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肚泛白之際,服侍劉凈心的小婢女薇兒端起一盆溫熱的洗臉水和梳子、毛巾等物,朝少夫人就寢的廂房走去。
「少夫人?」輕叩兩下門扉,薇兒沒聽見劉凈心的動靜,以為她仍安睡在床,於是和往常一般自行推門而入。
「少夫人您醒了?」哪知一個端整的身影赫然坐在床邊,一雙清醒卻布滿血絲的瞳孔,大大睜著瞪著門口——薇兒從來沒看過劉凈心這模樣!嚇得手中水盆差點打翻。
「他……回來了嗎?」劉凈心不問反答,她等了一整夜呵,但,怎么就是等不到他的身影?
「誰?」薇兒小心地先把水盆放到桌上,看著少夫人期待的表情,想了想。
「是爺嗎?嗯,他還沒回來!怪辽偈卮箝T的人員都尚未通報。
「噢……」螓首又失望地低垂!肝业人攘诉@么久……為什么他還是沒回來……」
「呃,少夫人,您該不會是就這么坐著末睡等了一夜吧?」薇兒吃驚且心直口快地問了出來。
劉凈心沒有回答薇兒這個問題!干俜蛉耍咕驮诖藭r,守門傳報的一名小廝跑了過來!笭敾貋砹恕瓲攷е粋姑娘回來了!鼓昙o幼小,說起話來根本不懂得如何看場合對象!笭斶帶著那姑娘去見老夫人,說是……」終於,小廝終於看懂了劉凈心蒼白起來的臉色、和薇兒在一旁拚命擠眉弄眼的模樣。
「說!箍跉馊邕^往的平穩(wěn)安靜,卻是只有自己明白,她的心正在怎樣一分分寒透、壞死。「爺說了些什么?」
「爺說那是他從百花院贖出來的清倌姑娘,預備娶她做妾!
嘩啦一聲……原來心不只是會寒透、壞死,還會更進一步破裂、碎了滿地……
* * *
聽說,這名將要入府的小妾名喚明兒。
聽說,野夜龍臉上那股對明兒癡迷的神態(tài),連瞎子都能看得清楚明白。
數(shù)日來,劉凈心都無法專心、無法思考,耳際轟隆轟隆都被強迫「聽」別人「說」。
「昨夜是我送消夜給爺和明兒夫人的。你們都不知道,爺就那樣捧著明兒夫人的臉——哎喲,再說下去就羞人喲!」
廚灶里,幾個正對男女情事一知半解的青澀丫頭,正忙里偷閑在竊竊私語。
「說嘛說嘛!」
「別吊咱們胃口,小麗。」
「你們都沒看過爺柔得相水的表情吧?就像那樣呢!爺就是用那種表情去吻明兒夫人的發(fā)、明兒夫人的額頭、明兒夫人的鼻尖——呀,是少夫人!]
正說得洋洋灑灑的小麗看見赫然出現(xiàn)在廚灶門口、蒼白似鬼的劉凈心,舌尖差點咬掉。
其他人也嚇得全體僵立原處,那光景,說有多尷尬就有過尷尬!這算什么啊,傭人躲在廚灶里,說著男主人和新娶的小妾的旖旎風光,卻被女主人給聽見,然而,劉凈心在深吸一口氣后,卻異常平靜地開口:「晚膳預備得如何了?你們有時間躲著偷懶,是不是把今晚爺要睡的新房都打點完了?]
「小的馬上去準備!]所有的人一聽到劉凈心這句詢問,乘機找到臺階,鬧哄哄的作鳥獸散。
但是府里的人言豈是如此就輕易打發(fā)得了?在劉凈心面無表情離去后七嘴八舌的喧嚷聲比先前更大聲。
「夫人……她怎么看起來似乎身子徽恙?」
「哪叫身子微恙而已?少夫人的臉色可真差呢!」
「是啊。唉,少夫人肯定是不高興爺對新的如夫人癡迷吧?更何況爺長得這么俊,換做你是少夫人,會開心得起來嗎?」
「要是少夫人有喜就好了,肯定就能要求爺別納妾室吧?」
「話是這么說沒錯,可惜少夫人就是生不出來嘛……」
「哎,一個女人家生不出孩子,可不就什么用都沒有了?可真的是……」
一個女人家生不出孩子,就什么用都沒了嗎?
