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朗晴日,空氣里還帶著一絲涼意。
他推開門,清朗的藍天放肆地在眼前延展。穿著黑衣的女孩背對著門,在天臺的中央抱膝席地而坐,烏黑的短發被風吹得紛亂,嬌小的身體彷佛被整片晴空包圍在懷中。
他斜靠著門梁,右手輕輕摩挲著下頰,嘴角勾起溫柔的笑,靜靜凝視摯愛的背影。
清明,沒有陰冷的紛紛細雨,溫煦的太陽一直掛在天空中,彷佛要彌補之前的缺席。最后的冷氣團已經離開,冬天終于完全過去。
這一樁連續殺人案,鬧得沸沸揚揚,經過兩、三個星期的喧擾,就像臺灣所有的新聞事件,熱潮逐漸隨著時間消退。「曉夢軒」回到原有的平靜,但是偶爾,還是有好奇的客人尋上門來。
張敬德沒有死,目前正在醫院中療養。那把銳利的冰鑿沒有真正傷及腦部,只讓他失去了一只耳朵的聽力。
至于他涉案的部分--盡管謝雪君死亡的當日,大樓的監視錄像帶確實拍攝到了他和唐寶兒從停車場出入的畫面--根據警方事后的推測,唐寶兒應該是一直在八樓守株待兔,趁夜歸的謝雪君開門時,用鈍器從背后將她擊斃,然后經由樓梯將尸體運上頂樓,完全避開大樓監視器的范圍,因此管理員才會沒有發現異常--但是對于唐寶兒的罪行,張敬德一概否認知情。
不過,法官會不會采信他的說法,尚不可知。
因為這件事,幾個住戶遷出了大樓。連續死了三個人,這棟屋齡不算太舊的大樓,已經被認為是兇宅。
這一陣子,他一直找不到時間跟她詳談,關于他們、關于「羽化」、關于發生的這一切一切。
他想了很多:要如何挽留她、如何解釋自己當時的失態,但是真正看見本人,所有計畫好的臺詞,都從他的心中消失。
他不會放開她。這是他唯一確定的事。
「新羽!
她轉回頭,瞥他一眼,似乎有些驚訝!改阍趺磥砹?」
「我到『曉夢軒』,鄧哥說妳在這里。」
「你不會又是爬樓梯上來的吧?受了傷的人,別老是逞強。」
他咧開嘴!笂厱奶郏俊
她賞他一記白眼,忍不住笑!缸詰倏瘛!
他微微笑,站直身軀,慢慢走到她的身邊坐下,跟著望向沒有一絲云霧的藍天。
「管理員看我可憐,偷偷放我坐電梯上來的。」他頓一下,反問:「妳呢?在這里做什么?」
她沒開口,目光流轉。他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不遠處的地面上有一塊焦黑,燒盡的紙灰四處飛散,淺灰色的思念,宛如化蝶的魂魄,在涼爽的春風中飄舞,直上天際。
她靜靜地說:「……我上來給雪君姐燒紙錢!
他伸出手,溫柔拭掉沾在長睫毛上未干的水珠。
她遲疑一下,將頭側靠在他的肩膀上,低聲呢喃:「我好想雪君姐!
「妳找出了兇手,幫謝律師討回了公道。」他知道,這是于事無補的。人死不能復生。他受的傷可以很快復原,但是她心里的傷口,卻是更深沉的,需要更久的時間,才能慢慢痊愈。
「其實,我好希望……我的猜測都是錯的。」她輕聲開口:「雪君姐不是真的被謀殺,寶兒不可能下這種毒手。即使是那一天,我設下了那個陷阱,我的心里還是不愿意去相信,寶兒就是那個兇手。結局……不應該是這樣的!
「所以,妳才不肯把自己的假設告訴任何人?」包括他。
她沉默不語。
嘆口氣,他展臂將她擁進懷里!竸e再想這些了,都過去了!
她凝視著遠方,不自覺地伸手撫摸懸在心口的那方硬石。「……我真的不明白,這不過是一塊琥珀而已。寶兒甚至沒有親眼見過『它』。」
「魔由心生。」他勾起自嘲的笑,靜靜地說:「我們追求的,只是自己心中的幻影,被自己的執著迷惑了耳目,跟東西本身,其實沒有關系!
「她說我錯了,我不懂得這些東西的價值!
