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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龍點睛 第七章
作者:冬橘
  雨淅淅瀝瀝的下著,朦朧霧氣鋪滿整片野地,夜云不夠厚重,擋不住銀白月光貪玩的身影。

  原本專注雕刻的尉遲楠被這美景吸去心神,直到刀子不慎戳到自己方才驚醒。

  "讓我看看……"楊上的皇甫少泱奪過她的手,蹙著眉審視著那深深的傷痕。

  "你……"尉遲楠窘紅了臉,看他低下頭,一點一滴吮去傷口的血跡,留下蘊滿柔情的印記。

  束手就擒吧……另一個自己抽離軀殼,俯視逐漸陷入情潮中的她,宣告著定會實現的預言:從今以后,你將不再只是"自己"。

  "傷口很深。"皇甫少泱咕噥了聲,摸出最后一點金創藥仔細敷在傷口上,拉遠了視線稍作端詳,霎時她手上、臂上密密麻麻的淺白傷疤映入他眼廉。

  輕撫過傷疤,他幽幽一聲嘆息,"好可憐。"

  尉遲楠輕輕抽回手,仍是紅著臉,"哪個學雕刻的人不曾在身上碰個口子?"嗓音黏膩,像糖絲緊緊纏住他的心。

  他沒回答,只是凝望著她,教她羞赧的別開了臉,手卻偷偷找著他的,握緊。

  良久良久后,尉遲楠開口打斷了那令他甘愿永遠沉溺的美好時刻。"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

  "你問吧。"他隨口回答,不甚專心,只想著可不可以將她擁入懷里。

  她猶豫一會,像豁出去般沖口問道:"那日你怎會這么剛巧的路過那野地?"

  皇甫少泱一愣,直覺這問題是個陷阱。

  "這件事我想了好多天,一直找不到解釋。"她一雙晶亮的黑眸緊盯著他,繼續說道:"若說是湊巧遇上……哼,天底下哪有這么剛好的事,在我最危急的時刻,你就偏偏從天而降。要我猜,我會說你是因事到了揚州城,想順道去看看我,卻聽人說我惹上麻煩急急逃離了揚州城,于是你放心下下,沿著官道一路尋過來。"

  差不多是這樣,他正要點頭認罪,她又繼續說了下去。

  "古老板……那個你稱做'神屠子'的人,他在認出你時,突然笑得很開心……"她抬頭望向他,眼神是前所未見的嚴肅,"你跟他有過節?"

  那日的遭遇就攤在他倆面前,皇甫少泱沒得裝蒜,只能點頭老實承認;\罩在那彷佛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他突然有種大難臨頭的預感。

  "他的武功很高?"

  "跟我差不多。"

  "他還帶了些打手?"

  "我有看到。"

  "你可能會輸得很慘。"

  "我知道,但我定要贏。"

  尉遲楠忽地抿住嘴,移開了視線,低聲道:"你好可惡!真的好可惡!你這樣叫我要怎么辦呢?"

  "什么?"皇甫少泱完全跟不上她的思緒。

  "我的意思是……"她頓了頓,開口道:"你明知道插手管我這檔事要付出多大代價,卻還是這么做了……皇甫少泱,你這份恩情叫我怎么還得起?"那聲調里彌漫著強自壓抑的情緒,彷佛暴風雨前的寧靜。"怎么報答得了呢……這人情……這人情……"

  她的話語在皇甫少泱心里激起陣陣漣漪,漣漪越擴越大,越擴越大,他終于按捺不下那激越的感情,脫口問道:"以身相許如何?"

  "什么以身相許?"尉遲楠狐疑的看向他,猛然意識到那四字的含意,臉龐瞬間漲得通紅。"你什么不好說,偏說這個……"

  呃,被拒絕了。皇甫少泱霎時紅透了耳根,一邊在心中臭罵自己沒事自取其辱作啥,一邊打哈哈緩和這糗人的場面,"外頭是什么鳥在叫。磕锹曇艄趾寐牭,不知姑娘可也聽見了?思,究竟是什么鳥呢……"

  尉遲楠一咬牙,"好。"

  他一愣,"好什么?"