劉凈心剛回返,尚未出現(xiàn)在廚灶門口,那一句斷言,如把刀劍似的狠狠刺了劉凈心一刀……她也想生啊!她好想生個男孩兒,最好能像他的爹一般俊美無濤,她用力咬著下唇,她渾渾噩噩回到房里,就那么呆呆坐在椅上,一直到天黑了,還是一動也不動。
「少夫人呢?]晚膳都備好了,等得都半涼不溫了,怎么他這妻子就是還沒出席?
派人請往,結果仆人給他回報說劉凈心關在自己房里,并不出聲,且燈燭末點,說不定是睡著了也說不定。
這讓野夜龍聽了十分不悅,所有的人都餓著肚子在等她,結果她人卻睡著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原來你不是在睡呀,夫人,」野夜龍示意跟在後頭的薇兒將桌上的燭臺點亮,燭火之光是溫暖的橘紅色,卻反而讓她的臉看起來冰冷無比。
野夜龍不覺一怔,忘了自己接下來想說的話,細細瞇眼打量她異於常態(tài)的模樣!改闶悄膬翰皇娣䥺幔俊
哪兒不舒服?不就是那一顆心哪!她恍惚抬頭,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搖頭,她真的是只能搖頭。
「沒哪兒不舒服的話,就快出來用膳吧,別讓大家等你太久!挂耙过堨o等了一會兒,但劉凈心卻仍文風末動,只是迷蒙著眼,視線直直穿透他,凝在不知名的某處。
「我,不餓!
「不餓?」野夜龍擰起劍眉。
又不是沒長個肚子,怎么可能會不餓?「多少還是吃一點吧!
她不是說沒哪里不舒服嗎?怎么看起來是這副無精打采、有氣無力的模樣?
野夜龍忍不住伸出手掌想探向她的額心——
「不!」猛然的,螓首一別,她整個人如驚弓之鳥,從椅子上倉皇起身,小腳甚至被裙擺絆了一下。「不要碰我!」
薇兒因少夫人的尖叫聲而睜大眼睛,野夜龍臉色一沉。
「什么意思?」他往前逼近一步,不悅地見她哆嗦得更兇!高^來!」豈有丈夫碰不得妻子的道理?劉凈心異常的拒絕讓他覺得自尊受損。
「不要。」劉凈心表情很恐懼,雙眼卻很空洞!肝也灰闩鑫摇共灰媚请p已經抱過別的軟玉溫香的手來抱她。那樣、那樣……「我忍受不了!」
「你說什么?!」瞬間高漲的怒火紅了野夜龍的雙眼。一個男人竟會被自己的妻子忍受不了他的碰觸?「你最好說清楚你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劉凈心音調古怪重復,這回,發(fā)出哭泣也似的笑聲:「哪有怎么回事?柔得像水的表情不是嗎?你怎么都沒那樣看過我?反正我這個女人家生不出孩子,可自尊還是要擁有一點的。」她的言語毫無章法、七夾八雜!盖竽阕唛_,拜托不要碰我,走開吧……」用盡力氣喊到最後,笑聲真的變調為隱約的哭泣。
「你在鬧什么?」野夜龍赫然發(fā)現(xiàn),她的眼淚會讓自己情緒不知所措的激動,同時自尊和驕傲被她莫名其妙的一番話刺傷。
什么柔得像水的表情?她最好給他交代個清楚!不顧她扭動掙扎,他試圖捉住她的雙肩。
「我說不要碰我!」啪!劉凈心竟激動地甩了一巴掌出去。
「!」目睹這一切的薇兒終於忍不住也跟著叫喊了一聲。從來沒有想過,素來婉約的少夫人,竟會動手打人,而且打的還是野夜龍?