他搖頭!稿e的人,是她。妳說的對,這只不過是一塊琥珀而已。」
她陷入沉默,遙遠的目光,不知道在冥想些什么。
「我一直在想……那個時候,寶兒是真的想要殺我嗎?」
他皺起眉頭!感掠?」
「她有好多機會可以下手……卻一直讓我拖延時間!乖捨惨萑,她低聲補了一句:「我不明白!
他懷疑地看著她,想到自己身上的傷口,決定不予置評。對他來說,已經死去的唐寶兒不是他眼前關注的問題!感掠稹!
「嗯?」
「妳那個時候說,池姐將『曉夢軒』交給妳,真正的用意是什么?」
她沉默下來,好一會兒,才悶悶地開口:「你知道,因為媽媽的事,我……不太相信人!
他嚴肅地點頭!高@點,我看得出來!
她頓一下,抬頭瞪他,語氣冒出火花!负辖,你到底要不要聽我說?!」
他露出整排雪白的牙齒,乖巧地閉上嘴。
「與其說……是不相信,不如說是害怕!顾执瓜骂^,專心地似乎在研究地面上的什么東西,聲音變得模糊。「我想我不太習慣跟人打交道,總是有點擔心……害怕被人利用……害怕……我愛的人,其實愛的不是我,而是別的東西!
他感覺到心被猛刺一下!感掠稹
她搖頭!改阏f過,姑姑把真的和假的寶石混在一起,只讓客人自己去決定,自己要的是什么東西,這是『曉夢軒』的規矩!
「池姐一向喜歡玩這種小游戲!
「我猜,這就是姑姑把『曉夢軒』留給我的用意:我可以不相信別人,但是,我不能不相信自己!顾察o地說:「我必須學會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去觀察,然后,下自己的判斷,然后,為自己負責任。我應該知道雪君姐是什么樣的人,應該知道怎么樣的人才會做出自殺的行徑,但是我太害怕了,連自己都不敢相信……」
「所有的人在那種情況下,都沒有辦法清楚思考的!
「但是之后呢?我應該相信雪君姐的!
信任。
他輕聲問:「那我呢?新羽,妳相信我嗎?」
她挖苦地反問:「你說呢?」
他苦笑!浮瓓呏,這一個月來,我最慶幸的是什么嗎?」
她抬頭,明亮的眼疑惑地看向他。
他微微笑。「妳愛我。」
她的臉瞬間燒紅!改闵俪裘!」
「妳愛我!顾粸樗鶆,安靜而肯定地說!妇拖駣呎f的,妳害怕……討厭被人利用,但是我犯了這么嚴重的錯,傷了妳的心,妳卻沒有像對那個張敬德一樣叫我滾蛋!
她別開頭,低聲嘀咕:「我還是可以叫你滾蛋!
他微笑!肝抑!
她不肯抬頭,也不作聲。
他的唇輕輕印上她柔軟的黑發,手將她抱得更緊!缚墒,就算妳叫我滾蛋,我也不會走的。新羽,我不想放開妳。我愛妳,不會離開的!
半晌,她悶悶地開口:「我還沒有原諒你!
「我知道!
「我可能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只要妳別叫我滾蛋,妳愛生我多久的氣,都沒有關系。」
她沒好氣地說:「你當然沒關系,被氣到七竅生煙的人又不是你!」
他露出傷腦筋的表情!改菉呎f怎么辦?」
她沉思地看著他,明亮的眼里突然閃過一道光,嘴角勾了起來!改牵谡f無憑。你總要做些補償,表示一點誠意!
「補償?」他懷疑地看著她似乎有點太過愉快的表情!甘裁礃拥难a償?」
她拍拍他的肩膀,微笑。「你在這里等一下,我下去拿個東西!
他皺起眉頭。「拿什么東西?!
她搖頭,只是笑。他感覺到頭皮發麻。「等一下你就知道。」
還來不及阻止,她已經溜進了樓梯口。
沉思地摸摸下頦,他嘆氣,搖搖頭,往后仰躺,注視天空的云氣變化。
水來土掩。
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她又慢慢踱了上來,在他的身邊立定。
他也不起身,閉著眼睛,懶洋洋地問:「新羽,妳準備了什么樣的刑具要來給我?」
「你自己看!
睜開眼睛,看見她攤開的手掌里躺著十根紅潤的雞心椒。他楞一下,坐直身子,額頭開始冒汗!高@是……」
她露出一臉無辜!刚\意!
