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然工作的基金會是隸屬于某大財團底下的一個分支機構(gòu),辦公室就位在這財團臺北總部的大樓里。表演舞臺區(qū)域和音響舞臺等技術(shù)人員的辦公室占了地下室和一、二樓,三樓是研習班教室和基金會辦公室,高樓層便屬于財團其它機構(gòu)了。
晏然在三樓的一個辦公區(qū)里擁有寬敞明亮的大座位,并不是她位高權(quán)重,而是因為辦公室的空間實在很大,而她這個以研習班為主要業(yè)務的部門,并不需要許多人員。
晏然常覺得自己有點像公務員,因為基金會財源穩(wěn)定、業(yè)務單純,許多同事一待就是十幾年,而晏然自己,畢業(yè)后也從沒換過工作。
待遇不錯,工作又不忙碌,以致于職員的流動率近乎零,大家每天看來看去都是那些面孔;而關(guān)于工作,晏然又早已駕輕就熟,閉著眼睛都可以處理好;就連辦公室,前年重新裝潢后也和原來差不多,只是墻壁變得乾凈了點……
這樣的環(huán)境,一切有如一條沒岔口的直線,完全不會走錯,不會出什么問題,沒有大風大浪,安全、平穩(wěn)。
但這樣的路,走久了,也難免會覺得無聊吧?
晏然這兩年,總是突如其來就會有這樣的想法。
就像一臺固定速度運轉(zhuǎn)的馬達,在長期使用之后,如果不是變換速度,大概就直接壞掉了。
晏然覺得自己好像正處于這樣的一個階段,而她是要變換速度,還是任它壞掉?
她望著窗外,樓下的中庭花園提供了她賞心悅目的景致,卻沒辦法給她答案。而她的生活準則里,也沒有哪條能告訴她,當她對生活感到無聊時,能做什么。
辦公桌上的電話乍響,把晏然拉回了工作上,她熟稔地拿起話筒,機械式地報了基金會的名字。
"我是靳止羽。"一個開朗的聲音。
晏然只愣了兩秒,立刻把這陌生的名字和一個人影結(jié)合了起來。她雖然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她知道他姓靳,而且她聽過妹妹喊他阿羽。
"你好。"晏然還是那樣,職業(yè)式的刻板聲音。
"我拿個人資料來給你,你方便下來嗎?"他直截了當?shù)卣f。"我在你公司前面的中庭花園。"
什么?他來找她?晏然陡地一陣心跳怦怦,很難解釋的感覺。她看看表,快到中午休息時間了。
"好吧,"她應。"你等我。"
她帶上手機和皮包,跟同事打了聲招呼,便下樓到大樓前的花園。在一片粉色花圃前的長椅上,她找到靳止羽。
"中午休息時間,沒吵到你吧?"雖是客氣話,倒也顯得他還算有禮貌。
晏然搖了搖頭,在他身邊坐下,接過他遞來的一個牛皮紙袋。
紙袋很重,晏然本能地打開封口,看見里頭有一張光碟,大概是他的演出紀錄:一疊節(jié)目單和傳單,內(nèi)容來自世界各國,她非常驚訝他竟然到過那么多地方演出;她最后看到的是一張他的個人資料,還有這次受邀在兒童藝術(shù)季表演的傳單。
他的演出是木偶戲,或者該說是傀儡,一尺左右的人偶,用十幾條絲線操縱,可以傳達出細膩的動作和肢體語言。這技術(shù)十分困難,晏然有點意外,她沒想到他看起來年紀輕輕,原來身懷絕技。
晏然知道這樣的偶戲非常有趣,而且國內(nèi)很少看到,但她還是謹慎地先聲明:
"我會幫你報上去,但是我不保證可以審核過,F(xiàn)在時機不好,送件要贊助的演出團體真的很多。"
"放心,就算不成我也不會怪你。"
他的明理讓晏然感覺輕松了許多,她露出了難得的笑容,正打算起身離開,他卻從身旁取出一個紙袋給她:
"對了,我?guī)Я诉@個給你。"
"什么?"晏然疑問地打開紙袋,里頭有一個紙餐盒,一個錫箔紙袋,和一杯飲料。
"你還沒吃午餐吧?"他簡單明了道。"這家的沙拉很棒。"
晏然奇怪地看看他,又看看紙袋,忽然之間不太會說話。"干嘛……帶東西給我?"