野夜龍也從來沒有想過,他慢慢的、僵硬的轉回臉龐。「你打我?」聲音是風雨欲來前的平靜。
但傷心難受過頭,劉凈心一點都不害怕,反而乘機一把撞開他,沖出房外。她跑呀跑著,對一路上擦身而過的下人眼光視若無睹,也茫然、恐懼,混亂得不知道自己要往跑向何處,直到到了飯廳廳口。
「心兒,你怎么遲到了呢?」是蓮老夫人先看見她的!赴パ剑阍趺催@么……不整齊呢?」
蓮老夫人皺著眉頭的說詞還算客氣,劉凈心一頭青絲是蓬的、一身衣衫是縐的,氣喘吁吁的神態(tài)好不狼狽,簡直像只落水的小狗兒!
「少夫人。」至於另一位列席的年輕小姑娘則緊張地起身行禮!该鲀阂娺^少夫人!
她就是明兒?原本抓不著焦點的雙眼被動的找到膠著的目標,劉凈心瞪著這個新人門的小妾。一身嶄新的綾羅綢緞,上了妝的小瞼帶著怯色,那雙秀眉和鳳眸……劉凈心恍惚了,為何那雙秀眉和鳳眸那么的眼熟?她是不是在哪里看到過?
「我是不是見過你?」劉凈心呆呆的問,一面也呆呆的思索。
「不,明兒從末見過夫人。]搖頭給予否定的答案。
「一定有!共凰佬模敝穯柕囊粽{驀地拔得尖銳!肝覀円欢ㄒ娺^面的!你明明就看起來有幾分眼熟!像……像……」雙眸驀地睜圓睜大,劉凈心呆了,因為她想到了!明兒看起來眼熟,是因為她長得像——
「來人!」隨後趕到的野夜龍的喝斥聲隨即蓋過劉凈心的,響亮又急切。
「少夫人累了,需要好好休息,將她先請回房里,晚膳備一份送去!
劉凈心回頭看野夜龍,他的表情果決、陰冷,卻掩藏不住一絲不想被看穿的恐懼。
* * *
現(xiàn)在,應該是野夜龍摟著新納小妾春宵纏綿的時刻吧!
呆呆的躺在床上,閉目卻無法成眠,如此以來已過數(shù)夜,劉凈心腦;靵y得只剩這個較為清晰的念頭。
她的相公,正抱著新納的小妾……
野夜龍,正抱著一個眉眼和自己異母妹子長相神似的小妾……
這其中含義代表什麼?劉凈心真不想懂,但卻又曖昧隱約的呼之欲出。
咿呀一聲,有人不請自來把門推開了,她轉頭,有些吃驚地發(fā)現(xiàn)居然是自己在思索的那個男人。
野夜龍來做什麼?
野夜龍整張俊美的臉孔是冷的、肅的,看見劉凈心仍清醒,嘴角一勾像是滿意?他動手便開始……寬衣解帶?
「你想做什麼?」警覺地擁著錦被坐起,劉凈心的神色防備。
瞧他的舉止,該不會是……「不要!」劉凈心急道。
「不要什麼?」已脫得剩下一條薄長的里褲,野夜龍露出個十分不耐的表情。
他直直走到床邊,一膝先曲起跪在床上,俯身要去抱她。
哪知劉凈心出手往他的臉龐拍去,抗拒他的貼近,下一瞬間雙腕就被他單掌扣住并拉到頭頂。
她仍然一副無助脆弱的姿態(tài),他則俐落的拉扯她下半身的裙浪,強壯的長腿大剌剌分開她的。
「我不要這樣……不要你碰我……」她真的無法抵抗!拚命想抬高螓首,和他冰冷的視線相觸及。「你為什么要來找我?去……去找那個明兒呀?你不是想抱她嗎?不對,或許我應該說,你想……你想抱的是野日鳳!」雙眸一閉,她豁出去似低嚷。
正中要害!感覺欺壓在身上的男體一僵,暫且不再有後續(xù)動作,這才遲滯地張開雙眼,不意見到一張寒冷又鐵青的臉色……劉凈心又閉了回去。
她不敢看啊!
