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伊爾王國 上皇秋歷四十五年
蒼穹之下,數以萬計的深藍色旗幟隨風飄揚,由遠處望去,那幅畫面就像是大海的波浪一樣,此起彼落,充滿著無窮的生機與希望。
然而如此優美的想象,若是說給薩伊爾王國的人民聽,他們絕對會發出最諷刺的嘲笑聲——
藍旗遮天,鮮血濺地!何美之有?
不過是一種死亡與殘酷的象征罷了!
“三皇子,我真的沒有背叛您,請您一定要相信我!”
“憑什么?”男子的嗓音冷如深冬雪。
“小的之所以會出宮,全都是因為大皇子使計誘騙!絕不是自愿的!”雙眼布滿恐懼神色的帶傷士兵,不住地磕頭求饒,盼望尊貴的主子能夠網開一面,放他一條生路。
但,再多的解釋都沒有作用,下一刻鐘,他的人頭便已落地,滾進遍地的黃沙里……
“殿下,您——”人非草木,不忍亦是應該。
“你有意見?”滴血的劍身晃動了下,男子斜睨發言的部下,毫不在意地踢開那具冰冷的死尸。薩伊爾王國的宮廷內斗,持續了將近十年之久,三位皇子間的爭權奪利,早就成為臺面上的事,沒有人需要為自己的企圖心遮掩什么。
愈是亂世,“忠心”二字的分量就愈重,叛徒的下場合該如此!
“屬下只是認為他罪不至死!睖Y達大膽說出想法,絲毫無畏于王子懾人的氣勢。
薩伊爾王國三皇子的嗜殺冷血,是眾所皆知的事實。
他,淵達,區區一個軍師,也許不是很有地位的人物,可是自小跟隨在三皇子身邊,還能茍活到今日,想當然爾,他的膽識自有其過人之處。
“哦?”人人聞之色變的薩伊爾王國繼承人之一——薩伊爾·沁鷹,冷冷的哼了一聲,連句話都不愿意多說。
順他者生,逆他者亡。罪不至死是什么鬼東西?他從來不曾聽過!
“殿下,近來大皇子頻頻向隸屬咱們的數個部落招降,他口口聲聲撻罵著您的過度濫殺,不少百姓都因此動搖心智,屬下想,這絕非亟欲拓展勢力的您所樂見的!边@一席話說得不卑不亢、合情合理,完全掌握住主子的心意。
薩伊爾王國的掌權者——賓野,如今已臻年邁,膝下的三子:龍霆、雀冥、沁鷹三人皆是人中之龍,能力難分軒輊,因此身為爹親的賓野才遲遲未將王位傳下。
這些年來,三位皇子的勢力大致三分鼎立,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龍霆的轄區不斷擴大,擁護他的人也占了多數,由他接任王位的機率應該是最大的。
既然是事實,沁鷹就沒有不懂的道理,單看他想怎么做了。
“淵達,你倒是了解我!逼桨宓恼Z調聽不出任何感情,沁鷹回了身,推開面前的石壁,徑自邁開步子。
“殿下……”要主子認同他,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淵達的話才起了個頭,卻又無奈的吞回肚子里。
“你要繼續站在這兒?”揚起眉,沁鷹毫不避諱將自身脫得精光的軀體,暴露在淵達眼前。
“屬下不敢。”赧紅著臉,淵達退了出去。
石壁后是一處天然冷泉,沁鷹偶爾會駕臨此地沐浴凈身。而且,這個地方恰巧位在邊陲地帶,再走一里就會踏進龍霆的土地,所以往來的人煙稀少,非常適合小隊人馬前來旅居。
“嘩啦!”水聲乍響,沁鷹潛入泉池中,濕透的一頭金發在烈陽照射下閃閃發光,而他健美如神 般的赤裸身軀,更是令諸多薩伊爾少女傾心。
仿佛一條動作敏捷的魚兒在水中來回穿梭,許久,他才游回岸邊,準備合眼稍作休息——
“砰!”巨大的水花四處飛濺,一個未知的重物就這么從天而降,跌落在沁鷹棲身的泉池當中。他半瞇起眼,順手拉過浮在水面的一截薄紗:想不到卻撈起了一名昏迷的女子!
凝視著面前即使一身濕淋淋,仍然難掩天香國色的女子,沁鷹眼眸里迅速閃過一道光芒,很快又消失無蹤。
“殿下,‘鷹宮’有緊急狀況!”忽然,淵達拿著快馬傳送的短箋,匆忙沖了進來。
“啊?”主子居然擁著一位姑娘——這是怎么回事?見到此情此景,淵達嚇了一大跳,
石壁出入是這方天地惟一的通口,他剛才守在外頭,并沒有派人入內服侍啊!