  "好什么?以身相許啦!"她又是羞、又是氣、又是惱,掄起雙拳咚咚咚捶了過去,嘴里亂糟糟的數落著:"你到底懂不懂啊,人家是女孩子咧,你叫一個女孩子說這種話,偏偏你自己又忘了問過什么……人家又不是厚臉皮、急著嫁,你、你、你、你──!"一個輕啄落在她唇上,嚇得她尖聲大叫。

  皇甫少泱卻笑了,一伸手將她拖上床,不顧她的掙扎緊緊將她擁入懷里,"好一個以身相許啊。"

  那笑容里毫無陰霾,十二萬分的明燦。尉遲楠為之心中一動,不知怎么的居然要掉下淚來。

  "是啊,好一個以身相許啊。"她囁嚅良久,終于低聲應和,任他再一次輕輕的吻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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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仍繼續下著,屋里的人兒相互依偎著。

  "到了到了!"門外人聲打碎了濃情蜜意織就的彩網。"有人在嗎?可不可以借咱們躲一下雨?"

  屋里的兩人互望一眼。

  "小心點。"

  尉遲楠點點頭,捏了下他的手,迅速站起身走了出去。

  門外是對瘦削的莊稼漢,看他們一身五顏六色、補到不能再補的粗布衫,想來生活極為困苦。

  不等她開口,圓臉漢子一見門后是個姑娘家,駭然倒退數步。"怎么會是個小娘子來應門,這樣可不方便打攪啊。"

  尉遲楠聞言開朗一笑,"這里只有我跟我家相公,兩位進來躲雨無妨。"

  小屋里燃著火盆,紅熾的炭火映照著眾人盈滿喜樂的臉孔。

  "哎呀,我說黃公子啊,出門在外凡事得小心點,像你這樣一個小心染上風寒,誤了科舉,十年寒窗的苦讀功夫不就這樣白費了。"尖臉漢子囫圃喝著稀粥,嘴里含含糊糊的表示他的惋惜之意。

  "真有才能的人是不會只有一次機會的。"皇甫少泱斯文的笑著,扮演尉遲楠編派給他的落難才子角色。

  "說得好。"圓臉漢子聞言朝他豎起大拇指,"那個……呃……那句話是怎么說的,什么……啊!大丈夫當如是也。"

  "是啊是啊,小娘子嫁了個有前途的好丈夫,可得好生伺候著啊。"尖臉漢子話才出口,就被圓臉漢子半笑鬧的賞了一肘子。

  "人家是伉儷情深,用不著你這家里有只母老虎的人的忠告?!"

  "你少在外人面前拆我臺。"尖臉漢子打了回去。"我家河東獅吼,你家不也有只母夜叉坐鎮。"

  圓臉漢子臉一熱,趕忙搖手討饒,"是是是,咱們一個半斤、一個八兩,好不好?"偷眼掃到小夫妻一臉笑嘻嘻的看著他們斗嘴,圓臉越發窘紅得發紫,拉拉夥伴的衣袖低聲抱怨道:"都是你一張大嘴亂說渾話,害咱們被人家看笑話。"

  "怪羅,明明是你起頭的,這下怎么全都算是我的錯……"

  真好玩,好像說相聲。尉遲楠揉著肚子,笑倒在皇甫少泱懷里,而他環抱著她,亦是滿臉笑。

  漢子們看著這對幸福的夫妻,不由得跟著笑開了。

  雨仍下著,沒有停歇的徵兆。尉遲楠再添了點茶水給大夥,繼續聊著東家生了對雙胞眙、西家的小孩會讀書……諸如此類的話題。

  看著周遭的這一切,皇甫少泱再一次確定了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驀地,平淡的幸福滲進了不祥的血腥味。

  "你們剛從外地來所以不曉得,七天前離這三里遠的地方鬧了惡鬼,死了好一批人。縣太爺對這可緊張了,指派差爺們四處打探搜查。不過呢,我猜既然這事情是惡鬼干下的,就算差爺最后查到那惡鬼的下落,大概也做不了什么事情吧。"