「誰多嘴了些什么?」他追問的聲音和他的臉色一樣冰冷。「說!」
「唔……」赫然,劉凈心發(fā)現(xiàn)有雙大手竟掐住自己的頸項,氣息被迫中斷,她第三度張眼,恐懼地發(fā)現(xiàn)丈夫那俊美的臉龐竟扭曲得如煉獄惡鬼!她的小手往他雙腕上一搭,使盡吃奶力氣掙扎拉扯,直到她用力到十指指甲陷入他的一層皮肉,滲出絲絲血意的刺痛感,才讓野夜龍回神松手。
「咳……咳咳……」聲帶非常非常艱澀沙啞的,她的咳嗽嗆氣聲讓野夜龍下意識離開她的嬌軀,坐到一旁。
「咳……」她似乎比較氣順了些……野夜龍垂睫盯著她每一分細致的表情,黑發(fā)濃濃地半遮掩住他的臉孔,存心教人瞧不清他的思緒。
「咳……呼……」好不容易順過一口氣,劉凈心亦勉強翻身坐起。盡管一張床鋪實在不大,但她仍盡量的縮到他對邊的角落,連一只裙角都不大愿意觸及的模樣,重新勾撩出他的不悅。
「你還沒回答我問題!闺p臂交疊抱胸,野夜龍心知肚明對方在逃他,卻仍霸道地阻在她的面前,存心斷去她的生路。「誰多嘴了些什么?」天殺的!真的有誰看出了些什么嗎?單單只是這種簡單的想像,便不知能勾撩出他多少的恐懼。
這問題,問得好蠢哪!
劉凈心發(fā)出歇斯底里的輕笑聲,似嘆息、似嘲弄地頻頻搖頭:「沒有人對我說了什么……你自己難道毫無所覺嗎?太明顯了!只要別人有心,再見過鳳兒妹妹……那兩張臉早就可以輕易的比較出來呵!」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一件很小、現(xiàn)在才豁然領悟的事!改惚е鲀旱臅r候,是不是也風呀風的喊個下停?哦不,我說錯了。你不是在喊『風』,而是喚著鳳兒妹妹——『鳳』對不對?」
因為現(xiàn)在才想通,劉凈心立刻感覺受到傷害,遲來的傷害比及時發(fā)現(xiàn)要重創(chuàng)得更深更痛!她哭在心里,表面嘴角卻大大笑開了,「好可惜哪,鳳兒妹妹人那么好,卻是你的妹妹,是你永生永世都觸及不得的人兒呀!哈!你只能找替身來一解相思苦,抱著別的女人來假裝她是鳳兒妹妹!哈哈哈哈……」
「不準笑!」野夜龍重重一拳擊在床鋪上!肝颐钅悴、準、笑!」
劉凈心也不知自己有這么邪惡的一面。她咯咯笑著,根本控制不了,也不想控制!告聿辉撔ο喙。相反的,還該為相公掬把可憐的淚水哩!相公呀相公,得不到名卉,替代的小花朵不是也不錯嗎?您怎么不在明兒那里歇息,來找我做什么呢?別說明兒同我一樣,不識大體地拒絕服侍您吧?」
「我不要她的服侍,」野夜龍道!肝乙氖悄悖 故堑,連他自己都感到訝然的,這幾夜來雖然人是留宿在明兒房內,明兒也乖巧溫馴地要盡心服侍他,但反而是自己不對勁了,親了吻了愛撫了……卻始終無法更進一步對明兒產生欲望反應,反而不時有股想馬上見到劉凈心的沖動……
終於,持續(xù)好幾個晚上後的今夜,他順應了自己的念頭,離開了明兒的廂房來此。
「要我?」故意眨動眼睫,盡管知道自己實在不該再加以刺激挑釁,但是頸項似乎毫無減輕的疼痛,與對他情意破碎所產生的傷心,一在都激起她從未有過的情緒,是丑陋也罷、是惡劣也好,反正她都不管了、不在乎了。「相公確定?我的眉、我的眼、我的鼻、我的唇……可沒一處神似鳳妹妹!