“拿來!狈砰_手中的女子,任她漸漸沉入水底,沁鷹關心的焦點永遠只有一個。
“殿下,她……”女子的服裝奇異,似非本國人士,可她的樣貌,和淵達的親妹子——蓮娜,卻有幾分相似。
“哼,龍霆去了‘雀宮’。”沁鷹臉上露出一絲玩味。
他的野心大,龍霆的野心更大!
如果他們三人之中,有人會被拉攏,那么一定就是始終不表態競逐王位的雀冥?礃幼,龍霆是想先他一步與雀冥達成協議了。
“殿下,您將她救上來吧!”淵達不甚留心他說的話,只是擔心著泉池里的姑娘可能要一命嗚呼了。
沁鷹沒理會他,草率著好衣裳,臨走前只拋下一句話:“隨你愛救不救!”
“殿下!”喚不回主子,淵達不停踱步,著急得直冒汗。
這是沁鷹御用的泉池,他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敢浸入水中,要怎么救人。亢喼睘殡y他嘛!
但……若不快點,又有一條人命要斷送了……怎么辦才好?
“姑娘,姑娘,你醒醒!”
誰在喚她?那一聲接著一聲的呼喊好遙遠,她聽不分明,也無法開口說話,只能在充滿黑暗的夢境中痛苦掙扎,企圖抓到一點光亮。
“姑娘?”見她長長的睫毛煽動了下,淵達不禁叫嚷著:“蓮娜,你快看,她好像清醒了!
“真的嗎?”蓮娜趨前探視,果真見到床上女子一反三日來的死寂,開始有些微的抽動。
“唔……”悠悠轉醒,映入眼簾的卻是兩張陌生的臉龐!澳銈儭钦l?”
嗓音沙啞得有如石礫哽在喉,她困難地吞了吞口水,想要起身,怎知一點氣力都使不出。
“你別動!鄙從燃毿牡呐鮼頊夭杷偷剿竭叄f:“你吃了水,又昏迷了三天,身子還很虛弱,需要多休息。”
“咳!咳!”以眼神向蓮娜表達謝意后,她清了清嗓子,又問:“你們是誰?這里是什么地方?”
她記得,在漫天飛舞的花瓣披灑之下,她模糊了視線,失去了知覺,然后……再度睜開雙眼,她便在這里了。
“我叫蓮娜,他是我大哥淵達,是他從泉池那兒把你救回來的!
當時,淵達急得不知如何最好,恰巧瞥見角落有沁鷹不小心遺留下來的衣帶,他靈機動,就送著內力,用那條衣帶將她救上岸了。
這總不算冒犯吧?
“謝謝……”泉池?他們指的是舉行花祭儀式的“月之瀑”嗎?
原來,這位姑娘不是別人,正是消失在北國的司祭——向書儀。
“你沒事就好!”蓮娜開心的笑出酒窩,攬著她的手,輕道:“我瞧你不是薩伊爾國的人,你打哪里來的呢?”
淵達說她們的容貌有不少神似之處,可是蓮娜愈看她,就覺得她的美麗、她的氣質愈是特殊,似乎隱藏著一種神秘的力量。
“薩伊爾國?”這里不是北國,也絕非花神居住的仙境!他們……即使穿著打扮不像漢人,但千真萬確也是活生生的人呀!
她到底來到什么地方了?
“你不知道嗎?”淵達看出她眼中的驚慌,以為她病昏頭,一時記不起來自個兒的身世,于是好心提醒她:“我們薩伊爾王國雖是分崩離析,但無論豐腴肥美的土地、貧脊荒涼的地帶,全都涵蓋在國王的統治范圍內。我想你八成是跟著哪團戲班子行經此地,獨自發現泉池后,便泡得忘了時間,其他人不知情便先行離開了!
她出現的莫名其妙,又穿著怪里怪氣的衣服,若不是戲班子中的一員,這一切要怎么才能說得通呢?
淵達實在太佩服自己的推論了!
“不,我不是……”向書儀一方面想要辯白,一方面急著向他們問個清楚,然虛弱的身子不允許她過于激動,未順利成言,她已暈眩得斷續喘息。
“別多說話,你還病著,需要補充營養及休息。我讓人送些清淡的食物來,你吃完以后趕緊歇息吧!”蓮娜揮手示意女仆下去張羅,替她重新將被褥蓋上,微笑著說:“不打擾你了,等你的病痊愈,有話咱們再慢慢聊!
語畢,她就拉著淵達一起離開房間。
“等……”向書儀才稍想使力起身叫住他們,眼前景象便又模糊了起來,逼迫她重新倒臥回床榻。
閉上雙眼,拼命調整呼吸,她一時之間無法相信自己竟然還活著,而且,還戲劇性地被人從撈什子的薩伊爾王國救起!
