǎn)移話題:“ㄏㄡ!你烏龜喔,動作真慢,我來幫你整理啦!”
說著,小雷便抱起了左側(cè)的報紙要往右邊疊上去。
皺著眉阻擋了他的動作,邪狼道:“等等!那些我還要看。”
聽完他的話,小雷的眼睛差點要凸出來。他是不是聽錯了?邪狼竟然說他要看耶!那種小不拉幾又黑漆抹烏的字有什么好看的啊?
不過,顯然邪狼并不贊同他的看法,他快速的翻閱著過期的報紙,看到自己喜歡的標題就停下來看看內(nèi)容,緩慢的整理他的舊報紙。
小雷被他愚蠢的作法氣得半死,索性跑到屋后去掃地,不再理他。
看到小雷豬肝色的臉,鵬哥不用問也知道出了什么事。
緩緩的吐出一口煙,鵬哥開口:“還是沒用吧?”盡管只有十九歲,但在黑街混得久了,鵬哥比起同年紀的人成熟許多。
嘴巴翹得老高,小雷沒好氣的道:“管那個笨蛋要整理到什么時候啦!”
拿著掃把亂揮兩下,小雷的眼里帶著些許的幽怨!谤i哥,你到底為什么不讓邪狼跟我們?nèi)グ菛|西。俊
看了小雷一眼,鵬哥的唇邊漾起一抹微笑。小雷就是這樣,雖然膽小,但心地善良。
“小雷,你一定以為我是在欺負邪狼吧!
“我哪敢!”小雷努著嘴回答,任誰都知道他在說謊。
輕笑著搖頭,鵬哥道:“說謊也不有誠意一點。我啊,其實是為了他好。”
“哪里為他好?我怎么看不出來?”小雷的眼神里充滿著懷疑。
敲了他的頭一下,鵬哥說:“你看不出來邪狼跟我們這伙人是不一樣的嗎?”
疑惑的看著鵬哥,小雷揉揉被敲疼的頭道:“他除了眼睛的顏色跟我們不一樣以外,還不是有一個鼻子、兩個眼睛,跟我們有什么不一樣?而且是你自己說這個世界上什么顏色眼睛的人都有的!
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鵬哥說:“我不是說外表,我是說他跟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有一天他一定會離開這里,有更好的發(fā)展,他天生就不該是屬于黑街的。你看他,有機會還會看報紙,你們呢?除了想趕快把那些舊報紙換成錢之外,還會想從中得到什么東西嗎?與其把這個工作交給你們,不如給他一個充實自己的機會!
目瞪口呆的看著鵬哥,小雷從來沒想過這些。
“再說當扒手這檔子事吧。他太過顯眼了,就算是技巧高超,也很容易被別人認出來,到時候可不只他一個人倒霉而已。而且要是有一天他發(fā)達了,讓人家知道他以前干過扒手,那多難看!”鵬哥解釋道。
“我之所以跟你說這些,是因為知道你絕對不會因為我對他用心良苦而嫉妒他,但其他人我就沒辦法保證了!
了解的點點頭—小雷明白鵬哥的意思是要他保密。
嘆口氣,鵬哥道:“小雷,有空多跟邪狼學學,黑街不是一個可以待一輩子的地方,你總也要為自己多打算打算!毙±讍】跓o言。這是他待在鵬哥身邊三年來,第一次聽到鵬哥感嘆。
“搶劫!”尖叫聲劃破沉悶的空氣,一個中年男子拎著女用皮包拼命的往前跑。
蹙起了眉,路旁的長腿紳士看了看身邊的女伴。
女郎輕笑著點點頭,長腿紳士二話不說就追了上去,兩人的默契深厚。
長腿紳士的腳程很快,可那搶劫的中年男子跑得也不慢,一時之間,長腿紳士也追不到他。
眼見中年男子就要奔過即將轉(zhuǎn)為紅燈的馬路對面,長腿紳士追得更急了。
忽地,小巷里轉(zhuǎn)出一臺小型的手推車,正巧擋在中年男子的面前,那中年男子煞車不及,竟撞上了手推車。手推車上的東西全掉了下來,那搶匪也跌倒在地,被尾隨在后的長腿紳士和隨后趕來的警察逮個正著。
看著搶匪被警察銬上手銬,長腿紳士想起了被弄翻的手推車。
轉(zhuǎn)身幫忙撿起灑落一地的舊報紙、雜志,長腿紳士這才發(fā)現(xiàn)方才推著手推車的竟是個帶著堅毅氣質(zhì)的小男孩。
幾乎是反射性的,長腿紳士對這個男孩產(chǎn)生了莫大的興趣——
仲夏,沒有光害的黑街,星星格外明亮。
小雷靜靜的跟在邪狼的身后。邪狼長長的身影盡管有些營養(yǎng)不良,他依舊在短期之內(nèi)抽高了不少。
“小雷!你回去吧!睕]有回頭,邪狼停下腳步道。
“你真的要走了嗎?”小雷的聲音悶悶的。
“嗯!毙袄屈c頭。
雖然知道這天遲早會來,但沒想到這么快!
