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賭場里出現了個女人,一個很掃興的女人,她叫向紫緹。
她有著東方面孔及纖細身材,身著Dior當季新款香檳色薄紗削肩小禮服,她將一頭長發盤梳成奧黛麗赫本在「羅馬假期」中的公主造型,足蹬LV系帶高跟鞋,臉上淡妝讓她更形出色,活像是從仕女圖中走出的美人兒。
這樣的美人兒合該賞心悅目,怎會讓人覺得掃興呢?
只因她在賭場里既不下注也不瞧人家賭,她只是到處和人宣揚賭博的壞處。
「你聽我說,真的……」紫緹站在玩二十一點的賭桌旁,對著個東方男子循循善誘,「十賭九輸,你再怎么厲害也厲害不過莊家的,這不是在助紂為虐嗎?」
男人瞪她一眼,將兩迭籌碼推向前。
「我不在意輸贏,只是想解放身心!
紫緹聽了,一邊搖頭一邊將籌碼往回拉,「有沒有搞錯?用這種方式解放身心?你知不知道非洲有多少饑民沒吃的……」
「他們沒飯吃是他們政府該關心的問題,干我賭一把牌何事?」男人邊說邊把籌碼再往前推。
「這是全世界的問題!人哪,最不應該的就是自掃門前雪。」她再收回籌碼。
兩人就這么一推一收,一收一推,最后莊家都受不了了,他用英文喊道:「這位先生,你到底賭不賭?」
紫緹英文勉強及格,這句話當然聽得懂,不在乎自己身上穿的是削肩禮服,她一個前傾,整個人都趴上賭桌,也不管春光是否會外泄,只是一心一意護衛著那堆籌碼,嘴里直嚷著:「NO!NO!NO WAY!」
掃興!
被紫緹阻擋得無法下注的男子罵了句「SHIT」后,喊來了警衛。
「你們眼睛瞎了呀?沒看見她在這里找麻煩?還不快把她趕走!」
「對不起,先生!咕l恭敬回道,「她,我們不能趕!
「為什么不能趕?你們開賭場讓人來賭,難道連維持賭客的基本權益都沒有?她在搗亂耶!不能趕?為什么?她是英國女王,還是摩洛哥公主?」
「她是獅王的女人!
簡簡單單一句話讓男人高張的火氣盡泄,他恨恨咬牙轉頭重新打量起紫緹,片刻后,他連桌上的籌碼都懶得拿,憤然摔椅轉臺。動不得獅王的女人,他躲總成了吧。
不單男人,其它人也紛紛轉移陣地,莊家見狀,搖頭嘆氣,在牌桌上放了個「休息中」的牌子。
不單莊家,所有賭場工作人員都對紫緹的存在選擇視而不見。
若在以往,這樣的「奧客」別說是扔出賭場,就連扔下海里都有可能,但面對這個女人,他們什么都不能做,因為她是獅王的女人。
獅王的女人?
紫緹剛聽到這種話時深覺刺耳,但久了也習慣了,而且她必須承認,這個新身分讓她行事時方便多了。
她鬧場、她挑釁、她強烈譴責賭博,卻沒人敢動,也沒人敢勸她。
于是她就這么巡行了一桌又一桌,在驅散了三桌輪盤和四桌梭哈后,她來到吃角子老虎機前,用著有限的英文,和個來自歐洲的婦人宣導賭博的壞處。
「賭博讓人傾家蕩產!賭博讓人身敗名裂!還可能連女兒都被拿去賣掉抵債……」
像她,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也不知是紫緹的英文不好對方聽不懂,還是對方根本當她是瘋子,總之,婦人仍是氣定神閑一枚接著一枚喂她的吃角子老虎機。
「嘿!妳是聽不懂嗎?都跟妳說賭博不好了,妳還一直扔、一直扔……這些錢可以做多少事?可以幫多少人?難道妳一點也不心疼……」
紫緹的教誨尚未結束,卻一個不小心撞上吃角子老虎機旁的拉桿。
這一撞可不得了,數也數不清的錢幣像是泄洪般嘩啦啦落個沒完,機臺上炫亮紅燈發出刺耳響音,那名婦人得到了累積好一陣子的美金二十萬元大獎。
恭喜之聲不絕于耳,紫緹瞠目結舌看見婦人樂不可支地抱走獎金,還塞給她美金一百元當作謝禮。
原來……她瞪大眼睛看著眼前的怪獸機器,原來不勞而獲的感覺竟是這么的……暢快!