"吃飯時間來找你,不太有禮貌,所以要帶點禮物。"他煞有介事地。"我剛巧在這家餐廳吃早餐,覺得口味還不錯,就給你帶一份。"
她打開餐盒,里頭是一份水果沙拉,錫箔紙袋里裝的是全麥面包,杯子里是蛤蜊湯──高纖、營養(yǎng),吃了不會發(fā)胖,很體貼很細心的一個男人。
她心想一份午餐也算不了什么,便大方接受了。"謝謝。"
她把盒蓋袋子又照原樣給收了起來,這舉動讓止羽有些奇怪,問:
"你不吃?"
"在這里吃?"晏然的反應,好像是止羽才奇怪。
"有規(guī)定不行?"他睜大眼睛反問。
"沒有。"晏然頓了頓。"只是……怪怪的。"
"有什么奇怪?"他笑出聲來。"你沒野餐過?"
晏然不想被他笑,連忙應:"當然有,只是那是在……"
"公園?"他機靈地搶走她的話。"風景區(qū)?有花有草的地方?這里也有花有草,哪里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這里雖然有花有草,但只是個中庭花……"晏然辯到一半,辯不下去了。要算,這里當然也可以算是個公園。
"花園,對吧?"他滿意地將晏然的話說完。"一樣也是個花園,我敢保證你在這里吃東西,絕對不會有人用奇異的眼光看你。"
"倒不是怕人家看,"晏然傷腦筋地側(cè)了側(cè)頭,說了實話:"而是我……不習慣。"
"你受的教育、你的規(guī)矩,讓你沒辦法這么做是吧?"
他明亮的眸子帶著笑意盯著她,彷佛對她有著相當?shù)恼J識與了解。但他怎么可能了解她?晏然腦子一轉(zhuǎn),立刻有了答案:
"我妹跟你講了很多對不對?!"她噘嘴。
他笑,不承認也不否認,那笑容溫暖而開朗,他陽剛而個性的五官都像是柔和了下來。
"規(guī)矩這種東西,就像你搬著的一塊磚,只要把它放下不就好了?"
晏然一愣,默然了兩秒,似乎在咀嚼消化這幾句話。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感覺與滋味,她忍不住問:
"誰說的這句話?"
他笑。"我說的。"
"真的假的?"晏然更驚愕了,可以隨口講出這么有哲理的話來?這男人太厲害了吧!
"假的,我不知道從哪部電影竄改來的。"他笑道,從她手上取過紙袋,替她把餐盒、面包全放在兩人中間的長椅上,半強迫地:"好了,別堅持了,吃吧。"
晏然看看午餐,又看看他,他微揚的眼光半像是監(jiān)督,又半像挑釁,彷佛在看著她敢不敢嘗試。
凡事都有第一次,她嘆了口氣,拿起了叉子。
水果沙拉里躺著幾個黃色的小蕃茄,鮮艷的顏色、光滑的表皮十分誘人,止羽像是被吸引了,嘴饞起來:
"我可不可以吃一個?我最喜歡蕃茄。"
晏然笑了,這男人雖然可以隨時說出一些頗富哲理的話,但有時卻率真地像個大男孩。她把蕃茄撿到一邊:
"你盡量拿。"
他用手指捏了一顆塞進嘴里,"嗯,好吃!"他嘴里塞著蕃茄,表情十分滿足,看見晏然還在揀選蕃茄,忍不住問:"你不喜歡蕃茄?"
"喜歡啊。"終于,晏然把小蕃茄都清到一邊去了。
"那你為什么不吃?"他像個小孩似的不懂。
晏然一笑:"喜歡的東西留到最后才吃,這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的臉上有種趣味的思索表情:"你有沒有想過,如果萬一不小心,你還沒吃完這餐就死了呢?那你死之前口中留下的味道是你比較不喜歡的,不是很可憐?"
晏然眨了眨眼睛,一時沒話可回。她從沒聽過這種論調(diào),但又似乎無可駁斥。
"我呢,愛吃的東西,一定先把它吃光!"他道,又捏起一顆蕃茄,看著蕃茄,像在說給它聽似的:"因為我不知道下一秒會怎樣,所以可以現(xiàn)在享受的,為什么要放過?"
晏然望著他吃蕃茄的模樣,有了結(jié)論:"標準的享樂主義。"
"不對?"他揚揚眉。
"當然沒什么不對。"晏然沒說出的下文是,只是她并不太贊同。
"就像我這人,一點也不喜歡工作,我只有在沒錢的時候,才會去找機會演出,有錢的時候,我就盡情享受我的人生!"他說完,挑戰(zhàn)似地看著晏然:"聽了是不是很不可思議?"
說實話,晏然還真的不曉得有人是這樣過日子的。她皺皺眉頭,望著止羽,這男人渾身散發(fā)出一種自由的自在,并非吊兒郎當毫不在乎,而是種不受拘束的舒坦感。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你才這么開朗。"她呢喃地,像在說給自己聽。
但止羽不小心還是聽見了。他微笑:
"因為不受拘束,所以生活可以有很多變化,有了變化,自然不會無聊。"
無聊!