  糟糕,已經驚動官府了;矢ι巽笈c尉遲楠聞言凝起了表情。

  圓臉漢子見他們一臉神色凝重,好心的說幾句蹩腳的安慰話:"既然對手是惡鬼,那也沒什么好防的,只要不做虧心事,自然半夜不怕鬼敲門──"

  "你這是什么話,不怕更嚇了住在這荒郊野地的小夫妻嗎?"尖臉漢子聽了又好氣又好笑,萬分誠懇的幫他的拜把兄弟打圓場,"真是對不住,我這兄弟向來不會說話,他的意思是既然官府已經開始行動,這惡鬼不消幾天就會被逮著了。"

  皇甫少泱笑著頷首,表示明白他的意思,沉吟片刻后小心問道:"那惡鬼長得什么樣子?"

  圓臉漢子亮起眼,熱心的回答:"聽說是一男一女,男的白衣、女的青衣──"他話語一頓,瞪視著眼前一著白衣、一著青衣的小夫妻,突然再也發不出聲音。

  尉遲楠見狀,故作嬌弱的往皇甫少泱懷里倚去,"少泱,我好怕。"

  皇甫少泱跟著摟住她的腰,口里哄道:"不怕不怕,鄉里的毛算仙鐵口直斷說我是文曲星降世,這輩子定要做大官的,兩只惡鬼又算得了什么?"

  漢子們聽了他們的對話,慢慢的放下恐懼,連聲附和,"對啊對啊,黃公子是未來的狀元郎,惡鬼才不敢來驚擾呢。"

  說著說著,小屋回到這話題被挑起前的溫馨,但潛伏在暗處的不安昭示著──

  危機近了,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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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抓緊我!"皇甫少泱攔腰抱著尉遲楠,咬牙忍住每一次飛縱撕裂傷口時所產生的巨痛,展盡輕功飛快的在林間逃竄,在他身后是一群追得死緊的黑巾蒙面人。

  早知再怎么隱密的藏身處也有被發覺的一天,但他卻沒料到這天會來得這么快!那兩個莊稼漢的前腳才剛跨出去,惡客的后腳就跟著踩進來了。

  他心中低嘲:天下事就是這般不如人意,越不希望到來的,來得越快。

  尉遲楠攬著皇甫少泱的頸項,滿心的恐懼幾乎淹沒她的鎮定。

  那天的血腥殺戮是不是又要再來上一場?

  她咬著唇,閉上眼,卻揮不開強硬侵入腦中的夢魘;腥臭的血液、殘缺的肢體、驚恐的哀號,充塞在她眼前、耳際、鼻尖。

  她不自覺摟緊了他,將雙耳貼近他胸膛,聽見穩定的心跳,沾染了滿手溫熱的……

  傷口裂了。她眼眶一紅,幾乎要叫他撇下她,自個兒先行逃命去吧。

  可她沒那么講義氣。她還想活下去!她還有好多好多事要做,還有個愚蠢的愿望要實現,只得抿著嘴,忍著淚,屏住呼吸,癡傻的想著是否這樣做就能讓她變得輕一些,好讓他購住風的尾巴,頃刻間逃得遠遠。

  夾雜在呼呼風聲里的吆喝聲,漸漸的模糊淡去。

  "咿──"身子一顛,一聲輕呼逸出她口。

  "沒事,別出聲。"

  微微抖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暖濕的氣息噴在頸間,成熟男子的體味浸滿鼻腔,教她臉一熱,急睜開眼,發現他倆已藏身在巖穴里。那巖穴相當隱密,朝山壁的開口很窄,讓人僅能側身而過,但內部卻是寬敞,兩人橫躺都還綽綽有余。

  她應該害怕,畢竟危機仍未過去,可卻毫無來由的松了氣,靜靜棲息在他懷里,嗅著屬于他的氣息,不該來的羞意再度爬上臉、鉆進心,撩起一陣微妙的戰栗。

  吆喝聲再度清晰,顯然是來到左近。

  她不由自主的抓住他衣襟,腰間回應也似的收緊令她卸下方纏上身的恐懼。

  "奇怪,他們明明往這逃過來的,怎么不見人影……"