「住嘴!」還以為她終於要安靜下來,野夜龍才伸臂強勢勾住她的腰肢,就為了她後續(xù)所說的話陰冷了雙眼,怒火暗生。
他以為自己的咆哮是不管用的……豈料劉凈心還真的將嘴一抿,拿眼睛瞪他,不再吭聲。
不過,野夜龍安心得還太早——當他將她放倒在床,動手想剝除她的衣裳,一開始,野夜龍因眼前逐步裸裎的肌膚而意亂情迷,不曾留意到任何不對勁——
她在他的身下,僵硬、不反抗,卻也死板板的沒有一點反應。
野夜龍發(fā)現(xiàn)這點,不敢置信的瞪著她,旋即俯首更加賣力進行挑逗,但她反應全無的態(tài)度讓他擰眉抿唇,整個人幾近瘋狂,「你究竟想如何?劉、凈、心,夫妻敦倫是正常的事,你為什么要抗拒我?」
怒氣讓他忘卻顧忌她是個柔弱女子的事實,毫不知輕重地抓住她的雙肩,粗蠻的搖晃,十指因暴怒的力道而深深嵌入她細致的皮肉內。
但是她不覺得痛,只是就那么清清冷冷看著他,然後狀似倦極亦厭極地把雙眼一閉,不過這回她的身子倒是不再僵硬如木板,反而放得軟軟的沒有任何力道,雖然沒開口出聲音卻仿佛在無聲抗議著:瞧,我并沒抗拒啊!瞧,我可不是任你擺布了嗎?瞧——
「你!」很奇異的,野夜龍竟然當下就看懂了她的心意。
這招夠高!她表面上是任人擺布,但骨子里卻是一種對他的挑釁!
「好,你好,你可真好!」老虎豈能不發(fā)威,還真被看成病貓啦!「你以為我會這樣就放棄了嗎?我偏不!」在劉凈心還在為這句他撂下的狠話一怔,野夜龍卻已經俐落而兇悍地霸占入她體內。
於是在這間廂房中,黑暗的,是兩人不愿相目交視的眼神,疏離的,是兩人愈行愈遠的心思
她的心,正事不關己似一片漠然,而他卻是覺得空虛……且疲倦。
* * *
野夜龍納入新的小妾後不久,終於有新一代繼承人的喜訊傳出。
只不過或許聽起來稍嫌諷刺,有喜訊的并非眾人所想的新納小妾,而是眾人都以為將要下堂的元配劉凈心。
爐火猶如朵朵燦開的、明紅耀眼的花卉,卻又似地獄中猙獰的惡鬼,正爭先恐後地撲向人,恨不得噬肉吞骨。
汗水透明且無聲無息落下,「嗤」的一聲,滴入正慢慢成形、凝固,約有半人高度大小的琉琳飾板上。它那半透明半青的色彩,正符野夜龍的需要。
接下來才是真工夫展露時刻,趁著整片尚未修飾的飾片呈半凝固、高溫余存的狀態(tài),整片小心反蓋倒在一方草紙上,再左右手各自拿起雕塑的工具開始雕琢。
飾板以乘云駕霧為背景,右上角是只展翅的鳳凰,帶著青淺色調的翼羽栩栩如生,一飛沖天的姿態(tài)非常自在且驕傲。
而和這只鳳凰相互呼應般,左下角則是盤踞著一條龍。那龍也是逼真精細地片片龍鱗清晰可見,前爪微低讓須垂胡收的龍首倚靠,和那雙精神抖擻的鳳凰相較,彷佛是倦累了,所以正在盹眠。
未了,小心翼翼扶起這塊厚度約有半截指長的飾板,他拿起一節(jié)削尖的竹片,沾上備在一旁的朱砂顏料,飛快地以飾板為紙張,揮毫而下:
鳳飛青日舞九天,龍騰夜半不思眠,
峻工了!隨手將竹片一丟,野夜龍有些怔仲,半晌才拿起刻有「琉琳,夜龍」字樣的印子在飾板上印下落款,標明作品出於何人之手。
然後,他任自己跌臥在一旁的貴妃椅上,暫時的喘氣、歇息,汗?jié)竦暮诎l(fā)被修指不耐地綰成整齊的—束。