早知道那一天就不該讓邪狼出去的,否則他就不會恰巧遇上搶劫的搶匪,不會不小心絆倒了那個搶匪,也不會不小心的讓那個追搶匪的豬頭看到,更加不會讓那個豬頭看上他……
“我留在這里對大家都沒有好處的!毙袄堑谝淮沃鲃訉π±捉忉屝┦裁!拔也皇菍儆谶@里的!
哀怨的看著他,小雷吸吸鼻子,委屈的問他:“你是不是嫌我們不好?覺得我們是討人嫌的壞孩子?”
回頭看他,邪狼搖搖頭道:“不是,我也從來沒這么想過。只是,我想要變得更強,所以我必須離開!
走向小雷,邪狼想了一想,把戴在脖子上從不離身的手繪圣母項鏈拿了下來,改戴在小雷的頸子上。
“這是我媽媽留在我身上惟一的東西,送給你,希望你能受到庇蔭!
搖搖頭,小雷急著想把項鏈還給邪狼。
阻止他的動作,邪狼道:“留著吧,就當作是我們以后相認的信物。”
“可是……這是你媽媽留給你的東西,我……”
淺淺一笑,邪狼道:“無妨,就算沒有那種東西,我也不可能會忘了她的。你留著吧,希望有一天他也能帶你離開這個地方。黑街……不是一個能待一輩子的地方!
“你跟鵬哥說了一模一樣的話耶!”小雷訝異的發(fā)現(xiàn)。
“因為我們有同感吧!毙袄堑男飵е┰S的無奈。”我要走了,自己保重!”
點點頭,小雷對他揮手。
“你也是!
再看了小雷一眼,邪狼轉(zhuǎn)身離去,沒有再回頭,獨自邁向他人生最大的一個轉(zhuǎn)折點——
英國——一個聽起來很遙遠的地方,他能在那里找到讓自己變強的方法吧?傆幸惶,他會再回到這個地方來,讓那些人知道,他是打不死的,他發(fā)誓!
“喂!”藍尹妍在尹御廷的耳邊發(fā)出雷公吼。
“嗯?”尹御廷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
“我復(fù)檢完了,醫(yī)生說一切OK!彼{尹妍道!澳阍诎l(fā)什么呆?”
淺笑著搖頭,尹御廷回答:“剛才看到一個人,很像我以前的一個朋友,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
“喔!彼{尹妍了解的點點頭!澳銈兒芫脹]見面了?”
“嗯!币⒌溃骸皟赡昵拔覄偦嘏_灣的時候,曾經(jīng)找過他,不過他以前住的地方已經(jīng)被拆掉了,時間過得太久,也找不到人了!
黑街——那個他曾經(jīng)待過一年多的地方,聽說自他走后沒多久就被拆光了,貧戶、小流氓早已做鳥獸散,不知道到哪去了。住在那里的人,大半都沒有戶籍,根本也無從找起。
抱住他的手臂,藍尹妍的笑甜甜的。
“我想他現(xiàn)在一定過得很好,你別太擔心了!
“我想也是。”尹御廷的唇邊泛起幸福的笑意,任她挽著他離開醫(yī)院。
急診室的另一個角落里有著一個穿著義工制服的身影穿梭著。
“雷神父!弊o士小姐叫住正要離去的他。
高瘦的男子轉(zhuǎn)過身,胸前的手繪圣母家雖然年代有些久遠,但溫暖的光輝卻從未稍減。
“有什么事嗎?”
“我前幾天剛從法國回來,帶了這個要送你!毙∽o士把一個小型的圣母像送給了神父。
“謝謝!崩咨窀傅耐尥弈樕涎笠缰θ。
“不客氣!毙∽o士笑道!耙驗槲矣X得神父你好像很喜歡圣母像,連戴的項鏈都是圣母像,所以就買了這個送你!
雷神父笑了笑,回答:“其實這條項鏈是我的一個朋友送我的,是我們之間相認的信物。”
“哇!神父,不會吧!”小護士的想象力可豐富的呢。
“你別想歪了,他是個男的!崩咨窀感χf!半m然他離開之后,我再也沒見過他,不過他卻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記憶回到過往,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邪狼離開黑街的那個晚上對他說的那些話。這條項鏈的確帶著他離開了那個地方,讓他接受了主的洗禮,成為一個傳遞福音的神父。
執(zhí)起胸前的圣母像,已經(jīng)成為雷神父的小雷相信,在適當?shù)臅r間,他們一定會再相遇的,他一直這么相信著。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