  腳步雜沓,人聲錯落,四下徘徊,左右穿梭,擾得圓月厭煩的掩上明眸。

  "那姑娘也是本事,居然有法子搭上笑書生,三番兩次溜出我等掌心。"

  "笑書生……嘿嘿,任他過去名頭有多響亮,咱們伏虎三煞可不看在眼里。"

  "聽著,大人交代過,那姑娘是要活的。"

  "她當然會是活的,只是活不久,說不定還趕得上笑書生做對同命鴛鴦哪。"

  "呵呵,就怕他們上了閻羅殿,還要爭辯究竟是誰招來的殺身之禍啊……"

  人去遠,留下些許答案,卻拋出更多的謎團。

  尉遲楠嘆了口氣,幽幽問道:"你結的究竟是什么樣的仇家?"

  搖搖頭,皇甫少泱無奈的反問:"別光說我,你的麻煩不也一樣天般大?"

  兩人對視,笑容中有著同樣的領悟──

  方向。他們終于有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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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慶余客棧

  將筆沾滿墨,在紙上揮灑出一片天遙水闊、峻嶺孤松,抬手主著顎,略一沉吟,寫字題詩,句句是浮舟汪洋萍身遠寄的隱逸之思。

  擱下筆,細細端詳,見這書畫氣韻技法均佳,皇甫少泱自是漾了一臉滿意的笑容。養傷期間,閑暇時畫畫寫字,愜意得幾乎讓他忘了所有縈繞于心約麻煩事。

  咿呀一聲,木門輕輕推開,露出張閃著悅人笑靨的臉孔──是尉遲楠。

  "你回來啦。"他放下字畫,招呼著到外頭四處撒餌的女子,"收獲如何?"

  "跟你說的一模一樣,在街上還沒兜上兩圈,身后就綴了一串人,瞧他們那副不閃不避的堂皇模樣,還真是看扁了咱倆,以為是甕中捉鱉。"

  她添了杯茶水潤喉,瞄到桌上的字畫,當下就將捕魚計畫拋到腦后去。細細品味后,簡潔給了評語,"嗯,構圖謹嚴,敷色適當,意境超遠,這畫的確是上佳的品相。跟宮廷畫師的畫作相比,他們的技巧比你純熟,但你贏在意境上。"

  這是相當高的評價;矢ι巽髲膩碇话盐栉呐斪饔嘞臼群茫贿@么一番夸贊后根本不知該如何回話才好。

  瞟了滿臉受寵若驚、訥訥不得作聲的他一眼,尉遲楠忍不住好奇的追問:"你從不知道自己畫得有多好嗎?"

  他臉微熱,"我自己心里當然是有點底,只是從不曾給人看過……自己的看法怎做得準呢?我也不過是閑來無事隨手涂鴉而已……"

  "隨手涂鴉?"她瞪大眼睛,拔高聲音,"皇甫少泱,你這話說出去會讓很多人當下氣死!你可知畫院里多少畫師一輩子鉆研的就是你現在展露出來的畫藝?"

  皇甫少泱一窒,吃了這頓搶白后,連手腳該如何擺放部不知道了。

  看他一臉的困窘,尉遲楠的著惱登時被撫平。"算了,天分早上天的賜予,沒道理拿這來責怪你,只能說是上蒼對你特別厚愛。"

  回頭品畫,她忍不住再三贊嘆,"唉,這畫還真是好,你怎不早說你有這本事呢?"

  皇甫少泱終于緩過氣來,聞言不由得輕聲一笑,"阿楠,今個兒怎這么客氣?你的雕刻不是更令人贊佩嗎?"