「新羽,我怕辣!顾酒鹕,很認真地提醒她。
「我知道!
他嘆氣,一邊撥弄著白皙掌心里的紅色炸藥,試圖拖延時間!浮惶煲桓?」
她賞他白眼!敢惶煲桓?胡孟杰,你的如意算盤打得好棒啊!
他苦下臉!肝页酝炅,妳就既往不咎?」
她微笑,不肯松口!肝铱紤]考慮!
「考慮?」他嘆氣!感掠稹
「胡孟杰,你吃不吃?」
瞥她一眼,他認命地垮下肩膀,抓起紅辣椒,一口吞下。
她看著他,一臉的期待。「怎么樣?很辣嗎?」
他一本正經地露出思索的表情,然后搖頭。「還好。」
她噘起嘴,懷疑地看著他,似乎有點失望!膏!
他保持臉上的微笑!溉缓竽兀窟有嗎?」
她看著他,深呼吸,將一件物品塞進他的手里!高有這個!
他低下頭,驚訝地看見自己的掌心躺著那塊褐色的蟲珀。抬起頭,他露出疑惑的眼神!感掠?」
她看著他,靜靜地說:「給你!
他瞪視琥珀里沉睡的蟲蛹。陽光照在晶瑩的珀體上,褐色的寶石隱約透出綠色的光。被困在時間縫隙里的蝴蝶掙扎著,展翅欲飛!高@是池姐留給妳的東西!
她搖頭!腹霉媒o我的,是更重要的東西,不是這塊琥珀!
「妳不后悔?」
她看著他,清澈的目光里閃過一絲不確定,然后猶豫消失,蛻變成堅定的光芒,不摻一絲雜質的眼神,宛如反射陽光的璀璨鉆石,教人移不開視線!肝也幌胍惠呑佣蓟钤趹岩傻年幱袄铮旱降啄闶遣皇且驗檫@塊琥珀,才跟我在一起!
他握手成拳,將「羽化」緊緊包在掌中,勾起一抹微笑!钢x謝!
她不看他。「沒什么!
他凝視她,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溫柔。他想用力將眼前的女孩擁入懷中,永遠不要放開。「新羽!
「干嘛?」
「我愛妳。」
她沒好氣地睨他一眼。「胡孟杰,你真的很肉麻。」
他望住她,笑,雪白的牙在日光中閃耀,毫不猶豫地揚手將手上的寶石擲出。
她瞠大眼。「孟杰!」
金褐色的琥珀項鏈越過天臺的欄桿,在明朗的天幕底下,劃出一道完美的銀綠色拋物線,一下子消失在視線外面。
她轉回頭瞪著他,一臉不可置信!负辖!你瘋了!」
他朝她眨眼睛!肝覟閵叝偪瘛!
「你不是一直很想要那個『羽化』嗎?」
「但是我更想要妳。我不想一輩子都活在懷疑的陰影里,懷疑妳會不會有一天能夠真正相信我對妳的感情。」他凝視著她,臉上依舊帶著微笑,明確地知道自己并不覺得遺憾。「新羽,我不會再錯第二次。我早就明白:在妳和『羽化』中間,我只能選一個。我選的,是妳,就只有妳而已!
他看見潮濕的淚光在她的眼角閃動!浮氵@個笨蛋,你根本沒有必要這么做。」
他搖頭,伸長胳臂,將她擁入懷中!甘沁@樣嗎?」
「笨蛋、笨蛋、笨蛋……」她邊哭邊笑!改闶俏铱催^最笨的笨蛋了。你不是說,那塊琥珀要一百多萬嗎?」
他楞一下,然后拍擊額頭,用力嘆氣!刚f的也是,我竟然忘了。那么,新羽,看在那一百多萬份上,妳愿意原諒我嗎?」
窩在懷里的人兒將臉埋進他的胸膛,模糊地說了些什么。他露出溫柔的笑,將雙臂收得更緊!肝乙矏蹔叀!
春風吹拂,炫目的金色陽光里,他彷佛看見一只美麗的蝴蝶,在經過千萬年的沉睡后,終于迎接新生的羽化,翩翩飛入蔚藍的晴空中。
話說回來!改莻……新羽!
「嗯?」
他真的忍不住了!肝蚁搿疫是跟妳借杯水喝好了!
十根辣椒……他畢竟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堅強。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