也難怪有這么多人--連同老爸在內--會樂此不疲了。
紫緹瞪著手上那張一百元美金,再瞄了眼怪獸機器,心中某個堅定的信仰,開始出現圍墻龜裂的聲音。
方才她勸人的話猶在耳際,她唾罵老爸的影像還殘留在腦海里,老爸爬上棺材哭哭啼啼的模樣她也還記得,但方才那種震撼的感覺已讓她有些上癮了。
她想著,如果一百元變一千,一千變一萬,一萬變十萬,那她就能替老爸還債了,還有,贏伊家的錢她理直氣壯,反正他們的錢不都是從別人身上掙來的嗎?
贏他們的錢,她一點罪惡感也沒有。
于是她將那張一百美元的紙鈔兌換成零錢。
她并沒發現柜臺的人故意多給她錢,也沒發現在她玩吃角子老虎機時,她的機器總是吐錢吐得比別人多又快,她更沒發現在她將「勸」賭變為「溺」賭后,有多少人因而松了口氣。
最后當紫緹發現自己竟在不知不覺間贏了三萬多美金時,不禁要佩服起自己的天賦異稟了。
但她趕緊將零錢換成紙鈔,她不笨,懂得見好就收,不過這樣一來,想要幫老爸還債就得多來幾回了。
其實她并不知道,只要她不找碴,這里的工作人員都會非常樂意輸給她,讓她得到她想要的錢。
玩累了正想回房的紫緹眼角余光瞥見賀勻的身影,他正領著一群穿著西裝的西方男子往賭場上一層的貴賓室走去,她咬咬唇,突然對于伊獅平日的工作生起好奇。
于是她偷偷摸摸跟了過去,門口保鏢見是她,沒敢多問一句,任由她進去。
一進到貴賓室后,紫緹就想咳嗽。
她揮揮手皺皺眉頭,一屋子的煙臭味還真是有夠嗆人的,也虧待在里頭的人受得了。
接著,她看見坐在紅槐木桌后頭的伊獅,至于她,由于她躲在一群黑衣人后面,正在和人說話的伊獅并沒看見她。
隔著層層煙霧,他看來……好有距離,有些高傲在上,有些遙不可及,而這才是他平日在人前的模樣?
那濃密雜亂如叢林的雙眉,那威嚴沉沉的眼睛,那緊抿著的唇線,也難怪大多數人看到他都會怕,他雖是個黑道人物,卻比法官還像法官,比刑警更像刑警……
想到這,紫緹突然忍不住掩嘴想笑。
因為她突然想起在花房里,他用「槍」抵著她的那一幕,想來天底下也只他在被眾人逮個正著,卻還能臉不紅氣下喘,高喊著「我在自個兒家里不穿衣服,干你們屁事?」的話吧。
這個目中無人、唯我獨尊的男子,當他在他的工作領域時,還真的像頭領軍萬獸的獅王。
「獅爺,『和安樂』的人前陣子不顧協定,跑到尖沙嘴讓『聯勝英』的人爆江,『聯勝英』派人來請求支持!
「媽的!『和安樂』他們盡占了旺角之區還不夠?讓青堂的兄弟們去會他們!