  "我不是客氣,而是'好的東西就是好的'沒錯吧?'文人相輕'那一套可不值得人們效法喔。"她笑嘻嘻的回答,眼神里的含意卻遠遠超過字句本身。

  憶起那句子的出處,迎視她另有所指的目光,皇甫少泱內心一蕩,居然有些暈眩起來──他從沒想到會有人把自己的話語記得那么牢啊……

  閑聊打趣能拖延的時光有限,沉寂了片刻的"現實"終究還是施展了它的威力,逼人不得不去正視它。

  "倘若一切順利,今晚應該就會有點眉目了。"活動已然痊愈的筋骨,皇甫少泱的聲音低微,近乎自言自語。

  尉遲楠不由自主打個寒顫,瞄了眼暗藏玄機的木板隔間,再也抑制不住心頭的下安。"這樣做真的好嗎?我是說……也許還有其他辦法,我們不一定要去招惹那些惡人……"

  "不主動出擊,難不成等著挨打嗎?"皇甫少泱沉聲回答,"我們心懷善念,不愿妄開殺戒,他們可是步步逼近,殺人絕不手軟啊。"

  "我哪是說這個!"尉遲楠一聽自己的意思被曲解,氣惱得直跺腳。"我擔心的是你的命!你的傷才剛好,怎地又要去跟人家斯殺!"

  皇甫少泱執起她的手,包在掌中,望進她的眼眸里,"放心,相信我,我不會有事的。更何況我走這一趟的目的,主要是打探隱身幕后、策畫這一切行動的人到底是誰,絕對不會弄到正面交鋒的結果啊。"

  尉遲楠仍是憂心忡忡,"我們可以躲啊,躲到深山里誰也不見,過著與世無爭的太平日子,你也不用拎著腦袋去跟人家砍砍殺殺。"

  "藏得了一時,藏不了一世的,阿楠。不把這件事處理掉,就算我們躲到天涯海角,那些人終究會尋跡而來。"皇甫少泱深吸口氣,說出這些時日以來一直盤桓在心底的話語:"以身相許的不單只有你啊,阿楠。我早已決定要用生命護衛你的安全,你的未來亦復如是。"

  這承諾委實鄭重,令她既感動又害臊,挑起眉佯裝灑脫,"用生命?這我可擔待不起呀。"

  "當然擔得起,因為是你。"他的態度依舊嚴肅,話語里的另一層含意令她再也開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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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月黑風高。鬼魅們在潑墨灑就的暗影中蠢動,在比連相依的屋脊上疾走,集結在某戶人家的屋頂上,最后迅速散開,封死屋內人所有可能的出路。

  夜好靜,襯得那一聲聲低微的呼吸分外清晰,但小屋仍沉睡在一汪黯黝中,渾然不覺獵人的腳步已近。

  其中兩人互望一眼打暗號,舉腳砰地一聲踹開窗扉。他們閃身進屋,不一會又竄了出來。

  "屋里沒人,不知在何時逃了。"

  這怎么可能!他們已監視這屋子一整天,只見有人進,無人出!

  獵人們不信的互望一眼,聯袂直闖廂房,迎面而來的空蕩景像似乎正刺耳的狂笑著,嘲弄他們這番如臨大敵,苦心布局,卻又一無所獲。

  為首者怒聲下令,"我們走!看在他們已沒剩幾天可活的份上,這次就暫且放過。"話未落,人已一馬當先的離開這恥辱之地。

  在最后一名獵人也離去后,小屋內床榻旁的暗門緩緩滑開,一名男子輕巧躍了出來;女子仍藏身墻后,僅露出半張臉孔。

  "小心點。"

  男子早已循跡遠走,去勢是如此迅速,以致沒來得及聽見她懇切的叮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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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淪為獵物的獵人們直奔鎮外,道路盡頭是棟富麗堂皇的屋宇,燈火在夜霧中暈開,映得額上的提字光燦,出自名家的筆觸龍飛鳳舞,寫的是"饒州刺史府"。

  潛藏在暗影中的皇甫少泱遙望竄進屋里的獵人們,側耳傾聽隱匿在左近樹林里的一聲聲極為輕淺的呼吸,唇邊不由得揚起一抹冷笑。他銳利的眼閃著寒芒,瞪視著匾額上的五個描金字。

  "好一場鴻門宴啊,刺史大人,你究竟是在玩什么把戲?"