此時此刻,他多么渴望有個柔軟的嬌小人兒能夠擁在懷里,好供自己嗅聞那發(fā)頂?shù)跋,或是享受那輕盈重量坐在自己大腿上、螓首依偎在自己胸膛上的存在感。
但是,當他舉起一邊手臂做出或勾或抱或摟的動作時,那份存在感卻是空虛的,只有空洞洞的空氣罷了。
他起身離開躺椅,拿起上一餐用膳的托盤打開門扉,并不意外門口又擺上一盤盛滿食物的托盤。
這是第幾頓餐飯了?他在煉室中待得沒日沒夜,早已經失去對時辰的觀念,彷佛這么做便連帶可以消去一些不該有的念頭。
自從劉凈心被診出有喜後,蓮老夫人又驚又喜、忙不迭噓寒問暖的模樣,和先前以媳婦不孕,堅持要兒子再娶小妾的情勢,可不知相差了多少。日前不停被拉著小手示好的明兒似乎順理成章地被冷落到一旁。
至於自己呢?野夜龍其實至今都還弄不清楚自己對劉凈心有了孩子,自己亦將成為人父——該有什么樣的反應?
日子過得十分被動,在琉琳館中埋首於工作時倒是還好,但回家後,他卻荒唐地產生一種無所適從的感覺。
因為,他發(fā)現(xiàn)不知該如何面對如今為孫兒熱切過頭的娘親、神態(tài)變?yōu)榉忾]的妻子、還有一個無辜眨著雙眼的小妾!
所以他逃開了。
他逃來琉琳館,好一段日子都不曾回野府,叫小胡子幫他預備換洗衣物,就在琉琳館內吃喝拉撒睡——盡管明白他這樣是種很懦夫的逃避行為,但他還是這么做了。
野夜龍意興闌珊地出關時,雙眸不禁掃向門口,不由自主想起上回看見一個縮在墻角,為他等候得入睡的女子……
如果現(xiàn)在有面銅鏡擺到他面前,他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表情倏地泛出一抹柔軟,向來冷峻的眼流露近乎心疼……與悔恨的情緒,而那種情緒讓他呼吸無法頤暢,隱約中,他似乎知曉自己已經失去一項非常珍貴的寶物而心疼,悔恨的則是——他不知道該如何找回。
那種心疼開始如影隨形跟著他走,從吃東西跟到洗澡、從琉琳館跟回野府,無所不在,尤其是面對日復一日大腹便便的劉凈心,心疼便逐漸扭曲再扭曲,和悔恨纏結成一起,一再壓迫著他。
是夜,他不再返回琉琳館。
野夜龍出席在空缺了好一段時日的晚膳席間,眾人都對他投以驚訝的神色。
但他只注意她的——劉凈心驚訝的神色快如曇花一現(xiàn),接著便低下頭來繼續(xù)用膳。
盡管妻子這種反應早在他的設想當中,但他仍感到失望。他想念并渴望看見的,是最初劉凈心對自己關切并急於討好的神情……如今恐怕是難如登天了。
人啊,犯賤!擁有珍寶時不懂愛惜,偏偏要等失去之後才來飲恨不已。
是夜,刻意打發(fā)所有下人,他直直往妻子的廂房走去,推開門時看見她竟然靠著床頭坐著睡著了,并攏的膝蓋上整齊地擺著縫制到一半的衣物及針線。
她本來在縫制些什么?輕手輕腳,他從她覆蓋的雙手下抽走那件衣物并拿到眼前瞧個仔細。
那是件小小的孩兒衣服——由那緊細的針腳及挑選柔軟的布料來看,任誰都知道這件小衣服會有多好看又耐穿,也任誰都會感受慈母手中線的那份暖和心意。
野夜龍在一片靜默中動容了。
他深吸口氣,閉上眼,發(fā)現(xiàn)野日鳳的臉孔雖一如往常浮現(xiàn)腦海,卻不再一如往常堅定清晰,反而開始是眼花模糊。