「獅爺,可最近花腰盯得緊……」
「跟兄弟們說,怕蹲祠堂的就別去,『聯勝英』是熟人老表,能不管嗎?」
接下來一堆話聽得紫緹滿頭霧水,因為她壓根不懂江湖術語,自然是聽不懂,她不知道「爆江」是流血,「花腰」是警察,更不知道「祠堂」是赤柱監獄,而「老表」則是同門的意思。
煞道盟崛起于港澳,不論是和潮洲幫的新義安、14K,或是三合會都有緊密關聯。
只是后來伊罡做大了,眼光放在國際上,再加上他堅持不販毒,以及其它原因,讓他與這些黑道大家族漸行漸遠。
雖然如此,這些黑道兄弟仍對煞道盟極為服氣,出了事,生了糾紛,想盡辦法也要來拜托他們出面調解或是代為出氣。
自從伊罡逐漸淡出后,就由「伊家四獸」陸續接棒。
四兄弟相較起來,老二伊虎、老四伊豹喜歡自由,想找他們還得先去求神問卜,問明獸蹤何在,伊家老大伊龍則像個金面神祇,雖是理智果斷,卻是冰冷無心難以親近,自然人人都將指望放在老三伊獅身上。
伊獅性情雖然火爆,動不動就開罵、開扁,但他重義氣、重友情,講究公平,論道統,只要你的事合他的情、合他的理,那他就是火里來、水里去,連命都不會在意。
他極有伊罡年輕時的火爆個性及江湖味,卻沒他老爸的精明干練及沉穩,他行事多半靠著直覺反應,愛恨極端分明,可以明里和他干架,但千萬不要背后捅他一刀,或是欺騙他,否則,這頭愛憎分明的獅子,可是會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像老二、老四,他不太喜歡女人,他喜歡兄弟,他要的是那種一呼百諾、人人以他為尊的敬重。
若在古代,他肯定是那種率眾革命就為了想當皇帝的人。
在紫緹思忖間,伊獅又陸續解決了好幾個問題,包括想找他買軍火,想請他出面去向美洲「東安幫」代為求情的,想問問「白虎幫」叛徒如今在哪里,想知道普羅旺斯爆炸案是不是又是黑手黨搞的鬼,也有人想知道可不可以跨界在九龍城寨開俱樂部。
對于任何問題,伊獅一律爽快作答,知道的便說,不知道的便搖頭叫賀勻記下,在在座諸多黑白兩道大腕人物眼里,他像個聆聽眾愿、有問有答的神明,更像個主持正義的使者。
一個在黑道世界里主持正義并維持紀律的使者?
雖然紫緹知道這種想法有點可笑,所謂黑道,不正是一群反社會者所組成,向正義挑戰、向社會公理挑釁的烏合之眾嗎?而她,竟然會荒謬到將眼前男子,視做是主持正義的使者?
還是說,她突然起了茫然,這個世界并不是她先前所認定的非黑即白,非白即黑,它仍是有著無法界定的模糊地帶,就像伊獅眼中版圖清楚的黑幫世界,就像她和他目前的曖昧不明……
「夠了!等了這么久總該輪到我們了吧?」
一道冰冷男音轉移了眾人的注意力,那是個中墨混血的倨傲男人,他身后站著一群黑衣男子,個個都將手放在褲袋里,彷佛隨時會拔槍出來火并。
「鮑伯肯?朱禮!挂联{直呼男人的名字,「你們家在賭城里有的是賭場,怎么今兒個會想來我這里試試手氣?」
「有的是賭場?」那叫鮑伯肯的男人倏地起身,怒瞪著他道:「需不需要我提醒,你的好弟弟伊豹先生,已在幾個月前炸平了其中兩間?」
「就因為這樣……」面對一臉怒氣的男人,伊獅濃眉微挑,「所以你今晚準備來炸了我這艘銀獅號?」
不待鮑伯肯回答,伊獅彈彈手指,幾個穿著爆破裝的男人由他身后隱藏著的門扉走出來,他們手里拎著一個個的蛋糕盒子。
賀勻將其中一個蛋糕盒遞上來,盒蓋一掀,里頭是已拆了引信的炸彈。
「伊獅!你……」
眼見自己原本拿來要挾人的秘密武器被識破,鮑伯肯?朱禮的臉色難看至極。
他原想要先激怒這頭脾氣火爆的獅子,借故一言不合大吵一架,他才有機會喚來直升機離開,然后再伺機引爆這些炸彈。
「我佩服你,朱禮先生,甘愿身冒奇險。這些蛋糕是混雜在影星喬治?杜理斯在船上舉行生日派對影迷的贈品里,你們把炸彈的零件分散藏在這些蛋糕里,然后你們的人一部分搭直升機上船,并拒絕我們的人搜身,將我們的注意力集中在他們身上,另一部分的人則搭小船爬進銀獅號,組裝好炸彈,準備伺機而動,只可惜,銀煞船隊里的所有船只都裝有高科技反恐設備,讓你們的詭計瞬間現形,是你太低估銀獅號,試想,若非擁有精密設備,我們又怎敢任由那些軍火販子在船上來去自如?」
「你……」鮑伯肯?朱禮咬緊牙,惱恨地跌坐進豐皮沙發里!负!算我們技不如人栽在你手里,那現在你想怎么樣?至少我身后這幾十個人,可都是帶了真槍實彈來的,就算殺不了你,干掉你手下幾個嘍啰也算出了一口氣。」
對方的威脅讓伊獅濃緊蹙眉,冷聲道:「想火并?傷及無辜不是煞道盟人會做的事情!