  話未落,人已逝,其音其形,恍然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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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史府里,一名方臉大耳,舉手投足甚有大官架式的男人,端坐大廳首座中,他事不關己的旁觀在眼前上演的鬧劇,偶爾還端起茶呷上一口,十分自得其樂。

  廳中沿著堂柱左右擺開的席位上,坐著一個個或壯碩、或消瘦、或蒼老、或盛年的武林人士,他們正鬧烘烘的吵成一團。

  身材乾癟瘦小的老翁,扯著如砂石刮擦般掠耳的嗓音數落道:"真是沒想到,這么一大群雄赳赳、氣昂昂的漢子居然連個女人都盯不牢。怎么,難不成飛豹堂養的盡是群窩囊廢?"

  滿臉虬髯,身長七尺的男子拍案怒罵:"煙波叟,你這話是啥意思?飛豹堂一舉攻下應天門時,您老不知還卡在半山腰的哪個老鼠洞!"

  紅衣少婦翹起纖指,嗲聲嗲氣的打落水狗,"說到應天門,也不知是哪個家伙打探來的消息,阿貓阿狗一個沒缺,卻偏偏走脫了個笑書生?"

  列尾形容猥瑣的漢子怪腔怪調的插嘴譏諷道:"血腥染艷難過的恐怕是從此失了往笑書生張腿的機會吧?"

  "喲,好歹人家是公認的第一殺手,又生就一副翩翩貴公子的好樣貌,他當我的入幕之賓有何不可?哪像閣下說人才沒人才,要武功沒武功,只得用白花花的銀元寶去砸,才有得一親芳澤的機會哪。"

  眾人哄堂大笑,猥瑣漢子漲紅了瞼,挽起袖子就要出手討回顏面,卻被身旁的人七手八腳攔下。紅衣少婦對這騷動恍若未聞,仍好整以暇的檢視保養得完美無瑕的纖纖玉指。

  一團混亂中,終于有人站出來打圓場,"各位前輩,大夥千里迢迢來此不是為了敘舊的,還請前輩們暫且打住閑聊的興致吧。"

  "傅小友所言甚是,請各位朋友靜下心,回到正題吧。"一言未出聲的中年文士淡淡說了幾句,混亂的場面立刻恢復整肅。然后,他代表在座所有武林人,雙手一抱拳,先來幾句寒暄,"刺史大人,自上次應天門一役至今已經五年有余,今日得蒙大人接見,實是我等三生有幸。"

  "好說好說。"饒州刺史收了看戲心情,正色答道:"朝廷能與各位合作,一舉毀去應天門這個殺手組織,才更是天下蒼生的福氣。"

  中年文士微微頷首,表示收到了他的恭維,然后也不再客套,"大人,想必您心里自然有數,我等在事隔五年多的今日聯袂至此絕對不會只是為了寒暄而已。事實上,我等齊聚一堂的確是有個問題要請教大人,還請大人為我等解惑。"

  "請說。"

  "緋龍杯。"中年文士的手指輕敲著矮幾,"緋龍杯上到底布什么秘密,何以朝廷如此大張旗鼓,為了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布下如許天羅地網?"

  饒州刺史笑笑,輕描淡寫的模糊帶過,"當今皇上喜歡奇珍異寶,本宮也不過是奉上級指示,搜羅天下所有珍奇之物罷了。"

  "大人,我等不是傻子,任您隨口幾句話就哄騙得過去。"中年文士一掌拍在矮幾上,"朝廷尋求緋龍杯如此急切,證明它絕不只是一般賞玩之物而已。"

  饒州刺史呷了口香茶,從杯緣斜睨著他,"聽來閣下心中已有定論……敢問閣下認為緋龍杯上有何秘密?"

  "數之不盡的財寶,練了足以稱霸天下的武功秘笈──"隨著中年文上的話語,在座所有武林人都正了身子,一對對貪婪的眼直勾勾的望著饒州刺史,"或是能夠活死人肉白骨的秘藥──"

  饒州刺史的臉幾不可察的扭曲了一瞬。他乾笑一聲,"閣下可想得太多不。"