「鳳兒……」不覺低喃出聲,當他再度張眼,卻赫然發(fā)現(xiàn)原先睡著的劉凈心竟也是睜眼清醒著,表情勾著一絲來不及掩藏的氣憤及悲傷——但是在下一瞬間便全數(shù)斂起,只剩一片謹慎處理過的漠然。
「相公要來怎么不先差人通報一聲?」劉凈心一逕低頭垂頸,表現(xiàn)出生疏、不愿多加交談的模樣。「相公現(xiàn)下事業(yè)繁忙,這么晚了一定很累了吧?請盡早歇息吧!拐Z畢便刻意裝出忙碌的模樣,整理針線并極其自然般要抽走野夜龍手中衣物。
野夜龍飛快反手一抄,背到身後,讓撲個空的劉凈心詫然抬頭。
「請相公將衣服還給我!箘粜陌l(fā)現(xiàn)這下可糟了!因為她一抬頭對上他後,便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光著了膠似地再也挪不開了!
數(shù)個月了,她都不曾這么面對著面仔細看他——他看起來是不是瘦了點?怎么下巴的胡碴不清乾凈呢?什么時候,他的細長峻眼競累出兩道細微卻明顯的小小皺紋?盡管那讓他的俊美颯然更添一分成熟的氣息……但她看在眼里、不舍在心底呀!
莫可奈何!莫可奈何!情字唯一解釋,不過如是!劉凈心表面上平靜從容自如,但實際上心跳得又急又快。
突地,彷佛是察覺到娘親本身的心情激越,腹里忽然一陣騷動!膏!」劉凈心若無其事的表情驟然變色,野夜龍立即也跟著緊張起來。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用雙手蓋在腹上?野夜龍心思跟著一轉,該不會是有什么差錯吧?「我立即喚人請大夫過來!乖捳f著,身形就已轉向,擺出要奪門沖出去的架式。
「沒事的,」劉凈心趕緊出聲喊道:「這是胎動,不過是小孩兒在肚子里伸伸手、揮揮腿罷了!瓜惹耙彩怯羞^這種現(xiàn)象,當時她也是嚇得去請教住在胡同拐角處的李穩(wěn)婆。
「真的?」暫停動作,野夜龍轉身,回眸打量的眼神,是她從未見過的慌張、恐懼——原來,平素冷然、不近人情,竟都是隱藏著這些嗎?這下子劉凈心可真算是……大開眼戒了,心房那柔軟的一角,原本強硬覆上的寒冰,開始有著融化的傾向。
「你……」動容地伸出手,但在觸及他之前,野夜龍先前強迫她敦倫行房的痛苦及恐懼又席卷上心頭,劉凈心又迅速收回手,恢復原先的靜默不再有所動作。
原本見她似是想對自己伸手挽留,野夜龍亦半側身軀回過頭來等待著——可劉凈心突兀的退縮教他有些慍惱。
「你自己好好保重身體!顾励喿,嘴巴就是硬的!明明心下已然動容,表面偏偏要裝得無動於衷。野夜龍一面罵著自己的口非心是,一面冷言冷語仍是不斷:「別忘了你懷著我野家的後代,有個損傷你可擔當不起。」
該死!話才說完他就想把自己的舌頭咬掉,他明明要說的不是這些,現(xiàn)在話卻反倒講得好似他肯關心她,是因為——
「古有明訓:母憑子貴,原來果真是這么回事呀!」劉凈心忽地笑了一聲,很乾很澀,比哭聲更難聽!刚埾喙槐負,我一定會好好保重身體。」
「你知道便好!挂耙过埦o繃地丟下這句話,原先自覺說錯話而試著要放下身段的念頭煙消云散,僵硬地再望她一眼,拂袖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