這兩字躍進晏然的腦海里,她倏地一驚,提醒她這些日子來想擺脫的狀況──一成不變,無聊。
她驚奇于這男人彷佛是上天派來給她向她揭示問題似的,她呆呆地望著他,一時無言以對。
然而他畢竟不是天上掉下來送她答案的天使,只不過是個尋常男人。他奇怪地看看呆住了的晏然,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
"喂,你怎么了?"
晏然矍然大驚,從思緒中醒來,非常不懂自己。她從椅子上跳起來,匆匆忙忙整理餐盒,帶上資料,托詞:
"休息時間快結(jié)束了,我得回去上班。"
回去上班當然沒什么問題,止羽只是覺得她有點古怪,擔心她:
"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晏然一迭聲說,不給他時間研究她的話是真是假,捧著一堆東西,快速走回大樓。
進大樓前,她偷偷回頭朝剛才坐的長椅望了一眼,并沒發(fā)現(xiàn)止羽的存在,顯然他已經(jīng)走了,晏然這才松了口氣似的,慢慢走回辦公室。
晏然實在也搞不懂自己對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被他帥氣出眾的外表吸引也就罷了,她怎會對一個不愛工作、不務正業(yè)的男人有那種異樣的感覺?
真是怪!她搖搖頭,卻感覺自己心里有股莫名的情愫正在緩緩地滋長,纏綿復雜有如蠶絲,不知不覺地繞在止羽的身上。
別鬧了!她再更使力地搖頭,不愿自己對止羽有任何超額的想法,雖然他好像對她還不錯,帶午餐來給她,但她的愛情守則里有這么一條:男人對你好,通常都是有目的的。
她當然可以將他的目的想成是──他的演出機會在她手上。
"哎喲!"
晏然沉溺于思緒之間,以致于心不在焉地竟撞上了迎面走來的人。還好她連忙站穩(wěn),沒有摔倒。
"怎么了?在想事情?"
晏然抬頭一看,一張溫文儒雅的臉,是音響技術(shù)組的同事左睦驥。
她不好意思:"對不起,有沒有撞疼你?"
"沒事。"他親切地笑了笑。"別想了吧,小心摔跤。"
晏然也笑了,兩人錯身離開,但她的心思卻飄到了睦驥身上。
就說嘛,如果她對男人有什么希求條件,那也應該像睦驥這樣,斯文和煦,風度翩翩,工作認真,沉著穩(wěn)重,待人誠懇溫和……哪像那個靳止羽,哪里都不對!
只不過……睦驥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晏然感嘆地走進電梯,按下樓層鈕,電梯門合上之前鉆進來一名女同事──
"等一下、等一下!"
胖胖臉加上大圓眼鏡,晏然和同事們都叫她圓姐。
圓姐生平?jīng)]什么嗜好,最喜歡的休閑活動就是作媒,果然她沖進電梯不為別的,一見晏然就說:
"晏然啊,我先生同事的大兒子剛從美國回來,青年才俊耶,有沒有興趣吃個飯?"
晏然笑嘆她的恒心。"你每次問我都說不,還不死心?"
"就是因為你每次都不愿意,我才一定要找到一個好男人讓你點頭不可。"圓姐的媒婆毅力果然驚人。"這回怎樣?有沒有興趣?"
晏然不說話了。因為她的愛情守則里說:對一個有主見的女人,相親不是好選擇。
所以即使她已經(jīng)年過二十八,即使身邊的親戚朋友開口閉口就要替她介紹男朋友,她還是反對得很。
但是,眼前這個時機……晏然忽然有個很好笑的想法:如果她能在這時認識一個喜歡的男人,那她就不必擔心自己會愛上止羽了。
雖然是很白癡的想法,但畢竟也是個想法。因此當圓姐照晏然以前的習慣認為她定又要拒絕,索性自己先放棄:
"好啦、好啦,不愿意就不愿意,不要一張為難的臉啦。"
晏然卻突如其來地點點頭答應了。
"嗄?"圓姐有些傻眼。
"好啊,"晏然肯定地。"就吃個飯好了。"
"什么?"圓姐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好?真的?"
晏然點點頭:"我答應了就不反悔。"
"哇,太好了,我立刻去聯(lián)絡!"
試了這么多次終于成功,圓姐的成就感可想而知,電梯門一打開,她馬上就沖去打電話了。
晏然緩步定出電梯,出自己意料地,她答應了之后心情竟然不錯。她現(xiàn)在只希望這次的相親能順順利利……