  "是秘藥!"猥瑣漢子沖口而出,"能夠起死回生的靈藥,的確值得──"利箭不知從何而至,射穿了漢子的咽喉,截斷所有不曾出口的話語。

  中年文士豁地站起身,備戰,驚覺四肢酸軟無力,內力散逸無法聚攏。

  "刺史大人,這豈是待客之道!"他怒罵,身后慌亂的驚叫聲此起彼落。

  饒州刺史乾澀的回答:"宴無好宴,客無好客,不是嗎?"話未落,埋伏許久的武裝軍士一擁而上,以摧枯拉朽之勢痛宰落入陷阱中的武林人。

  腥風血雨襲來,脆弱的生命還來不及掙扎,就已魂斷九幽。

  戰圈外,被銅墻鐵壁緊緊護住的饒州刺史萬分感慨,幽幽說道:"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既然朝廷是為了鏟除異己才創設應天門,在應天門勢力壯大之后又利用你們去攻滅他,這下又怎會留你們活口去爭奪應天門覆滅后空出的勢力?"

  殺戮來得突然,去得也快,在領軍將士有效率的指揮下,殘肢已在適當的地方用適當的方法處理妥當,地上、墻上的血跡都已擦乾抹凈,摔壞、碰壞的家具也被撤走換上新的……大廳迅速煥然一新,再也不見半點屠場痕跡。

  陰影中,皇甫少泱驚駭莫名的看完這幕殺人劇,神色不定的離開這塊不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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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醒,阿楠,我們得趕緊上路。"伴隨這聲音的,是讓她不適的晃動。

  蜷縮在暗門后,不知不覺陷入瞌睡狀態的尉遲楠睜開惺忪睡眼,納悶著這熟悉的聲音里怎地滿載從未聽過的焦灼情緒,嘴里含含糊糊的打招呼,"你回來了──!"

  身子一晃,被粗魯的打橫抱起。這突來的動作驚走了所有瞌睡蟲,她一雙眸子終于對準焦距,看清皇甫少泱的表情。

  "失風了嗎?"才問了這么句話,皇甫少泱已抓起收納在角落的包袱,半扛半抱著她猶如騰云駕霧般奔離廂房。

  尉遲楠慌忙摟緊他,思忖這岔子究竟有多嚴重,竟讓一向氣定神閑的他這般驚慌,而這驚慌也漸漸滲進她心房。

  許久許久,在穿過數不清的村落、山徑,離出發點少說三、四百里的深山里,氣力用盡的皇甫少泱終于緩下腳步。他撲跌在草堆里,呼吸急促如鼓風爐般粗重,偶爾迸發的嗆咳聲像是要將心肺都嘔出般的可怖。

  尉遲楠按捺住滿心的疑惑與焦急,待他調勻氣息后,方才將問題問出口:"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皇甫少泱沒有回答,只是抬起手臂橫擱在眼上,遮擋掠目的陽光,也遮擋所有表情。良久,刻意抿除情緒的嗓音從衣袖下傳出,"沒什么事,只不過是這些年來我所做的一切,全都落得一場空罷了。"

  尉遲楠一愕,抓不到那話里的含意,見他似乎無意解釋,也就靜靜地在他身邊坐下,等候。

  陽光熾烈,很快的曬出她一身汗。她就著衣袖揩去滿額滿頸的汗珠,抖抖領口透透氣,望著毫無動靜彷佛睡去的他,她忽地福至心靈,猛然醒悟過來。

  是跟家人有關的事情吧。

  就在這一瞬間,幾乎要忘卻的過去閃現在眼前。朦朦朧朧的,她看見十三歲那年的自己,拎著包袱,混在學徒中倉皇逃離家門;她看見自己頻頻回頭,望進父兄悲痛的眼中;她看見自己長跪在午門外的泥濘里,淚水爬滿了臉,而遠處旗桿上是父兄高懸的頭顱……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緊緊閉上眼,封鎖即將涌出的淚,伸手尋找到他的。他似乎感受到她的悲痛,反手將她拉進懷里,好似要將她揉入骨髓般,用力的抱緊。

  棲身在他懷中,埋首在他肩頭,所有刻意埋葬的心事騷動、鼓噪,逼迫她吐露過往的一切。

  "為皇族服務是件苦差事;他們總是喜怒無常、心思善變、難以取悅。縱使尉遲一族從不曾誤過工時,總能造出符合君王心意的賞玩之物,就只這么一次沒獻上他們要的東西,過去的種種榮寵一概不算數,連性命也被剝奪。"