花神究竟跟她開了一個怎么樣的玩笑?
抑或,這是她擅自調換祭娘身份所得的懲罰?
她的國、她的家、她深愛的那些人……尚深深刻在她的心版上,但她卻掉落在另一個地方,孤獨想念……
“書儀姐姐,今兒個天氣正好,咱們出去走走吧!”推扉進門,蓮娜一身清爽的打扮,似乎早就準備好要外出了。
“蓮娜小姐。”理理衣裙,向書儀彎身朝她行禮。
“你這是做什么?”蓮娜驚呼,忙不迭地扶起她,說:“誰準你向我行禮的?你是我們府上的貴客哪!”
向書儀清醒后,蓮娜時常陪她聊天,儼然與她成為手帕之交。哪里知道,向書儀才可以下床走動,第一件做的事,居然是對著她又跪又拜?!
這嚇壞她了!
“承蒙淵達少爺相救,以及你的悉心照顧,書儀銘謝在心?墒恰易灾矸荼拔ⅲ瑩敳黄鹳F客之名,只求能夠為奴為仆,以回報大恩!奔词乖俨辉敢,經過這么多天的時間,她也該認清事實了。
懊悔何用?北國的記憶再怎么深刻,都過去了,她已確確實實離開故土,降臨到這個未知的國度。
拋開了沉重的包袱、卸下了尊貴的司祭之身,她向書儀在薩伊爾王國里,不過是一名身份不詳的孤女罷了!
夢醒了,她必須努力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切斷懷念的思緒才行。
“少來這套文謅謅的道理,我可不聽!我喊你一聲姐姐,你的地位就在我之上,沒有人膽敢對你不敬,你放心。”蓮娜以為有人多話,在她耳邊亂嚼舌根,所以故意說了這席話,一則讓她安心,一則讓身邊的下人都聽得仔細。
其實,她會喜歡向書儀也并非無跡可循。從小身為家中的幺妹,蓮娜一直希望除了疼愛她的大哥之外,還能有一個溫柔美麗的姐妹陪伴她,向書儀的出現,不正是上天賜給她最好的禮物!
“蓮娜小姐……”向書儀知道蓮娜誤解了她的意思,但是面對她的真誠熱情,向書儀仍然忍不住紅了眼眶。
如果此行是花神的懲戒,那么,她想,她并不可憐。
蓮娜將是她最大的安慰。
“別再叫我小姐了,算我求你好不好?書儀姐姐!彼H昵地拉著向書儀的手往屋外走,口中嘟噥著半是埋怨、半是撒嬌的言語,模樣極為可人。
向書儀微微一笑,唇邊的苦澀卻不自覺地如影隨形。
蓮娜視她為姐,她又何嘗不想待她如妹呢?此情此景固然溫暖,亦是斷腸呵!
北國皇城中,她最疼愛的小妹——向葵,不知過得好嗎?
借由向葵之手錯亂花神旨意,調換了她與真正的祭娘,向書儀內心不免有愧。若向葵不是名癡兒,懂得了她自私的犧牲,她這個做姐姐的能夠被原諒嗎?
向書儀不敢想、不敢問!
“書儀姐姐,你在想些什么?怎么都不說話?”察覺到她的沉默,蓮娜關心地問。
“沒什么,我……有點兒想家!碧こ鲩T外,向書儀才發現薩伊爾王國和北國一樣,都有著天然的好山好水。
景色相似,她的心情卻是兩般!
“難怪了,你的家在哪兒呢?”向書儀的話不多,好些天下來,蓮娜對她的了解微乎其微。
“我記不得了,總之光憑我一雙腳,走一輩子也走不到吧!”黯下雙眼,向書儀無意多作解釋。
她的奇遇,連她自己都不能接受,說出來又會有幾個人相信!
就讓他們想的那些成真吧!
如今的她,與飄零無依的戲子怕是同病相憐了。
“是這樣啊……”見向書儀難過,蓮娜感到有些罪惡!皶鴥x姐姐,不要想太多嘛,以后你把這兒當作家看待不就成了?”
“謝謝你!蹦苷f的惟有感激二字。
不曾離家的人,永遠不會明白家的無可取代性,蓮娜的好意,她心領了。
“姐姐,你太見外了。”搔著長及小腿度的發辮,蓮娜笑得靦腆!白甙,我帶你四處走走,咱們的城可大了!”
“嗯,這條路好寬廣,是城里的主要通道嗎?”收拾起不可能平靜的思緒,向書儀強打起精神。
“對呀,殿下居住的鷹宮就在路的盡頭,我們快到了!