「那你想怎么做?」
「我查過了,豹會去炸你們的賭場,是因為你們詐賭,用不公平的賭具斂人錢財,又逼一些繳不出賭債的人賣妻鬻子,甚至還逼良為娼!
「Shit!」鮑伯肯?朱禮面色漲紅的怒吼,「要怎么賭是我們的事,那些人愿意來賭就活該倒霉,有必要炸了我們的賭場嗎?」
而且還明目張膽的在報上登了整版啟事,告訴所有人,包括賭客及工作人員,幾日幾時幾分賭場將被炸平,不想死,就請遠離五百公尺,啟事末端,是個露齒壞笑的豹子臉。
對方已將時間地點攤明,嘔人的是,不論朱禮氏家族請來多少爆破專家都找不出炸藥埋設的地點,只找到了一堆將人誤引方向的糖果紙指示圖,或者是整人玩具,最后只好將人員疏散,然后眼睜睜看著兩座賭場,在瞬間被炸成瓦礫堆。
在這場斗智里,賭場被炸還不是讓朱禮氏家族最掛不住臉的,那明知要被炸卻阻止不了的窩囊氣,才是最讓他們恨之入骨,并被外人拿來當成笑話一再諷刺他們的。
「我知道小豹行事是任性了點。」伊獅瞇緊獅眸,「但一人做事一人當,不必禍延他人。」
「一人做事一人當?」鮑伯肯?朱禮再度怒跳起身,「你說得倒容易,伊豹整日神龍見首不見尾,有本事你現在就去找他過來呀!」
「他是我的弟弟,他做的事情……」伊獅哼了一口氣,「我可以代頂!
「怎么頂?」
鮑伯肯?朱禮惡惡噴氣,他才不信,這頭獅子能代頂什么?尤其這獅子現在占盡上風,又何必理會自己這口出不了的鳥氣?
「『三刀六眼』任你出氣!出氣后此事到此了結,誰都不許再放在心上,我想,這消息若傳了出去,想必對你們朱禮氏的面子也會好看點。」
他說得像是在吩咐手下去買三塊披薩、六塊雞塊般無所謂,旁人聽得傻眼,紫緹聽得皺眉,三刀六眼?那是什么意思?
鮑伯肯?朱禮卻聽得目光一亮,「話是你說的?」
「我說的!」伊獅點點頭,看向賀勻下了命令,「聽好,這是伊家與朱禮氏家族的私人恩怨,不管結果如何,事后都不許你們挾怨報復!」
「少爺!」賀勻被他的話打破了慣有的淡漠與冷靜,「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再考慮天都要亮了!挂联{無所謂地揮揮手。
「要不……」賀勻再做掙扎,「你讓我來吧!
伊獅起身大笑,喚人拿來一柄匕首。
「媽的!你又不姓伊,你來有個屁用?」
還是一樣的粗魯不文,還是一樣的臟話滿嘴,可直到鮑伯肯捉高匕首往伊獅身上狠狠戳下三刀,刀刀透骨穿肉后,紫緹總算明白「三刀六眼」的意思,一刀帶出兩個孔,三刀正好是六孔。
一、二、三!三刀終結,伊獅沒嚷疼沒皺眉,他甚至連臉色都沒變過。
人群里傳出一聲尖叫,尖叫聲來自于紫緹,她在發出那聲尖叫后便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