  她喘口氣,吸吸鼻子,"皇上下旨夷滅尉遲一族那天,爹爹命我趕快逃走,越遠越好,也不要想報仇的事,只求我能活下去、過得好。我照做了,可心里一直在想,為什么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對皇家忠心耿耿的尉遲一族身上?假如有機會,我要親自問問皇上,問他的心肝到底是怎樣長的,為什么這般冷心無情。

  "離家后,我扔了雕刀,因為我受不了看見它。可后來我又撿回了它,因那是我與家人唯一的聯系……你知道嗎?當我在雕刻時,我幾乎可以感覺爹爹、哥哥就站在我身邊,談論著我所落下的每一刀。我不想讓他們失望,將全副心靈灌注在每一件雕作里,要讓他們知道我沒忘了尉遲一族的根本。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怎么想,我只希望他們沒對我失望。"

  "他們不會的。"皇甫少泱擁著她,為這一向不多談私事的女子的剖白所撼動,不由自主說了他的困擾、矛盾、失望與失落。

  "我有一個結拜大哥,他每回見到我,總是苦口婆心的勸我別再想著復仇這件事,該專心為自己而活。但我一直不聽勸,也沒法子聽勸,畢竟門主于我恩重如山,我怎能不代他將這仇怨清了?

  "直到今天我才發現,所謂的'復仇'其意義究竟是何等荒謬。我以為是'替天行道'的應天門,其實只是官家豢養來用以鏟除異己的走狗。我自認未曾錯殺一人,但充其量也不過是眾多殺人工具中較自命清高、可是一樣好用的一個罷了。"

  他抽抽嘴角,擰出冷笑,"可笑的是,'終日打雁的,終被雁啄了眼睛',應天門橫行江湖十余年之后,被官家假他人之手毀去,而這些毀去應天門灼'功臣',最后也逃不了被官家一網打盡的命運。殺人又如何?在官家眼里,死一個跟死一百個相差無幾,殺把人跟碾死蟲子一樣輕易。"

  這話令人聞之心涼,尉遲楠別開眼,沉痛的下句結語:"官殺民,一向如此。"

  皇甫少泱只是頷首,將視線移至藍得冷漠的蒼穹。

  "你說這仇該怎么報?剿滅應天門的人已被朝廷屠戮殆盡。但這仇我又為什么要報?應天門受朝廷之命,鏟除與圣意不同調的聲音──這是丑惡的行徑;江湖草莽受朝廷之命,屠盡應天門上下百余口──這亦是丑惡的;最后朝廷以更大的丑惡,毀去所有能證明這丑陋現實確實存在過的痕跡。阿楠,我這些年的汲汲營營,究竟為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他深吸口氣,艱難的吐出字句:"一切辛勞,換來的只是一場虛空,半點意義也沒有。"

  尉遲楠搜索枯腸,找不到可排遣他滿腔憤懣的話語,抬眼向澄空尋求解答,而澄空回以靜默。

  "阿楠,現在已沒有我能做的事情,那我要為什么而活?天下巨大至廣,但我又要往何處去?"總是胸有成竹的他一臉迷惘,看著她,卻又沒真正看見她。

  那神情亂了她的心,她急急半跪起身,握緊他的手,擋在他眼前,攫住他的視線。

  "但你有我啊,你一直有我,無論你要到哪去,我一定陪你……"

  他那迷惑的表情凍結了幾不可察的一瞬,隨即溶成幾乎要滿溢而出的笑意,以手背撫過她光滑細膩的頰,柔聲的附和道:"是啊,我有你。"

  這簡單的一句話勾出她的滿腔柔情,于是赧紅著臉龐,順從存在心頭已久的意念,傾身將唇落在他額上。

  皇甫少泱倒抽口氣,閃電般伸出臂膀,壓住她后腦勺,掠奪她的唇。

  咸澀的淚交融,柔軟的舌交纏,堅硬的齒牙碰撞,唇與唇緊貼、吸吮,兩顆原本獨立的心從此陷落……

  就在這相屬的一刻,他們靜靜領受命運已為他倆決定好的道路──

  逃亡與藏匿,永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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