“等等,你要去皇宮?”北國的皇宮她不陌生,可這里是薩伊爾王國,一個她完全不熟的地方,而蓮娜卻要帶她前往守衛最森嚴、規矩最繁復的地帶?
“可不是?淵達大哥是鷹軍陣營的軍師,咱們家的人都有進出皇宮的自由!碧崞疬@個,她就驕傲不已。
在鷹軍統治的土地上,扣去殿下不算,淵達的名號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哥哥出名,她這個妹妹當然也與有榮焉 !
“鷹軍?”
“是呀,我們都是鷹軍旗下的子民,姐姐你可得記。 边@事兒不能馬虎,蓮娜趕緊交代:“我國的老國王早不管事,大皇子、二皇子與咱們殿下在爭王位大權,所以每一個人都必須確認身份,否則很容易惹來殺身之禍。”
語畢,她便從懷里掏出一塊藍色徽章,將之別在向書儀的臂膀上。
“嗄?”蓮娜好像很緊張,害得向書儀也跟著不安了起來。
“這塊象征鷹地子民的徽章切記要隨身攜帶,不然在鷹王的統治范圍內,別人殺了你是沒有罪的!蹦稚從葧@么緊張了,她差點忘記最要緊的事情!
好在附近沒有士兵站崗哩!
“你們的國家……”真可怕!最后三個字還沒說出口,向書儀的嘴巴就被蓮娜緊緊指住。
“是我們的國家!”她糾正道,并以眼神示意向書儀別胡亂開口。
“我懂了!本謩莼靵y,人人自危,她還是少說點話,省得給蓮娜帶來困擾。
“回家后,我再詳細說給你聽!毖韵轮,此刻不是談話的好時機。
“好!
見向書儀點頭,她才放心。“你瞧,殿下他們正要練兵呢!”眼睛一瞄,她剛好看到一列整齊的軍隊朝廣場前進。
“你要去?”蓮娜興奮地抓著她小跑步,看來興致勃勃。
“我最喜歡殿下練兵時專注的樣子了!書儀姐姐,你一定要見識見識他的英勇威風!”光是說,蓮娜臉兒就染上嫣紅,任誰都聽得出來,她對鷹殿下恐怕不只是單純的仰慕之情。
“這不好吧?”
“沒關系啦,是‘我們的’殿下呢,你一定要看看他!”
“真是的!”蓮娜捍衛殿下的決心大概不會輸給鷹軍任何一員,向書儀實在拿她沒轍。
“好啦好啦,看一下就好了!边h遠望見愛慕的男人正居高臨下俯瞰軍隊,蓮娜心里頭就一陣小鹿亂撞。
她站在這樣的距離望著他,已經好久好久了!
當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她就已經無可救藥地迷戀上沁鷹殿下。幾年來,雖然沁鷹始終沒有正視她的感情,而且還擁有許多嬪妃愛妾,但蓮娜不怕,她愛他,她可以等。
等到哪一天,沁鷹不再把她當作小孩子看待,她的真心總會打動他。
“蓮娜,附近的人都走光了,你確定不礙事?”梭巡四周狀況,人們紛紛走避,向書儀于是問。
“沒關系,小心點兒就不會被發現的!笨粗啁椳S下壯馬的英姿,蓮娜陶醉的叫道:“天啊,書儀姐姐,你說殿下是不是很迷人?”
“大概吧!”黑壓壓的一群人走來走去,向書儀實在沒辦法像蓮娜那般投入,反而轉移注意力,站在一旁逗弄起朝她們緩慢走來的馬兒。
曾經,在她的北國,她所深愛的那名男子,對馬兒亦是情有獨鐘……向家里頭有座龐大的馬廄,就是向書儀命人精心打造,好讓總是寡言無求的“他”,能夠稍稍體會她的心意,怎奈……
“哇!”
“長得真好,乖,過來!鄙從仍隗@呼什么、叫嚷什么,向書儀全部聽不見,她一心一意專注于即將走來的駿馬。
當她伸出的手一碰觸到馬兒頭部,立即引來它的長聲嘶鳴。
那一剎那,時間仿佛靜止,所有人的動作都打住,大家的眼光一致往她們藏身的地方投來。
慌亂之中,向書儀連連后退,豈知馬兒似有靈性,知道向書儀是個愛馬之人,緊緊依附在她身畔磨蹭著,不肯離開。
“書儀姐姐……”沁鷹發現她們了,而且正往她們的方向前進!蓮哪一急,想拉向書儀趕快走人,偏偏馬兒與她作對,硬是隔開她們兩人之間的距離,然后還以嘴巴輕叼住向書儀的衣袖,趁勢將她拉出角落。
“完了!”蓮娜掩面哀嚎,這會兒麻煩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